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leen et idéal 憂郁與理想

1 祝福

當(dāng)這位詩人遵從至高無上的大能天神的意旨

在這備感厭倦的世界上現(xiàn)身的時候，

他那驚恐不已的母親向著憐憫她的上帝

居然握緊雙拳，罵聲不絕于口：

“啊！我寧可生下盤成一團(tuán)的蝰蛇，

也不想養(yǎng)活這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真得詛咒那夜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快樂，

害得我的腹中懷上這個贖罪祭禮！

“既然你從所有女性中把我挑選出來，

害得我悲痛欲絕的丈夫從此討厭我，

既然我狠不下心將這個長不大的妖怪

像一封情書那樣投入熊熊燃燒的烈火，

“我就把壓得我心頭難以忍受的對你的怨尤

向這個體現(xiàn)你惡意的該死的工具轉(zhuǎn)嫁，

我就把這棵毫無價值的樹往死里扭，

叫它發(fā)不出撒播瘟疫的幼芽！”

她就這樣強(qiáng)壓下心頭怨恨的浪花，

只因?qū)ιn天永恒的意圖絲毫也不明白。

她居然在地獄深處為懲罰

母性罪行的火刑親手堆起木柴。

然而，多虧天使不著痕跡的保佑，

這個被剝奪繼承權(quán)的孩子陶醉于陽光的愛撫，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吃的所有佳肴與喝的所有美酒

原來竟是眾神的食物與鮮紅色的仙露。

他與風(fēng)一起玩耍，他與云互吐衷情，

他在走向十字架的道路上引吭高歌，極度興奮；

伴隨著他前去朝圣的圣靈

見他像林鳥一樣快樂，不禁熱淚縱橫。

他渴望去愛的人們無不提心吊膽地注視著他的行動，

或者，因他的溫文爾雅而壯起膽子

挖空心思，比比誰善于惹他叫一聲痛，

在他的身上爭先恐后作一番虐待的嘗試。

他們居然往那歸他享用的面包與酒里

抹上一層灰，吐上幾口骯臟不堪的痰；

凡是他碰過的東西，他們都虛偽地摒棄；

就連踩到他的腳印，他們也互相非難。

他的妻子在群眾之中不斷揚(yáng)言：

“既然他把我看成是叫他銷魂的傾國傾城，

我就得專學(xué)那古代的偶像精心打扮，

我要叫人替我渾身上下像她們一樣抹上金粉。

“我要沉醉于甘松香、乳香、沒藥、美酒、

佳肴，與一味奉承的奴顏婢膝，

我要知道我能否從贊美者的心頭

滿面春風(fēng)地僭取將我奉若神明的敬意！

“一旦演膩了這種大逆不道的鬧劇，

我就把我這雖然柔弱卻很有力的手貼上他的胸膛；

我這好像哈爾皮厄的利爪一樣的指甲向他刺去，

自將打開一條路，一直抓到他的心臟。

“我要從他的胸中掏出那顆血紅的心臟，

仿佛掏出一只顫動不已的雛鳥，

我要鄙夷不屑一顧地把它扔到地上，

叫我的寵物去吃個飽！”

泰然自若的詩人把虔誠的雙臂伸向蒼天，

他從空中發(fā)現(xiàn)一張光芒四射的寶座，

他清醒的頭腦里發(fā)出的無數(shù)道閃電

使狂怒的人群的一張張臉從他的眼前隱沒：

“啊，上帝，我感激你的深恩，你讓我受盡苦難，

而苦難正是靈，足以根治我們敗壞的道德，

苦難正是出類拔萃、無窮純粹的香精，

足以激勵堅強(qiáng)的人們?nèi)ビ由袷サ臍g樂！

“在神圣的軍團(tuán)那真正走向幸福的隊伍里，

我知道你替詩人保留了一個席位，

我知道你正邀請他去參加座天使、

力天使與主天使那永久的宴會。

“我知道，痛苦正是絕無僅有的高尚情感，

塵世與地獄都永遠(yuǎn)磨滅不了這種情操的光芒，

我知道，要編成我這神秘的桂冠，

就得積聚一切時代與整個宇宙的力量。

“然而，你哪怕親手鑲上古代帕爾米拉

散失的珍寶、滄海的珍珠

以及世人從未見過的金屬，對編織我這令人眼花、

美妙絕倫、閃閃發(fā)光的桂冠也絲毫無補(bǔ)，

“因為我的桂冠僅僅由純潔的光輝編成，

這清輝來自提煉原始之光神圣的熔爐里，

而終將歸于黑暗的眼睛，即使曾經(jīng)光彩照人，

也只不過是一面模糊而黯然神傷的鏡子！”

