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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無拘無束,盡享時光

活就要活得自在:老舍散文精編 作者:老舍 著,柳夏 編


第二章 無拘無束,盡享時光

家中不要電話,不要播音機,不要留聲機,不要麻將牌,不要風(fēng)扇,不要保險柜。缺乏的東西本來很多,不過這幾項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給我也不要。

我的理想家庭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講戀愛,講革命,講志愿,似乎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簡直想不到組織家庭——結(jié)婚既是愛的墳?zāi)?,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漢的累贅。及至過了三十,革命成功與否,事情好歹不論,反正領(lǐng)略夠了人情世故,壯氣就差點事兒了。雖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為馬為牛,可是人生總不過如此,多少也都得經(jīng)驗一番,既不堅持獨身,結(jié)婚倒也還容易。于是發(fā)帖子請客,笑著開駛倒車,苦樂容或相抵,反正至少湊個熱鬧。到了四十,兒女已有二三,貧也好富也好,自己認(rèn)頭苦曳,對于年輕的朋友已經(jīng)有好些個事兒說不到一處,而勸告他們老老實實的結(jié)婚,好早生兒養(yǎng)女,即是話不投緣的一例。到了這個年紀(jì),設(shè)若還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連這么一想也覺泄氣。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輕力壯,力求事事出軌,決不甘為火車: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種種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作火車不可,且作貨車焉。把當(dāng)初與現(xiàn)在一比較,判若兩人,足夠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實不多見。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說理想家庭的資格:大不必吹,蓋亦自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間小平房:一間是客廳,古玩字畫全非必要,只要幾張很舒服寬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間書房,書籍不少,不管什么頭版與古本,而都是我所愛讀的。一張書桌,桌面是中國漆的,放上熱茶杯不至燙成個圓白印兒。文具不講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兩枝鮮花,插在小瓶里。兩間臥室,我獨據(jù)一間,沒有臭蟲,而有一張極大極軟的床。在這個床上,橫睡直睡都可以,不論怎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適,好象陷在棉花堆里,一點也不硬碰骨頭。還有一間,是預(yù)備給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間廚房,一個廁所,沒有下房,因為根本不預(yù)備用仆人。家中不要電話,不要播音機,不要留聲機,不要麻將牌,不要風(fēng)扇,不要保險柜。缺乏的東西本來很多,不過這幾項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給我也不要。

院子必須很大??繅τ袔字晷」緲洹3艘粔K長方的土地,平坦無草,足夠打開太極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種著花草——沒有一種珍貴費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貓,院中至少也有一兩盆金魚;小樹上懸著小籠,二三綠蟈蟈隨意地鳴著。

這就該說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兒一女就正合適。先生管擦地板與玻璃,打掃院子,收拾花木,給魚換水,給蟈蟈一兩塊綠黃瓜或幾個毛豆;并管上街送信買書等事宜。太太管做飯,女兒任助手——頂好是十二三歲,不準(zhǔn)小也不準(zhǔn)大,老是十二三歲。兒子頂好是三歲,既會講話,又胖胖的會淘氣。母女于做飯之外,就做點針線,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邊去洗,小件的隨時自己涮一涮。

既然有這么多工作,自然就沒有多少工夫去聽?wèi)蚩措娪啊2贿^在過生日的時候,全家就出去玩半天;接一位親或友的老太太給看家。過生日什么的永遠(yuǎn)不請客受禮,親友家送來的紅白帖子,就一概扔在字紙簍里,除非那真需要幫助的,才送一些干禮去。到過節(jié)過年的時候,吃食從豐,而且可以買一通紙牌,大家打打“索兒胡”,賭鐵蠶豆或花生米。

男的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是每天寫點詩或小說,每千字賣上四五十元錢。女的也沒事做,除了家務(wù)就讀些書。兒女永不上學(xué),由父母教給畫圖,唱歌,跳舞——亂蹦也算一種舞法——和文字,手工之類。等到他們長大,或者也會仗著繪畫或?qū)懳恼沦u一點錢吃飯;不過這是后話,頂好暫且不提。

這一家子人,因為吃得簡單干凈,而一天到晚又不閑著,所以身體都很不壞。因為身體好,所以沒有肝火,大家都不愛鬧脾氣。除了為小貓上房,金魚甩子等事著急之外,誰也不急叱白臉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體面,不令人望而生厭。衣服可并不講究,都做得很結(jié)實樸素:永遠(yuǎn)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體面,可不露電影明星氣;女的很健美,可不紅唇卷毛的鼻子朝著天。孩子們都不卷著舌頭說話,淘氣而不討厭。

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無論怎樣吧,反正必須在中國,因為中國是頂文明頂平安的國家;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國內(nèi)也。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論語》第一〇〇期

觀畫記

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fā)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里。怎么說呢?去看我們不懂得的東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頭,也動嘴唇,也背著手;及至有人問他,告示上說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數(shù)字?jǐn)?shù)。這足以使他自己和別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開心。看完再對人講論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罷告示,回家對老婆大談?wù)?,甚至因意見不同,而與老婆干起架來,則更熱鬧而緊張。

新年前,我去看王紹洛先生個人展覽的西畫。濟南這個地方,藝術(shù)的空氣不象北平那么濃厚。可是近來實在有起色,書畫展覽會一個接著一個的開起來。王先生這次個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只要有圖畫看,我總得去看看。因為我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所以我必須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會場里去。一到會場,我很會表演。先在簽到簿上寫上姓名,寫得個兒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騙碗茶喝。要作品目錄,先數(shù)作品的號碼,再看標(biāo)價若干,而且算清價格的總積: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發(fā)多大的財。我管這個叫作“藝術(shù)的經(jīng)濟”。然后我去看畫。設(shè)若是中國畫,我便靠近些看,細(xì)看筆道如何,題款如何,圖章如何,裱的綾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項,或點點頭,或搖搖首,好象要給畫兒催眠似的。設(shè)若是西洋畫,我便站得遠(yuǎn)些看,頭部的運動很靈活,有時為看一處的光線,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雞蹭癢癢然。這看了一遍,已覺有點累得慌,就找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一張畫死看,不管畫的好壞,而是因為它恰巧對著那把椅子。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張圖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zhuǎn)回頭來看我,似欲領(lǐng)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的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后期,至多也不過中期?!被蚴牵骸胺滤?,還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的說,因為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唬就唬,心中怪舒服的。

其實,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說什么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腿的椅子??墒俏也灰虼硕】醋约海昏b別圖畫的好壞,不能??俊跋癫幌瘛?;圖畫是藝術(shù)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為牛則牛,呼之為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么,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涂了幾個黑蛋,而標(biāo)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視為天才呢?那么,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dāng)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fù)責(zé)任,你干嗎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

我不認(rèn)識王紹洛先生??墒呛芟MJ(rèn)識他。他畫得真好。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愛什么,什么就好,沒有客觀的標(biāo)準(zhǔn)?!翱陀^”,頂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觀;你不自己去上電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賈波林,叫作客觀;都是傻事,我不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說自己的話;等打架的時候,才找我哥哥來揍你。

