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小說的語言(札記)
語言是本質(zhì)的東西
“他的文字不僅是表現(xiàn)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p>
——聞一多《莊子》
語言不只是技巧,不只是形式。小說的語言不是純粹外部的東西。語言和內(nèi)容是同時存在的,不可剝離的。
語言決定于作家的氣質(zhì)?!皻庖詫嵵?,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保ā段男牡颀垺んw性》)魯迅有魯迅的語言,廢名有廢名的語言,沈從文有沈從文的語言,孫犁有孫犁的語言……何立偉有何立偉的語言,阿城有阿城的語言。我們的理論批評,談作品的多,談作家的少,談作家氣質(zhì)的少。“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孟子·萬章》)理論批評家的任務(wù),首先在知人。要從總體上把握住一個作家的性格,才能分析他的全部作品。什么是接近一個作家的可靠的途徑?——語言。
小說作者的語言是他的人格的一部分。語言體現(xiàn)小說作者對生活的基本的態(tài)度。
從小說家的角度看:文如其人。從評論家的角度看:人如其文。
成熟的作者大都有比較穩(wěn)定的語言風(fēng)格,但又往往能“文備眾體”,寫不同的題材用不同的語言。作者對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事的不同的感情,可以從他的語言的色調(diào)上感覺出來。魯迅對祥林嫂寄予深刻的同情,對于高爾礎(chǔ)、四銘是深惡痛絕的。《祝?!泛汀斗试怼返恼Z調(diào)是很不相同的。探索一個作家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觀察他的傾向性,首先必須掌握他的敘述的語調(diào)?!段男牡颀垺ぶ簟菲f:“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一個作品吸引讀者(評論者),使讀者產(chǎn)生同感的,首先是作者的語言。
研究創(chuàng)作的內(nèi)部規(guī)律,探索作者的思維方式、心理結(jié)構(gòu),不能不玩味作者的語言。是的,“玩味”。
從眾和脫俗
外國的研究者愛統(tǒng)計作家所用的詞匯。莎士比亞用了多少詞匯,托爾斯泰用了多少詞匯,屠格涅夫用了多少詞匯。似乎詞匯用得越多,這個作家的語言越豐富,還有人編過某一作家的字典。我沒有見過這種統(tǒng)計和字典,不能評論它的科學(xué)意義,但是我覺得在中國這樣做是相當困難的。中國字的歧義很多,語詞的組合又很復(fù)雜。如果編一本中國文學(xué)字典(且不說某一作家的字典),粗略了,意思不大;要精當可讀,那是要費很大功夫的。
現(xiàn)代中國小說家的語言趨向于簡潔平常。他們力求使自己的語言接近生活語言,少事雕琢,不尚辭藻?,F(xiàn)在沒有人用唐人小說的語言寫作。很少人用梅里美式的語言、屠格涅夫式的語言寫作。用徐志摩式的“濃得化不開”的語言寫小說的人也極少。小說作者要求自己的語言能產(chǎn)生具體的實感,以區(qū)別于其他的書面語言,比如報紙語言、廣播語言。我們經(jīng)常在廣播里聽到一句話:“絢麗多彩。”“絢麗”到底是什么樣子呢?這樣的語言為小說作者所不取。中國的書面語言有多用雙音詞的趨勢。但是生活語言還保留很多單音的詞。避開一般書面語言的雙音詞,采擇口語里的單音詞。此是從眾,亦是脫俗之一法。如魯迅的《采薇》: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
“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里,什么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苦……粗……”到了廣播電臺的編輯的手里,大概會提筆改成“苦澀……粗糙……”那么,全完了!魯迅的特有的溫和的諷刺,魯迅的幽默感,全都完了!
