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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毛詩·關(guān)雎》篇《序》、《傳》、《箋》、《疏》之詮解及其解經(jīng)性格

東亞《詩經(jīng)》學(xué)研究 作者:張寶三


叁、《毛詩·關(guān)雎》篇《序》、《傳》、《箋》、《疏》之詮解及其解經(jīng)性格

一、前言

漢初,今文三家《詩》皆立于學(xué)官,《毛詩》則較晚受到重視?!妒酚洝分形匆娪嘘P(guān)《毛詩》之記載,班固(32—92)《漢書·藝文志》中乃云:

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三家皆列于學(xué)官。又有毛公之學(xué),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xiàn)王好之,未得立。[1]

毛公之學(xué)既“自謂子夏所傳”,可見其乃自托淵源,人未必信之也。[2]至西漢之末,《毛詩》之學(xué)尚不顯。[3]東漢,古文學(xué)漸興,至鄭玄(127—200)為《毛詩》作《箋》,《毛詩》遂逐漸凌越三家。陸德明(556—627)《經(jīng)典釋文·序錄》云:

后漢鄭眾、賈逵傳《毛詩》,馬融作《毛詩注》,鄭玄作《毛詩箋》,申明毛義,難三家,于是三家遂廢矣。[4]

就《毛詩》學(xué)之發(fā)展過程觀之,鄭《箋》實(shí)具有關(guān)鍵之地位。魏、晉,雖鄭、王之學(xué)迭有爭(zhēng)勝,[5]至南北朝則鄭《箋》獨(dú)立國學(xué)。[6]唐代修撰《毛詩正義》,亦宗鄭《箋》,可見鄭《箋》影響之深遠(yuǎn)。

唐代修撰《毛詩正義》,乃以隋劉焯(544—610)《毛詩義疏》、劉炫(約546—613)《毛詩述議》為底本增損而成。[7]《正義》除疏解經(jīng)文之外,亦兼疏《序》、《傳》、《箋》等注文。[8]今本《十三經(jīng)注疏》中之《毛詩注疏》,乃結(jié)合《序》、《傳》、《箋》、《疏》等,并附上《經(jīng)典釋文·毛詩音義》合刻而成。[9]

本文擬就《毛詩·關(guān)雎》篇,考察其《序》、《傳》、《箋》、《疏》之詮解內(nèi)容,并進(jìn)而略論其解經(jīng)之性格。因《序》、《傳》所言簡(jiǎn)略,《箋》、《疏》所解又時(shí)關(guān)乎《序》、《傳》之義,故文中先簡(jiǎn)述《序》、《傳》之詮解,次論《箋》、《疏》之釋義,末乃據(jù)以論述四者解經(jīng)之性格。

二、《序》、《傳》之詮解

《毛詩·關(guān)雎·序》[10]云:

《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fēng)之始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也。……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11]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guān)雎》之義也。[12]

此《序》言“《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乃對(duì)《關(guān)雎》篇詩旨之確立,[13]《箋》、《疏》之詮解皆在此基調(diào)中進(jìn)行。至于“后妃之德”為何,《序》云:“《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贝艘弧皹贰薄⒁弧鞍А?,論者以為系推衍孔子“《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說而來。[14]后世鄭玄與王肅(195—256)對(duì)此《序》“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一段有不同之詮解,參后文所論。

至于毛《傳》對(duì)此詩之詮解,《關(guān)雎》首章[15]首二句“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泵秱鳌吩疲?/p>

興也。關(guān)關(guān),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水中可居者曰洲。后妃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guān)雎之有別焉,然后可以風(fēng)化天下。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卷1之1,頁20)

次二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傳》云:

窈窕,幽閑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卷1之1,頁20)

又下兩章“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毛《傳》云:

荇,接余也。流,求也。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也。寤,覺。寐,寢也。服,思之也。悠,思也。(卷1之1,頁21—22)

又“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章毛《傳》云:

宜以琴瑟友樂之。(卷1之1,頁23)

末章“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毛《傳》云:

芼,擇也。德盛者宜有鐘鼓之樂。(卷1之1,頁24)

案:由上引《關(guān)雎·毛傳》全文觀之,《傳》云:“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可知其亦以“后妃之德”詮解本詩,與《序》言“《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相合。傳統(tǒng)舊說以為子夏作《序》,《序》在《傳》前,如孔穎達(dá)《正義》疏卷一“周南關(guān)雎詁訓(xùn)傳第一毛詩國風(fēng)鄭氏箋”篇題云:

毛《傳》不訓(xùn)《序》者,以分置篇首,義理易明,性好簡(jiǎn)略,故不為傳。(卷1之1,頁1)

此《正義》釋毛《傳》不解《序》之由,據(jù)此可知《正義》以為《序》之時(shí)代在《傳》之前矣。又如清陳奐(1786—1863)《詩毛氏傳疏》云:“毛公之學(xué),出自子夏,故《傳》與《序》無不合?!?sup>[16]現(xiàn)代學(xué)者對(duì)《序》、《傳》間之關(guān)系問題,頗多討論。[17]就現(xiàn)有材料而言,尚無法證明《序》必在《傳》之前。[18]

毛《傳》之訓(xùn)解簡(jiǎn)約,其詮解之含義將于下節(jié)與鄭《箋》合并討論。唯可確知者,《傳》言“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也?!逼湟浴昂箦隆苯獗驹娭娭?,亦顯然矣。

三、《箋》、《疏》之詮解

鄭玄解《詩》,對(duì)《序》、《傳》所持之態(tài)度有異。鄭玄遵《序》,以為《序》乃子夏所作??肌缎⊙拧こiΑば颉罚骸啊冻iΑ罚嘈值芤?。閔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编崱豆{》云:“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而使兄弟之恩疏,召公為作此詩而歌之以親之。”(卷9之2,頁11)孔穎達(dá)《正義》疏《箋》云:

此《序》言“閔管、蔡之失道”,《左傳》言“吊二叔之不咸”,言雖異,其意同。吊,傷也。二叔即管、蔡也。不咸即失道也。實(shí)是一事,故鄭引之。先儒說《左傳》者鄭眾、賈逵,以二叔為管、蔡,馬融以為夏、殷之叔世。故《鄭志》,張逸問此《箋》云:“周仲文以《左氏》論之,三辟之興皆在叔世,謂三代之末,即二叔宜為夏、殷末也。”答曰:“此注《左氏》者亦云管、蔡耳。又此《序》子夏所為,親受圣人,足自明矣?!保ㄏ侣裕ň?之2,頁12)

據(jù)《鄭志》中所載鄭玄之言,可知其以《序》為子夏所作也。鄭玄既以《序》為子夏所為,子夏乃“親受圣人”,則宜加尊重,不得任意改易,若不得已而須改易,則謂《序》文非原來之舊。[19]此乃表現(xiàn)出經(jīng)學(xué)家崇圣之觀念。[20]然鄭玄對(duì)毛《傳》則未若對(duì)《序》之尊重,其《六藝論》中云:

注《詩》宗毛為主,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shí)別也。[21]

蓋鄭玄以為毛《傳》之作既去圣較遠(yuǎn),[22]則未必皆得圣人之意,故解《詩》雖宗毛《傳》,其改《傳》之處亦不鮮也。[23]

鄭玄遵《序》,且每以《序》說與《詩》文結(jié)合為釋,如前引《關(guān)雎·序》:“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鄭玄《箋》云:

哀蓋字之誤也,當(dāng)為衷,衷謂中心恕之。無傷善之心謂好逑也。(卷1之1,頁16)

鄭玄因解《關(guān)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怨耦曰仇?!惫手^《序》“無傷善之心”即指經(jīng)文之“好逑”也。

以下試結(jié)合前《序》、《傳》之說,對(duì)鄭《箋》及《正義》之詮解略作析論。

(一)

首章“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编崱豆{》云:

摯之言至也。謂王雎之鳥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別。[24]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諧,則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謂三夫人以下。(卷1之1,頁20)

案:毛《傳》解“雎鳩”云:“鳥摯而有別”,鄭《箋》乃云:“摯之言至也,謂王雎之鳥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別。”《正義》以為《箋》乃在申成《傳》意?!墩x》疏《傳》云:

定本云:“鳥摯而有別?!敝^鳥中雌雄情意至厚,而猶能有別,故以興后妃說樂君子,情深猶能不淫其色?!秱鳌窞椤皳础弊?,實(shí)取“至”義,故《箋》云:“摯之言至。王雎之鳥雄雌情意至,然而有別。”所以申成毛《傳》也。(卷1之1,頁20)

