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寫說明
中國是詩的國度?!懊裆?,詠歌所含?!保▌③摹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晕拿髦ň`放于遠古的華夏土地那一刻起,就散發(fā)著悠遠的詩的馨香。自我們的遠祖挺起腰板,邁開雙腳,面向高山溪流發(fā)出第一聲長嘆,就回響起至今不息的歌聲的嘹亮。
五千年文明的歷史長河里,有詩歌一脈奔騰不休;在中國文學史中,詩歌更是主流。自遠古的歌謠、《詩經(jīng)》、《楚辭》,漢魏樂府、六朝文人五言詩,到唐詩、宋詞、元曲,乃至明清時期多樣態(tài)的詩歌形式,跌宕生姿,縱貫始終。有情則有詩,詩與人類同呼吸,詩與天地相始終。
中國古代,從帝王將相,到文人學士,無不勤于學詩,以詩為能。曹操“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掀起了建安文學的高潮。唐宋帝王亦多愛好詩文者。至清代,相傳乾隆皇帝一生創(chuàng)作了4萬多首詩(當然,并不可信,多為他人代筆)。風動于上,則波震于下。因帝王的喜愛和提倡,朝野上下形成了普遍的愛詩重詩的風氣。特別是唐代科舉考試考詩賦,宋代、清代有一段時間也加試詩賦,促進了文人的詩賦創(chuàng)作。古代文人自讀書識字始,未有不讀詩作詩的。相傳駱賓王七歲作《詠鵝》詩;白居易“童子解吟”,16歲作《賦得古原草送別》,以此見知于顧況。后代有許多關(guān)于神童能詩的記載,不管其事真實與否,至少說明了讀書人家多重視孩童的詩歌教育。作詩有時還是家學門風,聯(lián)宗重葉,代代繩繼。陸機、陸云兄弟善吟,潘岳、潘尼叔侄能詩,杜審言、杜甫祖孫相續(xù),杜甫稱“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頗為自豪,想讓兒子宗武繼續(xù)下去。杜甫雖然也說過“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貽華陽柳少府》),但終究留下1400余首詩歌,以詩人的形象佇立于詩史上,正是詩歌使得杜甫英名不朽。韓愈雖說過“馀事作詩人”(《和席八十二韻》),但他作詩“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網(wǎng)恢”(《詠雪贈張籍》),造境幽僻險怪,用字奧兀奇崛,決不輕易下筆,是用一番苦心的。后代如蘇軾存詩約四千首;陸游活了86歲,存詩九千余首。“哦詩每恨工夫少,又廢西窗半夜眠”(《村東晚眺》),一生很多時間和經(jīng)歷都花費在吟詩上?,F(xiàn)存唐詩約5萬首,宋詩約27萬首,明清詩什之多更是無法統(tǒng)計。
不僅讀書人喜作詩,就是不識字的販夫走卒,也未嘗無詩,而且他們的詩,出于至性,毫無矯揉做作之態(tài)。袁枚《隨園詩話》卷八載,杭州有負販者,目不識丁,而酷好度曲。其母死,哭曰:“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一字一淚,出于至誠,真天籟也。從古至今都有大量的民歌,是天地自然的元聲,出于真情至性,樸質(zhì)無華,感人至深,只是未得到文人的賞識,未能流傳于后世而已。至明代后期,馮夢龍編輯了一些民歌集,才使這類“真詩”幸存于天壤。
不僅文人學士有詩,就是僧道商賈、外域的使臣也多能詩。詩歌不是男性的專利,女性雖然接受教育的機會少,但是自古就有閨秀能詩者,《詩經(jīng)·鄘風·載馳》,據(jù)《左傳》載是許穆夫人所作?!对娊?jīng)》中出于女性之手的,可能不止這一首。真可謂“《國風》《周南》冠四始,吟詠由來閨閣起?!保沁d蘭保《題冰雪堂詩稿》)漢成帝時班婕妤的《團扇》,相傳是最早的一首五言詩。鍾嶸《詩品》除了班婕妤之外,還品列了秦嘉妻、鮑令暉、韓蘭英等閨秀詩人。明清時期女性詩集大量涌現(xiàn),詩歌選本也多錄閨閣之什。詩詞創(chuàng)作屬于“婦言”,為女性“四德”之一,在明清時期越發(fā)得到合理的肯定。
