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杜秋娘《金縷衣》

經(jīng)常有人問我，最喜歡哪首唐詩，我總答不上來。因?yàn)橄矚g的太多，沒法區(qū)別哪個是“最”，哪個是“其次”。但無論如何，《金縷衣》是我印象最深的詩歌之一，我會在賞花聽鳥的時候想起它，也會在挑燈夜戰(zhàn)的時候想起它，還會在激烈的比賽現(xiàn)場想起它，甚至，在截然相反的情況下，在春眠乍醒，無所事事的時候，也想起它。之所以印象這么深，一部分原因大概是因?yàn)樗恰短圃娙偈住防锏淖詈笠皇?。小的時候，急著忙著要把書讀完，終于翻到《金縷衣》的時候，會大大地松一口氣，充滿勝利的喜悅。當(dāng)然，更重要的原因還不在這里。更重要的是，這首《金縷衣》真熱切，真婉轉(zhuǎn)，不像一首詩，更像一首歌。

金縷衣

杜秋娘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金縷衣：綴有金線的衣服，比喻榮華富貴。

堪：可以，能夠。

直須：不必猶豫。直：直接，爽快。

莫待：不要等到。

事實(shí)上，它也確實(shí)就是一首歌。此前，我每介紹一首詩，都會說出它的作者，但這次我直接說《金縷衣》，沒講作者。為什么？因?yàn)檫@首詩的作者是誰，我們并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它是中唐時期一首著名的流行歌曲，有一個歌女杜秋娘唱得最好，而且，因?yàn)檫@首歌曲，實(shí)現(xiàn)了一段傳奇人生。所以在《唐詩三百首》里，它的作者干脆就寫成了杜秋娘。

怎么回事呢？杜秋娘出生于潤州，也就是今天的鎮(zhèn)江，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孩子。十五歲的時候，因?yàn)槊烂?，成了浙西觀察使李锜的侍妾。和一般有色無才的侍妾不同，杜秋娘會唱《金縷衣》，和李锜相互呼應(yīng)，唱得蕩氣回腸，最得李锜寵愛。后來，李锜仗著自己人多錢多，不甘心當(dāng)一個封疆大吏，非要反抗朝廷當(dāng)皇帝。結(jié)果唐憲宗出兵平叛，李锜兵敗被殺，杜秋娘則作為戰(zhàn)利品，沒入宮廷。這當(dāng)然是一件悲慘的事。不過，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禍福相倚，誰也沒料到，唐憲宗也喜歡聽《金縷衣》，杜秋娘歌喉一展，很快又成為一代英主唐憲宗的心上人，有點(diǎn)兒像會跳舞的楊貴妃與唐玄宗的關(guān)系。這樣的好日子過了十多年，唐憲宗被宦官殺害，兒子唐穆宗接班。無兒無女的杜秋娘本來命運(yùn)堪憂，不料上天又一次眷顧了她。唐穆宗不知道是被她的歌喉打動，還是被她的風(fēng)度打動，并沒有為難她，反倒讓她擔(dān)任兒子漳王李湊的保母。注意，這個“保母”可不是我們今天說的帶小孩的保姆，而是類似《紅樓夢》中的教養(yǎng)嬤嬤，是個相當(dāng)有身份的人生導(dǎo)師。于是，這首《金縷衣》又陪伴著漳王成長。在杜秋娘的保護(hù)教育下，漳王成了大名鼎鼎的一代賢王。

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

中國古代一向善待保母，想來，杜秋娘也會覺得，自己晚年有靠了吧。然而，仍然是世事難料。先是穆宗去世，漳王的哥哥唐敬宗接班當(dāng)皇帝，很快又被宦官殺掉。再后來，漳王的另一個哥哥唐文宗又接班當(dāng)了皇帝，他不想再被宦官殺掉，主動出手打擊宦官。漳王既然賢明，自然支持哥哥。問題是，唐朝中后期，宦官專權(quán)已經(jīng)積重難返。他們瘋狂反撲，唐文宗差點(diǎn)被廢，漳王則被削除王爵，軟禁起來，很快死去了。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保母杜秋娘也被掃地出門，趕回了老家潤州。在宮里經(jīng)歷的四朝三十年，恍若南柯一夢。

大詩人杜牧感慨于杜秋娘的傳奇人生，到潤州去看望她，給她寫了一首長長的《杜秋娘詩》，其中最旖旎的一句就是：“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笔裁匆馑寄兀慷拍量吹酵砟曦毑〗患拥亩徘锬?，驀然想起了她的少年時代。那個時候，她手持滿滿的一杯酒，唱起這首《金縷衣》，是何等明媚，何等得意??！杜牧這首《杜秋娘詩》，感時傷世，歷來評價堪比白居易《琵琶行》，從這以后，杜秋娘和《金縷衣》也就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1993年，臺灣拍了一部有關(guān)杜秋娘的電視劇，名字就叫《金縷衣》，片頭曲也是這首《金縷衣》。再后來，《金縷衣》又成了《甄嬛傳》的插曲。那么，這《金縷衣》到底好在哪里，能夠在一千多年間，被人反復(fù)吟唱呢？

