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怕路上堵,我們趕在清明前一天去上了祖墳。祖墳在老家小鎮(zhèn)外頭的山上。外公外婆在一邊,爺爺奶奶在另一邊,兩親家隔了一座小山包。
這一片山頭,這幾年都被私人承包,開了林場、果園、養(yǎng)雞場、磚瓦廠。去年路邊上還是大片的香樟,翠葉如蓋,今年就換了盛開如錦的晚櫻??傊抢锩嬉餍惺裁?,他們就種什么。
很快的,就找不到路了。把車開過一條泥濘的小路,沖到了一戶人家的屋門口,一個黑瘦的中年男人,細長眼睛,高顴骨,皺紋深刻,長著典型的本地臉,出門來大喝一聲:“你們找哪個?”他腳下的兩條土狗也一起警惕地盯過來。
“找——祖墳!”我們也大喝一聲。兩下里都好笑起來。都覺得這事情極搞笑,我們老家有句俗話,叫“找不著墳包亂磕頭”,原來真有這回事,古人不我欺也!人一笑,狗就拼命地搖尾巴。
今年的映山紅開得很好,比往年都好。一路上的林子里面,到處都是。大家歡欣鼓舞的,采了好大的一捆,到了地方,就連店里買的菊花一起,都供在了墳前。映山紅分了三把,一把給外婆,一把給奶奶,老爺子們沒份。一把,帶回家。供品是些糕點水果,白酒。酒潑在土里。糕點水果在做完祭拜后,還照樣帶回去,免得留下來招蟲蚊。
來來回回,都是陰濕的天氣。一樹桃花從一間老破無人的矮屋后頭,斜斜地伸出來,車子正好從花底下過,花枝敲打著車窗,亂紅如雨,車里的人不禁“哎喲”一聲,覺得好惋惜。前擋風(fēng)玻璃上濕漉漉地黏了幾片花瓣,像沒洗干凈的顏料碟上殘留的幾點胭脂。
我姐揪了一朵映山紅塞給我。我下意識塞進嘴里:“好酸!”
“不嫌臟!”我媽在后座看到了,又開始叫喚,“從小就喜歡吃這種東西,怎么講都不聽,現(xiàn)在都多大了,還吃!”
“哎呀,有什么關(guān)系,下雨嘛,都沖干凈了。”父親一如既往地唱反調(diào)。
“雨水就干凈了?”母親一如既往地掉轉(zhuǎn)矛頭,“這是生水,有多臟你不知道嗎?女孩子尤其不能淋雨,小時候我們淋一點雨,被媽媽都罵死了,她這吃下去還得了?”
“好好,就你們女的講究多。算我錯了。”
“什么叫算你錯了,你本來就錯了!”
“別吵啦!”雖然語氣不耐煩,但我心里是很高興的。很多年后,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刻,我們恍惚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春天,也是這樣一路吵鬧著去踏青。
小時候,清明節(jié)對于我們就是踏青節(jié),是春游節(jié)。那時我們住在離外公外婆的鎮(zhèn)子十五公里外的縣城??h城繁華,被四郊鄉(xiāng)村人都喚作“城關(guān)”。做一個“城關(guān)人”,在大人那里,是件很榮耀的事。而于小孩子,倒是鄉(xiāng)下、山里更有魅力。
清明到了,菜花黃了,李花白了,到處都有花在開了。我上學(xué)的那條路上兩邊開滿了嫩黃的小花,五瓣的花,小得不到指甲蓋大。常常走幾步就要蹲下來看,衷心地覺得可愛,并不想去摘它。學(xué)校后門附近,田里的紅花草全長出來了,像紫色的一團云。紅花草到了日子,就要用犁翻到泥里,田里放上水,就可以插水稻秧苗了。桃花、油菜花都開到最盛了,薺菜也開出細碎的白花,開了花的薺菜就老了,不能再挑來包餃子吃了。
大河灣里,水勢漲上來了。春水漫漫,到處都有鳥叫。
小孩子的心里都火急火燎,盼著春游,盼著去爬山,盼著到山上去采映山紅。