王先生展覽的作品:油畫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說,真算不少。對于木刻,我不說什么。不管它們怎樣好,反正我不喜愛它們。大概我是有點野蠻勁,愛花紅柳綠,不愛黑地白空的東西。我愛西洋中古書籍上那種繪圖,因為顏色鮮艷。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覺得不好受。木刻,對于我,好象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有人給我講過相對論,我沒好意思不聽,可是始終不往心里去;不論它怎樣相對,反正我覺得它不對。對木刻也是如此,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癮;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愛那些畫。特別是那些風(fēng)景畫。對于風(fēng)景畫,我愛水彩的和油的,不愛中國的山水。中國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畫家在那兒作八股,弄了些個起承轉(zhuǎn)合,結(jié)果還是那一套。水彩與油畫的風(fēng)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們使我永遠(yuǎn)喜悅,不象中國山水畫那樣使我離開自然,而細(xì)看筆道與圖章。這回對了我的勁,王先生的是油畫。他的顏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綠瓦上的那一層嫩綠——有光的那一塊兒。他有不少張風(fēng)景畫,我因為看出了神,不大記得哪張是哪張了。我也不記得哪張?zhí)萄?,這就是說都不壞,除了那張《匯泉浴場》似乎有點俗氣。那張《斷墻殘壁》很好,不過著色太火氣了些;我提出這個,為是證明他喜歡用鮮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畫春夏景物的,據(jù)我看。他能畫得干凈而活潑;我就怕看抹布顏色的畫兒。

關(guān)于人物,《難民》與《懺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愛那三口兒難民,覺得還少點憔悴的樣子。我倒愛難民背后的設(shè)景:樹,遠(yuǎn)遠(yuǎn)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流的對照,云樹引起渺茫與窮無所歸之感?!豆氽∨c民房》也是用這個結(jié)構(gòu)——至少是在立意上。最愛《懺悔》。裸體的男人,用手捧著頭,頭低著。全身沒有一點用力的地方,而又沒一點不在緊縮著,是懺悔。此外還有好幾幅裸體人形,都不如這張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腫女人,不管在技術(shù)上有什么講究,我是不愛看“河漂子”的。

花了兩點鐘的工夫,還能不說幾句么?于是大發(fā)議論,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確是很佩服王先生。這決不是捧場;他并沒見著我,也沒送給我一張畫。我說他好歹,與他無關(guān),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fā)的。偉人們不是都喜歡大發(fā)議論么?

原載一九三四年二月《青年界》第五卷第二期

取錢

我告訴你,二哥,中國人是偉大的。就拿銀行說吧,二哥,中國最小的銀行也比外國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兒個我還在銀行里睡了一大覺。這個我告訴你,二哥,在外國銀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國,你不是說我隨了洋鬼子嗎?二哥,你真有先見之明。還是拿銀行說吧,我親眼得見,洋鬼子再學(xué)一百年也趕不上中國人。洋鬼子不夠派兒。好比這么說吧,二哥,我在外國拿著張十鎊錢的支票去兌現(xiàn)錢。一進(jìn)銀行的門,就是柜臺,柜臺上沒有亮亮的黃銅欄桿,也沒有大小的銅牌。二哥你看,這和油鹽店有什么分別?不夠派兒。再說人吧,柜臺里站著好幾個,都那么光梳頭,凈洗臉的,臉上還笑著;這多下賤!把支票交給他們誰也行,誰也是先問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夠派兒了!拿過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緊跟著就問:“怎么拿?先生!”還是笑著。哪道買賣人呢?!叫“先生”還不夠,必得還笑,洋鬼子脾氣!我就說了,二哥:“四個一鎊的單張,五鎊的一張,一鎊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錢兩樣?!币蠢碚f,二哥,十鎊錢要這一套羅哩羅嗦,你討厭不,假若二哥你是銀行的伙計?你猜怎么樣,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賤了,好象這樣麻煩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喝,登時從柜臺下面抽出簿子來,刷刷的就寫;寫完,又一伸手,錢是錢,票子是票子,沒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給我數(shù)出來了;緊跟著便是:“請點一點,先生!”又是一個“先生”,下賤,不懂得買賣規(guī)矩!點完了錢,我反倒愣住了,好象忘了點什么。對了,我并沒忘了什么,是奇怪洋鬼子干事——況且是堂堂的大銀行——為什么這樣快?趕喪哪?真他媽的!

二哥,還是中國的銀行,多么有派兒!我不是說昨兒個去取錢嗎?早八點就去了,因為現(xiàn)在天兒熱,銀行八點就開門;抓個早兒,省得大晌午的勞動人家;咱們事事都得留個心眼,人家有個伺候得著與伺候不著,不是嗎?到了銀行,人家真開了門,我就心里說,二哥:大熱的天,說什么時候開門就什么時候開門,真叫不容易。其實人家要楞不開一天,不是誰也管不了嗎?一邊贊嘆,我一邊就往里走。喝,大電扇忽忽的吹著,人家已經(jīng)都各按部位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吸著煙卷,按著鈴要茶水,太好了,活象一群皇上,太夠派兒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過去,大熱的天,不叫人家多歇會兒,未免有點不知好歹??墒俏业降走^去了,二哥,因為怕人家把我攆出去;人家看我象沒事的,還不攆出來么?人家是銀行,又不是茶館,可以隨便出入。我就過去了,極慢的把支票放在柜臺上。沒人搭理我,當(dāng)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興;大熱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過去就預(yù)備好了:先用左腿金雞獨立的站著,為是站乏了好換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鐘,我很高興我的腿確是有了勁。支持到十二分鐘我不能不換腿了,于是就來個右金雞獨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興了,嗨,爽性來個猴啃桃吧,我就頭朝下,順著柜臺倒站了幾分鐘。翻過身來,大家還沒動靜,我又翻了十來個跟頭,打了些旋風(fēng)腳。剛站穩(wěn)了,過來一位;心里說:我還沒練兩套拳呢;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過來吐口痰,我補上了兩套拳。拳練完了,我出了點汗,很痛快。又站了會兒,一邊喘氣,一邊欣賞大家的派頭——真穩(wěn)!很想給他們喝個彩。八點四十分,過來一位,臉上要下雨,眉毛上滿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難過,大熱的天,來給大家添麻煩。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象斷定我和支票象親哥兒倆不象。我很想把腦門子上簽個字。他連大氣沒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給我一面小銅牌。我直說:“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適,我明天再來;明天立秋?!蔽沂钦媾掳阉麣馑?,大熱的天。他還是沒理我,真夠派兒,使我肅然起敬!

拿著銅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錢的那邊看了一下。放錢的先生——一位象屈原的中年人——剛按鈴要雞絲面。我一想:工友傳達(dá)到廚房,廚子還得上街買雞,湊巧了雞也許還沒長成個兒;即使順當(dāng)?shù)馁I著雞,面也許還沒磨好。說不定,這碗雞絲面得等三天三夜。放錢的先生當(dāng)然在吃面之前決不會放錢;大熱的天,腹里沒食怎能辦事。我覺得太對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點發(fā)困,靠著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沒蚊子也沒臭蟲,到底是銀行里!一閉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鐘;我的身體,二哥,是不錯了!吃得飽,睡得著!偷偷的往放錢的先生那邊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熱的天,趕勞人是不對的?。╇u絲面還沒來呢。我很替他著急,肚子怪餓的,坐著多么難受。他可是真夠派兒,肚子那么餓還不動聲色,沒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點左右吧,雞絲面來了!“大概”,因為我不肯看壁上的鐘——大熱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簡直不夠朋友。況且我才等了兩點鐘,算得了什么。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覺得對不起人。為兌我這張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們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鈴要手巾把,然后點上火紙,咕嚕開小水煙袋。我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點多鐘水煙。這時候,二哥。等取錢的已有了六七位,我們彼此對看,眼中都帶出對不起人的神氣。我要是開銀行,二哥,開市的那天就先槍斃倆取錢的,省得日后麻煩。大熱的天,取哪門子錢?!不知好歹!

