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

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主持編纂《文選》時(shí)，將十九首風(fēng)格相近的五言古詩匯合在一起收入書中，并以《古詩十九首》作為總題。后世為稱引方便，其中每首詩均以首句為題，如《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等?！豆旁娛攀住分胁糠衷姷淖髡?，有枚乘、傅毅、曹植、王粲、張衡、蔡邕等多種記載，《文選》則未題作者名。一般認(rèn)為《古詩十九首》的作者為東漢晚期的中下層文人。內(nèi)容主要為離別相思、人生無常、失意彷徨的悲苦之情，已具備個(gè)人化的生活內(nèi)容、思想和情感因素，確立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抒情特質(zhì)。

《古詩十九首》是文人在民間歌謠的基礎(chǔ)上提煉而成，但語言還沒有過分精致化，仍然保持了比較樸拙的本色，明代謝榛評價(jià)其語言“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四溟詩話》卷三）?！豆旁娛攀住肥俏逖栽婓w正式成熟的標(biāo)志，劉勰稱為“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龍·明詩》）。此后的魏晉南北朝時(shí)期，五言詩取代四言詩，成為主流的詩體。

自清代開始，解說、注釋本較多，有清人張庚《古詩十九首解》、朱筠《古詩十九首說》、饒學(xué)斌《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劉光蕡《古詩十九首注》，近人朱自清《古詩十九首釋》，今人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等。

迢迢牽牛星

【解題】 牽牛、織女本是兩個(gè)星宿的名稱，較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小雅·大東》，謂天上的織女不會(huì)織布，牽牛不能載物，有名無實(shí)，二者之間似無關(guān)聯(lián)。東漢三國時(shí)出現(xiàn)牽牛、織女為戀人或夫婦以及每年僅七月七日夜（七夕）相會(huì)的記載，東晉南朝時(shí)又增加七夕時(shí)婦女向織女乞求手巧（乞巧）的傳說，廣泛傳播，成為中國四大民間故事之一。

本詩以擬人化的手法寫織女星因思念牽牛星而無心織布，彼此之間其實(shí)只隔著淺淺的銀河，但卻可望而不可即。雖然表面上是說天上的悲苦，實(shí)際上是訴人間的幽怨。約略同時(shí)的曹丕《燕歌行》則是先寫人間女子思念客游的丈夫，后轉(zhuǎn)到天上牽牛、織女因銀河阻隔難以相見。男女雙方因水之阻隔，不得相見，“在水一方”（《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遂成為企慕的象征?！豆旁娛攀住分杏行┰娺€保留了較多民間歌謠的特點(diǎn)，比如連續(xù)使用疊詞，本詩有“迢迢”、“皎皎”、“纖纖”、“札札”、“盈盈”、“脈脈”，另如《青青河畔草》有“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纖纖”，《青青陵上柏》有“青青”、“磊磊”、“郁郁”，節(jié)奏明快，音律和諧，描摹事物確切簡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就以《詩經(jīng)》為例云：“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xué)草蟲之韻?！⒁陨倏偠啵槊矡o遺矣?！?/p>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1]。纖纖擢素手^[2]，札札弄機(jī)杼^[3]。終日不成章^[4]，泣涕零如雨^[5]。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6]，脈脈不得語^[7]。

蕭統(tǒng)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回車駕言邁

【解題】 人生在世，光陰短促，《古詩十九首》中多有嗟嘆：“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huì)》）“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qū)車上東門》）既然人生如此短促，那么該怎么辦呢？或者企圖延年益壽，“服食求神仙”，但“多為藥所誤”（《驅(qū)車上東門》），反而加速了死亡；或者及時(shí)行樂，“為樂當(dāng)及時(shí)，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享受現(xiàn)世生活，“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qū)車上東門》）；或者建功立業(yè)，流名后世，本詩即是如此。詩人乘車遠(yuǎn)行，見到外物的變遷，感覺人生短促，希望能盡早建功立業(yè)，從而千載揚(yáng)名。身體遲早腐朽，而名垂青史，得以不朽，這樣也相當(dāng)于延長了自身的壽命，所謂“死而不亡者壽”（《老子》第三十三章）。

東晉王恭服用了五石散（一名寒食散）之后行走以散發(fā)藥性，到了他弟弟王爽門前，問古詩中哪句最佳？王爽思而未答，王恭就詠出“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世說新語·文學(xué)》），就是這首詩中的句子。人心易受外物的感發(fā)，物是人非已讓人愴然傷懷，而物也非，又當(dāng)如何？

回車駕言邁^[8]，悠悠涉長道^[9]。四顧何茫茫，東風(fēng)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10]。盛衰各有時(shí)，立身苦不早^[11]。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12]。奄忽隨物化^[13]，榮名以為寶^[14]。

蕭統(tǒng)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 河漢女：指織女星，在銀河北。河漢：指銀河。句首“皎皎”語涉雙關(guān)，可形容織女星明亮，也可形容織女潔白。

[2] 擢（zhuó）：抽出、伸出。素手：白凈的手，多形容女子之手?！豆旁娛攀住で嗲嗪优喜荨罚骸袄w纖出素手?！?/p>

[3] 札札：象聲詞，這里為用織布機(jī)織布的聲音。杼（zhù）：織布機(jī)的梭子。

[4] 章：花紋?！对娊?jīng)·小雅·大東》：“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bào)章?！贝司渲^織女因?yàn)橄嗨加脑苟鵁o心織布?！对娊?jīng)·周南·卷耳》中采摘卷耳的女子也因?yàn)樗寄钸h(yuǎn)行的戀人而無心采摘：“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焙笫馈赌咎m詩》中木蘭因?yàn)閼n慮兵役之事而無心織布，停機(jī)嘆息：“不聞機(jī)杼聲，唯聞女嘆息?！?/p>

[5] 泣涕：眼淚。零：掉落、落下。《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瞻望弗及，泣涕如雨?！?/p>

[6] 盈盈：清澈的樣子。間（jiàn）：阻隔、隔斷。此句謂牽牛、織女兩星被銀河隔開。后曹丕《燕歌行》：“星漢西流夜未央，牽?？椗b相望，爾獨(dú)何辜限河梁？”與此意近。

[7] 脈脈：凝視的樣子。

[8] 回車：回轉(zhuǎn)車輛。駕：乘車。言：語助詞?！对娊?jīng)·邶風(fēng)·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焙笠浴榜{言”泛指出行。邁：遠(yuǎn)行。

[9] 涉：徒步渡水，這里指經(jīng)過、經(jīng)歷。

[10] 焉：疑問詞，怎么、哪里。

[11] 立身：立足、安身，這里指建功立業(yè)。此句可與《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huì)》“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李白《長歌行》“功名不早著，竹帛將何宣”、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其七“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yīng)須致身早”等相參。

[12] 壽考：壽命、壽年。趙曄《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載伐秦的越國軍人作《河梁》詩：“聲傳海內(nèi)威遠(yuǎn)邦，稱霸穆桓齊楚莊，天下安寧壽考長?！币陨隙淇膳c《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相參。

[13] 奄（yǎn）忽：快速、迅疾。隨物化：隨物而化，死亡的委婉語?！肚f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p>

[14] 榮名：美名、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