2 信天翁

海員們常常逮住信天翁——

這海上的巨禽來取樂尋歡，

這懶散的旅伴每每循蹤

尾隨著漂過茫茫大海的航船。

海員們剛把信天翁放到甲板上，

這笨拙而局促的青空之王

就可悲地垂下寬大潔白的翅膀，

好像在自己身旁拖著雙槳。

這長著翅膀的旅行家多么軟弱呆滯！

不久以前還那么矯健，眼下卻多么丑陋而可笑！

一個海員把煙斗伸向它的嘴逗弄不已，

另一個腳步蹣跚地模仿這曾經(jīng)翱翔而如今落難的鳥！

詩人正與這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相似：

可以完全不把弓箭手放在眼里，拼命迎向暴風(fēng)雨的挑戰(zhàn)；

但若放逐到地面，落在一片嘲罵聲里，

巨碩的垂翼反倒阻礙自己勇往直前。

3 高翔

越過池塘，越過幽谷，越過高山，

越過樹林，越過云層，越過大海，

飛向太陽之外，飛向重霄之外，

飛向布滿星辰的宇宙邊緣，

啊，我的靈魂，你仿佛潛身波浪

如醉如癡的游泳健兒，敏捷地穿云破霧，

你春風(fēng)滿面地往來于廣宇深處，

你的歡樂不可抑制、無法名狀。

你就飛騰吧，遠(yuǎn)離致病的疫氣；

愿你飛到更高的天空中去蕩滌你所沾染的污泥濁水，

愿你盡情享受明朗宇宙中的燦爛光輝，

宛如撲向清醇而神奇的美酒痛飲不已。

啊，擺脫了向彌漫著茫茫迷霧的人生

壓上自己重負(fù)的種種煩惱與無窮憂傷，

終能展開剛勁的翅膀

向光明而寧靜的境界飛奔，你是多么有幸！

啊，超脫地看待生活，無聲的萬物

與百花的語言也能一聽就懂，

讓紛至沓來的思緒迎著曙光飛向天空，

像云雀一樣自由自在，這是多么幸福！

4 契合

大自然是座神殿，那活的柱石

有時發(fā)出朦朧的喃喃話音；

人漫步穿越這片象征的森林，

森林目光親切，注視著人的舉止。

宛如來自遠(yuǎn)方的一些悠長回聲，

融入深邃、不可思議的統(tǒng)一體中，

像白晝之光明般無邊無際，又像夜間之黑暗無窮無盡，

芳香、色彩、聲響紛紛相互呼應(yīng)。

有香氛鮮嫩如兒童的肌膚，

甜柔如雙簧管吹出音符，新翠如草地，

——有的卻變質(zhì)、多余、眉飛色舞，

流露出無限的天地萬物的心跡，

仿佛龍涎香、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歌唱精神與感覺的激蕩。

5 聲音

我的搖籃背靠著書櫥，

在這幽暗的巴別塔里，韻文故事、科學(xué)、小說、

古羅馬的灰燼、古希臘的塵土，

雜然而陳，應(yīng)有盡有。我的個頭和對開書本差不多。

每每聽見兩個聲音。一個又陰險又糾纏不休：

“世界就是一塊香噴噴、甜津津的蛋糕；

我會讓你有吃蛋糕一樣好的胃口，

到時候你的快樂會沒完沒了！”

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吧！??！請到夢中來徜徉，

請越過可能的范圍，越過已知世界的邊境！”

前一個聲音像沙灘上的風(fēng)一樣歌唱，

猶如不知從哪兒來的幽靈

發(fā)出動聽卻又令人驚恐的哭聲，

于是我回答后者說：“好吧！悅耳的聲音！”

唉！從此就產(chǎn)生了我的傷痕，開始了我的厄運(yùn)。

從無邊無際的生活舞臺的背景后面，

從最黑暗的深淵底部，

我分明發(fā)現(xiàn)奇奇怪怪的世界，

我這出了神的洞察力害得我受盡痛苦，

我竟拖著蛇走路，蛇偏咬住我的鞋。

從那時起，猶如那些預(yù)言家，

我一往情深地愛上沙漠與大海，

我在悲哀中啞然失笑，我在歡樂中黯然淚下，

我從最辛酸的苦酒中品出甜美的滋味來；

我往往把事實當(dāng)成謊言，

又因舉目望天而墜入陷阱。

但這聲音卻安慰我說：“請留住你的夢幻，

聰明人可沒有瘋子這么美妙的夢境！”