縣城之西有山。山是一座好山,山上長著許多樹。山里有溪澗,有瀑布。三四月里,春游的人一茬茬地從山里面回來,騎車的,步行的,人的手里、自行車籃子里,都晃動著一束束鮮亮的映山紅。九十月里,山里出果子:山里紅、野葡萄、毛栗子,都有人用竹籃子提著,到學(xué)校門口來賣。入冬時候,挑松茅擔(dān)子的人從山里下來??h城人大多用上煤爐了,但柴灶還是有人燒的。干松茅燒出的大鍋米飯香,到了年邊上,熬糖、蒸米糕、做炒米,也還廢不了那口積年的老灶臺。
那擔(dān)子壓得極實沉,兩頭如山,中間藏著一個黑瘦沉默的男人。擔(dān)子一顫一悠,與城里人擦肩而過,還透著青皮的松柏枝子,唰唰地在地上拖,帶來一股清新神秘香氣。偶爾滾落一兩只松果在地上,小孩子們便撲上去撿,摳松子兒,摳不動,就用石頭砸,砸扁了,才發(fā)現(xiàn)就是個空的。
果子、柴火,到時候自然會有人帶到城里來。要采映山紅,卻只能春游的時候,自己進山去。
映山紅沒有葉子,只有硬枝條,蓬蓬的,盛開亮煞眼的花。用搪瓷水杯或者空的罐頭瓶子盛水養(yǎng)上。艷粉、明黃的花朵,襯以白紗鉤織的桌布,就是一個最富于八十年代風(fēng)情的“美”字。于我們小女孩,美不美不知道,重點是在一個“吃”字上,趁大人不注意,就揪那花瓣塞嘴里,一股悠悠的梅酸味兒。
紅的映山紅能吃,黃的不能,都說有毒,但也沒人勇于嘗試過。
終于盼到了日子。清明節(jié)當(dāng)天是不放假的,都是選一個周末,晴天最好,下雨也湊合,春天的雨不會很大。一家人,或者鄰居、同事幾家一起,浩浩蕩蕩,有騎車,有步行,騎自行車的在前面一路摁車鈴,沒完沒了,步行的在后面,就呱嘰連篇地講話,笑著罵前面的車:“小狗日的‘勺道’(方言,‘顯擺’的意思),看掉到溝里去!”
走個十幾分鐘,便出了城,就看見了連綿的油菜花田。農(nóng)人的瓦舍泥屋散布,有七八家聚成小村落的,也有單門獨戶的。家家門前、屋后,都開著桃花,或李花、杏花?;溥b望極絢麗,又極安靜。土狗沿著田埂,顛兒顛地跑過來,望著人只是吠?!叭?!去!喝!”男人們便負起驅(qū)趕威嚇的職責(zé)。小孩子都緊拽著大人的衣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有膽子大的,從大人身后把頭伸出來,向著狗吐口水,跺腳,扮鬼臉:“來呀來呀,狗,打死你!”
在山腳下寄存過了自行車,再往前就全是山路,貼著山壁在野草與灌木叢中開出一條黃泥細沙的小路,路邊時有大石嶙峋,遇到狹窄之處,還得手腳并用。小孩子最高興走這種路。個個拿出渾身解數(shù),在石頭上跳來跳去,一會兒朝前跑,一會兒躥回來,身輕如燕。見到有水,必要過去探探有無魚蝦小蟹可捉,見到好大的石頭,必要爬上去金雞獨立,有好爬的樹,又必要上樹,一爭高低。
“彭飛!誰叫你爬樹的,下來!褲子撕壞了回家把你皮揭掉!”
“琳琳啊,不要走草窠里,有蛇?!?/p>
“小二子,小三子,再打架給老子滾回去!”
“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嗎,哪里還有一點女孩樣子?”
我媽那時候才三十來歲,但她膝蓋那時就有了炎癥,很怕爬山路,這時候已經(jīng)走得滿臉通紅,一頭的汗了。她站在山路平坦的地方,叉著腰,喘著氣,怒視著趴在山壁大石上像一只大壁虎的我。
“你管她呢,小孩子活潑好動是天性?!?/p>
“你這說的什么話,有你這樣當(dāng)爸的嗎?”
“我又怎么了!”
“跟你這種人講不清道理……”
“你好好講嘛,你不講我怎么明白……”
又挑起了家庭矛盾的小崽子們無知無覺,歡呼著奔向下一個競賽目標(biāo):一棵歪脖子樹,或一處寬水溝。男孩子嘴里還吶喊著:“沖啊,占領(lǐng)最高地!”“消滅每一個敵人!”“向我開炮!”
