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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間有味,內(nèi)心自在

活就要活得自在:老舍散文精編 作者:老舍 著,柳夏 編


第一章 人間有味,內(nèi)心自在

有了這個欣喜,便克服了一切的小煩惱。什么衣服無人補啊,餓冷無人問啊,都是小事,都是小事!我是干文藝的人,只要在文藝上有所獲得,便是獲得了生命中最善的努力與成就,雖死不怨。

頭一天

那時候,(一晃兒十年了!)我的英語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象英語,也不象德語,細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shù)的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里,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楞一楞的,我可也把他們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

……

給它個死不下船,還有錯兒么?!反正船得把我運到倫敦去,心里有底!

果然一來二去的到了倫敦。船停住不動,大家都往下搬行李,我看出來了,我也得下去。什么碼頭?顧不得看;也不顧問,省得又招人們眨眼。檢驗護照。我是末一個——英國人不象咱們這樣客氣,外國人得等著。等了一個多鐘頭,該我了。兩個小官審了我一大套,我把我心里明白的都說了,他倆大概沒明白。他們在護照上蓋了個戳兒,我“看”明白了:“準停留一月Only”。(后來由學(xué)校晏請內(nèi)務(wù)部把這個給注銷了,不在話下。)管它Only還是“哼來”,快下船哪,別人都走了。敢情還得檢查行李呢。這回很干脆:“煙?”我說“no”;“絲?”又一個“no”。皮箱上畫了一道符,完事。我的英語很有根了,心里說。看別人買車票,我也買了張;大家走,我也走;反正他們知道上哪兒。他們要是走丟了,我還能不陪著么?上了火車。火車非常的清潔舒服。越走,四外越綠,高高低低全是綠汪汪的。太陽有時出來,有時進去,綠地的深淺時時變動。遠處的綠坡托著黑云,綠色特別的深厚??床灰娗f稼,處處是短草,有時看見一兩只搖尾食草的牛。這不是個農(nóng)業(yè)國。

……

車停在Cannon Street。大家都下來,站臺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聲音與姿式各有不同。我也慢條廝理的下來;上哪兒呢?啊,來了救兵,易文思教授向我招手呢。他的中國話比我的英語應(yīng)多得著九十多分。他與我一人一件行李,走向地道車站去;有了他,上地獄也不怕了。坐地道火車到了Liverpool Street。這是個大車站,把行李交給了轉(zhuǎn)運處,他們自會給走到家去。然后我們喝了杯啤酒,吃了塊點心。車站上,地道里,轉(zhuǎn)運處,咖啡館,給我這么個印象:外面都是烏黑不起眼,可是里面非常的清潔有秩序。后來我慢慢看到,英國人也是這樣。臉板得要哭似的,心中可是很幽默,很會講話。他們慢,可是有準。易教授早一分鐘也不來;車進了站,他也到了。他想帶我上學(xué)校去,就在車站的外邊。想了想,又不去了,因為這天正是禮拜。他告訴我,已給我找好了房,而且是和許地山在一塊。我更痛快了,見了許地山還有什么事作呢,除了說笑話?

……

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里給我找了房。這雖在“大倫敦”之內(nèi),實在是屬Hertfordshire,離倫敦有十一哩,坐快車得走半點多鐘。我們就在原車站上了車,趕到車快到目的地,又看見大片的綠草地了。下了車,易先生笑了。說我給帶來了陽光。果然,樹上還掛著水珠,大概是剛下過雨去。

……

正是九月初的天氣,地上潮陰陰的,樹和草都綠得鮮靈靈的。由車站到住處還要走十分鐘。街上差不多沒有什么行人,汽車電車上也空空的。禮拜天。街道很寬,鋪戶可不大,都是些小而明潔的,此處已沒有倫敦那種烏黑色。鋪戶都關(guān)著門,路右邊有一大塊草場,遠處有一片樹林,使人心中安靜。

……

最使我忘不了的是一進了胡同:Carnarvon Street。這是條不大不小的胡同。路是柏油碎石子的,路邊上還有些流水,因剛下過雨去。兩旁都是小房,多數(shù)是兩層的,瓦多是紅色。走道上有小樹,多象冬青,結(jié)著紅豆。房外二尺多的空地全種著花草,我看見了英國的晚玫瑰。窗都下著簾,綠蔓有的爬滿了窗沿。路上幾乎沒人,也就有十點鐘吧,易教授的大皮鞋響聲占滿了這胡同,沒有別的聲。那些房子實在不是很體面,可是被靜寂,清潔,花草,紅綠的顏色,雨后的空氣與陽光,給了一種特別的味道。它是城市,也是村莊,它本是在倫敦作事的中等人的居住區(qū)所。房屋表現(xiàn)著小市民氣,可是有一股清香的氣味,和一點安適太平的景象。

……

將要作我的寓所的也是所兩層的小房,門外也種著一些花,雖然沒有什么好的,倒還自然;窗沿上懸著一兩枝灰粉的豆花。房東是兩位老姑娘,姐已白了頭,胖胖的很傻,說不出什么來。妹妹作過教師,說話很快,可是很清晰,她也有四十上下了。妹妹很尊敬易教授,并且感謝他給介紹兩位中國朋友。許地山在屋里寫小說呢,用的是一本油鹽店的賬本,筆可是鋼筆,時時把筆尖插入賬本里去,似乎表示著力透紙背。

……

房子很?。簶窍率且婚g客廳,一間飯室,一間廚房。樓上是三個臥室,一個浴室。由廚房出去,有個小院,院里也有幾棵玫瑰,不怪英國史上有玫瑰戰(zhàn)爭,到處有玫瑰,而且種類很多。院墻只是點矮矮的木樹,左右鄰家也有不少花草,左手里的院中還有幾株梨樹,掛了不少果子。我說“左右”,因自從在上海便轉(zhuǎn)了方向,太陽天天不定從哪邊出來呢!

……

這所小房子里處處整潔,據(jù)地山說,都是妹妹一個人收拾的;姐姐本來就傻,對于工作更會“裝”傻。他告訴我,她們的父親是開面包房的,死時把買賣給了兒子,把兩所小房給了二女。姊妹倆賣出去一所,把錢存起吃利;住一所,租兩個單身客,也就可以維持生活。哥哥不管她們,她們也不求哥哥。妹妹很累,她操持一切;她不肯叫住客把硬領(lǐng)與襪子等交洗衣房:她自己給洗并燙平。在相當(dāng)?shù)姆秶鷥?nèi),她沒完全商業(yè)化了。

易先生走后,姐姐戴起大而多花的帽子,去作禮拜。妹妹得作飯,只好等晚上再到教堂去。她們很虔誠;同時,教堂也是她們唯一的交際所在。姐姐并聽不懂牧師講的是什么,地山告訴我。路上慢慢有了人聲,多數(shù)是老太婆與小孩子,都是去禮拜的。偶爾也跟著個男人,打扮得非常莊重,走路很響,是英國小紳士的味兒。鄰家有彈琴的聲音。

……

飯好了,姐姐才回來,傻笑著。地山故意的問她,講道的內(nèi)容是什么?她說牧師講的很深,都是哲學(xué)。飯是大塊牛肉。由這天起,我看見牛肉就發(fā)暈。英國普通人家的飯食,好處是在干凈;茶是真熱??谖对鯓?,我不敢批評,說著傷心。