十點半,放錢的先生立起來伸了伸腰。然后捧著小水煙袋和同事的低聲閑談起來。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熱的天,十時半還得在行里閑談,多么不自由!憑他的派兒,至少該上青島避兩月暑去;還在行里,還得閑談,哼!

十一點,他回來,放下水煙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點半才回來。大熱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點鐘的恭,多不容易!再說,十一點半,他居然拿起筆來寫賬,看支票。我直要過去勸告他不必著急。大熱的天,為幾個取錢的得點病才合不著。到了十二點,我決定回家,明天再來。我剛要走,放錢的先生喊:“一號!”我真不愿過去,這個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點鐘就放錢,派兒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沒使我失望。我一過去,他沒說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來我忘了在背后簽字,他沒等我拔下自來水筆來,說了句:“明天再說吧?!边@才是我所希望的!本來嗎,人家是一點關(guān)門;我補簽上字,再等四點鐘,不就是下午四點了嗎?大熱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時候不關(guān)門?我收起支票來,想說幾句極合適的客氣話,可是他喊了“二號”;我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工夫,決定回家好好的寫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開開眼去,太夠派兒!

原載一九三四年十月一日《論語》第五十期

生日

常住在北方,每年年尾祭灶王的糖瓜一上市,朋友們就想到我的生日。即使我自己想馬虎一下,他們也會興高彩烈地送些酒來:“一年一次的事呀,大家喝幾杯!”祭灶的爆竹聲響,也就借來作為對個人又增長一歲的慶祝。

今年可不同了:連自幼同學(xué)而現(xiàn)在住在重慶的朋友們,也忘記了這回事,因為街上看不到糖瓜呀。我自己呢,當(dāng)然不愿為這點小事去宣傳一番;桌上雖有海戈兄前兩天送來的一瓶家釀橘酒,也不肯獨酌。這不是吃酒的時候!

從早晨一睜眼,我就盤算:今天決不吃酒??墒牵瑧?yīng)當(dāng)休息一天:這幾天雖然沒能寫出什么文章來,但亂七八糟的事也使身體覺出相當(dāng)?shù)钠@?。一年一次的事呀,還不休息休息?

休息么?幾乎沒這個習(xí)慣。手一閑起來,就五雞六獸的難過。于是,先寫封家信吧;用不著推敲字句,而又不致手不摸筆,辦法甚妥。

家信非常的難寫,多少多少的心腹話,要說給最親愛的人;可是,暴敵到處檢查信件;書信稍長一些,即使挑不出毛病,也有被焚化了的危險——鬼子多疑,又不肯多破費工夫;燒了省事。好吧,寫短一些吧。短,有什么寫頭兒呢?我擱下了筆。想起妻與兒女,想起淪陷區(qū)域的慘狀……

又拿起筆來,趕快又放下,我能直道出抗戰(zhàn)必勝的實情,去安慰家人嗎?啊,國還未亡,已沒了寫信的自由!真猜不透那些以屈服為和平的人們長著怎樣一副心肝!

由這個就想到接出家眷的問題。朋友們善意的相勸,已非一次:把她們接來吧!可是,路費從何而來呢?是的,才幾百塊錢的事罷咧,還至于……哼,幾百塊錢就足以要了一個窮寫家的命!

“難道你就沒有版稅?”友人們驚異地問。

沒有。商務(wù)的是交由文學(xué)社轉(zhuǎn)發(fā),文學(xué)社在哪兒?誰負(fù)責(zé)?不知道。良友的書早已被搶一空。開明有通知,暫停版稅,容日補發(fā)。人間書屋剛移到廣州,而廣州棄守,書籍丟個干凈……從前年七七到現(xiàn)在,只收到生活的十塊來錢!

沒錢辦不了事,而錢又極難與寫家結(jié)緣,我不明白為什么有許多人總以為作家可羨慕。

家信不寫也罷。

噢,也許作家的清貧值得羨慕??墒牵也]看見有誰因羨慕清貧而少吃一次冠生園!

家信既不寫,又不能空過這一天,好,還是寫文章吧。這窮人的生日,只好在紙墨中過了吧。

寫了幾句,心中太亂。家,國,文藝,窮,病,……沒法使思想集中。求稿子的人慣說:“好歹給湊湊,哪怕是一兩千字呢!好吧,明天下午來??!”仿佛作家不準(zhǔn)有感情與心事,而只須一動開關(guān),象電燈似的,就筆下生輝?

明天還有許多事呢:一個講演,一家朋友結(jié)婚,約友人談鼓詞的寫法,還要去看一位朋友……那么,今天還是非寫出一點來不可;明天終日不得空閑。

我知道,這該到頭疼的時候了。果然,頭從腦子那溜兒起了一道熱紋,大概比電燈里的細(xì)絲還細(xì)上多少倍。然后,腦中空了一塊,而太陽穴上似乎要裂開些縫子。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正落著毛毛雨。睡一會兒?宿舍里吵得要命。

怕筆尖干了,連連沾墨。寫幾個字,抹了;再寫,再抹;看一會兒桌頭上小兒女照片,想象著她們怎樣念叨:“爸的生日,今天!”而后,再寫,再抹……

寫家的生活里并沒有詩意呀,頭疼是自獻(xiàn)的壽禮!

原載一九三九年四月《彈花》第二卷第五期

搬家

一提議說搬家,我就知道麻煩又來了。住著平安,不吵不鬧,誰也不愿搬動。又不是光棍一條,搬起來也省事。既然稱得起“家”,這至少起碼是夫婦兩個,往往彼此意見不合,先得開幾次聯(lián)席會議,結(jié)果大家的主張不得不折衷。誰去找房,這個說,等我找到得幾時,我又得教書,編講義,寫文章,而且專等星期去找;況且我男人家又粗心又馬虎,還是你去吧。那個說,一個女人家東家進(jìn),西家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都得看仔細(xì),打聽明白,就是看妥了,和房東辦交涉也是不善,全權(quán)通交在一人身上,這個責(zé)任,確是不輕。

沒有法子,只得第二天就去實行,一路上什么也引不起注意,就看布告牌上的招租帖,墻角上,熱鬧口上通都留神,這還不算。有的好房就不貼條子,也不請銀行信托部來管,這可不好辦。一來二去的自己有了點發(fā)現(xiàn),凡是窗戶上沒有窗簾子,你就可拍門去問。雖然看不中意,但是比較起所看的房確是強的多。

住慣北平的房子,老希望能找到一個大院子。所以離開北平之后,無論到天津,濟南,漢口,上海,以至青島,能找到房子帶個大院子,真是少有。特別是在青島,你能找到獨門獨院,只花很少的租價,就簡直可說沒有。除非你真有腰包,可以大大的租上座全樓。

我就不喜歡一個樓,分樓上一家,樓下一家,或是樓分四家住。這樣住在樓上的人多少總是占便宜的。樓下的可就倒霉。遇見清凈孩子少的還好,遇見好熱鬧,有嗜好的,孩子多的,那才叫活糟。而且還注意同樓是不是好養(yǎng)狗。這是經(jīng)驗告訴我,一條狗得看新養(yǎng)的,還是舊有的。青島的狗種,可屬全世界的了,三更半夜,嚎出的聲真能嚇得你半夜不能安睡。有了狗群,更不得安生,決斗聲,求愛聲,乳狗聲,比什么聲音都復(fù)雜熱鬧。這個可不敢領(lǐng)教了!

