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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什么時候開始談到家鄉(xiāng)的食物

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鬧騰 作者:王這么 著


我們什么時候開始談到家鄉(xiāng)的食物

我們這一代人,少時紛紛離開家鄉(xiāng),離開暮氣沉沉、人情復(fù)雜的小城,離開父母守舊思維的約束,離開七大姑八大姨的唇舌,離開童年,往大城市、大地方走。留給家鄉(xiāng)一個背影。對家鄉(xiāng)的體諒,達成和解,是需要很多年月去醞釀的事,而且往往從食欲開始。

老家小城在皖之西南,長江北岸,飲食習(xí)慣偏南方口味。種兩季水稻,一日三餐吃米飯。還用大米磨粉,做出各種副食。其一是米面,是用粳米粉制成的面條,其外觀與口感,都和小麥粉做成的面條很不一樣。

米面的外表是有點“矬”的?;野咨?、筷子粗細的長條,幾十條緊密地壓在一起,呈平板狀,干硬結(jié)實,邊緣粗糲,掄起來用于打架頗具殺傷力。

如果今天晚上想吃米面,那早上就要開始準(zhǔn)備了。把那一塊平板扔進熱水里浸上,浸到下午,水已混濁,伸手一探,著手滑溜且有彈性,撈出來看看,已經(jīng)散成一根根了,顏色也變成溫柔的米白色,可以下鍋了。

鍋里已經(jīng)煮好了豬骨湯或老母雞湯。豬是本地剛毛黑豬,雞是走地雞。

那時候,家家養(yǎng)雞。白天雞在屋頭院后閑逛,吃完食盆里的米糠,又到路上啄草籽、找蟲子。幾只雞為一條蚯蚓戰(zhàn)得飛沙走石。過一會兒,又盡棄前嫌,嘀嘀噥噥地走到一起去。搶食的總是母雞,公雞不屑如此。公雞護衛(wèi)領(lǐng)土,跟別家公雞斗毆,閑下來則四面巡視,看人一副降尊紆貴的派頭。

晚上雞回窩。一個接一個,翅膀往后夾,腦袋往前一點,雙腳并攏,蹦進雞籠里去。我家的雞籠是用紅磚抹了石灰砌的一間小房子,挪兩塊木板把房門掩上,里面便有一陣輕微的騷動,拍翅膀的聲音、“咕咕”“咕咕”輕柔的鳴叫聲:“對不住踩到您老腳了”“勞駕尾巴挪開一點好吧”……大概是交流著這一類的話。很快就安靜了。雞上籠之后,天色很快也就昏暗了。我坐在寫作業(yè)的桌前往窗外看,對面的樓頂、屋檐、樹梢、路上寥寥行人,都融入了暗黑里,只余一條路的形象,一線灰白,彎繞著伸向遠處。

燈光四處亮起來,《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響起來——也不過是從寥寥幾處傳來,如投石入水,暮色起了漣漪。有電視機的家庭還不多。黑白十四英寸的電視,在回憶深處忽閃著雪花屏。我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穿過昏暗的儲藏間、走廊,一頭扎進懸著白熾燈的客廳里,在大人們的旁邊嬉鬧,坐下。

一邊是“雞棲于塒,羊牛下來”的農(nóng)業(yè)社會殘余氣息,一邊是無限便利、機械化、喧鬧的當(dāng)代社會,那時的人們,生活在二者的轉(zhuǎn)折地帶,怡然不覺,對過去未來都一無所察。

那時候我們養(yǎng)雞都是從小雞雛時就養(yǎng)起。陽春三月,用篾筐挑了小雞小鴨的人街巷中游走,左邊一筐小雞,右邊一筐小鴨。小雞小鴨幼嫩的叫聲,離得很遠就飄過來,像一團柔和的云朵。主婦們招手喚他們過來,很快這一帶的主婦就都聚攏來了,蹲在篾筐周圍好一番挑揀?!肮??不要?!薄斑@個像是母的?!辟I雞的多,買鴨的少。鴨子大一點要下水,要趕,麻煩。幾雙手熟練地抓起小雞,翻看指爪、嘴、屁股和腦袋,每人都有辨別公母的獨門之秘,然而似乎也不很管用。毛茸茸滿地亂滾的黃色小球,長出成羽后一看,照樣是大出人之所料。

小公雞剛會打鳴,就被殺了吃掉,只留一兩只用于配種。小公雞,我們叫它“筍公雞”,每年中秋節(jié),按習(xí)慣,大家飯桌上總要有一道“板栗燒筍雞”?!肮S公雞”紅燒來吃,肉質(zhì)細嫩,板栗則軟糯甘香。這道菜的美味,是實打?qū)嵉模⒎莵碜浴坝洃浀牧α俊被颉班l(xiāng)情的思念”,就算端到現(xiàn)在的飯桌上,再挑剔的食客,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小母雞被繼續(xù)養(yǎng)著,圖它下蛋。雖說物質(zhì)匱乏,雞蛋總是有一些的。誰家新養(yǎng)了孩子,便要提一籃染得通紅的“喜蛋”,挨門挨戶分贈。過年家家都鹵一大鍋“元寶蛋”,也就是五香茶葉蛋,自吃兼待客。