6 我愛這對于裸體時代的回憶

我愛這對于裸體時代的回憶，

那時福玻斯總喜歡給雕像披上金色的外衣。

那時，男子與女子享受著生活的樂趣，

自由自在，沒有謊言，沒有憂慮，

溫情脈脈的天空撫捫他們的脊梁，

檢驗他們那些重要器官是否健康。

那時庫柏勒令五谷豐登，肥田多產(chǎn)，

并不覺得兒女是過于沉重的負(fù)擔(dān)，

仿佛心頭滿懷無私之愛的母狼，

敞開褐色的乳房，為天地萬物提供營養(yǎng)。

英俊又健壯能干的男子

有權(quán)為那些尊他為王的美人而得意；

宛如從未蒙受摧殘，從未出現(xiàn)過裂口的果子一樣，

她們光滑又結(jié)實的肉體每每激起男子的渴望！

如今，倘若詩人打算構(gòu)思

那天然的奇觀，設(shè)想男子與女子

互相袒露自己裸體的地方，

面對充滿恐怖、不堪入目的景象，

他感到有股陰森森的寒流侵襲他的心。

啊，因無衣蔽體痛哭流涕的畸形！

啊，可笑的軀干！本該遮上外衣的身軀！

可憐的肉體啊，不是瘦就是胖，不是松弛就是彎曲！

實用之神泰然自若又毫不寬容，

冷酷無情地把你們像嬰兒一樣裹進(jìn)他的襁褓中！

唉，臉龐像一支支大蠟燭那般蒼白的婦女，

放蕩既把你們腐蝕，又把你們養(yǎng)育；

純潔的姑娘，你們偏偏繼承了母性弱點(diǎn)的遺產(chǎn)，

偏偏繼承了繁殖帶來的一切可怕的麻煩！

我們這墮落的民族

確實具有古人并不熟悉的美麗之處：

一張張臉孔由于心靈受到的毒害顯得憔悴，

仿佛人們常說，表現(xiàn)出一種憂郁之美；

但我們姍姍來遲的繆斯的這些發(fā)明

永遠(yuǎn)也不會妨礙多病的生靈

把由衷的敬意獻(xiàn)給青春，

——神圣的青春，神情純真，態(tài)度溫存，

秋波宛如流水般清澈、明亮，

正像碧空、飛鳥與鮮花一樣

無憂無慮地把她那令人賞心的溫暖、

她的歌聲和她的芬芳不斷灑向人間！

7 燈塔

魯本斯，忘川，怠惰的花園，

新鮮的肉枕，這枕上雖然不能戀愛，

但生命力卻像天上的風(fēng)與海中波濤一般

紛至沓來，不斷洶涌、澎湃；

萊奧納多·達(dá)·芬奇，幽暗而深邃的鏡子，

令一群可愛的天使映現(xiàn)，

帶著充滿神秘色彩的溫柔笑意

出現(xiàn)在圍住天國的冰川與松林旁邊；

倫勃朗，憂愁的醫(yī)院，到處怨聲載道，

只一座耶穌十字架在孤芳自賞，

從垃圾堆里發(fā)出含淚的祈禱，

倏然又透入一縷冬日陽光；

米開朗基羅，空廓的地方，只見一群英雄

與基督徒們混雜一處，

強(qiáng)壯魁梧的幽靈在蒼茫暮色中

伸長了手指撕扯自己的裹尸布；

農(nóng)牧神的厚顏無恥，拳擊手的義憤填膺，

你呀，你善于把隨軍仆役的美集中在一起，

面黃肌瘦衰弱的人，高貴、充滿驕傲的心，

普杰，苦役犯們憂郁的皇帝；

華托，這狂歡節(jié)里，眾多高朋嘉賓

紛紛像蝴蝶一樣光彩照人地四處流連，

一盞盞分枝吊燈照亮了色彩鮮艷而明快的背景，

又使這旋轉(zhuǎn)不已的舞會卷起狂瀾；

戈雅，惡夢充滿了從未見過的怪事，

巫魔夜會中放在鍋里煮的竟是胎里的娃娃，

對鏡自憐的老嫗，一絲不掛的女孩子，

為了誘惑那魔鬼竟紛紛穿起長襪；

德拉克洛瓦，邪惡天使經(jīng)常出沒的血湖，

四季常青、濃蔭如蓋的樅樹林把影子映到湖里，

滿面愁容的天空下忽然傳出

奇異的逐鹿號角，宛如韋伯那壓低了聲音的嘆息；

這褻瀆神明的咒語，這牢騷，這厄運(yùn)，

這感恩贊美詩，這狂喜，這痛哭，這吶喊，

就是從無數(shù)迷宮里反復(fù)發(fā)出的回聲；

對于終有一死的凡人，就是神奇的鴉片煙！

這是無數(shù)哨兵問了一遍又一遍的話，

這是無數(shù)喇叭筒所傳達(dá)的吩咐；

這是從無數(shù)城堡上發(fā)出亮光的燈塔，

這是茫茫林海里迷失方向的獵人的大聲疾呼！

因為，這世代相傳、直到你那永恒的岸邊

才漸漸消逝的頑強(qiáng)的嗚咽似的聲音，

上帝啊，的的確確就是我們?yōu)樽约旱淖饑?yán)

所能提出的最有力的證明！

8 患病的繆斯

唉！我可憐的詩神，今晨你到底有什么不舒服？

你深陷的眼睛充滿了夜間的夢幻，

我看出你的臉色中相繼顯出

沉默而又冷淡的恐懼和瘋狂。

綠色的女惡魔與紅色的淘氣小妖精

難道曾向你傾注他們那甕中的情欲與恐懼？

揮舞著暴虐而固執(zhí)的拳頭的惡夢難道曾經(jīng)

逼得你往傳說中的一片沼澤深處陷落下去？

我愿你的心靈散發(fā)健康的氣息，

堅強(qiáng)有力的思想不斷地活躍在你的心里，

我愿你基督徒的熱血涌起有節(jié)奏的波濤，

宛如古代音節(jié)那和諧的聲調(diào)，

別忘了輪流統(tǒng)攝這韻律王國的，正是歌曲之父

福玻斯和偉大的潘神——收獲之主。

9 謀生的繆斯

啊，我心中的詩神，那些宮殿竟博得你的青睞，

然而，當(dāng)一月放出陣陣北風(fēng)，

在大雪紛飛的黑夜里這極度的煩惱中，

你可留有烤一烤你凍得發(fā)紫的雙腳的木柴？

難道你竟想憑借穿過百葉窗的寒夜的微光

讓你凍得紫一塊紅一塊的雙肩恢復(fù)知覺？

眼看你的錢袋像你的空中樓閣一樣空空如也，

難道你竟想依靠老天爺?shù)氖┥醽沓鋵嵞愕腻X囊？

你不得不像唱詩班里的孩子

那樣搖起吊爐，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贊美詩

去掙你每天晚上的面包，

或者像街頭挨餓的賣藝人那樣使盡你的渾身解數(shù)，

裝出你的笑臉，吞下你直往肚子里淌的淚珠

去引那些俗不可耐的看客發(fā)笑。

10 碌碌無為的修士

古代那些圍起高墻的隱修院

往往通過一幅幅壁畫揭示神圣的真理，

那些畫既使虔誠的心靈感到溫暖，

又給平淡的苦修生活添了幾分生機(jī)。

基督播下的種子紛紛開花的那個時代里，

許多如今鮮為人知的杰出修士

將舉行葬禮的地方當(dāng)畫室，

以樸素的格調(diào)對死神頌揚(yáng)不已。

——啊，碌碌無為的修士！我的靈魂就是一座墳?zāi)梗?/p>

我久已走遍這墳場并以這墓園為寄廬，

至今在這可恨的隱修院的墻上卻什么畫也沒有完成。

啊，無所事事的修士，究竟要等到何時

我才能把深重的苦難這觸目驚心的境遇

化為我手中的作品，化為我眼里的情人？

11 敵人

我的青春不過是一陣陰郁的雷雨而已，

雖然到處也曾有燦爛的陽光射來，

但驚雷與驟雨造成如此深重的災(zāi)害，

我的園中鮮紅的果實早已所剩無幾。

而今我居然已向思想之秋靠攏，

我得拿起鏟鍬和耙子

去重新收拾被淹沒的田地，

洪水在那里竟沖出深如墓穴的窟窿。

有誰知道我夢寐以求的新花

在這像沙灘一樣受過洗禮的泥土下

會不會發(fā)現(xiàn)可供生存的神秘食糧？

——啊，痛苦！啊，痛苦！時光吞噬著生命，

這隱隱約約的敵人折磨著我們的心，

靠著我們失去的鮮血不斷成長、強(qiáng)壯！

12 厄運(yùn)