其次看同樓鄰居如何;人口,年齡,籍貫,職業(yè),都得在看房之際順口答音的,探聽清楚。比如說吧,這家是南方人,老太太是湖北的,少奶奶是四川的,少爺是在港務(wù)局作事,孩子大小三個;這所樓我雖看的還合適,房間大,陽光充足,四壁廁所廚房都干凈,可是一看這家鄰居,心就涼爽了。第一老太太是南方的我先怕。這并不是說對于南方的老太太有什么仇恨,而是對于她們生活習(xí)慣都合不來。也不管什么日子,黑天白日,黃錢白錢——紙錢——足燒一氣,口中念念有詞,我確是看不下去。再有是在門前買東西,為了一分錢,一棵菜,絕不善罷甘休買成功,必得為少一兩分量吵嚷半天,小販們臉紅脖子粗的走開。少奶奶管孩子,少爺?shù)跎ぷ?,你能管得著么?碰巧還架上廉價無線電,吵得你“姑子不得睡,和尚不得安”。所以趁早不用找麻煩。

論到職業(yè)上,確是重大問題。如果同樓鄰居是同行,當(dāng)然不必每天見面,“今天天氣,哈哈哈”,或者不至于遭人白眼,扭頭不屑于理“你個窮酸教書匠”,大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氣概。有時還特別顯示點大爺就是這股子勁,看著不順眼,搬哪!于是乎下班之后約些朋友打打小牌。越是更深人靜,紅中白板叫得越響,碰巧就繼續(xù)到天亮,叫車送客忙了一大陣,這且不提。

你遇見這樣對頭最好忍受。你若一干涉,好,事情更來得重,沒事先拉拉胡琴,約個人唱兩出。久而久之,來個“坐打二簧”,鑼鼓一齊響,你不搬家還等著什么?想用功到時候了,人家卻是該玩的時候;你說明天第一堂有課,人家十時多才上班。你想著票友散了,先睡一覺,人家樓上孩子全起來了,玩橄欖球,拉凳子,打鐵壺又跟上了。心中老害怕薄薄一層樓板,早晚是全軍覆沒,蓋上木頭被褥,那才高興呢!

一封客客氣氣的勸告信,滿希望等樓上的先生下了班,送了過去,發(fā)生點效力。一會兒樓上老媽子推門進(jìn)來說,我們太太不認(rèn)識字,老爺不在家,太太說不收這封信。好吧,接過來,整個丟進(jìn)字紙簍里。自愧沒作公安局長。

一個月后,房子才算妥當(dāng)了,半年為期,沒有什么難堪條件?;貋韺λ徽f,她先搖頭,難道樓下你還沒住夠?我說,這次可擔(dān)保,一定沒有以前所受的流弊。房子夠住,地點適宜,離學(xué)校,菜市,大街都近,而且喜歡遇到整齊的院子,又帶著一個大空后院,練球,跳遠(yuǎn),打拳都行。再說樓上只住老夫婦倆,還是教育界。她點了點頭。

兩輛大敞車,把所有的動產(chǎn),在一早晨都搬了過去,才又發(fā)現(xiàn)門口正對著某某宿舍三個敞口大垃圾箱。掩鼻而過可也!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日《談風(fēng)》第四期

大地的女兒

我與史沫特萊初次會面是在一九四六年九月里,以前,聞名而不曾見過面。

見面的地點是雅門(XADDO)。雅門是美國紐約省的一所大花園,有一萬多畝地。園內(nèi)有松林、小湖、玫瑰圃、樓館,與散在松蔭下的單間書房。此園原為私產(chǎn)。園主是財主,而喜藝術(shù)。他死后,繼承人們組織了委員會,把園子作為招待藝術(shù)家來創(chuàng)作的地方。這是由一九二六年開始的,到現(xiàn)在已招待過五百多位藝術(shù)家。招待期間,客人食宿由園中供給。

園林極美,地方幽靜。這的確是安心創(chuàng)作的好地點。當(dāng)我被約去住一個月的時候,史沫特萊正在那里撰寫朱德總司令傳。

客人們吃過早飯,即到林蔭中的小書房去工作。游園的人們不得到書房附近來,客人們也不得湊到一處聊天。下午四點,工作停止,客人們才到一處,或打球、或散步、或劃船。晚飯后,大家在一處或閑談、或下棋、或跳舞、或喝一點酒。這樣,一個月里,我差不多都能見到史沫特萊。

她最初給我的印象是:這是個烈性的女人。及至稍熟識了一點,才知道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烈性男兒,可又善于體貼,肯服侍人,象個婆婆媽媽的中年婦人。趕到讀了她的自傳,《大地的女兒》,我更明白了她是既敢沖破一切網(wǎng)羅束縛的戰(zhàn)士,又是個多情的女子。因此,她非常的可愛,她在工作之暇,總是挑頭兒去跳舞、下棋、或喝兩杯酒。這些小娛樂與交際,使大家都愿意接近她;她既不擺架子,又不裝腔作勢。她真純。她有許多印度親戚與朋友。趕到他們來到,她就按著東方的習(xí)俗招待他們,拿出所有的錢給他們花,把自己的床讓給他們睡,還給他們洗衣服、做飯。她并不因為自己思想前進(jìn),而忽略了按照著老辦法招呼親友。

雖然如此,她卻無時無地不給當(dāng)時的中國的解放區(qū)與蘇聯(lián)作宣傳。在作這種宣傳的時候,她還是針對著對象,適當(dāng)?shù)陌l(fā)言,不犯急性病。比如,有兩次她到新從戰(zhàn)場上退役的士兵里去活動,教他們不要追隨著老退伍軍人作反動的事情,她就約我同去,先請我陳訴蔣介石政權(quán)是多么腐爛橫暴,而后她自己順著我的話再加以說明。她并不一下子就說中國的解放區(qū)怎么好——那會教文化不高的士兵害怕,容易誤認(rèn)為她要勸他們加入共產(chǎn)黨。同樣的,她與一位住在雅門的英國作家討論世界大勢的時候,她也留著神,不一下子就趕盡殺絕。那位英國作家參加過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痛恨法西斯主義。可是,正和許多別的英國文化人一樣,他一方面反法西斯,卻一方面又為英國工黨政府的反動政策作辯護(hù),反對蘇聯(lián)。史沫特萊有心眼,知道自己要是一個勁的說蘇聯(lián)好,必會勞而無功,或者弄得雙方面紅耳赤,下不來臺。她總先提:蘇聯(lián)的建設(shè)是全世界的一個新理想,新試驗,他就是人類的光明。因此,我們不能只就某一件事去批評蘇聯(lián),而須高瞻遠(yuǎn)矚的為蘇聯(lián)著想,為全人類的光明遠(yuǎn)景著想。我們?nèi)羰且罁?jù)著別人的話語去指摘蘇聯(lián),便會減低了我們的理想,遮住了人類的光明。這種苦口婆心的,識大體的規(guī)勸,對于可左可右的知識分子是大有說服力量的。

可是,她并不老婆婆媽媽。當(dāng)她看到不平的事情,她會馬上冒火,準(zhǔn)備開打。有一次,我們到市里去吃飯,(雅門園距市里有二英里,可以慢慢走去)看見鄰桌坐著一男一女兩位黑人。坐了二十多分鐘,沒有人招呼他們。女的極感不安,想要走出去,男的不肯。史沫特萊過去把他們讓到我們桌上來,同時叫過跑堂的質(zhì)問為什么不伺候黑人。那天,有某進(jìn)步的工會正在市里開年會,她準(zhǔn)備好,假若跑堂的出口不遜,她會馬上去找開會的工人代表們,來興師問罪。幸而,跑堂的見她聲色俱厲,在她面前低了頭;否則,那天會出些事故的。