從眾和脫俗是一回事。
小說家的語言的獨特處不在他能用別人不用的詞,而是在別人也用的詞里賦以別人想不到的意蘊(他們不去想,只是抄)。
張戒《詩話》:“古詩:‘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zāi)怪g,白楊悲風(fēng)尤為至切,所以為奇?!?/p>
魯迅用字至切,然所用多為常人語也?!陡呃戏蜃印罚?/p>
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學(xué)堂真不知要鬧成什么樣子。我輩正經(jīng)人,確乎犯不上醬在一起……
“醬在一起”大概是紹興土話。但是非常準確。
《祝?!罚?/p>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yīng)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xué)的老監(jiān)生。但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胖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總是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假如要編一本魯迅字典,這個“?!弊謱⒃鯓幼⑨屇兀砍俗⒚鞒鎏帲ò盐仪耙囊欢纬先ィ?,標出紹興話的讀音之外,大概只有這樣寫:
剩是余下的意思。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寂無聊之感,仿佛被這世界所遺棄,孑然地存在著了。而且連四叔何時離去的,也都未覺察,可見四叔既不以魯迅為意,魯迅也對四叔并不挽留,確實是不投機的了。四叔似乎經(jīng)走了一會了,魯迅方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個人剩在那里。
這不是魯迅的世界,魯迅只有走。
這樣的注釋,行么?推敲推敲,也許行。
小說家在下一個字的時候,總得有許多“言外之意”?!翱此茖こW钇驷?,成如容易卻艱辛”,凡是真正意識到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的,都深知其中的甘苦。姜白石說:“人所常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說得不錯。一個小說作家在寫每一句話時,都要像第一次學(xué)會說這句話。中國的畫家說“畫到生時是熟時”,作畫須由生入熟,再由熟入生。語言寫到“生”時,才會有味。語言要流暢,但不能“熟”。援筆即來,就會是“大路活”。
現(xiàn)代小說作家所留心的,不止于“用字”,他們更注意的是語言的神氣。
神氣·音節(jié)·字句
“文氣論”是中國文論的一個源遠流長的重要的范疇。
韓愈提出“氣盛言宜”:“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他所謂“氣盛”,我們似可理解為作者的思想充實,情緒飽滿。他第一次提出作者的心理狀態(tài)與表達的語言的關(guān)系。
桐城派把“文氣論”闡說得很具體。他們所說的“文氣”,實際上是語言的內(nèi)在的節(jié)奏,語言的流動感?!拔臍狻笔且粋€精微的概念,但不是不可捉摸。桐城派解釋得很實在。劉大槐認為為文之能事分為三個步驟:一神氣,“文之最精處也”;二音節(jié),“文之稍粗處也”;三字句,“文之最粗處也”。桐城派很注重字句。論文章,重字句,似乎有點卑之勿甚高論,但桐城派老老實實地承認這是文章的根本。劉大槐說:“近人論文不知有所謂音節(jié)者;至語以字句,則必笑以為末事。此論似高實謬。作文若字句安頓不妙,豈復(fù)有文字乎?”他們所說的“字句”,說的是字句的聲音,不是它的意義。劉大槐認為:“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以字句準之。”“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xué)者求神氣而得之于音節(jié),求音節(jié)而得之于字句,則思過半矣?!比绾我宰志錅室艄?jié)?他說得非常具體。“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
這樣重視字句的聲音,以為這是文學(xué)語言的精髓,是中國文論的一個很獨特的見解。別的國家的文藝學(xué)里也有涉及語言的聲音的,但都沒有提到這樣的高度,也說不到這樣的精辟。這種見解,桐城派以前就有。韓愈所說的“氣盛言宜”,“言宜”就包括“言之長短”和“聲之高下”。不過到了桐城派就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發(fā)揮得也更完備了。
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作家是很注意字句的。看看他們的原稿,特別是改動的地方,是會對我們很有啟發(fā)的。有些改動,看來不改也過得去,但改了之后,確實好得多?!遏斞溉返诙砭硎子坝×艘豁摗睹奸g尺》的手稿,末行有一句: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后,摸到鉆火家伙,點上松明,向水甕里一照。