這么沉重的負(fù)擔(dān)，哪怕要略微托起，

西緒福斯啊，看來也非得有你的勇氣不成！

即使我們對工作滿腔熱忱，

藝術(shù)卻漫無止境，時光偏又稍縱即逝。

遠(yuǎn)離那些遐邇聞名的陵墓，

向一座孤墳走去，

我的心奏起葬禮進(jìn)行曲，

宛如聲音低啞的鼓。

無數(shù)被埋葬的珍寶

在鉆機(jī)與鶴嘴鎬

所不可企及的黑暗與遺忘中進(jìn)入永久的睡鄉(xiāng)；

無數(shù)無可奈何的花朵

忍受極度的寂寞，

像吐露秘密一樣散發(fā)清香。

13 往昔的生活

我曾在令人心曠神怡的柱廊下久久佇立，

太陽自海上向柱廊射來無數(shù)道光輝，

那高大的支柱，筆直而又雄偉，

蒼茫暮色中使柱廊與玄武巖的山洞十分相似。

大海的波濤，使天空的倒影搖曳，

鄭重而神秘地使一片波瀾

那華麗的樂章具有無限魅力的和弦

與映入我眼簾的夕陽的色彩融為一體。

這時，我體驗到終獲安寧的精神滿足，

陶醉在滿目斜暉、茫茫海洋、浩浩長空

與赤身露體、香氣襲人的奴隸的懷抱中，

他們清涼的棕櫚葉遮住我的頭顱，

他們操心的偏偏只是追根究底，

只是探索那害得我受盡折磨的痛苦的奧秘。

14 四處飄泊的波希米亞人

這目光如火、灼灼有神的慣于占卜的部族

昨天上了路，紛紛把嬰兒背在背上，

或者，為了讓孩子大口大口地吃個舒暢，

干脆敞開下垂的乳房這常備不懈的寶庫。

漢子們帶著擦得發(fā)亮的槍支，

尾隨擠滿他們親朋的馬車一步步往前走，

懷著因幻想破滅而引起的悔恨與憂愁，

時時用遲鈍的眼神朝向云天凝視。

隱蔽而多沙的洞穴深處，蟋蟀

目送著他們走過，越發(fā)起勁地唱起歌來；

庫柏勒對他們一往情深，讓青枝綠葉格外茂盛，

為了迎接這群萍蹤浪跡的旅行家，

讓懸?guī)r間涌出清泉，讓荒漠里開出鮮花，

讓未來那顯得十分親切而又渺茫的王國開啟大門。

15 人與海

啊，自由自在的人，你會永將大海依戀！

大海是你的明鏡；透過它無窮無盡的滾滾波濤

你將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觀照，

你的靈魂原也是個深淵，絕不比大海少一點(diǎn)辛酸。

你總喜歡投入到這明鏡的深處去；

你用目光與雙臂擁抱你鏡中的影子，你的靈魂

迎著大海猛烈而不可遏制的怨聲

有時不免排遣你心中喧囂的愁緒。

你們倆無不守口如瓶、諱莫如深：

人啊，你深淵的底究竟在哪里，誰也測不出來；

海啊，誰也不了解你的內(nèi)心世界究竟多么瑰麗多采，

因為你們都嚴(yán)于保守秘密，唯恐不夠謹(jǐn)慎！

然而，無數(shù)個世紀(jì)過去了，你們竟依然

明爭暗斗，既不感到內(nèi)疚，又無惻隱之心，

你們竟如此熱衷于殺戮，醉心于死刑，

啊，死也不相容的兄弟！啊，一輩子好斗的伙伴！

16 下地獄的唐璜

當(dāng)唐璜來到冥界的河濱，

把他那枚銅板交給卡隆，這眼神像安提西尼那樣

驕傲、臉色陰沉的乞丐趕緊

伸出剛勁而力圖報復(fù)的手抓住雙槳。

女子們在昏暗的天空下彎著腰，

露出敞開衣襟的長袍與直往下垂的乳房，

在他后面拉長聲音久久地號叫，

好像一大群獻(xiàn)祭用的牲畜一樣。

斯加納雷爾堆起笑臉向他討回工薪，

唐路易伸出直打哆嗦的手指，

叫所有游蕩在河岸上的幽靈

來圍看、嘲笑他一頭白發(fā)的肆無忌憚的兒子。

貞潔而憔悴的艾爾薇拉全身顫抖，戴著孝，

在這背信棄義的丈夫身旁，好像請求這舊日的情郎

向她再度露出絕倫的一笑，

他那最初的誓言曾透過這微笑閃出柔情的光芒。

有個身材魁梧巍然挺立的石頭漢子穿起甲胄，

掌著舵，穿過憤怒的波濤橫渡

冥河；但泰然自若的英雄卻拄著長劍，低著頭，

凝視著航跡，別的什么都不屑一顧。

17 對驕傲的懲罰

在神學(xué)欣欣向榮、充滿生機(jī)、

鮮花盛開的那個令人驚嘆的時代里，

據(jù)說，有一天出了個最了不起的飽學(xué)之士，

——他居然使冷若冰霜的心對宗教紛紛入迷，

使無動于衷的人皈依宗教，脫離黑暗的深淵；

向著天堂那輝煌的榮耀，他居然

越過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也許只有純粹的圣徒

才去過的那般奇異的道路，

——像一個爬得太高的人，因魔鬼般的驕傲

而得意忘形，忽然情不自禁縱聲大叫：

“我實在把你捧得太高了！啊，耶穌，微賤的耶穌！

只要我想攻擊你，只要我不肯把你保護(hù)，

你的恥辱恐怕就會和你的光榮相抵，

你小子恐怕就只是個可笑的胎兒而已！”