后來,她來過紐約,為控訴麥克阿瑟??上?,我沒有見著她。據(jù)說:麥克阿瑟說她是紅偵探,所以她一怒來到紐約起訴。她一點也沒看起占據(jù)日本的加料天皇。

也因為她,雅門后來遭受檢查與檢舉,說那里窩藏危險人物,傳播危險思想。雅門招待過不少前進(jìn)的藝術(shù)家,不過史沫特萊是最招眼毒的。

在雅門的時候,我跟她談到那時候國內(nèi)文藝作家的貧困。她馬上教我起草一封信,由她打出多少份,由她寄給美國的前進(jìn)作家們。結(jié)果,我收到了大家的獻(xiàn)金一千四百多元,存入銀行。我沒法子匯寄美金,又由她寫信給一位住在上海的友人,教她把美金交給那時候的文協(xié)負(fù)責(zé)人。她的熱心、肯受累、肯負(fù)責(zé),令人感動、感激。

從她的精力來看,她不象個早死的人。她的死是與美國在第二次大戰(zhàn)后,日甚一日的走向法西斯化,大有關(guān)系。單是這個惡劣傾向,已足使許多開明的知識分子感到痛苦,而史沫特萊又是身受其害的人,就不能不悲憤抑郁,以至傷害了她的健康。我不大知道她臨死時的情況,但是我的確知道這幾年中,美國人被壓迫病了的、瘋了的、自殺了的,也不在少數(shù)。

在她去世以前,我知道,她曾有機會到印度去??墒撬嬖V我:要走,我就再到中國去!

美國政府不允許她再到中國來,她只能留下遺囑把尸身埋葬在她所熱愛的中國去。她臨死還向那要侵略中國的美國戰(zhàn)爭販子,與誣蔑新中國的政客財閥們抗議——她的骨頭要埋在中國的土地里。她是中國人民的真朋友。

在她的心里,沒有國籍的種族的宗教的成見。她熱愛世界上所有的勞苦大眾,她自己就是勞苦出身。她受過勞苦人民所受的壓迫、饑寒、折磨,所以哪里有勞苦人民的革命,她就往哪里去。她認(rèn)識中國人,同情中國人,熱愛中國人,死了還把尸骨托付給中國人,因為她認(rèn)識了中國的革命是人民的革命。安眠吧,大地的女兒,你現(xiàn)在是睡在人民革命勝利了的地土中!

原載一九五一年五月六日《光明日報》

寫字

假若我是個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為中國字有趣。換個樣兒說,一個中國人而不會寫筆好字,必定覺得不是味兒;所以我常不得勁兒。

寫字算不算一種藝術(shù),和作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字看著順眼。順眼當(dāng)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順眼而不能自居姓藝名術(shù)字子美。可是順眼也不算壞事,還沒有人因為鼻子長得順眼而去投河。再說,順眼也頗不容易;無論你怎樣自居為寶玉,你的鼻子沒有我的這么順眼,就干脆沒辦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帶來的,不是在醫(yī)院安上的。說到寫字,寫一筆漂亮字兒,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點。這兩樣,我都有,可就是沒人求我寫字,真叫人起急!

看著別人寫,個兒是個兒,筆力是筆力,真饞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著人家往張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紙,還得作揖,說好話,甚至于請吃飯。沒人理我。我給人家作揖,人家還把紙藏起去。寫好了扇子,白送給人家,人家道完謝,去另換扇面。氣死人不償命,簡直的是!

只有一個辦法:遇上喪事必送挽聯(lián),遇上喜事必送紅對,自己寫。敢不掛,玩命!人家也知道這個,哪敢不掛?可是掛在什么地方就大有分寸了。我老得到不見陽光,或廁所附近,找我寫的東西去。行一回人情總得頭疼兩天。

頂傷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寫呀。哼,越使勁越糟!紙是好紙,墨是好墨,筆是好筆,工具滿對得起人。寫的時候,焚上香,開開窗戶,還先讀讀碑帖。一筆不茍,橫平豎直;掛起來看吧,一串倭瓜,沒勁!不是這個大那個小,就是歪著一個。行列有時象歪脖樹,有時象曲線美。整齊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個個字象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紙算糟蹋遠(yuǎn)了去啦。要講成績的話,我就有一樣好處,比別人糟蹋的紙多。

可是,“東風(fēng)常向北,北風(fēng)也有轉(zhuǎn)南時”,我也出過兩回鋒頭。一回是在英國一個鄉(xiāng)村里。有位英國朋友死了,因為在中國住過幾年,所以留下遺言。墓碣上要幾個中國字。我去吊喪,死鬼的太太就這么跟我一提。我曉得運氣來了,登時包辦下來;馬上回倫敦取筆墨硯,緊跟著跑回去,當(dāng)眾開彩。全村子的人橫是差不多都來了吧,只有我會寫;我還告訴他們:我不僅是會寫,而且寫得好。寫完了,我就給他們掰開揉碎的一講,這筆有什么講究,哪筆有什么講究。他們的眼睛都睜得圓圓的,眼珠里滿是驚嘆號。我一直痛快了半個多月。后來,我那幾個字真刻在石頭上了,一點也不瞎吹?!肮鈽s是中國的,藝術(shù)之神多著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飯,小鬼兒的哭;因為倉頡泄露了天機!”我還記得作了這樣高偉的詩。

第二回是在中國,這就更不容易了。前年我到遠(yuǎn)處去講演。那里沒有一個我的熟人。講演完了,大家以為我很有學(xué)問,我就棍打腿的聲明自己的學(xué)問很大,他們提什么我總知道,不知道的假裝一笑,作為不便于說,他們簡直不曉得我吃幾碗干飯了,我更不便于告訴他們。提到寫字,我又那么一笑。喝,不大會兒,玉版宣來了一堆。我差點樂瘋了。平常老是自己買紙,這回我可撈著了!我也相信這次必能寫得好:平??偸悄弥鴦牛挪婚_膽,所以寫得不自然;這次我給他個信馬由韁,隨筆寫來,必有佳作。中堂,屏條,對聯(lián),寫多了,直寫了半天。寫得確是不壞,大家也都說好。就是在我辭別的時候,我看出點毛病來:好些人跟招持我的人嘀咕,我很聽見了幾句:“別叫這小子走!”“那怎好意思?”“叫他賠紙!”“算了吧,他從老遠(yuǎn)來的?!薄写龁T總算懂眼,知道我確是賣了力氣寫的,所以大家沒一定叫我賠紙;到如今我還以為這一次我的成績頂好,從量上質(zhì)上說都下得去。無論怎么說,總算我過了癮。

我知道自己的字不行,可有一層,誰的孩子誰不愛呢!是不是,二哥?

原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論語》第五十五期

文牛

干哪一行的總抱怨哪一行不好。在這個年月能在銀行里,大小有個事兒,總該滿意了,可是我的在銀行作事的朋友們,當(dāng)和我閑談起來,沒有一個不覺得怪委屈的。真的,我?guī)缀鯖]有見過一個滿意、夸贊他的職業(yè)的。我想,世界上也許有幾位滿意于他們的職業(yè)的人,而這幾位人必定是英雄好漢。拿破侖、牛頓、愛因司坦、羅斯福,大概都不抱怨他們的行業(yè)“沒意思”。雖然不自居拿破侖與牛頓,我自己可是一向滿意我的職業(yè)。我的職業(yè)多么自由啊!我用不著天天按時候上課或上公事房,我不必等七天才到星期日;只要我愿意,我可連著有一個星期的星期日!