古人的生活離不開詩歌。中國人具有很強的“現(xiàn)世性”,很少有超越社會和自然的天國觀念,詩歌也一樣,多表現(xiàn)社會和自然生活,雖然在東晉時曾產(chǎn)生過“游仙詩”,但那些游仙境界多是現(xiàn)實的返照,最后一般還是落腳于現(xiàn)實?,F(xiàn)實生活,則無時無詩,無不可入詩。出生時,長輩親友作《洗兒詩》以祝賀;生日到了,有賀生詩、自壽詩;結(jié)婚有合巹詩、合歡詩;臨終前可自祭自誄,作絕命詩詞;死后他人為作挽歌詞。真是一生有詩陪伴,過著詩情畫意的生活。且詩歌表現(xiàn)的生活面越來越寬。梁代蕭統(tǒng)編《文選》,按題材把詩分為補亡、述德、勸勵、獻詩、公宴、祖餞、詠史、百一、游仙、招隱、反招隱、游覽、詠懷、哀傷、贈答、行旅、軍戎、郊廟、樂府、挽歌、雜歌、雜詩、雜擬23類,大多數(shù)都屬于題材分類,面已經(jīng)很廣了。到了宋元之交,方回編《瀛奎律髓》按題材把詩分為登覽、朝省、懷古、風土、升平、宦情、風懷、宴集、老壽、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晨朝、暮夜、節(jié)序、晴雨、論詩、技藝、遠外、消遣、兄弟、子息、寄贈、遷謫、疾病、感舊、俠少、釋梵、仙逸、傷悼等,凡49類,詩歌表現(xiàn)生活的深度和廣度,大大超過了六朝時期。生活中幾乎找不到哪一方面的內(nèi)容不能用詩來表達。
從個人的修養(yǎng)心性,到群居的集體生活,到國家政治的溝通上下,詩歌都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孔子曰:“興于詩?!敝^修身當先學詩?!抖Y記·內(nèi)則》云:“十有三年,學樂誦詩?!笔龤q在詩樂吟誦中感發(fā)意志。學詩不僅可以修養(yǎng)心性,還可以增長知識,“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在先秦時代,諸侯外交有“賦詩言志”的習俗,因此“不學詩,無以言”,不能很好地應對諸侯,處理外交事務。后世詩人遇到不得意的事,有不平的情懷,多借詩歌來攄散排遣。鍾嶸《詩品序》曰:“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蚴坑薪馀宄龀蝗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辨R嶸列舉了種種人生失意的境況,情感郁積于胸,通過詩歌來展義騁情,從而達到“窮賤易安,幽居靡悶”,恢復內(nèi)心的平靜。詩歌是持守人的情感,將情感勢能提純、審美化地釋放出來,“持其情性,使不暴去”(陸龜蒙《自遣詩序》),這就是詩歌的情感操持功能,不論作詩還是讀詩,都會產(chǎn)生這種效果。漢樂府有一首《東門行》,詩曰:“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他家但愿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咄,行!吾去為遲,白發(fā)時下難久居?!睌懙氖且粚Τ嘭毴缦础o法過活的夫妻的對話,丈夫準備鋌而走險,妻子牽衣哭啼,加以勸阻。這個男人最后真的出門去為非作歹了嗎?大約不會,因為詩可使“窮賤易安”。宋明以后,人們進一步提出“詩以理性情而約諸正”(楊士奇《玉雪齋詩集序》)的觀念。這個“理”是動詞,讓情感合理地舒散出來,使心性重新歸于正道。這帶有點兒理學家的味道。當然,在后世禮教和理學過于束縛、抑制人的情感時,情感積蓄能量,沖決禮教和理學的囚籠,這種情與禮、情與理的沖突是詩詞、小說、戲曲的常見主題,這樣的文學作品,就像白日夢一樣,同樣能給人以情感的慰藉。
孔子曰:“詩可以群。”群居相切磋砥礪。人群之間可以通過詩歌交流感情,鼓舞精神,切磋技藝。鍾嶸《詩品序》所謂“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就是指詩歌的“群”的意義。自魏晉以降,公宴詩、送別詩、酬唱聯(lián)句之什,就在詩人別集中占有相當?shù)姆至?。王維《渭城曲》、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王昌齡《送柴侍御》等絕句名篇,都是送別詩,千古傳唱不衰,其中的惜別之情、慰勉之懷,不僅寬慰了當時宦游人的孤苦,也引起后代無數(shù)讀者的情感共鳴。李白和杜甫兩位盛唐詩歌巨人憑借詩歌建立起深情厚誼,傳為千古佳話。還有,元白唱和、韓孟聯(lián)句、蘇黃次韻,等等,詩歌成為友朋間的心靈冥契。