他那清醒的頭腦立刻煙消云散。

太陽的光輝也因蒙上黑紗而變得暗淡；

整個混沌在智慧的神殿中翻騰，

這神殿的往日卻生機(jī)盎然、井井有條且臻于鼎盛，

穹頂下無與倫比的盛典曾一度光彩奪目。

如今，沉寂與黑暗籠罩他的內(nèi)心深處，

仿佛籠罩著一間丟了鑰匙的地下室。

自此，他就如同街上的白癡，

走出去什么也看不見，穿過田野

連冬天與夏天也不能辨別，

像個廢物一樣骯臟、丑陋、無用，

淪為那專供孩子們?nèi)⌒Χ簶返目蓱z蟲。

18 美

人們啊，我像石雕的夢境一般美不勝收，

我這害得人人遲早都留下傷痕的心

時刻準(zhǔn)備著激起詩人的一番柔情，

那柔情就像物質(zhì)一樣永遠(yuǎn)不滅而又從不開口。

我宛如神秘莫測的斯芬克斯聳向碧空；

把晶瑩如雪的心與天鵝般的清白集于一身；

我痛恨挪動線條人造的栩栩如生，

我永遠(yuǎn)也不會滿面淚痕，永遠(yuǎn)也不會滿面笑容。

面對我這仿佛模擬最令人肅然起敬的紀(jì)念性雕像

而來的端莊姿態(tài)，詩人們自會紛紛

在刻苦的揣摩中耗盡他們的時光；

因為，為了迷住這些溫順的情人，

我自有使萬物更顯瑰麗的明鏡：

那就是我這雙眼睛，我這雙永遠(yuǎn)灼灼有神的大眼睛！

19 理想

絕不是那商標(biāo)紙上的佳麗，

那出自寡廉鮮恥的時代遭到損害的產(chǎn)物，

那穿著高幫皮鞋的腳，那捏著響板的手指

能使我這樣的人心滿意足。

我撇下加瓦爾尼這得了萎黃病的詩客

所描繪的醫(yī)院里嘰嘰喳喳的那群嬌娃，

因為從那蒼白的玫瑰花叢中，我怎么

也找不出一朵像我的理想這樣紅的新鮮的花。

我這仿佛深淵一般內(nèi)心深處的追求，

正是你呀，麥克白夫人，依仗權(quán)勢犯下重罪的兇手，

現(xiàn)于狂風(fēng)大作之際埃斯庫羅斯的夢魂；

或者是你，米開朗基羅的女兒——偉大的《夜》，

你露出令人心蕩神曳的胸脯，以奇妙的姿態(tài)

順從而溫存地由著泰坦親吻！

20 巨人般的姑娘

過去當(dāng)大自然每日懷著強(qiáng)烈的激情

孕育大得出奇的兒女的時候，我無疑會喜歡

在一位巨人般的姑娘身邊打發(fā)光陰，

猶如貪戀享樂的貓總愛偎依在女王的腳下一般。

我無疑會喜歡觀察她的肉體與靈魂一起欣欣向榮，

一起在激烈的運(yùn)動中自由自在地走向成熟，

揣測朦朧的愛情是否正潛伏在她的心中，

伴著從她那雙入水的眼眸里浮起的輕霧；

我無疑會喜歡從容不迫地讀遍她那美妙絕倫的全身，

沿著她碩大的雙膝的陡坡往上攀登；

有時，當(dāng)夏日那損害健康的驕陽曬得她感到勞累，

不由自主倒下，直挺挺地躺在原野上，

我無疑會喜歡無憂無慮地在她乳房的陰影里入睡，

好像坐落在山腳下寧靜的小村莊一樣。

21 面具——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寓意雕像贈雕塑家歐內(nèi)斯特·克里斯托夫

讓我們凝視這具有佛羅倫薩典雅風(fēng)格的珍品；

透過這宛如波濤般起伏的肌肉發(fā)達(dá)的軀體，

優(yōu)美與魅力這對神圣的姐妹無處不顯示出生命。

這位女子，這果然巧奪天工的奇跡，

健壯得令人嘆為觀止，苗條得令人眷戀，

分明可以擺在豪華的床上供人欣賞，

可以讓教皇或君主在閑暇時得到消遣。

——請再看這妙不可言而又給人快慰的微笑，

掩不住自命不凡而又欣喜若狂的心情；

這凝眸已久的調(diào)皮又憂郁又帶有嘲弄意味的眼神；

這完全籠罩在薄紗中洋溢著溫存的面影，

這臉上所有的線條無不得意地告訴我們：

“歡樂在呼喚我，是愛神替我把花冠戴起來！”