《正義》云:“定本云:‘鳥摯而有別?!逼湔f旨在校勘文字。[25]考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毛詩音義上》云:“摯,本亦作鷙,音至?!保?)據(jù)此可知毛《傳》“鳥摯而有別”別本“摯”有作“鷙”者。又昭公十七年《左傳》:“雎鳩氏,司馬也?!倍蓬A(yù)(222—284)《注》云:“雎鳩,王雎也,鷙而有別,故為司馬,主法制?!?sup>[26]《左傳正義》疏《注》云:

《釋鳥》云:“雎鳩,王雎?!崩钛苍疲骸巴貊?,一名雎鳩?!惫痹疲骸谤m類,今江東呼之為鶚,好在江渚山邊食魚。《毛詩·傳》曰:‘鳥鷙而有別?!眲t雎鳩是鷙擊之鳥,又能雄雌有別也。(卷48,頁6)

據(jù)此知郭璞(276—324)所見本毛《傳》亦作“鷙”。[27]《毛詩正義》本、定本及《釋文》本則并作“摯”。依《正義》所釋,此處《傳》、《箋》之義無異。然宋歐陽修《詩本義》云:

先儒辨雎鳩鳥者甚眾,皆不離于水鳥,惟毛公得之,曰:“鳥摯而有別?!敝^水上之鳥捕魚而食。鳥之猛摯[28]者也。而鄭氏轉(zhuǎn)釋“摯”為“至”,謂“雌雄情意至”者,非也。鳥獸雌雄皆有情意,孰知雎鳩之情獨(dú)至也哉?或曰:“詩人本述后妃淑善之德,反以猛摯之物比之,豈不戾哉?”對(duì)曰:“不取其摯,取其別也。雎鳩之在河洲,聽其聲則和,視其居則有別,此詩人之所取也?!?sup>[29]

歐陽修謂《傳》以“猛鷙”為義,《箋》轉(zhuǎn)為“至”,《傳》、《箋》義異,此說于后世頗有同之者。[30]又劉勰(約465—532)《文心雕龍·比興》篇云:“關(guān)雎有別,故后妃方德?!薄暗沦F有別,不嫌于鷙鳥?!?sup>[31]此對(duì)于歐陽修“不取其鷙,取其別也”之說,當(dāng)有以啟之也。[32]《傳》意簡(jiǎn)約,此處《傳》文原應(yīng)作“鷙”或“摯”字,似難一言以決之。

(二)

首章下二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泵秱鳌吩疲骸榜厚唬拈e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箋》云:“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諧,則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謂三夫人以下?!贝恕秱鳌?、《箋》“逑”字異解,其異顯然。然毛、鄭解“窈窕”為何義,則后世論者紛然。《正義》以為《傳》、《箋》皆以“窈窕”為居處之狀。其釋《傳》云:

“窈窕”者,謂淑女所居之宮形狀窈窕然,故《箋》言:“幽閑深宮”是也?!秱鳌分徽?,以其淑女已為善稱,則窈窕宜為居處,故云“幽閑”,言其幽深而閑靜也。揚(yáng)雄云:“善心為窈,善容為窕”者,非也。(卷1之1,頁21)

《正義》以為《傳》、《箋》解“窈窕”無異,且以《箋》證《傳》,謂《箋》言“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即以“幽閑”形容淑女所居之“深宮”。據(jù)《正義》此說,則《箋》文“幽閑處”之“處”乃為“處所”之義也。后人或評(píng)《正義》之說未合《箋》義,如清馬瑞辰(1728—1853)《毛詩傳箋通釋》云:

《箋》云:“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亦謂幽閑貞專之善女處于深宮耳,未遂訓(xùn)窈窕為深宮也??住妒琛分^窈窕為“淑女所居之宮形狀窈窕然”,殊誤。[33]

案:《正義》所解《箋》義并非無據(jù),馬氏之評(píng)恐誤??肌囤L(fēng)·靜女》:“自牧歸荑,洵美且異?!薄秱鳌吩疲骸澳粒锕僖?。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終?!编崱豆{》云:

洵,信也。茅,絜白之物也。自牧田歸荑,其信美而異者,可以供祭祀,猶貞女在窈窕之處,媒氏達(dá)之,可以配人君。(卷2之3,頁14)