……

飯后,又沒了聲音??粗萃獾年柟獬鰶],我希望點蟬聲,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連地山也不講話了。寂靜使我想起家來,開始寫信。地山又拿出賬本來,寫他的小說。

……

倫敦邊上的小而靜的禮拜天。

原載一九三四年八月《良友畫報》第九十二期

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簡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么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么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只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豆瓣一對對的抱著,上邊兒還結(jié)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乾松酥軟!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dāng)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fēng)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窩里,看著《水滸》,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里的暖氣,武松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fēng),或下著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fēng)或雪立刻不那么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的,隨隨便便的,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作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shù)?。他若是作了皇上,必是樸儉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么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唇上當(dāng)環(huán)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dāng)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后,剝開再吃,也還不臟。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墒撬鼪]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著疏遠。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ㄉ谶@個國里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好象一樣的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在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只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xué)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dāng)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guān)系,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么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原載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日《漫畫生活》第五期

快活得要飛了

從二十八歲起練習(xí)寫作,至今已有整十二年。在這十二年里,有三次真的快活——快活得連話也說不出,心里笑而淚在眼圈中。第一次是看到自己的第一本書印了出來。幾個月的心血,滿稿紙的鉤抹點畫,忽然變成一本很齊整的小書!每個鉛字都靜靜的,黑黑的,在那兒排立著,一定與我無關(guān),而又頗面善!生命的一部分變成了一本書!我與它似乎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因為我決不會排字與釘書,或象產(chǎn)生小孩似的從身體里降落下八開本或十二開本??墒?,我又與它極有關(guān)系,象我的耳目口鼻那樣絕屬于我自己,丑俊大小都沒法再改,而自己的鼻子雖歪,也要對鏡找出它的美點來呀!

第二次是當(dāng)我的小女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我離家兩三天;回來,我剛一進門,她便晃晃悠悠的走來了,抱住我的腿不放。她沒說什么——事實上她還沒學(xué)會多少話;我也無言——我的話太多了,所以反倒不知說什么好。默默的,我與她都表現(xiàn)了父與女所能有的親熱與快樂。

第三次是在漢口,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開籌備會的那一天。未到漢口之前,我一向不大出門,所以見到文藝界朋友的機會就很少。這次,一會到便是幾十位!他們的筆名,我知道;他們的作品,我讀過。今天,我看了他們的臉,握了他們的手。筆名,著作,寫家,一齊聯(lián)系起來,我仿佛是看著許多的星,哪一顆都在樣子上差不多,可是都自成一個世界。這些小世界里的人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咱們這世界里的讀眾的崇拜者,就是坐在我面前的這些人!

可是,這還不足使我狂喜。幾十個人都說了話,每個人的話都是那么坦白誠懇,啊,這才到了我喜得落淚的時候。這些人,每個人有他特別的脾氣,獨具的見解,個人的愛惡,特有的作風(fēng)。因此,在平日他們就很難免除自是與自傲。自己的努力使每個人孤高自賞,自己的成就產(chǎn)生了自信;文人相輕,與其說是一點毛病,還不如說是因努力而自信的必然結(jié)果??墒牵@一天,得見大家的臉,聽到大家的話。在他們的臉上,我找到了為國家為民族的悲憤;在他們的話中,我聽出團結(jié)與互助的消息。在國旗前,他低首降心,自認藐小;把平日個人的自是改為團結(jié)的信賴,把平日個人的好尚改作共同的愛惡——全民族的愛惡。在這種情感中,大家親愛的握手,不客氣地說出彼此的短長,真誠演為諒解。這是何等的胸襟與氣度呢!

在全部的中國史里,要找到與這類似的事實,恐怕很不容易吧?因為在沒有認清文藝是民族的呼聲以前,文人只能為自己道出苦情,或進一步而嗟悼——是嗟悼!——國破家亡;把自己放在團體里充一名戰(zhàn)士,去復(fù)興民族,維護正義,是萬難作到的。今天,我們都作到了這個,因為新文藝是國民革命中產(chǎn)生出的,文藝者根本是革命的號兵與旗手。他們今日的集合,排成隊伍,絕不是偶然的。這不是烏合之眾,而是戰(zhàn)士歸營,各具殺敵的決心,以待一齊殺出。這么著,也只有這么著,我們才足以自證是時代的兒女,把民族復(fù)興作為共同的意志與信仰,把個人的一切放在團體里去,在全民族抗敵的肉長城前有我們的一座筆陣。這還不該欣喜么?

我等著,等到開大會的那一天,我想我是會樂瘋了的!

原載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漢口

《大公報·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立大特刊》

有錢最好

既是苦命人,到處都得受罪。窮大奶奶逛青島,受洋罪;我也正受著這種洋罪。

青島的青山綠水是給詩人預(yù)備的,我不是詩人。青島的洋樓汽車是給闊人預(yù)備的,我有時候袋里剩三個子兒。享受既然無緣,只好放在一邊,單表受罪。

第一先得說房。大小不拘,這里的房全是洋式。由房東那方面看,租錢不算多;由住房兒的看,象我這樣的人,簡直一月月的干給房錢趕網(wǎng)。吃也不算貴,喝也不算貴;房沒有賤的。房既然貴,自然住不起一整所兒,所以大多數(shù)的樓房是分租的,一層兒兩三間房租給一家。住樓上的呢,得上下跑腿;而且費煤,因為高處得風(fēng),墻又不厚。住樓下的,自然省了腳,也較比的暖一點,可是樂不抵苦。您別看大家都洋服啷兒的,講到公德心,青島的人并不比別處的文明。樓的建筑根本是二五八,樓板也就是一寸來厚,而樓上的人們,絕不會想到樓下還有人。希望大家鋪地毯,未免所求過奢;能墊上點席子的便很難得。要趕上樓上有那么七八個孩子,那就蛤蟆墊桌腿兒,死挨。人家能把樓板跺得老忽閃忽閃的動,時時有塌下來的可能。自然沒人能管住小孩不走不跳,可是能夠作到的也沒人作。比如說椅子腿上包點布,或者不準小孩拉椅子,這很容易辦吧?哼,沒那回事。你莫名其妙樓上怎會有那么多椅子,更不知道為什么老在那兒拉。你曉得樓上拉椅子多么難聽,它鉆腦子,叫人想馬上自殺。可是誰叫你住樓下呢!你乘早不用去請求,住樓上的理直氣壯?!皢?,我們的孩子會鬧?那可奇怪!拉椅子?我們的小孩可就是喜歡拉椅子玩。在樓上踢毽?可不是,小孩還能不玩?”樓上的人都這么和氣而且近情近理。你只有一條路,搬家。

搬吧,都調(diào)查好了,同樓的小孩少,大人也規(guī)矩,你很喜歡。搬過去一看,院里有八條狗!青島是帶洋派的地方,講究養(yǎng)狗??墒丘B(yǎng)狗的人想不起去溜溜它們,狗屎全擺在院中。狗名兒都是洋的,什么濟美、什么邦走;敢情洋名的狗拉洋屎,也是臭的。濟美們還叫呢,要趕上你要睡會兒覺,或是孩子剛睡著,人家才叫得兇呢。