看吧，是何等令人陶醉的魅力

使這如此端莊的女子顯得格外可愛！

走上前去吧，讓我們環(huán)繞著她的美流連不已。

啊，藝術(shù)的離經(jīng)叛道！令人驚訝而不可抗拒的魅力！

啊，這預(yù)示著幸福、形體美妙非凡、

看到頂部竟是雙頭怪物的女子！

——不！這蹙起娥眉優(yōu)雅而光彩照人的容顏

只是個面具，只是美麗而誘人的假象，

看吧，那皺緊得難以忍受的面孔

才是真臉，那向后仰起的真臉正躲藏

在蒙過你眼睛的假臉的陰影中。

啊，可憐而又高貴的美人！

你淚水如注，涌入我充滿憂愁的內(nèi)心深處；

你的假象使我陶醉，我的靈魂

正痛飲痛苦從你的眼里激起的滾滾淚珠！

——可是她為什么哭呢？她這無與倫比的美人

無疑會迫使被征服的人類拜倒在她的裙下贊嘆不已，

究竟是什么神秘的痛苦害得這健壯的女子憂心如焚？

——啊，傻瓜，她痛哭流涕，因為她已經(jīng)與世長辭！

因為她又正活在這世上！尤其使她的滿懷愁緒

纏綿不斷、使她顫抖得連雙膝都直打哆嗦的哀傷，

正是明天，唉，她還得活下去！

明天、后天直至永遠(yuǎn)！——就像我們一樣！

22 美頌

啊，美，你究竟來自天空，還是出自深淵？

你這神奇而又熱烈得叫人不能自持的目光

把恩惠與罪孽交融在一起灑向人間，

為了這個緣故，真可以把你比作玉液瓊漿。

你把夕陽與曙光包容在你的眼神中；

你像風(fēng)狂雨猛的黃昏一樣散發(fā)出香味；

你的親吻就是春藥，你的嘴就是雙耳尖底甕，

害得英雄淪為懦夫，又使孩童膽大妄為。

你究竟來自星空，還是出自險惡的旋渦？

神魂顛倒的命運(yùn)像條狗似的尾隨著你的襯裙；

你隨心所欲地撒下歡樂與災(zāi)禍，

你左右著一切，卻又不負(fù)絲毫責(zé)任。

啊，美，你踐踏著你不屑一顧的犧牲品的尸體；

恐怖并不是你最不引入注目的飾物，

兇殺，伴著你最貴重的首飾，

正在你驕傲的肚皮上溫情脈脈地翩翩起舞。

啊，蠟燭，眼花繚亂的蜉蝣向你飛去，撲哧一聲，

燒了起來，竟還要說：“讓我們?yōu)檫@火炬祝福！”

撲在心愛的美人身上喘不過氣的情人

仿佛垂死者撫摸自己的墳?zāi)埂?/p>

啊，美！純樸、令人惶恐而又無處不在的怪物！

只要你的眼波、你的微笑、你的雙腳

為我打開我憧憬而依舊茫然的無限的門戶，

你來自天堂還是地獄，這又有什么緊要？

啊，眼神溫存嫵媚的天仙，和諧，芬芳，光焰，

我唯一的主宰！只要你讓世界不這么丑陋，讓光陰

不這么沉重，你受命于上帝還是撒旦，

你是天使還是美人魚，這又有什么要緊？

23 首飾

我最親愛的脫光了衣服，她對我的心愿一清二楚，

只留下她那些鏗然有聲的首飾，

令人目眩的珠寶令她顯出摩爾人女奴

狂歡節(jié)上常能看見的得意的神氣。

當(dāng)這些飾品在跳動中發(fā)出含有嘲弄意味的歡呼，

這由金銀與鉆石構(gòu)成的光彩奪目的世界

真使我如醉如癡、欣喜若狂，這些飾物

將聲與光融為一體，真叫我迷戀得難分難解。

她于是躺下，由著我恣意撫愛，

我的愛像大海一樣深沉，令人傾倒，

我的愛仿佛海濤涌向懸崖一般向她涌來，

她從長沙發(fā)的高處不禁露出會心的微笑。

她如一頭被馴服的猛虎凝視著我，

帶著茫然而迷惘的神態(tài)試著一個個姿勢，

純樸與天真，浪漫與靈活，

就使她體形的種種變化顯出前所未有的魅力。

她的臂膀、小腿和大腿、她的腰

油一樣光滑，又像天鵝一樣起伏如波浪，

在我敏銳而從容的眼前閃耀；

我的葡萄——她的腹部，她那對乳房

漸漸向我移來，竟比叛逆的天神更喜歡得到愛撫，

竭力引得我的靈魂失去安寧，

竭力引得我孤獨(dú)而鎮(zhèn)定自若的內(nèi)心深處

在水晶巖的座位上再也不能保持平靜。

我似乎發(fā)現(xiàn)，安提俄珀的腰身

與膚如凝脂的胸脯相結(jié)合，構(gòu)成一幅新圖，

她的細(xì)腰竟那么巧妙地襯托出她的骨盆。

配著她的棕發(fā)與淺褐的臉色，脂粉竟敷得恰到好處！

——燈光終于心甘情愿地逐漸消失，

只有壁爐里的余火依然閃爍在臥室中，

閃閃發(fā)光的爐火每發(fā)出一陣嘆息，

就把她那金黃色的肌膚映得像鮮血一樣紅。

24 異國的幽香

一個溫暖的秋夜，當(dāng)我合起雙眼，

從你熱情洋溢的胸脯聞到一陣幽香，

我不禁感到因太陽始終如一的光芒

而入迷的滿面笑容的海岸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一座悠然自得的海島由于大自然的恩賜

到處是奇異非凡的樹木與美味可口的水果；

那里的男子有瘦長的身材與強(qiáng)健的體魄，

那里的女子以真誠的眼神令人驚嘆不已。

隨著你的幽香，我的思緒飛向那令人陶醉的去處，

我不禁看見一個港口，桅檣林立，船帆滿目，

依然因海濤的糾纏而露出一臉的倦容，

這時，只覺那綠蔭如蓋的羅望子樹的清芬

在空中飄散，又撲向我的鼻孔，

更在我的靈魂深處融入水手的歌聲。

25 濃密的長發(fā)