《箋》此云:“猶貞女在窈窕之處”,所解正可與《關(guān)雎·箋》“幽閑處貞專之善女”比觀,可知《正義》所解當(dāng)?shù)谩豆{》意也。

毛《傳》解“窈窕”為“幽閑”,又云:“幽閑貞專之善女”,《傳》、《箋》解“幽閑”是否同義,后人亦頗有論說,如清胡承珙(1776—1832)《毛詩后箋》云:

毛既以“幽閑”訓(xùn)“窈窕”,其下復(fù)以“貞?!弊愠善淞x?!段倪x·秋胡詩·注》引薛君《韓詩章句》曰:“窈窕,貞專貌。”正與毛同,是皆以“窈窕”指女之德容言之?!多嵐{》始增入“深宮”字,以“窈窕”為居處。而《正義》遂并以深宮之義被之《毛傳》,非也。[34]

案:胡氏此引薛君《韓詩章句》“窈窕,貞專貌”,以為其解“正與毛同”,此說恐未必然也。蓋《傳》云:“幽閑貞專之善女”,“幽閑”可解為與“貞專”同義,亦可解為對(duì)“貞專之善女”之修飾語,固未可以《韓》說而證毛解必如是也。《傳》文簡(jiǎn)約,王肅自云“述毛”[35],所解已與鄭異。[36]然《正義》謂《傳》亦以“幽閑”為淑女所居之狀,其釋當(dāng)非純出臆測(cè)??际渍隆秱鳌吩疲骸芭d也?!箦f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guān)雎之有別焉。”又云:“言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薄秱鳌非霸啤吧鞴逃纳睢?,后云:“幽閑貞專”,則“幽閑”同于“幽深”也?!秱鳌芬浴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為“興”,考詩中描述雎鳩和鳴于河洲,解《詩》者或以為其寓有深意。如《列女傳·仁智·魏曲沃負(fù)》中云:“夫雎鳩之鳥猶未嘗見乘居而匹處也?!?sup>[37]又薛君《韓詩章句》云:“詩人言雎鳩貞絜,以聲相求,必于河之洲蔽隱無人之處?!?sup>[38]雎鳩既具有“不乘居而匹處”之天性,故可興后妃處于“幽深”之處,言“慎固幽深”即強(qiáng)調(diào)其“有別”也?!墩x》蓋以此義釋《傳》,故謂《傳》、《箋》同義??肌墩x》疏經(jīng)“關(guān)關(guān)”至“好逑”云:

毛以為關(guān)關(guān)然聲音和美者,是雎鳩也。此雎鳩之鳥雖雌雄情至,猶能自別,退在河中之洲,不乘匹而相隨也。以興情至性行和諧者,是后妃也。后妃雖說樂君子,猶能不淫其色,退在深宮之中,不褻瀆而相慢也。后妃既有是德,又不妒忌,思得淑女以配君子,故窈窕然處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也。(卷1之1,頁20)

《正義》解毛意,謂《傳》亦別后妃與淑女為二,[39]欲言淑女之“窈窕然處幽閑貞專”,故先言后妃之“退在深宮之中,不褻瀆而相慢”。以見后妃之化。此為《正義》詮解之脈絡(luò)也?!墩x》所解,未必得《毛傳》本義,惟由此可略見中國經(jīng)典詮釋傳統(tǒng)中“疏”體之特色,詳下文所論。

(三)

毛《傳》解“窈窕淑女”之“淑”為“善”,鄭《箋》亦言“善女”,則就字義之表面層次而言,《傳》、《箋》無異。然《傳》、《箋》所指“淑女”之內(nèi)容為何,前人亦多爭(zhēng)論??济秱鳌吩疲骸把院箦嘘P(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薄墩x》疏《傳》云:

(前略)又曰“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者,美后妃有思賢之心,故說賢女宜求之狀。總言宜求為君子好匹,則總謂百二十人矣。(卷1之1,頁21)

又《正義》前述經(jīng)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句云:

毛以為……后妃既有是德,又不妒忌,思得淑女以配君子,故窈窕然處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也。以后妃不妒忌,可共以事夫,故言宜也。(卷1之1,頁20)