還得搬哪!這回可好,沒有小孩,也沒有狗。早晨七點來鐘,人家唱上了。青島的京戲最時興。早晨唱過了,那敢情不過是喊喊嗓子。大軸子是在晚上,胡琴拉著,生末凈旦丑俱全,唱開了沒頭兒。唱得好聽的自然不是沒有哇;叫人想自殺的也不少。你怎辦?還得搬家。

搬一回家,要安一回?zé)?,掛一回簾子;洋房嗎。搬一回家,要到公司報一回?zé)?,報一回水,洋派嗎。搬一回家,要損失一些東西,損失一些錢,洋罪嗎。

好房子有哇,也得住得起呀。算了吧,房子夠了。

帶洋字的,還就是洋車好,干凈,雨布風(fēng)簾也齊全;可就是貴。一上車就是一毛錢,稍微遠那么一點就得兩毛。我的辦法是不坐。這有點對不起“車友”們,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自行車也不好騎,凈是山路,坡得要命。最好是坐汽車,其次就是走,據(jù)我看。汽車呢,連那個喇叭咱也買不起;即使勉強的買個喇叭,不是還得自己走路;干脆,咱走就是了。青島的空氣卻是不壞,可惜腳受點委屈!

關(guān)于食,沒有什么可說的。飯館子不少,中菜西菜都有。價錢都可以的,所以咱還是消極抵抗,不吃。自己家里做菜倒不貴,魚蝦現(xiàn)成,而且新鮮。別的肉類菜蔬也說不上貴來;吃飽了拉倒,這倒好辦。饞了呢?活該!

穿,隨便。青年人多數(shù)穿洋服,也很有些穿得很講究的。咱向來不講究穿,給它個不在乎。這占了已結(jié)婚的便宜。設(shè)若正在“追求”期間,我想我也得多一份洋罪。不穿洋服,可是我天天刮胡子,這一來是耍洋派,二來表示我并不完全不怕太太。完全不怕太太的人不易發(fā)財,真的!

說到了玩,此地沒有什么游藝場。此地根本是個避暑的所在,成年價在這兒住,當(dāng)然是別扭。京戲偶爾來幾個名角,戲價總要兩三塊,咱犯不上去。平日呢,老有蹦蹦戲,聽著又不過癮。電影院有幾處,夏天才來好片子;冬天只是對付事兒,我假裝的避宿,趕到驚蟄再去,也還不遲。公園真好,道路真好,海岸真好,遇上晴天我便去走,既不用花錢,而且接近了自然。在別方面受的罪,由這個享受補過來,這叫做窮歡喜。

總起來說,青島不是個壞地方,官員們也真賣力氣建設(shè)。所謂洋罪,是我的毛病,窮。假若我一旦發(fā)了財,我必定很喜歡這里。等著吧,反正咱不能窮一輩子。

原載一九三五年三月一日《論語》第六十期

有聲電影

二姐還沒有看過有聲電影??墒撬呀?jīng)有了一種理論。在沒看見以前,先來一套說法,不獨二姐如此,有許多偉人也是這樣;此之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知之”也。她以為有聲電影便是電機答答之聲特別響亮而已。要不然便是當(dāng)電人——二姐管銀幕上的英雄美人叫電人——互相巨吻的時候,臺下鼓掌特別發(fā)狂,以成其“有聲”。她確信這個,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來她對電影就不大熱心,每當(dāng)電人巨吻,她總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據(jù)說有聲電影是有說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還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報告都是這樣,她才想開開眼。

二姥姥等也沒開過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贏了錢,于是大請客。二姥姥三舅媽,四姨,小禿,小順,四狗子,都在被請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決不能去看夜場;大家決定午時出發(fā),看午后兩點半那一場??措娪氨臼菫殚_心解悶,所以十二點動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車站接個人什么的,二姐總是早去七八小時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車站去,恐怕臨時找不到座位。

早動身可不見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說是十二點走哇,到了十二點三刻誰也沒動身。二姥姥找眼鏡找了一刻來鐘;確是不容易找,因為眼鏡在她自己腰里帶著呢。跟著就是三舅媽找鈕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沒找到,結(jié)果是換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臉又洗了一刻多鐘,這還總算順當(dāng);往常一個臉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鐘,還得有門外的巡警給幫忙。

出發(fā)了。走到巷口,一點名,小禿沒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點多鐘,沒找著。大家決定不看電影了,找小禿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脫了,分頭去找小禿。正在這個當(dāng)兒,小禿回來了;原來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來找她們。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車,反正耽誤不了。

二姥姥給車價還按著現(xiàn)洋換一百二十個銅子時的規(guī)矩,多一個不要。這幾年了,她不大出門,所以老覺得燒餅賣三個大銅子一個不是件事實,而是大家欺騙她?,F(xiàn)在拉車的三毛兩毛向她要,也不是車價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動。她偏要走一個給他們瞧瞧。這一掛勁可有些“憧憬”:她確是有志向前邁步,不過腳是向前向后,連她自己也不準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為看電影特意換上高底鞋,似乎非扶著點什么不敢抬腳。她假裝過去攙著二姥姥,其實是為自己找個靠頭。不過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話,這二位一定是一齊倒下。四狗子和小禿們急得直打蹦。

總算不離,三點一刻到了電影院。電影已經(jīng)開映。這當(dāng)然是電影院不對;難道不曉得二姥姥今天來么?二姐實在覺得有罵一頓街的必要,可是沒罵出來,她有時候也很能“文明”一氣。

既來之則安之,打了票。一進門,小順便不干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紅眼鬼,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去。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以為天已經(jīng)黑了,想起來睡覺的舒服;她主張帶小順回家。要是不為二姥姥,二姐還想不起請客呢。誰不知道二姥姥已經(jīng)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聲電影,將來見閻王的時候要是盤問這一層呢?大家開了家庭會議。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于小順,好辦,買幾塊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見紅眼鬼了。事情便這樣解決了。四姨攙著二姥姥,三舅媽拉著小順,二姐招呼著小禿和四狗子。前呼后應(yīng),在暗中摸索,雖然有看座的過來招待,可是大家各自為政的找座兒,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離而復(fù)散,分而復(fù)合,主張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塊兒。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連喘帶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滿頭是汗。觀眾們?nèi)丝措娪埃积R惡聲的“吃——”,但是壓不下去二姐的指揮口令。二姐在公共場所說話特別響亮,要不怎樣是“外場”人呢。

直到看座的電棒中的電已使凈,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過,還不能這么馬馬虎虎的坐下。大家總不能忘了謙恭呀,況且是在公共場所。二姥姥年高有德,當(dāng)然往里坐??墒嵌牙旬?dāng)著四姨怎肯以老賣老,四姨是姑奶奶呀;而二姐又是姐姐兼主人;而三舅媽到底是媳婦,而小順子等是孩子;一部倫理從何處說起?大家打架似的推讓,甚至把前后左右的觀眾都感化得直喊叫老天爺。好容易大家覺得讓的已夠上相當(dāng)?shù)某潭?,一齊坐下??墒切№樀奶沁€沒有買呢!二姐喊賣糖的,真喊得有勁,連賣票的都進來了,以為是賣糖的殺了人。