我的資本很小,紙筆墨硯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白天睡,夜里醒著也好,晝夜都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里操作,別人也不能敲門進(jìn)來,禁止我把腳放在桌子上。專憑這一點自由,我就不能不滿意我的職業(yè)。況且,寫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賣出去,喝粥不成問題,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們鼻子氣歪,我也沒法子代他們?nèi)グ嵴?/p>

可是,在近幾個月來,也不知怎么我也失去了自信,而時時不滿意我的職業(yè)了。這是吉是兇,且不去管,我只覺得“不大是味兒”!心里很不好過!

我的職業(yè)是“寫”。只要能寫,就萬事亨通,可是,近來我寫不上來了!問題嚴(yán)重得很,我不曉得生了娃娃而沒有奶的母親怎樣痛苦,我可是曉得我比她還更痛苦。沒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買代乳粉,我沒有這些便利。寫不出就是寫不出,找不到代替品與代替的人。

天天能寫一點,確實能覺得很自由自在,趕到了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jié)呀,哈哈,你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閑在,正是對你的刑罰;你一分鐘一分鐘無結(jié)果的度過,也就每一分鐘都如坐針氈!你不但失去工作與報酬,你簡直失去了你自己!

一夏天除了陰雨,我的臥室兼客廳兼飯廳兼浴室兼書房的書房,熱得老象一只大火爐。夜間一點鐘以后,我才能勉強的進(jìn)去睡。睡不到四個小時,我就必須起來,好乘早涼兒工作一會兒;一過午,屋內(nèi)即又成烤爐。一夏天,我沒有睡足。睡不足,寫的也就不多,一拿筆就覺得困啊。我很著急,但是想不出辦法,縉云山上必定涼快,誰去得起呢!

入秋,我本想要“好好”的工作一番,可是天又霉,紙煙的價錢好象瘋了似的往上漲。只好戒煙。我曾經(jīng)聲明過:“先上吊,后戒煙!”以示至死不戒煙的決心。現(xiàn)在,自己打了嘴巴。最壞的煙賣到一百元一包(二十枝:我一天須吸三十枝),我沒法不先戒煙,以延緩上吊之期了;人都惜命呀!沒有煙,我只會流汗,一個字也寫不出!戒煙就是自己跟自己摔跤,我怎能寫字呢?半個月,沒寫出一個字!

煙癮稍殺,又打擺子,本來貧血,擺子使血更貧。于是,頭又昏起來。不留神,猛一抬頭,或猛一低頭,眼前就黑那么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電”之感,每天早上,總盼著頭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較清爽,我就趕快的高高興興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寫出兩三千字來。墨研好了,筆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么的,頭中轟的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么也沒有了,除了一點輕微的嗡嗡的響聲。這一陣好容易過去了,腦中開始抽著疼,心中煩躁得要狂喊幾聲!只好把筆放下——文人繳械!一天如此,兩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明天會好些的!”第三天還是如此,我開始覺得:“我完了!”放下筆,我不會干別的!是的,我曉得我應(yīng)當(dāng)休息,并且應(yīng)當(dāng)吃點補血的東西——豆腐、豬肝、豬腦、菠菜、紅蘿卜等。但是,這年月誰休息得起呢?緊寫慢寫還寫不出香煙錢怎敢休息呢?至于補品,豬肝豈是好惹的東西,而豆腐又一見雙眉緊皺,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如此說來,理應(yīng)趕快服點藥,使身體從速好起來??墒俏魉庂F如金,而中藥又無特效。怎辦呢?到了這般地步,我不能不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單單選擇這一門職業(yè)了!唱須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損了面容,大概都會明白我的苦痛:這苦痛是來自希望與失望的相觸,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么一天天的白白的擺過去,擺向絕望與毀滅!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時節(jié)。

朋友不僅拿你當(dāng)作個友人,而且是認(rèn)為你是會寫點什么的人??墒?,你須向友人們道歉;你還是你,你也已經(jīng)不是你——你已不能夠作了!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體并不和牛一樣壯,怎辦呢?

青年朋友們,假使你沒有變成一頭牛的把握,請不要干我這一行事吧;當(dāng)你寫不出字來的時候,你比誰的苦痛都更大!我是永不怨天尤人的人,今天我只后悔自己選錯了職業(yè)——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與別人毫不相干。我后悔作了寫家的正如我后悔“沒”作生意,或稅吏一樣;假若我起初就作著囤積居奇,與暗中拿錢的事,我現(xiàn)在豈不正興高彩烈的自慶前程遠(yuǎn)大么?啊,青年朋友們,盡使你健壯如牛,也還要細(xì)想一想再決定吧,即在此處,??峙率怯肋h(yuǎn)沒有希望的動物,管你,和我一樣的,不怨天尤人。

原載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華聲》第一卷第一期

鬼與狐

我所見過的鬼都是鼻眼俱全,帶著腿兒,白天在街上蹓跶的。夜里出來活動的鬼,還未曾遇到過;不是他們的過錯,而是因為我不敢走黑道兒。平均的說,我總是晚上九點后十點前睡覺,鬼們還未曾出來;一睜眼就又天亮了,據(jù)說鬼們是在雞鳴以前回家休息的。所以我老與鬼們兩不照面,向無交往。即使有時候鬼在半夜扒著窗戶看看我,我向來是睡得如死狗一般,大概他們也不大好意思驚動我。據(jù)我推測,鬼的拿手戲是在嚇唬人;那么,我夜間不醒,他也就沒辦法。就是他想一口冷氣把我吹死,到底未能先使我的頭發(fā)立起如刺猬的樣子,他大概是不會過癮的。

假若黑夜的鬼可以躲避,白天的鬼倒真沒法兒防備。我不能白天也老睡覺。只要我一上街,總得遇上他。有時候在家中靜坐,他會找上門來。夜里的鬼并不這樣討人嫌。還有呢,夜間的鬼有種種奇裝異服與怪臉面,使人一見就知道鬼來了,如披散著頭發(fā),吐著舌頭,走道兒沒聲音,和駕著陰風(fēng)等等。這些特異的標(biāo)幟使人先有個準(zhǔn)備,能打呢就和他開仗,如若個子太高或樣子太可怕呢,咱就給他表演個二百米或一英里競走,雖然他也許打破我的紀(jì)錄,而跑到前面去,可是到底我有個希望。白天的鬼,哼,比夜間的要厲害著多少倍,簡直不知多少倍。第一,他不吐舌頭,也不打旋風(fēng);他只在你不留神的時候,腳底下一絆,你準(zhǔn)得躺下。他的樣子一點也不見得比我難看,十之八九是胖胖的,一肚子鬼胎。他要能嚇唬你,自然是見面就“虎”一氣了;可是一般的說,他不“虎”,而是嬉皮笑臉的討人喜歡,等你中了他的計策之后,你才覺出他比棺材板還硬還涼。他與夜鬼的分別是這樣:夜鬼拿人當(dāng)人待,他至多不過希望拉個替身;白日鬼根本不拿人當(dāng)人,你只是他的詭計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你永遠(yuǎn)逃不出他的圈兒。夜鬼大概多少有點委屈,所以白臉紅舌頭的出出惡氣,這情有可原。白日鬼什么委屈也沒有,他干脆要占別人的便宜。夜鬼不講什么道德,因為他曉得自己是鬼;白日鬼很講道德,嘴里講,心里是男盜女娼一應(yīng)俱全。更厲害的是他比夜鬼的心眼多,他知道怎樣有組織,用大家的勢力擺下迷魂大陣,把他所要收拾的一一的捉進(jìn)陣去。在夜鬼的歷史里,很少有大頭鬼、吊死鬼等等聯(lián)合起來作大規(guī)模運動的。白日鬼可就兩樣了,他們永遠(yuǎn)有團體,有計劃,使你躲開這個,躲不開那個,早晚得落在他們的手中。夜鬼因為勢力孤單,他知道怎樣不專憑勢力,而有時也去找個清官,如包老爺之流,訴訴委屈,而從法律上雪冤報仇。白日鬼不講這一套,世上的包老爺多數(shù)死在他們的手里,更不用說別人了。這種鬼的存在似乎專為害人,就是害不死人,也把人氣死。他們什么也曉得,只是不曉得怎樣不討厭。他們的心眼很復(fù)雜,很快,很柔軟——象塊皮糖似的怎揉怎合適,怎方便怎去。他們沒有半點火氣,地道的純陰,心涼得象塊冰似的,口中叼著大呂宋煙。