先看前兩句：“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边@真是一首歌的樣子。兩句話全用“勸君”開頭，“惜”字也兩次出現(xiàn)，句式更是一模一樣。詩哪能這么重復(fù)呢？可是，正因?yàn)樗涫街貜?fù)，但句子的意思又截然相反，才給人特別深刻的印象。金縷衣，那是金線編織的衣服，貴重不貴重呢？當(dāng)然貴重?？墒?，作者卻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可見還有比這更貴重的東西。這東西是什么？是“少年時”。為什么“少年時”如此寶貴？因?yàn)椤盎ㄓ兄亻_日，人無再少年”。你甚至可以豪邁地說“千金散盡還復(fù)來”，但是青春呢？青春一去，卻永不回頭，縱有家財(cái)萬貫，也無法買得太陽不下山。

可能有人會說，這個道理誰不懂呢？這道理確實(shí)是老生常談，可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說出來，效果還是不一樣的。比如，一個老師跟你講這個道理，會說什么？會說“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dāng)勉勵，歲月不待人”，或者會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這當(dāng)然都對，但是，卻不免有太多的教訓(xùn)意味，讓人覺得冷而硬?？蛇@首《金縷衣》不一樣，它的感覺不像是一個老先生在諄諄教誨，而是一個年少的女子，用灼灼的眼睛看著你，跟你一再殷勤致意：“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你會覺得，她不是在教訓(xùn)你，而是在盼望你，盼望著你振奮，盼望著你作為，焉知當(dāng)年的浙西觀察使李锜和唐憲宗不是在這樣灼灼目光的注視下，在這樣娓娓歌聲的催促下，才都想做一番大事業(yè)的？雖然他們的事業(yè)有順有逆，有成有敗，但是，他們都不甘心年華虛度，時光浪擲，這就是“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啊。

寫詩的三種方法“賦”“比”“興”。所謂賦，就是鋪陳，排比，直抒胸臆。“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用兩個排比直接告訴你，莫負(fù)好時光，珍惜少年時，這其實(shí)就是賦。那接下來呢？“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边@是在比呀。把人生的美好比成花，讓你趕緊去追求，去體味。杜牧說，“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花開的時候，你若不及時折，很快就“綠葉成陰子滿枝”了。不僅你的青春是有時間限度的，別人的青春也是有時間限度的，甚至，世界上的一切機(jī)會、一切美好，都不會原地不動，永遠(yuǎn)只等著你。時不我待，這就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兩句話還是高度重復(fù)，“花”出現(xiàn)了兩次，“折”甚至出現(xiàn)了三次。但是，內(nèi)容卻又截然相反。前一句說“花開”，后一句說“無花”。前一句說“須”怎樣，后一句說“莫”怎樣。問題是，它真的在表現(xiàn)相反的意思嗎？才沒有。它不過是從正反兩面表達(dá)同一種心情。前一句“花開堪折直須折”在講什么？這是從正面講“行樂須及春”。后一句“莫待無花空折枝”講什么？這又是從反面講“行樂須及春”?！靶袠讽毤按骸?，無非就是前兩句“惜取少年時”的另一個說法，但是不知大家注意到?jīng)]有，這兩句詩的口吻一下子急切起來了?！盎ㄩ_堪折直須折”，“直須”這兩個字多迫切呀，“莫待無花空折枝”，“空折”這兩個字，又是多遺憾呀。前兩句是在娓娓道來地勸你，這兩句就是在大膽熱情地鼓勵你。鼓勵你什么呢？鼓勵你振作，更鼓勵你歡樂。誰能不喜歡這樣的鼓勵呢？

通篇看下來，這首詩美不美？真美。用足了回環(huán)往復(fù)之美。前兩句是莫什么什么，須什么什么。后兩句是須什么什么，莫什么什么。前兩句是反復(fù)地教你“惜”，后兩句是反復(fù)地催你“折”，這樣回環(huán)往復(fù)，一唱三嘆，真讓人覺得蕩氣回腸。這首詩巧不巧？真巧。

一般絕句不都是先寫景語，后寫情語嗎？比如“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先寫景，后抒情，是詩歌的常態(tài)。但是這首詩不一樣，它先抒情，再寫景，讓整首詩結(jié)束在一片花海，一片春光中，讓人的感受那么直接，這樣的美好，怎么能辜負(fù)呢！這首詩單純不單純？也真單純，不就是莫負(fù)好時光嗎？這是人所共有的感情，但是，也正因?yàn)槿怂灿校拍苣：磺胁顒e，打動所有人的心。你說它教你及時行樂嗎？是的。你說它教你珍惜時光嗎？也是的。你說它教你追求愛情嗎？是的。你說它教你追求事業(yè)嗎？也是的。它的感情既單純又豐富，它的表達(dá)既婉轉(zhuǎn)又強(qiáng)烈，它既質(zhì)樸直白又搖曳多姿，它像詩又像歌。這不就是春天應(yīng)該帶給我們的感情嗎？花開到了極盛，春天也就過半了。所以，人們才會有這樣強(qiáng)烈的莫負(fù)好時光的情感吧。我把這首《金縷衣》作為春分的禮物獻(xiàn)給大家，勸君惜取少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