糖買過了,二姥姥想起一樁大事——還沒咳嗽呢。二姥姥一陣咳嗽,惹起二姐的孝心,與四姨三舅媽說起二姥姥的后事來。老人家象二姥姥這樣的,是不怕兒女當(dāng)面講論自己的后事,而且樂意參加些意見,如“別的都是小事,我就是要個金九連環(huán)。也別忘了糊一對童兒!”這一說起來,還有完嗎?一樁套著一樁,一件聯(lián)著一件,說也奇怪,越是在戲館電影場里,家事越顯著復(fù)雜。大家剛說到熱鬧的地方,忽,電燈亮了,人們?nèi)庾摺6愫百u瓜子的;說起家務(wù)要不吃瓜子便不夠派兒??醋倪^來了,“這場完了,晚場八點才開呢?!?/p>

大家只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覺,二姐才想起問三舅媽:“有聲電影到底怎么說來著?”三舅媽想了想:“管它呢,反正我沒聽見?!边€是四姨細心,她說她看見一個洋鬼子吸煙,還從鼻子里冒煙呢,“電影是怎樣作的,多么巧妙哇,鼻子冒煙,和真的一樣,你就說?!贝蠹叶假潎@不已。

原載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論語》第二十九期

自述

抗戰(zhàn)第一年的深秋,我?guī)Я宋迨畨K錢,由濟南跑到漢口。一晃兒,四年了!

妻是深明大義的。平日,她的膽子并不大??墒?,當(dāng)我要走的那天,鋪子關(guān)上了門,飛機整天在飛鳴,人心恐慌到極度,她卻把淚落在肚中,沉靜的給我打點行李。她曉得必須放我走,所以不便再說什么。四年沒聽見她的語聲了,沉著的靜,將永遠使我堅強!

兒女都小,不懂別離之苦。小乙?guī)椭鷭寢尳o爸爸拾收東西,而適足以妨礙媽媽。我叱了他一聲,他撇了撇嘴,沒敢哭出來。至今,我覺得對不起小乙;現(xiàn)在他大概已經(jīng)學(xué)會寫幾個字了吧?

四年了,每一空閑下來,必然的想起離濟南時妻的沉靜,與小乙的被叱要哭;想到,淚也就來到;可是,抗戰(zhàn)期間,似乎應(yīng)把個人的難過都忍在心中,不當(dāng)以淚洗面;我不敢哭。同時,我總設(shè)法教自己忙碌;沒有空閑,也就沒有了閑愁。

要把相當(dāng)忙碌的四年中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寫下來,恐怕不大容易;挑選著說一點吧:

一、我的苦惱:自幼就窮,慣于吃苦??墒?,自幼就好潔凈,雖在病中也不肯不洗手洗臉,衣服不怕破爛,只怕臟??箲?zhàn)中,我連好清潔的習(xí)慣也不能保持了,很難過。

既愛清潔,很自然也就愛秩序。飲食起臥都有定時,一切東西都有一定的地位。秩序一亂,我就頭昏,沒法寫作??箲?zhàn)四年,我沒有寫出很多的文章來,寫出的一點也十分拙劣,恐怕沒有秩序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愛潔凈秩序的人往往好安靜。我就是那樣。不大愛熱鬧,不喜歡見生人。可是,在抗戰(zhàn)中,沒法把自己隱藏起來,什么地方都須去,什么生人都須見,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設(shè)若我能自主,我一定會躲到深山里去??墒橇魍鏊姆剑瓰樽饕稽c有益于抗戰(zhàn)的事,怎能藏起去呢?也許還有人說我風(fēng)頭十足呢?咱們心里分明;個人內(nèi)心的痛苦是用不著報告給不關(guān)切他的人的。

按理說,上述一些小苦惱本算不了什么。比起抗戰(zhàn)將士所受的苦處,這真是微乎其微了。不過,假若我是作著別的事,我想一定不會抱怨什么;我要寫作,這就不同了。寫作有許多條件,個人的習(xí)慣也得算一個。把我放在一個毫無秩序的地方,我實在無法工作。啊,一個人是多么不易適應(yīng)環(huán)境呀!我真欽佩羨慕那些戰(zhàn)地的文藝工作者和新聞記者,他們即便是爬在土壕里,還能寫他們的筆記或報告。我愿自己也有這種本領(lǐng)!戰(zhàn)時的文人,據(jù)我看,不但要有文藝上的修養(yǎng),還須有體質(zhì)上的準備,“文弱”是戰(zhàn)時文人的壞的形容詞!可惜,我已年過四十,求不生疾病已屬不易;要說一時就把自己練成運動家的模樣,或者近乎夢想了。盼望青年文人們都注意到身體!

好清潔與愛秩序絕不是惡劣的習(xí)慣,我想不會有人以為我是要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去吟風(fēng)弄月。我之所以提到因不能保持這并不是要不得的習(xí)慣而感到苦惱者,倒是為說明假若我有健壯的身體,我就可以連這點苦惱也漸次消滅,使生活的不安毫不影響到我的工作。同時,我還要借此說明:這四年來,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私生活可言。家眷不在我的身邊,住處無定,起睡沒有定時;別人教我怎樣,我就怎樣,沒有哪一天可以算作我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工作,有時候也不能自主;我生活在團體里,我的寫作也就往往受人之托,別人出題,我去寫。這種沒有私生活的生活,給我許多苦痛,可是漸漸的也習(xí)慣下來。為了抗戰(zhàn),許多寫家是這樣的活著;人家既能忍受,我就也得忍受;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每一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分擔(dān)一些。至于說這種生活妨礙了寫作,自然使我最感不快,可是社會上既還沒想到文字的事業(yè)應(yīng)當(dāng)在安靜方便的處所去作,而給文人們預(yù)備一個工作室,我就只好在忙亂與嘈雜的縫子中,忙里偷閑的去寫一點。寫不出好東西,還是我自己來負責(zé),不怨別人——要怨,也似乎只好怨自己沒有牛一般的力氣吧。

二、我的欣悅:抗戰(zhàn)以前我不是在青島,便是在濟南,連北平也不大常去。因此,平滬兩大文藝本營的工作者,認識我的很少??箲?zhàn)后,有了見面的機會,我交了許多的朋友。前面說過,我羞見生人;文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生人,可是我不怕見他們,且愿交為朋友,因為既同是文人,自有相近之處,人雖生,而氣味似久已相投,恨未一面耳。

單單是大家呼兄喚弟,不但沒有用處,而且也顯著肉麻。我的朋友增多,每個人都有他的經(jīng)驗與特長,這才是學(xué)習(xí)與研究的好機會呀,這才使我欣喜呀!我們談,我們相互批評,于是我的膽子大起來。不會寫劇本么?去討教!寫得不好么?請大家批評!就是在這種友誼中,我才開始練習(xí)寫詩歌與劇本。除了個人的獲得,我也為整個的文藝界欣喜,因為互相教導(dǎo)與批評的風(fēng)氣在抗戰(zhàn)中造成,一定不會因抗戰(zhàn)勝利而消滅;那么,這種好風(fēng)氣的繼續(xù)存在,也就是文藝能進步不停的保證。