啊，羊毛般濃密的長發(fā)，你的波浪一直卷向脖子！

啊，環(huán)形鬈發(fā)！啊，沐浴在悠閑中的幽香！

啊，心蕩神怡！為了讓今夜這昏暗的臥室里

籠罩著滯留在這濃密長發(fā)中的記憶，

我真想揮舞手帕一樣讓這金發(fā)在空中搖蕩！

愁眉不展的亞洲，驕陽似火的非洲，極度遙遠(yuǎn)、

不見影跡、幾乎不復(fù)存在的整整一個大陸，

都在你香氣襲人的叢林深處流連！

仿佛別的靈魂隨樂曲盤旋一般，

啊，我的所愛！我的靈魂在你的幽香中漫舞。

我要到那里去，那里的樹與人無不精神抖擻，

無不因氣候炎熱久久地如癡如狂；

啊，濃密的長發(fā)，請化為浪濤把我?guī)ё撸?/p>

啊，烏黑發(fā)亮的海，你蘊(yùn)含著槳手、

征帆、船旗與桅檣的令人目眩的夢鄉(xiāng)：

那滿耳回聲的港口，任我的靈魂逍遙

在芳香、樂音與色彩的海洋中；

任一條條巨船掠過金光熠熠的海濤，

伸出壯碩的臂膀去擁抱

因無盡酷暑而顫抖的晴空的光榮。

我要把我因充滿柔情而醉癡的頭顱

潛入你這蘊(yùn)藏著另一個大海的烏發(fā)之海；

我洞察入微的靈魂在搖動中感到滿足，

自會與你重逢，啊，無限悠然自得的幸福，

一片芬芳的閑暇中無止境地?fù)u擺！

啊，青絲，籠罩一片黑暗的穹蒼，

你給了我無邊無際的圓形碧空；

從你雙鬢的絨毛邊，從你一綹綹鬈發(fā)旁，

我如饑似渴地沉醉在麝香、

椰子油與柏油融合的幽香中。

啊，經(jīng)久不斷，永無休止！我要親手

往你濃密的長發(fā)里，撒滿紅寶石、藍(lán)寶石與珍珠，

但愿你永遠(yuǎn)也不會冷淡地對待我的要求！

難道你不是我朝思暮想的綠洲？

難道你不是任我細(xì)細(xì)品味回憶之酒的觚？

26 我愛你，猶如愛夜間的蒼穹

我愛你，猶如愛夜間的蒼穹，

啊，高貴而沉默寡言的女子，啊，蘊(yùn)蓄著憂愁的甕，

你越是避開我，美人啊，我越是避不開對你的愛，

越是覺得你，我黑暗中的光彩，

帶有諷刺意味地擴(kuò)大我的雙臂

與無際的碧空之間的距離，我就越是愛你。

我向前移動，預(yù)備襲擊，我攀援而上，伺機(jī)進(jìn)攻，

仿佛尸體后面追隨的一群小小的蛆蟲，

無法改變、令人痛苦的傻瓜，啊，我甚至愛你的冷淡，

在我的心目中，你正因這種冷淡而顯得格外嬌艷！

27 你也許要把整個世界都引向你這條小街

你也許要把整個世界都引向你這條小街，

啊，蕩婦！無聊害得你的鐵石心腸毒如蛇蝎。

為了在這怪誕的游戲中檢驗?zāi)氵@口牙齒的功能，

你每天都得橫下一條心去吃人。

你的眼睛像燈火輝煌的商店櫥窗

與普天同慶的節(jié)日里的火把一樣放射出光芒，

盛氣凌人地濫用并不自然的魅力，

但對自己的美的法則卻一無所知。

啊，冷酷無情、喪失理智的機(jī)器，極端殘忍的敗類！

啊，滿足情欲的工具，人間的吸血鬼，

你為什么恬不知恥，為什么在所有的明鏡面前

竟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魅力已經(jīng)變得暗淡？

啊，罪孽的女王，啊，蕩婦，

當(dāng)大自然巧妙地藏起內(nèi)心的意圖，

利用你這毫無價值的蠢貨

去塑造一個天才時，你自以為熟悉的那邪惡的妖魔

難道竟從來沒有嚇得你望而卻步？

啊，自甘墮落的怪物，登峰造極的恥辱！

28 但是尚未滿足

啊，頭發(fā)仿佛深宵那樣一團(tuán)漆黑、散發(fā)出

麝香與哈瓦那煙葉混合氣味的古怪精靈，

熱帶稀樹草原上的浮士德——某個奧比的作品，

雙脅烏黑的女巫，黑暗午夜的產(chǎn)物！

我寧可要你這傾吐愛情的口中的涎水，也不要鴉片，

不要康斯坦斯酒，不要尼伊酒；

當(dāng)我的情欲向你紛紛涌去的時候，

你的秋波就是任我的煩惱痛飲的清泉。

透過你靈魂的窗戶——你這又大又黑的雙眼，

啊，冷酷的精靈！別向我射出這么多火焰；

我并不是擁抱你九次的斯提克斯，

唉！我可不能，啊，放蕩不羈的墨蓋拉，

為了打破你的勇氣并使你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

而在地獄里變成你床上的珀耳塞福涅！

29 她穿著波浪般起伏的珠光閃閃的衣裙

她穿著波浪般起伏的珠光閃閃的衣裙，

連走路的時候你都以為她在跳舞，好像

一條條長蛇被身手不凡的江湖藝人

拿木棒一頭有節(jié)奏地觸動一樣。

仿佛陰郁的黃沙與荒漠的碧霄

對人類的痛苦全都不予理睬，

宛如茫茫大海那巨網(wǎng)般的波濤，

她展示著自己的嬌姿媚態(tài)，置一切于度外。

她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由令人悅目的寶石構(gòu)成，

在她這奇異而具有象征意義的天性里，

從未受到損害的天使與古代的斯芬克司融為一體，

一切都如金子般輝煌、鉆石般璀璨，鋼鐵般堅貞，

永遠(yuǎn)像一顆蹉跎歲月的星星那樣

閃耀著不妊女子那端莊的寒光。

30 翩翩起舞的蛇

啊，親愛的不知痛苦為何物的少婦，

我多么愛看

你如此優(yōu)美的軀體的肌膚閃閃發(fā)光，仿佛

顫動不已的織品一般！