長到三四年以上,下蛋漸稀的母雞才會舍得殺它。雞叫喚得無限驚惶,母親捏牢它的膀子,父親拎刀隨后,母親咬牙把雞按到地上,一邊口里念叨:“小雞小雞你別怪,你是人間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边@句話據(jù)說是從外婆那里傳來的。隨后的場景不堪回想,總之一陣地道的雞飛狗跳之后,最終以兇殺案般的凄慘告終。兩位兇手未及逃跑就被抓獲,驚惶地呆立現(xiàn)場。后來就盡量請鄰居幫忙或干脆到菜市找人代殺雞了。

老母雞湯的顏色是澄黃的,又很清冽,表面漂有一粒粒油珠。下過米面,母親還會扔幾莖小青菜和香菇進去。盛到碗里,面少而湯寬,菜葉碧綠,香菇黑圓玲瓏,載沉載浮。潔白的米面窩盤在碗底,入嘴爽滑,簡直不需要驅(qū)動筷子,就一根根自動溜進嘴里了。

米面本身沒什么味道,完全靠湯養(yǎng)起來。除了鹽之外基本不再下任何調(diào)味。吃米面的晚上,飯桌上也沒什么菜了,只有一兩碟咸菜,咸蛋黃、酸白菜、腌豆角之類。這種搭配是很恰當(dāng)?shù)?,也很提神。一碗谷與肉的豐厚,眼看就要富貴沉淪了,得了這點鄉(xiāng)氣樸素的咸鮮、脆刮,陡又精神旺健,仿佛又變回了清白門戶,踏踏實實的耕讀人家。

另外一種富有本地特色的米粉制品,是豐糕。用米粉發(fā)酵蒸制而成。用的也是粳米。江浙人喜用糯米做糕團,但糯米黏膩難消化,豐糕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過年的時候,才有豐糕可吃。城里有專門的豐糕作坊,臘月里開張,營業(yè)到正月過完。過完正月就且待明年了,豐糕出籠,是玉白色磨盤也似的一大坨,點綴紅綠絲,糕體上密布有綿密的氣孔……過了很多年再回憶起來,倒讓我聯(lián)想起宮崎駿動畫片里妖怪憨厚的大臉。

剛發(fā)出來的豐糕,暄軟熱騰,空口吃也很不錯。但一般都是放在櫥柜里,供過年這一段時間的早點與消夜之備。天冷,糕體回家就凍得鐵硬。要吃的時候,便提菜刀斬一塊下來,再分切成長方形薄片,放進平底鍋去煎。開小火,放豬油——植物油當(dāng)然可以,但一般都用豬油。

老家人極喜食豬油。素菜要用葷油炒,才覺得香。尋常打一個番茄雞蛋湯,下一碗青菜面,起鍋前也要放一勺白花花凍豬油才算完工。街頭巷尾走時,經(jīng)常有煉豬油的香氣從人家門窗磅礴而出,帶點焦煳氣的肉香,厚沉沉的,似乎能把人口鼻都給糊住。煉完油剩下來的豬油渣,焦香酥脆,主婦們將它用白砂糖一拌,“當(dāng)”的一聲放到桌上,對著全家老小——“喏,吃吧!”

豐糕片在鍋里翻過若干次身,吸凈了油脂,最后劈頭淋一點開水,蓋上鍋蓋,燜干了便鏟起來,兩面都起了金黃微赤的焦殼,內(nèi)層還是松軟綿密的。用筷子把一頭夾起來,整片糕橫在空中微微顫動,是個很肉感的姿態(tài)。因為用了豬油,吃起來也似多了些肉感的豐饒,不同于素油的寡凈。

我們在老家親戚現(xiàn)在也不多了。大多數(shù)長輩,都已隨兒女遷居到城市。我姨媽現(xiàn)在是和兒子住在北京。前年她回老家,特地從合肥過,往我家廚房里放下了一只十斤重的豐糕。那段日子我在趕稿子,睡得晚,夜里冷,空調(diào)又不給力,寫到十二點,便到廚房里,煎七八片豐糕,端進房里來,一片片地用手拈著吃,吃完后心滿意足,灌幾口紅茶,上床睡覺。

這些年,我還經(jīng)常會弄幾袋炒米來吃。這東西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很常見。像合肥這樣靠近中原的地方卻是沒有的。所以要么回老家買,要么靠萬能的淘寶。安慶的糕點老字號“柏兆記”把連鎖店開在合肥后,我就常去他家買。除了炒米,順便還會捎上一兩斤“墨子酥”“麻油蛋糕”,也都是他家的保留產(chǎn)品,甜,酥,軟,舍得下料。墨子酥黑沉沉,幾乎全是黑芝麻與油、糖,不像北方酥糖面粉加得多。麻油蛋糕濕潤而有分量,麻油汪得要滴下來,隔著包裝紙還摸得一手油。真是太不健康了。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會有些什么人在買。

安慶離我老家尚有幾十里路,民風(fēng)雖近,物質(zhì)上卻是要高級多了。這些糕點,在我們小時候也是稀罕。父親去安慶出差,偶爾帶一兩斤回來。

現(xiàn)在我吃這些,往往是在下午三四點,人最困乏的時候,配上極濃的普洱茶。只管將那細膩的甜香緩緩地抿入唇齒,沉入胃里,不計算熱量超標(biāo),不去想焦慮的日常,不思量過去與未來。人生長恨歡娛少,時光如泄,下午茶時間卻是難得的慢與輕逸,像掌心里留存的一點金沙。

說到茶點,炒米是可以作為待客點心,甚至代茶的。江蘇人鄭板橋在家書中說:“天寒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

另一個江蘇人汪曾祺說:“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yù)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p>

“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作‘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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