有了這個欣喜,便克服了一切的小煩惱。什么衣服無人補啊,餓冷無人問啊,都是小事,都是小事!我是干文藝的人,只要在文藝上有所獲得,便是獲得了生命中最善的努力與成就,雖死不怨。

我希望還能再活二十年。這二十年中須再寫出象點樣子的十本或十多本作品。這些作品將是在寫完以后,約請文友詳加批評,而后細細修改;而后再評再改,直到大家與我都滿意了才去付印。有今日的欣喜,我相信這對來日的希冀不是個夢想。

三、我的態(tài)度:從家里跑出來,是為作一點有助于抗戰(zhàn)的事。能作多少,作得好壞,都是才力的問題;我曉得自己的才薄力微,但求不變此心,不問收獲多寡。四年來,我已沒有了私生活;這使我苦痛,可也使我更努力作事;我不怕被稱為無才無能,而怕被識為茍且敷衍。被苦痛所壓倒是軟弱,軟弱到相當(dāng)?shù)某潭缺銜员┳詶?;這,非我所甘心。我永遠不會成為英雄,只求有幾分英雄氣概;至少須消極的把受苦視為當(dāng)然,而后用事實表現(xiàn)一點積極的向上精神。

有了此態(tài)度;我要作什么就極容易決定了。我所要作的必是我所能作的;我能寫點小說之類的東西;那么,寫作便是我的無容猶豫的工作。同時,妨礙寫作的事也必須避免。作編輯,專心去看別人的文字,便沒有時間寫自己的,我不干。作教員,即使不管誤人子弟與否,一面教書,一面寫書,總不會是相得益彰的事,我不干。作官,公事房大概不是什么理想的寫作的地方,我不干。削去這些枝節(jié),即使本干還是很單細,但總有可以漸次堅實起來的希望;這個希望我抱定了筆與紙不放手。

幸而我的家眷沒有跟著我!假若他們是在我的身邊,我雖終日不舍紙筆,恐怕為了油鹽醬醋,也要耽擱許多時間,耗費許多精神。說不定,還許為了煤米柴炭去作編輯,教員,或小官。我感激我的妻!

在抗戰(zhàn)前,正如在抗戰(zhàn)后,我的志愿不大——只求就我所能作的作出一點事來??箲?zhàn)后之所以異于抗戰(zhàn)前者,就是抗戰(zhàn)前生活有規(guī)律,抗戰(zhàn)后生活較比的散漫。生活的沒有嚴整的秩序,影響到我的工作;可是,生活的簡單使我心中清楚,雖然感到小小的苦惱,而不至于使我悲觀與灰心。同時,我所能作到的,總愿多作出來一些;不能作的我決不輕舉妄動。這樣,我可以在一方面象耕牛似的慢慢的犁著土,在另一方面我抱定不隨便生氣動怒的主意。假若我被人罵了一頓,我必檢討自己一番;罵得對呢,我須接受;罵得不對,便一笑置之。無論如何,我不還口。以罵還罵,有時候或者是必要的,但是我不愿這樣作。因為我所能作的是寫一點小說劇本之類的東西,而罵人并不能與小說劇本相并列,所以即使我會罵人,我也不想開口。我未必能把小說劇本等寫得很好,可是我準知道即使罵人罵得極俏皮厲害,也不能代替我那不很好的小說與劇本。因此,假若今天在某刊物或報紙上有罵我的文字,而明天那個刊物或報紙來教我寫文章,我還是毫不遲疑的給它寫;后來,它又罵了;大后天,再教我寫,我還是毫不遲疑的去寫。我寫不出很好的文章來,但是我總求它有一點文藝性,這才能由學(xué)習(xí)而逐漸獲得一點好的經(jīng)驗。世界上有很好的罵人文字,永垂不朽,但是,并不很多。我沒有罵人的天才,所以寫詬罵的文字不見得是上算的事;假若我的一本小說可以傳到十年百年,我的一篇罵人的短文也不過只能快意一時而已。我很盼望在今天有幾個能寫罵人文字的人,而且能永垂不朽,給我們的文藝增添一點光采??墒?,這種文字極難寫,非有極高的天才與識見不行。若是破口罵罵別人,以增自己的威風(fēng),居心已愧,必定罵不出什么名堂,而只虛耗了紙筆,在抗戰(zhàn)中(或在任何時期),實無可?。?/p>

表白自己或者是件討厭的事。好了我不再多列條目。在第一條里,我說明了自己的苦痛何在,和怎樣就可以克服這種苦痛——身體強的才能有充足的戰(zhàn)斗力。第二條中,我道出自己的欣喜。這欣喜不是什么利益,而是好學(xué)習(xí)的心志遇到了可以學(xué)習(xí)的機會,足以使我更堅定的作個職業(yè)的寫家,從今天直到入墓。第三條是第一、二兩條的產(chǎn)物。我苦痛,就應(yīng)設(shè)法堅強自己,以期繼續(xù)的工作。我欣喜,就更當(dāng)削減一切冗葉繁枝,使自己真能成為文藝之林中的一株有出息的小樹。

這苦惱,這欣喜,與這由苦樂中決定的態(tài)度,是四年來生活的實錄,不是空想。既是自己生活的實錄,就不求別人來批評,因為我只覺得自己這么作是對的,并不希望別人也照方吃一劑。至于這些事實都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與否,我覺得十分慚愧:我真愿為國家出力,作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來,可是因才力所限,因一向沒有顯身揚名的宏愿,我僅能在文字上表現(xiàn)一點愛國的誠心。從各盡其力的道理來說,我總算沒有偷閑偷懶;從報國救亡上來說,我只有慚愧!

原載一九四一年七月七日《大公報》

小麻雀

雨后,院里來了個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時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此@么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并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處,有一根特別的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眼帶出點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個熟鳥,也許是自幼便養(yǎng)在籠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可是它的左翅也許是被養(yǎng)著它的或別個孩子給扯壞,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這個,我忽然的很難過。一個飛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憐。這個小鳥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么可憐!它的眼帶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是那么個小而不美的小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它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個飯粒誘它前來,又不敢離開,我怕小貓來撲它。可是小貓并沒在院里,我很快的跑進廚房,抓來了幾個飯粒。及至我回來,小鳥已不見了。我向外院跑去,小貓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著呢。我忙去驅(qū)逐它,它只一撲,把小鳥擒?。”蝗损B(yǎng)慣的小麻雀,連掙扎都不會,尾與爪在貓嘴旁搭拉著,和死去差不多。

瞧著小鳥,貓一頭跑進廚房,又一頭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追。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我還沒忘了那個眼神。那個預(yù)知生命危險的眼神。那個眼神與我的好心中間隔著一只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半死了。貓又進了廚房,我楞了一會兒,趕緊的又追了去;那兩個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內(nèi)睜著呢。