這一天,再兇惡的家長也不作興打孩子。實在看不下去,趕過去,揪著衣領(lǐng)從樹杈上、石頭縫里把小東西一個個薅下來。
到了一處叫“大石板”的地方,春游告一段落。這是一處鋪滿巨大平滑花崗巖的山澗,往上走個幾十米到頂,是個不大不小的瀑布,瀑布沖到一個小潭里,得到了休息,鎮(zhèn)定從容地往下面流淌。變成了清淺的澗水。
男人們互相打煙,卷起褲腿,席地而坐,繼續(xù)一路上的談?wù)?。女人們掏出手帕擦汗,從包里拿出梳子梳頭,梳好自己的又抓住女兒來梳,男孩子們也逃不掉,被揪住檢查衣服、鞋襪、手、臉。然后把網(wǎng)兜、提籃、布袋里的干糧水果卸下來,互相禮讓。水果只有一種——肉質(zhì)松而面的“黃金帥”,好看,但并不算好吃。干糧計有:饅頭、包子、烙餅、發(fā)糕、蒿子粑粑、麻團、燒餅、炒米、五香蛋……最奢華的是一摞用油紙包裹、細麻繩扎捆著的雞蛋糕。當(dāng)然,面包是沒有的,那玩意太洋,還要過些年,才能出現(xiàn)在小城人的生活里。
金黃且美味的雞蛋糕,此時也不能引發(fā)我們多大興趣。不拘什么,胡亂包了一嘴,奮力咀嚼著,碎屑從齒縫之間噴出來,又接過水壺拼命灌上幾口,袖子一抹嘴,就各處跑開了。男孩子一般是繼續(xù)他們的野戰(zhàn),女孩子也有參戰(zhàn)的,但大多數(shù)還是更熱衷于采摘,這時手中都已握了大把的野花了,便坐在平坦石頭上整理。山里野花多,叫不出名目。吸引我們的是那些最亮眼的品種。除了紅色與黃色的映山紅,還有枝條似映山紅,但花瓣濃紫纖巧的鬧魚花,都是美麗而易折取的。也有人在路上偷折了人家的桃花枝條,花瓣在跑動中零落了,此刻顯出憔悴的樣子。也有人在細心地編柳條兒花環(huán)。
“照相了,照相了!”
大人小孩又聚攏到一起來。有相機的人家很少,通常是幾家共用一只,還是從單位借來的。相機在握的那位,上下左右地亂躥,指揮大家站好,笑!自己扎馬步、爬石頭,前俯后仰,各處找角度,好幾次差點滑到水里面去??偹阏径耍斑青辍边B摁幾張。大伙兒松口氣,剛要活動手腳,他又把相機放到鼻子底下左右端詳,獨自詫異起來,忽然面皮一紅,一揮手:“都別動,再等會兒!”“別又是忘了上膠卷吧!”“您老到底行不行,別把膠卷曝光了!”“哎,浪費我的表情?!薄笆遣皇菦]倒好帶?我來看看!”好幾家的男人都圍上去了。女人們抓緊時間再次梳頭,拉衣擺,系紗巾,抓回跑走的小孩子。
膠卷照完了。大家一起完成了重大任務(wù)一般,滿足中帶點遺憾地慢慢走散開,嘆氣,回味。照相的那位賭咒發(fā)誓,受了天大侮辱般的,一個勁兒要大家相信自己的技術(shù),保證人人都在相片上頭,一個沒少,而且,都不缺胳膊少腿!
大家取笑一通,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去了。大部分人馬都沿原路返回。但總有個別人家余勇可嘉,眼看他們一家人不分老幼,都翻山越嶺,鉆林過草地,往更深的山里去了——據(jù)說山里有更大的瀑布,更多的映山紅,還有許多茶田,風(fēng)景極美。每次我都艷羨地引頸回望,每次都被恐嚇了——“山里有野豬!野豬長嘴拱起人來可厲害了!”
“那野豬不會咬他們嗎?”
“會呀,要是碰到野豬他們就完了……山里還有豺狼,豺狼專門喜歡拖走小孩子?!?/p>
“哦……”那山間的幾個小人影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剩下滿眼密密的綠樹,山后面還有一疊疊的山,山頭飄動著似煙似霧的淡淡白氣,山風(fēng)吹過來,寂靜中似乎夾雜了一些古怪的聲響……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山里,還是很可怕的?。δ羌胰说钠G羨悄悄地更深了——他們是去冒險了呀!