孔子曰:“詩可以怨?!痹故侵冈勾躺险9糯姼柙谡紊钪邪l(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稘h書·藝文志》記載:“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泵耖g歌謠抒寫的是百姓的生活和心聲,上層統(tǒng)治者可以通過這些歌謠來觀察政治之得失、民心之向背、風俗之盛衰;上層統(tǒng)治者也注意利用詩歌來宣揚義理,教化百姓,即《毛詩序》所謂“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到了唐代,白居易倡導的“新樂府運動”,就是要發(fā)揮詩歌的政治功能,他的許多新樂府詩,“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傷唐衢》),而且是“首章標其目,卒章顯其志”,意思顯豁,希望能發(fā)揮實實在在的政治作用。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凡聞仆《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quán)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游園》寄足下詩,則執(zhí)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他的新樂府詩直擊時弊,揭露罪惡,讓權(quán)豪貴近害怕、憤怒、咬牙切齒,這就是詩歌的現(xiàn)實力量。這種中國古代的詩歌傳統(tǒng),可以概括為“諷喻”精神,雖然歷代統(tǒng)治者制造種種“文字獄”以壓制這種“諷喻”精神,但是“諷喻”精神從來就沒有完全消失,而是或顯或隱、頑強地流灌于詩歌史長河中。
我國古代第一個詩學命題是“詩言志”。中國詩歌本質(zhì)特征是言志抒情。如果要比較中國古代詩歌與西洋詩歌的基本差異的話,那么大致可以說,中國古代詩歌里沒有西方發(fā)達的史詩和敘事詩,而是以抒情詩為主,抒情詩在中國古代占絕對優(yōu)勢,即使是敘事詩,也避免平鋪直敘,而選取最具有感染力的片段,敘事與抒情相結(jié)合,敘事為抒情服務。從文化分工上說,古代史官文化很發(fā)達,在春秋時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外界自然變異、社會人事、政治生活都由史官作詳細的記載;而詩歌,從傳說中堯時的《擊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起,就表現(xiàn)出詠嘆人生、謳歌生命情懷的取向。
“詩言志”,過去被稱為“千古詩教之源”(劉毓崧《杜觀察〈古謠諺〉序》),朱自清《詩言志辨》稱之為“中國詩論的開山綱領(lǐng)”。在宇宙的道、外界的事、內(nèi)在的志三者中,“詩言志”指向人類主體內(nèi)在的情志,它指引著中國古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斷地向人類心靈深處開掘,探索和表現(xiàn)人類豐富復雜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到了西晉,陸機《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备鼜娬{(diào)詩歌的抒情性和審美特征?!熬壡椤辈⒎鞘桥c“言志”相對立的,不過更肯定詩歌的抒情性特征,甚至側(cè)重于抒寫悲怨之情、個人的切己之情,這就擴大了詩歌表現(xiàn)人心、人性的廣度。