進了廚房,貓在一條鐵筒——冬天升火通煙用的,春天拆下來便放在廚房的墻角——旁蹲著呢。小鳥已不見了。鐵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開著一個不小的縫兒小貓用腳往里探。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沒死。小貓本來才四個來月大,還沒捉住過老鼠,或者還不會殺生,只是叼著小鳥玩一玩。正在這么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象嚇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鳥的樣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時使我要閉上了眼。小鳥幾乎是蹲著,胸離地很近,象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樣。它身上并沒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塊,非常的短。頭低著,小嘴指著地。那兩個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頂黑頂大的楞著。它只有那么一點活氣,都在眼里,象是等著貓再撲它,它沒力量反抗或逃避;又象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來個救星。生與死都在這倆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胡涂了,昏迷了;不然為什么由鐵筒中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點說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這個希望使它注視著地上,等著,等著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誠,完全把自己交給了一線的希望,一點也不動。象把生命要從兩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動。

小貓沒再撲它,只試著用小腳碰它。它隨著擊碰傾側(cè),頭不動,眼不動,還呆呆的注視著地上。但求它能活著,它就決不反抗??墒遣⒎侨珶o勇氣,它是在貓的面前不動!我輕輕的過去,把貓抓住。將貓放在門外,小鳥還沒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是沒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上落了點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是死?養(yǎng)著它吧,家中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象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好。小鳥不動,蜷著身,兩眼還那么黑,等著!楞了好久,我把它捧到臥室里,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又楞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睜了一下;又不動了,可是身子長出來一些,還低頭看著,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原載一九三四年七月《文學(xué)評論》第一卷第二期

神的游戲

戲劇不是小說。假若我是個木匠;我一定說戲劇不是大鋸。由正面說,戲劇是什么,大概我和多數(shù)的木匠都說不上來。對戲劇我是頭等的外行。

可是,我作過戲劇。這只有我和字紙簍知道??磩e人寫戲,我也試試,正如看別人下海,我也去涮涮腳。原來戲劇和小說不是一回事。這個發(fā)現(xiàn),多少是惱人的。

“小說是袖珍戲園”。不錯。連賣瓜子的打手巾把的都有地位。形容那位睡著了的觀客,和他的夢,都無所不可。一出戲,非把賣瓜子的逐出去不可,那位作夢的先生也該槍斃。戲劇限于臺上加點玩藝,而且必定不許臺下有人睡覺。一些布景,幾個人,說說笑笑或哭哭啼啼,這要使人承認是藝術(shù);天哪,難死人也,景片的繩子松了一些,椅子腿有點活動,都不在話下;她一個勁兒使人明白人生,認識生命,拿揭顯代替形容,拿吵嘴當(dāng)作說理,這簡直不可能??墒钦嬗袝蛇@個的!

設(shè)若戲劇是“一個”人的發(fā)明,他必是個神。小說,二大媽也會是發(fā)明人。從頭說起吧。立意有了,人物,地點,時間,也都有了,這不應(yīng)很樂觀么?是。于是提起筆來,終于放下,讓誰先出來呢?設(shè)若是小說,我就大有辦法。我能叫一混成旅一齊出來,也能叫一個人沒有而大講秋天的紅葉。戲劇家必是個神,他曉得而且毫不遲疑的怎樣開始。他似乎有件法寶,一祭起便成了個誅仙陣,把臺下的觀眾靈魂全引進陣去。并且是很簡單呀,沒有說明書,沒有開場詞,沒有名人的介紹;一開幕便單擺浮擱的把陣式列開,一兩個回合便把人心捉住,拿活人演活人的事,而且叫臺下的活人鄭重其事的感到一些什么,傻子似的笑或落淚。這個本事是真本事,我只能使眼前的白紙老那么白著吧。請想,我面對面的,十二分誠懇的,給二大媽述說一件事,她還不能明白,或是不愿聽;怎樣將兩個人放在臺上交談一陣,就使他明白而且樂意聽呢?大概不是她故意與我作難,就是我該死。

勉強的打了個頭兒。一開幕,一胖一瘦在書房內(nèi)談話,窗外有片雪景,不壞。胖子先說話,瘦子一邊聽一邊看報。也好。談了兩三分鐘,胖子和瘦子的話是一個味兒,話都非常的漂亮,只是顯不出胖子是怎樣個人,瘦子是怎么個人。把筆放下,嘆氣。

過了十分鐘,想起來了。該上女角了。女角一露面,胖子和瘦子之間便起了沖突,一起沖突便有了人格。好極了。女角出來了。她也加入談話,三個人說的都一個味兒,始終是白開水。她打扮得很好,長得也不壞,說話也漂亮;她是怎么個人呢?沒辦法。胖子不替她介紹,瘦子也不管詳述家譜,她自己更不好意思自述。這位救命星原來也是木頭的。字紙簍里增多了兩三張紙。

天才不應(yīng)當(dāng)承認失敗,再來。這回,先從后頭寫。問題的解決是更難寫的;先解決了,然后再轉(zhuǎn)回來補充,似乎更保險。小說不必這樣,因為無結(jié)果而散也是真實的情形。戲劇必須先作繭,到末了變出蛾子來。是的,先出蛾子好了。反正事實都已預(yù)備好,只憑一寫了。寫吧。胖子瘦子和姑娘又都出來了。還是木頭的。瘦子娶了姑娘,胖子飲酖而死,悲劇呀。自己沒悲,胖子沒悲,雖然是死了!事實很有味兒,就是人始終沒活著。胖子和瘦子還打了一場呢,白打,最緊張?zhí)幘褪沁@一打,我自己先笑了。

念兩本前人的悲劇,找點訣竅吧。哼!事實不如我的奇,穿插不如我的巧,言語沒有我的情,可是,也不是從哪找來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有股悲勁縈繞回環(huán),好似與人物事實平行著一片秋云,空氣便是涼颼颼的。不是鬧鬼;定是有神。這位神,把人與事放在一個悲的宇宙里。不知道是先造的人呢,還是先造的那個宇宙。一切是在悲壯的律動里,這個律動把二大媽的淚引出來,滿滿的哭了兩三天,淚越多心里越痛快。二大媽的靈魂已到封神臺下去,甘心的等著被封為——哪怕是土地奶奶呢,到底是入了神界!

我完了。神始終不照顧我。他不給我這點力量。我的眼總是迷糊,看不見那立體的一小塊——其中有人有事有說有笑,一小塊人生,一小塊真理,一小塊悲史,放在心里正合適,放在宇宙里便和宇宙融成一體,如氣之與風(fēng)。戲劇呀,神的游戲。木匠,還是用你的鋸吧。

原載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四日《大公報》

養(yǎng)花

我愛花,所以也愛養(yǎng)花。我可還沒成為養(yǎng)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只把養(yǎng)花當(dāng)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只要開花,我就高興。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滿是花草,小貓兒們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沒有它們的運動場。

花雖多,但無奇花異草。珍貴的花草不易養(yǎng)活,看著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難過的事。我不愿時時落淚。北京的氣候,對養(yǎng)花來說,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風(fēng),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在這種氣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養(yǎng)活,我還沒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養(yǎng)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斗的花草。

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shù)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象好朋友似的關(guān)切它們。一來二去,我摸著一些門道:有的喜陰,就別放在太陽地里,有的喜干,就別多澆水。這是個樂趣,摸住門道,花草養(yǎng)活了,而且三年五載老活著、開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亂吹,這就是知識呀!多得些知識,一定不是壞事。