然則,每年他們都好端端地回來了,并沒有遇上野豬,也沒有被狼拖走個把。我們?nèi)乙捕茧x開了老家。很多年后, 我再一次走進了山里,還是那座山,路修得好了,水泥混凝土的盤山公路一直修進去,車子一路開到最高峰又蜿蜒而下,經(jīng)過波平如鏡的水庫,看了好幾道小時候未曾見識到的瀑布,穿過種滿茶樹的山谷,風(fēng)景,也談不上有多好。
山?jīng)]有那么高了,水只是普通的水。
那時春游路上,還總被父母、姨叔們不厭其煩地抓住“考試”,每次題目都不曉得換換——“那首寫清明節(jié)的詩怎么背的呀?”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嗯,還不錯,那誰寫的你知道嗎?”
“唐代著名詩人——杜牧!”被他們煩得直翻白眼。
去年清明節(jié),倒是個大晴天,正午的太陽照得人頭腦發(fā)燙,我們也是在累累墳包中張皇地找自家祖墳。墳山上人來人往,黑色的紙錢灰燼從各個墳頭飛出來,風(fēng)也大,吹得火苗騰躍吞卷,又擔(dān)心把墳邊的草木點著了,草草祭拜了事。我媽站在墳前嘆口氣說:“我們這一代人還記得來上墳,等我們也不在了,也就只能算了?!?/p>
“又說這些干嗎呢,人生好多事都想不到的。把每一天都過好就行了?!蔽野趾茼樖值囟顺鏊惠呑由瞄L的雞湯。
“說說不行嗎?要你管?!蔽覌屇眉埥磉┍亲?,又瞪他。
“那些人在找什么?”做完清明的人們,并沒有急著下山,三三兩兩地在墳山上溜達,探頭探腦在草叢里找著什么。不時彎個腰。
“啊,是蕨菜!他們在采蕨菜呢?!?/p>
“還真的是……這兒就有……地上有好多。還嫩著呢?!?/p>
“塑料袋呢?把東西騰騰,空兩個塑料袋出來。”我媽當(dāng)機立斷地指揮起來。
“不好吧,畢竟是在墳山上……”
“哪有那么多忌諱,大家不都在采嗎,喲,這一根,長得真好!”
除了搖著頭,踱到背風(fēng)處抽煙的我爸,大家都奮勇地干起活來了?!斑@根有點老了,你瞧,先用手掐它一下?!薄靶⌒哪_底下,別絆著了?!?/p>
“等等……墳頭上就不要去采了!”
后記:
今年回老家去做清明。毫無意外地,又迷路了。在漫山的灌木與雜草中,一個墳頭一個墳頭地尋找熟悉的名字。從九點轉(zhuǎn)到十一點,從多云轉(zhuǎn)到陽光普照,一身汗,感覺要中暑了。我媽絕望中打電話給在北京的小姨,小姨說你要喊一喊:“奶奶,我們來看你們了,請給指個路吧!”上次他們回來也是找不著,一喊,立刻找到了。我媽試著喊了幾聲,果然,不到一分鐘,找著了!而且,連在林子里亂鉆時弄丟的供花,也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我們腳下了。
我忽然想到,如果老人家真的會顯靈,那這墳山上,指不定有多少我們瞧不見的老頭老太太啊,都抱著胳膊蹲在自家墳頭上,指指點點:“喲,這誰家糊涂孩子啊,繞山都轉(zhuǎn)三圈了!”“我看看,這模子依稀有點像上街頭老何家那大的,好多年沒見到啦,胖得不敢認!哎——何老,出來認認!”“不必了!我家那個,我們活著時候都不回,現(xiàn)在,更別想!”
今天,沒有挖蕨菜了,但是在山腳林子里采了很多的鼠曲草,準備回家做青團吃。
另外有一件奇跡般的事情,我媽找到了五十多年前,她經(jīng)常走過的那座橋。她常常在工地上幫外公挑沙,做完當(dāng)天的“小工”后,就順著橋頭下去,沿著河埂往前走,走過她上學(xué)的中學(xué),再走回家。橋基還是舊的,橋面現(xiàn)在鋪了水泥。橋下的那條河埂,仍然是黃泥路的?!案鷱那耙荒R粯樱 敝徊贿^,原來河埂的另一面,是一片稻田,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成一個小公園了,種滿了碧桃。
河對岸,叫“柳樹灣”的地方,仍然種著無數(shù)垂柳。河水很清。據(jù)說,這就是小鎮(zhèn)從前作為千年水陸碼頭時的水運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