人的情感是從哪里來的呢?古人早就認識到“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哀樂喜怒愛恨之情,都是“感于物而后動”的結(jié)果。陸機《文賦》指出物候節(jié)序與詩人情感的感應關(guān)系,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笔聦嵣?,人的情感與物候并非如此簡單的對應,古代多有傷春惜別之作,如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钡还茉趺凑f,感物興情是魏晉南北朝和隋唐詩歌創(chuàng)作最基本的心理機制,不過六朝時期更偏重物色的描寫,唐詩更注重興寄、興象,觸景生情,融情于景而已。像駱賓王的名篇《在獄詠蟬》,就是典型的“感物興情”之作。他在《序》中說:“仆失路艱虞,遭時徽,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聞蟪蛄之流聲,悟平反之已奏,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感而綴詩,貽諸知己。庶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余聲之寂寞。非謂文墨,取代幽憂云爾?!痹娙松皆庥霾恍?,情感郁積于胸,遇到某些事物和情境時,情感迸發(fā)外射出來,濡染了外物,使外物成為心中情感的寄托。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更是如此。
如果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總是受外物的左右,那么他的主體沒有“自性”,是不自由的,在宋人看來這種人格不夠超然,不算崇高。宋人更為推崇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定見”的超越性人格,蘇軾所謂“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黃庭堅所謂“決定不是物,方名大丈夫”、“心隨物作宰,人謂我非夫”(《次韻楊明叔四首》),都是吟詠一種超越外在物質(zhì)羈絆的“達道”的人格境界,這才是宋人所向往的人生。在這種觀念影響下,宋人超越感物興情模式,作詩自寫胸中妙,表現(xiàn)不俗的識見和與道無礙的意韻。劉攽《中山詩話》所謂“詩以意為主”,就是宋人詩歌特征的理論概括,一般稱為宋詩的“尚意”傾向。“詩以意為主”與“詩緣情而綺靡”具有顯著的區(qū)別。如黃庭堅《題陽關(guān)圖》云:“渭城柳色關(guān)何事?自是離人作許悲?!边@是翻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案,是對“物感”說的否定。黃庭堅等宋代詩人,對外物保持冷靜的態(tài)度,不是以情觀物,而是以“法眼”“道心”觀物,重在寫自己不俗的識見。再拿唐宋人的詠柳詩來比較,賀知章《詠柳》善于狀物態(tài),擬人摹象,神韻悠揚;曾鞏的《詠柳》則不然,曾詩曰:“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詠物而借端發(fā)議論,詩中的柳樹,是那些裝腔拿勢、猖狂弄權(quán)的顯貴的象征,詩人譏諷他們只知道諂媚獻諛蒙蔽皇帝,卻不知道天地間終有正義的審判。這是詩中的大議論,借詠物以出,婉曲而有味。這兩首詩的差異,正反映了“唐型詩”與“宋型詩”審美意味的不同。同樣是詠王昭君,李白發(fā)出“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王昭君》)的感慨,白居易提出“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昭君怨》)的控訴;宋人王安石作出“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明妃曲》)的論斷,歐陽修總結(jié)出“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再和明妃曲》)的宿命論。顯然,唐人在詠史中融入自己的懷抱,宋人則借評論史事以表現(xiàn)不俗的識見,這就是宋人的“以議論為詩”,或說“尚意”的傾向。