我不是有腿病嗎,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們受我的照顧,感謝我不感謝;我可得感謝它們。在我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寫了幾十個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澆澆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寫一點,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環(huán),把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結(jié)合到一起,有益身心,勝于吃藥。要是趕上狂風(fēng)暴雨或天氣突變哪,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分緊張。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第二天,天氣好轉(zhuǎn),又得把花兒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墒?,這多么有意思呀!不勞動,連棵花兒也養(yǎng)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進門就夸“好香”!這使我們?nèi)叶几械津湴?。趕到曇花開放的時候,約幾位朋友來看看,更有秉燭夜游的神氣——曇花總在夜里放蕊?;▋悍指耍豢梅譃閿?shù)棵,就贈給朋友們一些;看著友人拿走自己的勞動果實,心里自然特別喜歡。

當(dāng)然,也有傷心的時候,今年夏天就有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還在地上(沒到移入盆中的時候),下了暴雨。鄰家的墻倒了下來,菊秧被砸死者約三十多種,一百多棵!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

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實,有香有色,既須勞動,又長見識,這就是養(yǎng)花的樂趣。

原載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文匯報》

我的幾個房東

初到倫敦,經(jīng)艾溫士教授的介紹,住在了離“城”有十多英里的一個人家里。房主人是兩位老姑娘。大姑娘有點傻氣,腿上常鬧濕氣,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家務(wù)統(tǒng)由妹妹操持,她勤苦誠實,且受過相當(dāng)?shù)慕逃?/p>

她們的父親是開面包房的,死后,把面包房給了兒子,給二女一人一處小房子。她們賣出一所,把錢存在銀行生息。其余的一所,就由她們合住。妹妹本可以去作,也真作過,家庭教師。可是因為姐姐需人照管,所以不出去作事,而把樓上的兩間屋子租給單身的男人,進些租金。這給妹妹許多工作,她得給大家作早餐晚飯,得上街買東西,得收拾房間,得給大家洗小衣裳,得記賬。這些,已足使任何一個女子累得喘不過氣來。可是她于這些工作外,還得答復(fù)朋友的信,讀一兩段圣經(jīng),和作些針線。

她這種勤苦忠誠,倒還不是我所佩服的。我真佩服她那點獨立的精神。她的哥開著面包房,到圣誕節(jié)才送給妹妹一塊大雞蛋糕!她決不去求他的幫助,就是對那一塊大雞蛋糕,她也馬上還禮,送給她哥一點有用的小物件。當(dāng)我快回國時去看她,她的背已很彎,發(fā)也有些白的了。

自然,這種獨立的精神是由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逼出來的,可是,我到底不能不佩服她。

在她那里住過一冬,我搬到倫敦的西部去。這回是與一個叫艾支頓的合租一層樓。所以事實上我所要說的是這個艾支頓——稱他為二房東都勉強一些——而不是真正的房東。我與他一氣在那里住了三年。

這個人的父親是牧師,他自己可不信宗教。當(dāng)他很年輕的時候,他和一個女子由家中逃出來,在倫敦結(jié)了婚,生了三四個小孩。他有相當(dāng)?shù)穆斆?,好讀書。專就文字方面上說,他會拉丁文,希臘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壞。英文,他寫得非常的漂亮。他作過一兩本講教育的書,即使內(nèi)容上不怎樣,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認的事實。我愿意同他住在一處,差不多是為學(xué)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戰(zhàn)時,他去投軍。因為心臟弱,報不上名。他硬擠了進去。見到了軍官,憑他的談吐與學(xué)識,自然不會被叉去帳外。一來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于中國的旅長了。

戰(zhàn)后,他拿了一筆不小的遣散費,回到倫敦,重整舊業(yè),他又去教書。為充實學(xué)識,還到過維也納聽弗洛衣德的心理學(xué)。后來就在牛津的補習(xí)學(xué)校教書。這個學(xué)校是為工人們預(yù)備的,仿佛有點象國內(nèi)的暑期學(xué)校,不過目的不在補習(xí)升學(xué)的功課。作這種學(xué)校的教員,自然沒有什么地位,可是實利上并不壞:一年只作半年的事,薪水也并不很低。這個,大概是他的黃金“時代”。以身份言,中校;以學(xué)識言,有著作;以生活言,有個清閑舒服的事情。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和一位美國女子發(fā)生了戀愛。她出自名家,有碩士的學(xué)位。來倫敦游玩,遇上了他。她的學(xué)識正好補足他的,她是學(xué)經(jīng)濟的;他在補習(xí)學(xué)校演講關(guān)于經(jīng)濟的問題,她就給他預(yù)備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離婚案剛一提到法廳,補習(xí)學(xué)校便免了他的職。這種案子在牛津與劍橋還是鬧不得的!離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須按月供給夫人一些錢。

在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極狼狽。自己沒有事,除了夫婦的花銷,還得供給原配。幸而碩士找到了事,兩份兒家都由她支持著。他空有學(xué)問,找不到事??墒莾杉业母星闈u漸的改善,兩位夫人見了面,他每月給第一位夫人送錢也是親自去,他的女兒也肯來找他。這個,可救不了窮。窮,他還很會花錢。作過幾年軍官,他揮霍慣了。錢一到他手里便不會老實。他愛買書,愛吸好煙,有時候還得喝一盅。我在東方學(xué)院見了他,他到那里學(xué)華語;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幾鎊錢。便出了這個主意。見到我,他說彼此交換知識,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豈不甚好?為學(xué)習(xí)的方便,頂好是住在一處,假若我出房錢,他就供給我飯食。我點了頭,他便找了房。

艾支頓夫人真可憐。她早晨起來,便得作好早飯。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拚命的追公共汽車;永遠不等車站穩(wěn)就跳上去,有時把腿碰得紫里蒿青。五點下工,又得給我們作晚飯。她的烹調(diào)本事不算高明,我倆一有點不愛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淚在眼眶里轉(zhuǎn)。有時候,艾支頓賣了一本舊書或一張畫,手中摸著點錢,笑著請我們出去吃一頓。有時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請他倆吃頓中國飯。在這種時節(jié),她喜歡得象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數(shù)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還記得幾位:有一位是個年輕的工人,談吐很好,可是時常失業(yè),一點也不是他的錯兒,怎奈工廠時開時閉。他自然的是個社會主義者,每逢來看艾支頓,他倆便粗著脖子紅著臉的爭辯。艾支頓也很有口才,不過與其說他是為政治主張而爭辯,還不如說是為爭辯而爭辯。還有一位小老頭也常來,他頂可愛。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讀能寫能講,但是找不到事作;閑著沒事,他只為一家磁磚廠吆喝買賣,拿一點扣頭。另一位老者,常上我們這一帶來給人家擦玻璃,也是我們的朋友。這個老頭是位博士。趕上我們在家,他便一邊擦著玻璃,一邊和我們討論文學(xué)與哲學(xué)??鬃拥恼軐W(xué),泰戈爾的詩,他都讀過,不用說西方的作家了。

只提這么三位吧,在他們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崩潰與罪惡。他們都有知識,有能力,可是被那個社會制度捆住了手,使他們抓不到面包。成千論萬的人是這樣,而且有遠不及他們?nèi)齻€的!找個事情真比登天還難!