據(jù)《正義》所釋《傳》意,《傳》乃以“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為前提,因后妃有“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guān)雎之有別焉”之德性,又能“不妒忌”,故“窈窕然處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也”。此以“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為“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之結(jié)果,《正義》讀《傳》“是”字為“是以”之義也。又《正義》釋《傳》意,既別“后妃”與“淑女”為二,乃解“淑女”為“后妃”以下之眾妾,故云“總謂百二十人矣”。后人對(duì)《正義》所解,頗有異議,如清黃中松(生卒年不詳)《詩疑辨證》云:

(前略)又云:“《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所謂“淑女”即指后妃耳。毛萇家傳有自,故其《傳》曰:“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貞靜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三句文勢(shì)直下,“是”字緊接“后妃”句,其即以后妃為淑女明甚。[40]

又胡承珙《毛詩后箋》云:

黃氏元吉《詩經(jīng)遵義》曰:“毛《傳》文氣緊接而下,‘是’字即指后妃,孔《疏》必強(qiáng)毛以同鄭,實(shí)失毛旨?!保?1)

二者皆謂《正義》所釋為非。案:因毛《傳》“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一句,“是”字之語意具有“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故《正義》雖知毛、鄭解“逑”字有異,然其余部分,《傳》、《箋》之說可通者仍盡量通之,此亦為“疏”體之重要特性。

鄭《箋》讀“逑”為“仇”,云:“怨偶曰仇。”論者多謂鄭《箋》乃以《魯》說改毛,如清陳喬樅(1809—1869)《三家詩遺說考·魯詩遺說考》云:

《列女傳》一:“《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再t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也?!眴虡褐?jǐn)案:此義與毛《傳》異。鄭君《詩箋》云:言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說即本《魯詩》。據(jù)此知鄭君箋《詩》多用《魯》義。[41]

又陳奐《鄭氏箋考征》云:

案:劉向《列女傳·母儀篇》引《詩》而釋之云:“言賢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薄豆{》讀“逑”為“怨耦曰仇”(原注:“《左傳》桓三年文,字作逑。”)本劉向釋《詩》,劉習(xí)《魯詩》,此《魯》說也。[42]

二者皆以為鄭《箋》“怨耦曰仇”之解乃以《魯》說改毛。鄭《箋》以三家《詩》易毛者,在他處亦屢見。[43]考此處鄭《箋》所以改毛者,乃因《序》云:“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哀窈宨,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比魮?jù)毛《傳》之解,似難推出“無傷善之心”之義,[44]鄭玄遵《序》,故不得不易《傳》也。

鄭《箋》解首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句云:“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諧,則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謂三夫人以下?!薄墩x》疏經(jīng)文“關(guān)關(guān)”至“好逑”云:

鄭唯下二句為異,言幽閑之善女——謂三夫人、九嬪——既化后妃,亦不妒忌,故為君子文王和好眾妾之怨耦者,使皆說樂也。(卷1之1,頁20)

《正義》又疏此《箋》文云:

下《箋》“三夫人、九嬪以下”,此直云:“三夫人以下”,然則“九嬪以下”總謂眾妾,“三夫人以下”,唯兼“九嬪”耳。以其淑女和好眾妾,據(jù)尊者,故唯指“九嬪”以上也。求菜論皆樂后妃之事,故兼言“九嬪以下”,總百二十人也。(卷1之1,頁21)

據(jù)《正義》所釋,則《箋》所謂淑女,乃指“三夫人、九嬪”,因后妃之德和諧,不妒忌,此等賢女皆化后妃之德,亦不妒忌,故能為君子和好“九嬪”以下眾妾之怨者,即經(jīng)所謂“君子好逑”也。

或有以為鄭《箋》所解“淑女”乃指“后妃”者,如陳奐《詩毛氏傳疏》云:

鄭玄作《箋》,云:“后妃善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之怨?!薄稑湍尽す{》:“后妃能和諧眾妾,不嫉妒其容貌。”鄭亦以“淑女”指后妃,唯以“好仇”為“和好眾妾”,義本三家說耳。《正義》謂后妃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失《傳》、《箋》之恉矣。(卷1,頁5)

案:陳氏此說有誤。考下二章《箋》明言“求賢女而不得,覺寐則思己職事當(dāng)誰與共之乎?”“言賢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與琴瑟之志同?!眲t鄭《箋》顯然解“后妃”與“淑女”為二也。

(四)

《關(guān)雎》次章首二句“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编崱豆{》云:

左右,助也。言后妃將共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言三夫人、九嬪以下皆樂后妃之事。(卷1之1,頁21)

又次二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鄭《箋》云:

言后妃覺寐則常求此賢女,欲與之共己職也。(卷1之1,頁22)

又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鄭《箋》云:

服,事也。求賢女而不得,覺寐則思己職事當(dāng)誰與共之乎?思之哉!思之哉!言己誠思之。臥而不周曰輾。(卷1之1,頁22)

案:本詩第二章毛《傳》僅云:“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也?!蔽唇狻白笥摇敝x,亦未明言“淑女”為何人,故論者或謂《傳》以此章之“淑女”為后妃,[45]或則以為《傳》意亦以“淑女”為后妃所求之賢女。[46]鄭《箋》解“左右”為“助”,云:“言后妃將共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言三夫人、九嬪以下皆樂后妃之事?!睋?jù)鄭《箋》此釋,則其乃讀“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句為“參差荇菜,三夫人、九嬪以下之眾妾助后妃而求之”。反之,《箋》解“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云:“言后妃覺寐則常求此賢女”,其讀此句之意則為“窈窕淑女,后妃寤寐以求之”。前二句與后二句之主詞乃有所轉(zhuǎn)換也?!墩x》慣于通貫《傳》、《箋》之義,故疏此章之經(jīng)文云:

毛以為后妃性既和諧,堪居后職,當(dāng)共荇菜以事宗廟。后妃言此參差然不齊之荇菜,須嬪妾左右佐助而求之,由此之故,思求淑女。窈窕然幽閑貞專之善女,后妃寤寐之時(shí)常求之也。(卷1之1,頁22)

其解“左右流之”之《傳》意,乃以《箋》意被之《傳》也。

(五)

第四章“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编崱豆{》云:

言后妃既得荇菜,必有助而采之者。同志為友,言賢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與琴瑟之志同。共荇菜之時(shí),樂必作。(卷1之1,頁23)

又第五章“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鄭《箋》云:

后妃既得荇菜,必有助而擇之者。琴瑟在堂,鐘鼓在庭,言共荇菜之時(shí),上下之樂皆作,盛其禮也。(卷1之1,頁24)

案:此二章,《傳》言亦簡(jiǎn),第四章《傳》僅云:“宜以琴瑟友樂之?!钡谖逭隆秱鳌吩疲骸捌d,擇也。德盛者宜有鐘鼓之樂?!彼屩夂嗖簧趺魑??!豆{》解此二章云:“共荇菜之時(shí),樂必作?!薄把怨曹舨酥畷r(shí),上下之樂皆作,盛其禮也?!贝钟^之,似與《傳》解無別。然《正義》于此則特標(biāo)識(shí)《傳》、《箋》之異。其疏《傳》“宜以琴瑟友樂之”云:

此稱后妃之意,后妃言己思此淑女若來,己宜以琴瑟友而樂之?!嫌凇缎颉凡黄啤鞍А弊郑瑒t此詩所言思求淑女而未得也。若得,則設(shè)琴瑟鐘鼓以樂此淑女。故孫毓述毛云:“思淑女之未得,以禮樂友樂之。”[47]是思之而未致,樂為淑女設(shè)也。知非祭時(shí)設(shè)樂者,若在祭時(shí),則樂為祭設(shè),何言德盛?設(shè)女德不盛,豈祭無樂乎?又琴瑟樂神,何言友樂也?豈得以祭時(shí)之樂友樂淑女乎?以此知毛意思淑女未得,假設(shè)之辭也。(卷1之1,頁23)

又疏《箋》“同志為友”云:

人之朋友執(zhí)志協(xié)同,今淑女之來,雍穆如琴瑟之聲和,二者志同,似于人友,故曰:“同志為友。”琴瑟與鐘鼓同為祭時(shí),但此章言采之,故以琴瑟為友以韻之。卒章云芼,故以鐘鼓為樂以韻之,俱祭時(shí)所用而分為二等耳。(卷1之1,頁23)

又《正義》前疏經(jīng)文第四章“參差”至“友之”云:

鄭以為后妃化感群下,既求得之,又樂助采之,言參差之荇菜求之既得,諸嬪御之等皆樂左右助而采之。(下略)(卷1之1,頁23)