宋人重“識見”、重議論,以法眼觀物,因此日常生活一切物事無不可入詩,關(guān)鍵在于化俗為雅,以超妙的識見從俗物中發(fā)現(xiàn)雅趣和妙理,宋詩表現(xiàn)出鮮明的日?;攸c。宋人讀書多,作詩強調(diào)“無一字無來處”,以舊為新,多用典故,從舊典中釀出新意,終于在唐詩之外,形成一種新的詩美范型。唐詩尚情韻,宋詩尚意重理,是后人的基本認識。宋詩的“尚意”是對此前“感物興情”的超越,但“尚意”的宋詩,同樣是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是向人的思想深處開掘,提升人的悟性和見識,這還是在“志”的范疇之內(nèi),并沒有違背“詩言志”的傳統(tǒng)。
明清時期的詩歌在宗唐與宗宋之間膠著,但也表現(xiàn)出一些新的特點,如明清易代之際、晚清面對列強入侵時,出現(xiàn)了一些恫懁時局、憂患民艱、頑強斗爭、反抗侵略的“志士之詩”;出現(xiàn)了不少長篇敘事詩,詩歌篇幅和容量增加了,詩歌直接敘寫當下生活,內(nèi)容與現(xiàn)實生活拉得更近。特別是明萬歷后期出現(xiàn)了“公安派”和清代袁枚提出“性靈說”,“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擺脫一切格套的依傍和束縛,發(fā)自性靈,尊重個性,詩歌從自己胸臆中流淌出來,情暢辭達,不雕飾,不做作。詩壇出現(xiàn)眾多新面目。徐渭的《節(jié)婦篇》從到處林立的貞節(jié)牌坊的背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凄慘可悲的靈魂。詩中代節(jié)婦苦難靈魂發(fā)出吶喊:“百歲雙飛元所志,不求國難表忠臣?!敝幌敕蚱薨最^偕老,不管它什么忠貞節(jié)烈的名聲!“最愛言情之作”的袁枚,在《馬嵬》詩中將筆觸深入到普通民眾中去表現(xiàn)他們的真情,這是清代“性靈”文學的進步。這種張揚個性、尊重人性的文學精神,一直流貫到“五四”新文學之中。
中國是禮義之邦,中國人重視禮義,為人處世講究中庸之道,不偏激,不走極端。中庸的品格在中國文學中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尤其是古代詩詞,詩人要溫柔敦厚,詩歌要情感不激烈,表達不直接,以含蓄為美,做到言已盡而意無窮,留不盡之意令讀者咀嚼回味。文章達意不妨直接一點,詩是精粹的語言,抒情寫意則要曲要隱。清代吳喬有一個形象而貼切的比喻:作家主體的情意好比是米,文章則如“炊而為飯”,詞必副乎意,就像飯不改變米的形狀一樣;詩歌則如“釀而為酒”,詞不必副乎意,意須涵融隱藏,就像從酒里已看不出米的形狀。讀者欣賞也是一樣。讀文章如吃飯,可以填飽肚子,飽了就不想再吃一口;讀詩歌如飲酒,填不了肚子,不能靠酒過活,但喝出味來,就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圍爐詩話》卷一)。酒之隱去米形,靠的是釀造工夫;詩之隱遮情意,靠的是比興、情景、詠史、詠物、用典等方法。
比興,對于詩歌尤為重要。方東樹說:“興,最詩之要用也?!保ā墩衙琳惭浴肪硎耍┮驗樵娙说那橐庹灾笔?,容易窮盡,直白地告訴,難于感發(fā)人意;需要托物寓情,形容摹寫,反復詠嘆,讓讀者如品酒一樣去自己品味咀嚼,自得其趣,所以詩歌以比興為貴。
六朝時期的詩歌,從比興中衍生出情景來。“詩乃模寫情景之具?!保ㄖx榛《四溟詩話》)情和景,是詩歌的基本要素,二者相互滲透交融,構(gòu)成詩歌的意境。古人說有“景中情”、“情中景”。所謂“景中情”,即詩人的情懷沒有直接加以表現(xiàn),而是蘊含在對景色的描寫之中。謝靈運、謝朓的詩,多可以說是“景中情”。“情中景”,則是“我”的主體情感色彩非常鮮明,乃至濡染了景物,使景物也飽含我的情感,或受到“我”情感的濡染而改變色調(diào),歐陽修《蝶戀花》“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謂是情中景。
詠史,將對當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轉(zhuǎn)化到對歷史事件的諷詠中,是化實就虛的一個常用方法,可以做到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李商隱的《賈生》表面上是諷刺漢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但“言外為求神仙者諷”(姜炳璋《選玉溪生詩補說》),“此謂李德裕諫武宗好仙也”(程夢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詠物詩若能做到不即不離,往往也可以取得含蓄不盡的效果。