艾支頓一直閑了三年。我們那層樓的租約是三年為限。住滿了,房東要加租,我們就分離開,因為再找那樣便宜,和恰好夠三個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雖然不在一塊兒住了,可是還時常見面。艾支頓只要手里有夠看電影的錢,便立刻打電話請我去看電影。即使一個禮拜,他的手中徹底的空空如也,他也會約我到家里去吃一頓飯。自然,我去的時候也老給他們買些東西。這一點上,他不象普通的英國人,他好請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約請與饋贈。有許多地方,他都帶出點浪漫勁兒,但他到底是個英國人,不能完全放棄紳士的氣派。

直到我回國的時際,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書局里作顧問,薦舉大陸上與美國的書籍,經(jīng)書局核準,他再找人去翻譯或——若是美國的書——出英國版。我離開英國后,聽說他已被那個書局聘為編輯員。

離開他們夫婦,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細說;房東與房客除了交租金時見一面,沒有一點別的關(guān)系。在公寓里,晚飯得出去吃,既費錢,又麻煩,所以我又去找房間。這回是在倫敦南部找到一間房子,房東是老夫婦,帶著個女兒。

這個老頭兒——達爾曼先生——是干什么的,至今我還不清楚。一來我只在那兒住了半年,二來英國人不喜歡談私事,三來達爾曼先生不愛說話,所以我始終沒得機會打聽。偶爾由老夫婦談話中聽到一兩句,仿佛他是木器行的,專給人家設(shè)計作家具。他身邊常帶著尺。但是我不敢說肯定的話。

半年的工夫,我聽熟了他三段話——他不大愛說話,但是一高興就離不開這三段,象留聲機片似的,永遠不改。第一段是貴族巴來,由非洲弄來的鉆石,一小鐵筒一小鐵筒的!每一塊上都有個記號!第二段是他作過兩次陪審員,非常的光榮!第三段是大戰(zhàn)時,一個傷兵沒能給一個軍官行禮,被軍官打了一拳。及至看明了那是個傷兵,軍官跑得比兔子還快;不然的話,非教街上的給打死不可!

除了這三段而外,假若他還有什么說的,便是重述《晨報》上的消息與意見。凡是《晨報》所說的都對!

這個老頭兒是地道英國的小市民,有房,有點積蓄,勤苦,干凈,什么也不知道,只曉得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英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達爾曼太太是女性的達爾曼太太,她的意見不但得自《晨報》,而且是由達爾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幾段《晨報》,她沒工夫自己去看報。

達爾曼姑娘只看《晨報》上的廣告。有一回,或者是因為看我老拿著本書,她向我借一本小說。隨手的我給了她一本威爾思的幽默故事。念了一段,她的臉都氣紫了!我趕緊出去在報攤上給她找了本六個便士的羅曼司,內(nèi)容大概是一個女招待嫁了個男招待,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繼人。這本小書使她對我又有了笑臉。

她沒事作,所以在分類廣告上登了一小段廣告——教授跳舞。她的技術(shù)如何,我不曉得,不過她聲明愿減收半費教給我的時候,我沒出聲。把知識變成金錢,是她,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

她有點苦悶,沒有男朋友約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飯便假裝頭疼,跑到樓上去睡覺?;橐鰡栴}在那經(jīng)濟不景氣的國度里,真是個沒法辦的問題。我看她恐怕要窩在家里!“房東太太的女兒”往往成為留學(xué)生的夫人,這是留什么外史一類小說的好材料;其實,里面的意義并不止是留學(xué)生的荒唐呀。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風(fēng)》第四期

我有一個志愿

我是個沒有什么大志愿的人。我向來沒說過自己有如何了不起的學(xué)問與天才,也沒覺得誰的職業(yè)比我自己的高貴或低賤。我只希望吃的飽,穿的暖,而盡心盡力的寫些文章。

在寫文章中我可是有個志愿——希望能寫出一本好的劇本來。雖然我是沒有什么遠大志愿的人,這個志愿——寫個好劇本——可的確不算很小。要達到這個志愿,我須第一,去讀很多很多的書——頂好是能上外國去讀幾年書。第二,我須有戲必看,去“養(yǎng)”我的眼睛。第三,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shù)绞裁磩F中作二年職員,天天和導(dǎo)演、演員、與其他的專門的技術(shù)人員有親密的接觸。第四,或者我還應(yīng)當(dāng)學(xué)學(xué)演戲,常扮個什么不重要的角色。把上述四項都作到,我還不知道我是否有寫劇的天才。假若沒有,我的工夫雖然下到了,可還是難以如愿。這個志愿真的不算??!

恐怕有人以為我不很實誠吧——寫個劇本也值得發(fā)這么大的愿?好,讓咱們往遠里說說吧。第一,即使在沒有用文字寫出來的小說的民族中,他們也必定有口傳的詩歌與故事,人,從一個意義來說,是活在記憶中的。他記得過去,才關(guān)切將來。否則他們活在虛無飄渺中,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和要往哪里去。因此,文藝——不管是寫出來的還是口傳的——老不會死亡。文藝出喪的日子,也就是文化死亡的時候。

你看,文藝有多么重要!

第二,等到文化較高了,人們——受宗教的或社會行動的帶動——才發(fā)明了戲劇。戲劇比詩歌與故事年輕,而在服裝上,動作上,談吐上,都比它的哥哥們更漂亮、活潑、文雅的多。戲劇把當(dāng)時的文化整個的活現(xiàn)在人的眼前。文化有多么高,多么大,它也就有多么高,多么大。有了戲劇的民族,不會再返歸野蠻,它需要好的故事,好的思想,好言語,好的音樂、服裝、跳舞,與好的舞臺。它還需要受過特別訓(xùn)練的演員與有教養(yǎng)的觀眾。它不但要包括藝術(shù),也要包括文化!戲劇,從一個意義來說,是文化的發(fā)言人。假如你還不大看起戲劇,就請想想看吧,有沒有第二個東西足以代替它?準保沒有!再看看,哪一個野蠻民族“有”真正的戲劇?和哪個文化高的民族,“沒有”戲劇?

你看,戲劇有多么重要!

戲劇既是這么大的東西,我怎能不為要寫個劇本而下個很大的志愿呢?它的根子雖然生長在文藝的園地里,它所吸取的卻是藝術(shù)全部的養(yǎng)分啊!

好吧,雖然我是個沒有什么遠志的人,我卻要在今天——戲劇節(jié)——定下這么一個大志愿。這并不是要湊湊熱鬧,而是想在文化的建設(shè)中寫寫少不得的戲劇呀!文化滋養(yǎng)藝術(shù),藝術(shù)又翻回頭來領(lǐng)導(dǎo)文化,建設(shè)文化。在藝術(shù)中,能綜合藝術(shù)各部門而求其總效果的,只有戲劇。

抗戰(zhàn)與文化建設(shè)須攜手而行。那么,我要立志寫個好劇本,大概并不能算作無聊。至于我能否如愿以償,那就看我的努力如何了。愿與戲劇同仁共勉之。

原載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五日《新民報》晚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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