這種無處無時不討厭的鬼似乎該有個名稱,我想“不知死的鬼”就很恰當(dāng)。這種鬼雖具有人形,而心肺則似乎不與人心人肺的標(biāo)本一樣。他在頂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頭,在極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到享樂。他吃,他唱,他交媾,他不知道死。這種玩藝們把世界弄成了鬼的世界,有地獄的黑暗,而無其嚴(yán)肅。

鬼之外,應(yīng)當(dāng)說到狐。在狐的歷史里,似乎女權(quán)很高,千年白狐總是變成妖艷的小娘子——可惜就是有時候露出點小尾巴。雖然有時候狐也變成白發(fā)老翁,可是究竟是老翁,少壯的男狐精就不大聽說。因此,鬼若是可怕,狐便可怕而又可喜,往往使人舍不得她。她浪漫。

因為浪漫,狐似乎有點傻氣,至少比“不知死的鬼”傻多了。修煉了千年或更長的時間才能化為人形,不刻苦的繼續(xù)下工夫,卻偏偏為愛情而犧牲,以至被張?zhí)鞄煹膹埵掷状騻€粉碎,其愚不可及也。況且所愛的任往不是有汽車高樓的癡胖子,而是風(fēng)流年少的窮書生;這太不上算了,要按著世上女鬼的邏輯說。

狐的手段也不高明。對于得惡他們的人,只會給飯鍋里扔把沙子,或把茶壺茶碗放在廁所里去。這種辦法太幼稚,只能惱人而不叫人真怕他們。于是人們請來高僧或捉妖的老道,門前掛上符咒,老少狐仙便即刻搬家。在這一點上,狐遠(yuǎn)不及鬼,更不及白日的鬼。鬼會在半夜三更叫喚幾聲,就把人嚇得藏在被窩里出白毛汗,至少得燒點紙錢安慰安慰冤魂。至于那白日鬼就更厲害了,他會不動聲色的,跟你一塊吃喝的功夫,把你送到陰間去,到了陰間你還不知道是怎回事呢。

我以為說鬼與狐的故事與文藝大概多數(shù)的是為造成一種恐怖,故意的供給一種人為的哆嗦,好使心中空洞的人有些一想就顫抖的東西——神經(jīng)的冷水浴。在這個目的以外,也許還有時候含著點教訓(xùn),如鬼狐的報恩等等。不論是怎樣吧,寫這樣故事的人大概都是為避免著人事,因為人事中的陰險詭詐遠(yuǎn)非鬼所能及;鬼的能力與心計太有限了,所以鬼事倒比較的容易寫一些。至于鬼狐報恩一類的事,也許是求之人世而不可得,乃轉(zhuǎn)而求諸鬼狐吧。

原載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論語》第九十一期

母雞

一向討厭母雞。不知怎樣受了一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沒結(jié)沒完,而并沒有什么理由;討厭!有的時候,它不這樣亂叫,可是細(xì)聲細(xì)氣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顫顫微微的,順著墻根,或沿著田壩,那么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結(jié)起個小疙疸來。

它永遠(yuǎn)不反抗公雞。可是,有時候卻欺侮那最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fā)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xiàn)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一只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親。

不論是在院里,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并沒有可怕的東西。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么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替身兒預(yù)備作戰(zhàn);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警告雞雛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它咕咕的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的兒女吃。結(jié)果,每一只雞雛的肚子都圓圓的下垂,象剛裝了一兩個湯圓兒似的,它自己卻削瘦了許多。假若有別的大雞來搶食,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yuǎn),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還半蹲著——我想這是相當(dāng)勞累的——教它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它若伏在地上,雞雛們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也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么動靜,它便放聲啼叫,頂尖銳、頂凄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fù)責(zé)、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雞雛。它偉大,因為它是雞母親。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原載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日《時事新報》

婆婆話

一位友人從遠(yuǎn)道而來看我,已七八年沒見面,談起來所以非常高興。一來二去,我問他有了幾個小孩?他連連搖頭,答以尚未有妻。他已三十五六,還作光棍兒,倒也有些意思;引起我的話來,大致如下:

我結(jié)婚也不算早,作新郎時已三十四歲了。為什么不肯早些辦這樁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掙錢不多,而負(fù)擔(dān)很大,所以不愿再套上一份麻煩,作雙重的馬牛。人生本來是非馬即牛,不管是貴是賤,誰也逃不出衣食住行,與那油鹽醬醋。不過,牛馬之中也有些性子剛硬的,挨了一鞭,也敢回敬一個別扭。合則留,不合則去,我不能在以勞力換金錢之外,還賠上狗事巴結(jié)人,由馬牛調(diào)作走狗。這么一來,隨時有卷起鋪蓋滾蛋的可能,也就得有些準(zhǔn)備:積極的是儲蓄倆錢,以備長期抵抗;消極的是即使挨餓,獨身一個總不致災(zāi)情擴大。所以我不肯結(jié)婚。賣國賊很可以是慈父良夫,錯處是只盡了家庭中的責(zé)任,而忘了社會國家。我的不婚,越想越有理。

及至過了三十而立,雖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時覺四顧茫然。第一個是老母親的勸告,雖然不明說:“為了養(yǎng)活我,你犧牲了自己,我是怎樣的難過!”可是再說硬話實在使老人難堪;只好告訴母親: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透口話,就滿城風(fēng)雨。朋友們不論老少男女,立刻都覺得有作媒的資格,而且說得也確是近情近理;平日真沒想到他們能如此高明。還普遍而且最動聽的——不曉得他們都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這一套?——是:老光棍兒正如老姑娘。獨居慣了就慢慢養(yǎng)成絕戶脾氣——萬要不得的脾氣!一個人,他們說,總得活潑潑的,各盡所長,快活的忙一輩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氣古怪,自己苦惱,大家不痛快,這是何苦?這個,的確足以打動一個卅多歲,對世事有些經(jīng)驗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發(fā)財,我也不甘成為一個老別扭鬼。

那么經(jīng)濟問題呢?我問他們。我以為這必能問住他們,因為他們必不會因為怕我成了老絕戶而愿每月津貼我多少錢。哼,他們的話更多了。第一,兩個人的花銷不必比一個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樂相抵,也不算吃虧;第三,找位能掙些錢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許從此就富裕起來;第四,就說她不能掙錢,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來是經(jīng)驗與努力,不能永遠(yuǎn)消極的防備,而當(dāng)努力前進(jìn)。

說到這里,他們不管我相信這些與否,馬上就給我介紹女友了。仿佛是我決不會去自己找到似的??墒?,他們又有文章。戀愛本無須找人幫忙,他們曉得;不過,在戀愛期間,理智往往弱于感情;一旦造成了將錯就錯的局面,必會將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經(jīng)友人介紹,旁觀者清,即使未必準(zhǔn)是半斤八兩,到底是過了磅的有個準(zhǔn)數(shù)。多一番理智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雙方既都到了男大當(dāng)娶,女大當(dāng)聘之年,而且都愿結(jié)婚,一經(jīng)介紹,必定鄭重其事的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不是過過戀愛的癮,況且結(jié)婚就是結(jié)婚;所謂同居,所謂試婚,所謂解決性欲問題,原來都是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兩人吃飯,也得生兒養(yǎng)女;并不因為思想高明,而可以專接吻,不用吃飯!