古人為了避免抒寫的平直,多采用曲筆隱筆。如表達詩人對對方的思念,若直接如此表達,就顯得直露;往往不直接說思念對方,而說對方在思念我,這就婉曲了一層。試看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碧鞂毷遢d(756)八月,杜甫只身一人從鄜州奔赴長安,為安史亂軍所劫。當時杜甫陷長安賊中,妻兒在鄜州家中,故中秋夜觀月思家而有此作。杜甫并不說自己思念家中妻兒,而說閨中的妻子今夜一定在看月思我。三、四句說小兒女還不能夠懂得思念。如此對面著筆,具有委婉曲折之妙。
中國詩歌與音樂有著不解之緣。遠古時期往往是詩、舞、樂三位一體的?!抖Y記·樂記》曰:“詩言其志,歌詠其聲,舞動其容,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薄对姟啡倨?,孔子皆弦歌之,是合樂可歌的。漢代的樂府詩也是合樂的,到了魏晉以后,樂府詩才與樂分離,成為純粹的詩篇。劉勰《文心雕龍·樂府》曰:“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闭f的就是詩、樂的分離。當時和后來文人創(chuàng)作的五、七言古詩,唐宋以降五、七言律詩,都只可吟誦而不可歌。但是也存在可歌的聲詩,不少絕句都可以配樂歌唱,如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配上音樂,為《渭城曲》或《陽關(guān)三疊》,是可歌的。唐代著名的“旗亭賭唱”,唱的是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的絕句。
詞,初名“曲子詞”,是“依聲填詞”,按照一定的曲調(diào)填寫歌詞,是可唱的,晏殊《浣溪沙》所謂“一曲新詞酒一杯”,蒨桃《呈寇公》所謂“一曲清歌一束綾”,從中都可看出早期的詞是由歌伎歌唱以佐酒增歡的。到了元代以后,詞脫離了音樂,不可歌唱了,出現(xiàn)了另外一種配合當時北方流行的音樂曲調(diào)的合樂歌詞——散曲。詩與樂并沒有真正的分離,不過有的是“選詞以配樂”,有的是“由樂以定詞”,采用不同的組合形式而已。
古代詩歌的音樂性,還表現(xiàn)在節(jié)奏聲律之美。早期的詩歌如《詩經(jīng)》多是四言,到魏晉以后逐漸為五言詩所代替,因為四言“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鍾嶸《詩品序》)。稍后又出現(xiàn)七言,五、七言成為古詩、律詩的最基本體式,就因為五、七言的節(jié)奏簡潔而富有變化,既不像四言那樣單調(diào)死板,也不像九言那樣煩雜失統(tǒng)?!对娊?jīng)》、《楚辭》多運用疊詞、雙聲疊韻詞,形成連環(huán)往復的節(jié)奏之美,后代詩人也巧加利用。但雙聲疊韻在一句中不好分開,劉勰《文心雕龍·聲律》曰:“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離句而必暌?!痹娪性姷墓?jié)奏,文有文的節(jié)奏,各不相侔,“昂昂若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是文句,“昂昂千里駒,泛泛水中鳧”是詩句。宋人試圖打破詩文節(jié)奏的界線,以散文句法入詩,被視為“破棄聲律”。
詩歌是要押韻的?!对娊?jīng)》、《楚辭》,漢魏以降的五、七言古詩,樂府,都有各自的押韻規(guī)則。到了唐人的律詩,遵守嚴格的對偶、平仄、粘對和押韻規(guī)則,稱為格律詩。詞不僅講究平仄,還講四聲,音律更為考究。其初衷是積極地追求聲律的和諧美,但過分拘泥于格律規(guī)則,會帶來嚴重的束縛,因此古人在大體遵守規(guī)則的基礎上,不斷地突破限制,有不少變體、破體之作。至現(xiàn)代白話詩,打破了一切格律規(guī)則的束縛,已是傳統(tǒng)詩詞之外的另一種詩體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