細看手稿,“走向”原來是“走到”;“摸到”原來是“摸著”。捉摸一下,改了之后,比原來的好。特別是“摸到”比“摸著”好得多。
傳統(tǒng)的語言論對我們今天仍然是有用的。我們使用語言時,所注意的無非是兩點:一是長短,一是高下。語言之道,說起來復(fù)雜,其實也很簡單。不過運用之妙,可就存乎一心了。不是懂得簡單的道理,就能寫得出好語言的。
“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一篇小說,要有一個貫串全篇的節(jié)奏,但是首先要寫好每一句話。
有一些青年作家意識到了語言的聲音的重要性。所謂“可讀性”,首先要悅耳。
小說語言的詩化
意境說也是中國文藝理論的重要范疇,它的影響,它的生命力不下于文氣說。意境說最初只應(yīng)用于詩歌,后來涉及了小說。廢名說過:“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焙瘟サ囊恍┬≌f也近似唐人絕句。所謂“唐人絕句”,就是不著重寫人物,寫故事,而著重寫意境,寫印象,寫感覺,物我同一,作者的主體意識很強。這就使傳統(tǒng)的小說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使小說和詩變得難解難分。這種小說被稱為詩化小說。這種小說的語言也就不能不發(fā)生變化。這種語言,可以稱之為詩化的小說語言——因為它畢竟和詩還不一樣。所謂詩化小說的語言即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的純散文的語言。這種語言,句與句之間的跨度較大,往往超越了邏輯,超越了合乎一般語法的句式(比如動賓結(jié)構(gòu))。比如:
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堉?,關(guān)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故人往事·收字紙的老人》
如果用邏輯謹嚴,合乎語法的散文寫,也是可以的,但不易產(chǎn)生如此恬淡的意境。
強調(diào)作者的主體意識,同時又充分信賴讀者的感受能力,愿意和讀者共同完成對某種生活的準確印象,有時作者只是羅列一些事物的表象,單擺浮擱,稍加組織,不置可否,由讀者自己去完成畫面,注入情感?!半u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這種超越理智,訴諸直覺的語言,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小說廣泛應(yīng)用。如: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昆明小西門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雞米線,燒餌塊。金錢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煙,炸辣子的嗆人的氣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
—《釣人的孩子》
這不是作者在語言上?;ㄕ校驗樯罹褪沁@樣的。如果寫得文從理順,全都“成句”,就不忠實了。語言的一個標準是:訴諸直覺,忠于生活。
文言和白話的界限是不好劃的?!耙宦非锷郊t葉,老圃黃花,不覺到了濟南地界”,是文言,還是白話?只要我們說的是中國話,恐怕就擺脫不了一定的文言的句子。
中國語言還有一個世界各國語言沒有的格式,是對仗。對仗,就是思想上、形象上、色彩上的聯(lián)屬和對比。我們總得承認聯(lián)屬和對比是一項美學(xué)法則。這在中國語言里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們今天寫小說,兩句之間不必,也不可能在平仄、虛實上都搞得銖兩悉稱,但是對比關(guān)系不該排斥。
……羅漢堂外面,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
—《幽冥鐘》
如果不用對仗,怎樣能表達時序的變易,產(chǎn)生需要的意境呢?
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語言和中國畫,特別是唐宋以后的文人畫的關(guān)系是非常密切的。中國文人畫是寫意的?,F(xiàn)代中國小說也是寫意的多。文人畫講究“筆墨情趣”,就是說“筆墨”本身是目的,物象是次要的。這就回到我們最初談到的一個命題:“他的文字不僅是表現(xiàn)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種目的?!?/p>
現(xiàn)代小說的語言往往超出現(xiàn)象,進入哲理,對生活做較高度的概括。
小說語言的哲理性,往往接受了外來的影響。
每個人帶著一生的歷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
—《釣人的孩子》
這樣的語言是從哪里來的?大概是《巴黎之煩惱》。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四日
載一九八六年第四期《文藝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