我沒了辦法。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我心中鬧得慌。似乎只有結(jié)婚才能心靜,別無辦法。于是我就結(jié)了婚。

到如今,結(jié)婚已有五年,有了一兒一女。把五年的經(jīng)驗和婚前所聽到的理論相證,倒也怪有個味兒。

第一該說脾氣。不錯,朋友們說對了:有了家,脾氣確是柔和了一些。我必定得說,這是結(jié)婚的好處。打算平安的過活必須采納對方的意見,陽綱或陰綱獨振全得出毛?。荒信樱拘枰裰尉?,獨裁必引起革命;努力于此種革命并不足以升官發(fā)財,而打得頭破血出倒頗悲壯而泄氣。彼此非納著點氣兒不可,久而久之都感到精神的勝利,凡事可以和平解決,夫婦而可成圣矣。

這個,可并不能完全打倒我在婚前的主張:獨身氣壯,天不怕地不怕;結(jié)婚氣餒,該瞅著的就得低頭。我的顧慮一點不算多此一舉。結(jié)了婚,脾氣確是柔和了,心氣可也跟著軟下來。為兩個人打算,絕不會象一人吃飽天下太平那么干脆。于是該將就者便須將就,不便挺起胸來大吹浩然之氣,戀愛可以自由,結(jié)婚無自由。

朋友們說對了。我也并沒說錯。這個,請老兄自己去判斷,假如你想結(jié)婚的話。

第二該說經(jīng)濟?,F(xiàn)在,如果再有人對我說,倆人花錢不見得比一人多,我一定毫不遲疑的敬他一個嘴巴子。倆人是倆人,多數(shù)加S,錢也得隨著加S。是的,太太可以去掙錢,倆人比一人掙的多;可是花得也多呀。公園,電影場,絕不會有“太太免票”的辦法,別的就不用說了。及至有了小孩,簡直的就不能再有什么預(yù)算決算,小孩比皇上還會花錢。太太的事不能再作,顧了掙錢就顧不了小孩,因掙錢而把小孩養(yǎng)壞,照樣的不上算;好,太太??葱『ⅲ蠣攲H赍X,小孩專管花錢,不破產(chǎn)者鮮矣。

自然小孩會帶來許多快樂,作了父母的夫妻特別的能彼此原諒,而小胖孩子又是那么天真可愛。單單的伸出一個胖手指已足使人笑上半天??墒?,小胖子可別生??;一生病,爸的表,娘的戒指,全得暫入當(dāng)鋪,而且晝夜吃不好,睡不安,不亞于國難當(dāng)前。割割扁桃腺,得一百塊!幸虧正是扁桃腺,這要是整個的圓桃,說不定就得上萬!以我自己說,我對兒女總算不肯溺愛,可是只就醫(yī)藥費一項來說,已經(jīng)使我的肩背又彎了許多。有病難道不給治么?小孩真是金子堆成的。這還沒提到將來的教育費——誰敢去想,閉著眼瞎混吧!

有人會說嘍,結(jié)婚之后頂好不要小孩呀。不用聽那一套。我看見不少了,夫妻因為沒有小孩而感情越來越壞,甚至去抱來個娃娃,暫時敷衍一下。有小孩才象家庭;不然,家庭便和旅館一樣。要有小孩,還是早些有的為是。一來,婦女歲數(shù)稍大,生產(chǎn)就更多危險;二來,早些有子女,雖然花費很多,可是多少能早些有個打算,即便計劃不能實現(xiàn),究竟想有個準(zhǔn)備;一想到將來,便想到子女,多少心中要思索一番,對于作事花錢就不能不小心。這樣,夫婦自自然然的會老成一些了,要按著老法子說呢,父母養(yǎng)活子女,趕到子女長大便倒過頭來養(yǎng)活父母。假如此法還能適用,那么早有小孩,更為上算。假如父親在四十歲上才有了兒子,兒子到二十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六十了;說不定,也許活不到六十的;即使兒子應(yīng)用古法,想養(yǎng)活父親,而父親已入了棺材,哪能喝酒吃飯?

這個,朋友,假若你想結(jié)婚的話,又該去思索一番。娶妻需花錢,生兒養(yǎng)女需花錢,負(fù)擔(dān)日大,肩背日彎,好不傷心;同時,結(jié)婚有益,有子也有樂趣,即使樂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顯著空虛。如何之處,統(tǒng)希鑒裁!

至于娶什么樣的太太,問題太大,一言難盡。不過,我看出這么點來: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圖畫與雕刻,可以用審美的態(tài)度去鑒賞。人的美還有品德體格的成分在內(nèi)。健壯比美更重要。一位愛生病的太太不大容易使家庭快樂可愛。學(xué)問也不是頂要緊的,因為有錢可以自己立個圖書館,何必一定等太太來豐富你的或任何人的學(xué)問?據(jù)我看,結(jié)婚是關(guān)系于人生的根本問題的;即使高調(diào)很受聽,可是我不能不本著良心說話,吃,喝,性欲,繁殖,在結(jié)婚問題中比什么理想與學(xué)問也更要緊。我并不是說婦人應(yīng)當(dāng)只管洗衣作飯抱孩子,不應(yīng)讀書作事。我是說,既來到婚姻問題上,既來到家庭快樂上,就乘早不必唱高調(diào),說那些閑盤兒。這是個實際問題,是解決生命的根源上的幾項問題,那么,說真實的吧,不必弄一套之乎者也。一個美的擺設(shè),正如一個有學(xué)問的擺設(shè),都是很好的擺設(shè),可是未見得是位好的太太。假若你是富家翁呢,那就隨便的弄什么擺設(shè)也好。不幸,你只是個普通的人,那么,一個會操持家務(wù)的太太實在是必要的。假如說吧,你娶了一位哲學(xué)博士,長得也頂美,可是一進(jìn)廚房便覺惡心,夜里和你討論康德的哲學(xué),力主生育節(jié)制,即使有了小孩也不會抱著,你怎辦?聽我的話,要娶,就娶個能作賢妻良母的。盡管大家高喊打倒賢妻良母主義,你的快樂你知道。這并不完全是自私,因為一位不希望作賢妻良母的滿可以不嫁而專為社會服務(wù)呀。假如一位反抗賢妻良母的而又偏偏去嫁人,嫁了人又連自己的襪子都不會或不肯洗,那才是自私呢。不想結(jié)婚,好,什么主義也可以喊;既要結(jié)婚,須承認(rèn)這是個實際問題,不必弄玄虛。夫妻怎不可以談學(xué)問呢;可是有了五個小孩,欠著五百元債,明天的房錢還沒指望,要能談學(xué)問才怪!兩個幫手,彼此幫忙,是上等婚姻。

有人根本不承認(rèn)家庭為合理的組織,于是結(jié)婚也就成為可笑之舉。這,另有說法,不是咱們所要談的。咱們談的是結(jié)婚與組織家庭,那么,這套婆婆話也許有一點點用,多少的備你參考吧。

原載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中流》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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