據(jù)《正義》所釋,可知此處其別毛、鄭之異,大致有二。一者以毛《傳》所言為思求淑女而未得,鄭《箋》則以“既得”解之也。一者以為《傳》所言“琴瑟”、“鐘鼓”之樂乃為淑女而設(shè),非祭時(shí)設(shè)樂,《箋》則以祭時(shí)之樂解之也。考《正義》引晉孫毓(約265年前后在世)《毛詩異同評(píng)》述毛之語云:“思淑女之未得,以禮樂友樂之?!鄙w自魏王肅述毛非鄭,此后王基、孫毓、陳統(tǒng)等朋王、申鄭,爭(zhēng)論不休。[48]諸儒對(duì)毛、鄭之異同問題,必多辨正,《正義》雖慣于通貫《傳》、《箋》之義,然于前儒別毛、鄭歧異之處,亦嘗加以吸收、采用,可知《正義》亦非一概強(qiáng)同毛、鄭也。又此處《正義》云:“毛氏于《序》不破‘哀’字,則此詩所言思求淑女而未得也。”此論當(dāng)與王肅之說有關(guān)??肌蛾P(guān)雎·序》云:“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鄭《箋》云:“哀蓋字之誤也,當(dāng)為衷,衷謂中心恕之?!保ň?之1,頁18)《正義》疏《箋》云:

以后妃之求賢女,直思念之耳,無哀傷之事在其間也。經(jīng)云“鐘鼓樂之”、“琴瑟友之”,哀、樂不同,不得有悲哀也。故云:“蓋字之誤。”……必知毛異于鄭者,以此詩出于毛氏,字與三家異者,動(dòng)以百數(shù),此《序》是毛置篇端,若毛知其誤,自當(dāng)改之,何須仍作哀字也?毛無破字之理,故知從哀之義。毛既以哀為義,則以下義勢(shì)皆異于鄭。“思賢才”謂思賢才之善女也。“無傷善之心”言其能使善道全也。庸人好賢,則志有懈倦,中道而廢,則善心傷。后妃能寤寐而思之,反側(cè)而憂之,不得不已,未嘗懈倦,是其善道必全,無傷缺之心。然則毛意“無傷善之心”當(dāng)謂三章是也。王肅云:“哀窈窕之不得,思賢才之良質(zhì),無傷善之心焉。若茍慕其色,則善心傷也?!保ň?之1,頁19—20)

《正義》此闡釋“毛無破字之理”,并據(jù)此以推“毛既以哀為義,則以下義勢(shì)皆異于鄭”。比觀前述《正義》疏《傳》云:“毛氏于《序》不破哀字,則此詩所言思求淑女而未得也?!倍幗砸悦黄啤缎颉贰鞍А弊譃閾?jù)以推論毛、鄭之異。又《正義》疏《序》,引王肅說,王氏正以“哀窈窕,思賢才”釋之,或《正義》此所釋《傳》意,亦是本王肅之說以推衍之也。

四、《毛詩·關(guān)雎》篇《序》、《傳》、《箋》、《疏》之解經(jīng)性格

(一)《毛詩序》之解經(jīng)性格

《毛詩序》之撰者及時(shí)代問題,唐代以來,聚訟紛紜,迄今不休。尊《序》者,或以為其中有出于孔子之手者,[49]詆《序》者或斥為“村野妄人所作”[50],或謂“《詩序》之壞《詩》而《詩》亡”。[51]其間評(píng)價(jià)之優(yōu)劣有若天壤之別。今就中國經(jīng)典詮釋之歷史觀之,《毛詩》之有《序》亦如《易》之有《序卦傳》,《書》之有《序》,此為解經(jīng)著作形式之一。[52]考《毛詩序》云:“《南陔》,孝子相戒以養(yǎng)也。《白華》,孝子之絜白也?!度A黍》,時(shí)和歲豐,宜黍稷也。”鄭《箋》云:

此三篇者,鄉(xiāng)飲酒禮、燕禮用焉。曰:“笙入,立于縣中,奏《南陔》、《白華》、《華黍》”是也??鬃诱摗对姟?,《雅》、《頌》各得其所,時(shí)俱在耳。篇第當(dāng)在于此,遭戰(zhàn)國及秦之世而亡之,其義則與眾篇之義合編,故存。至毛公為《詁訓(xùn)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于其篇端云。(卷9之4,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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