從卷起藍(lán)色與棕色的浪濤、飄忽不定

而又香氣襲人的海洋——

你這散發(fā)出令人陶醉的芳馨、

又濃又密的滿頭長發(fā)上，

宛如一條船剛剛醒來

就迎接晨風(fēng)，

我這浮想聯(lián)翩的靈魂正揚(yáng)帆出海，

航向遙遠(yuǎn)的天空。

你這雙眼睛，甜也罷，苦也罷，

居然都深藏不露，

真是金鐵相雜、

冷若冰霜的一對明珠。

啊，儀態(tài)萬方的美人，看見

你婀娜多姿地走路，

真好像看見木棒的一端

有條蛇在翩翩起舞。

你的悠閑猶如一種負(fù)荷，

你禁不住

宛若小象那么隨和，

輕輕搖起你天真爛漫的頭顱，

你的身子彎了下去，躺在床上，

仿佛邊靠岸

不停地左右搖擺、任桅桁伸向

水中靈巧的船。

猶如大海因隆隆作響的冰川

迅速融化而漲起潮水，

當(dāng)你嘴里的津液逐漸

涌向你的皓齒周圍，

我仿佛喝下令人辛酸

又令人欣喜若狂的波希米亞的玉液瓊漿，

喝下那映出天空并把繁星撒滿

我心頭的一片汪洋！

31 腐尸

啊，我親愛的，在如此美妙、宜人的夏晨，請回想起

我們曾經(jīng)見過的那番景象：

山間小路拐彎處，一具污穢不堪的腐尸

倒在一堆碎石上，

四肢朝天，像個放浪形骸的蕩婦，

淌著熱汗，冒著瘴氣，

厚顏無恥而又滿不在乎地露出

臭不可聞的肚子。

太陽向這團(tuán)爛肉放射著光焰，

仿佛要把它烤得恰到好處，

仿佛要百倍地向偉大的自然

獻(xiàn)出自然界凝聚一處的萬物；

天空看著這驕傲的骨架簡直

像一朵鮮花那樣開放。

但臭味卻那么令人窒息，害得你

幾乎昏倒在草地上。

蒼蠅在腐臭的肚子上方嗡嗡作響，

肚子里爬出黑糊糊的一大群蛆蟲，

好像一股稠厚的膿那樣

沿著這敗絮般活動的爛肉直往外涌。

整群蛆蟲猶如浪潮一般起伏不已，

閃閃發(fā)光，紛紛向前涌去，

仿佛這具由于來路不明的氣體而腫脹的尸體

已經(jīng)復(fù)活，生命在繁殖中繼續(xù)。

這世界竟奏出一支不可理解的樂曲，

宛如西風(fēng)颯颯，宛如流水潺潺，

又如簸谷的農(nóng)夫有節(jié)奏地?fù)u著簸箕，

使谷粒在其中不斷翻轉(zhuǎn)。

這具尸體的外形漸漸變得模糊，只留下一個夢，

只留給藝術(shù)家一塊遺忘的畫布，

讓他僅僅憑借自己的記憶

完成遲遲沒有畫完的草圖。

懸?guī)r后面有條心急火燎的母狗

以泱泱不樂的目光將我們監(jiān)視，

等候時機(jī)從這骨架上

奪回它丟掉的那塊肉食。

——然而，日后你也會像這堆垃圾，

像這團(tuán)可怕的穢物一樣，

啊，我夢寐以求的所愛，我的天使，

我心目中的星辰，我天性中的太陽！

確實如此！在臨終圣事后，

啊，綽約多姿的女王，

你也會躺在野草雜花之下，

在枯骨中霉?fàn)€。

到那時，啊，我的美人，請通知

那蠶食你的蛆蟲：

我這愛侶雖歸于腐朽，但其豐姿和神圣的本質(zhì)

已經(jīng)留存在我的詩篇中！

32 我從深淵大聲疾呼

你呀，我唯一的所愛，我從黑暗深處

祈求你的憐憫，我的心不幸墮入萬丈深淵，

環(huán)顧這陰森森的世界，只見鉛灰色的天邊，

茫茫黑夜里籠罩著詛咒與恐怖；

整整六個月，一輪毫無熱情的太陽在天上閑游；

另外六個月，只見黑暗把世界緊緊蓋??；

這不毛之地簡直比極地更荒蕪；

——沒有樹林，沒有綠叢，沒有小河，也沒有野獸！

然而，人世間實在沒有什么恐怖

超過這冰封的太陽的冷漠與嚴(yán)酷

超過宛如遠(yuǎn)古混沌一般的長夜漫漫；

我真忌妒那幫最卑賤的蠢貨的命運(yùn)，

他們倒能沉湎于遲遲不醒的安眠，

他們那束時間的線竟放得這么慢！

33 吸血鬼

你呀，竟像刀劈那樣

鉆進(jìn)我這哀怨的心；

你呀，竟瘋狂地向我撲來，又穿起盛裝，

群魔那般猙獰，

把我這含垢忍辱的靈魂

化為你的領(lǐng)地與床鋪；

——啊，卑鄙無恥的女人，

你竟用鎖鏈把我像苦役犯那樣捆住，

害得我像酒鬼，與酒瓶形影不離，

像賭徒醉心于賭博，

像腐尸與蛆蟲纏在一起，

——啊，女魔，你真是女魔！

我曾祈求利劍仿佛快刀

斬斷恩怨那樣為我爭取自由，

我曾祈求無良的毒藥

給我薄弱的意志以援救。

唉！毒藥與利劍都對我

不屑一顧，都對我直言不諱：

“你實在不配讓我們來幫你擺脫

你這該詛咒的奴隸地位，

“啊，你這個傻瓜！——倘若我們

盡力幫你擺脫了她的統(tǒng)治，

恐怕你的一陣陣熱吻

還要喚醒這吸血鬼的死尸！”

34 忘川

撲到我心口上來吧，一意孤行叫人痛苦的愛侶，

令人銷魂的雌虎，神情冷漠的女妖；

我要把我顫抖的十指經(jīng)久不斷地伸到

你繁枝茂葉般濃密的滿頭長發(fā)中去；

我要撩起你洋溢著幽香的襯裙

把我感到痛苦的頭顱深深埋藏；

我要像聞一朵枯花的余味那樣

聞一聞我已失去的愛情那奇異的清芬。

我要酣然入夢！與其虛度年華，不如進(jìn)入夢鄉(xiāng)！

隨著長眠一樣令人陶醉的夢魂，

我要把我永無悔恨的一陣陣熱吻

播撒在你銅鏡般光滑曼妙絕倫的肉體上。

要吞沒我漸漸平息的哭泣，

什么也比不上你，榻上的深淵；

頑強(qiáng)的遺忘縈回在你的嘴邊，

忘川在你的親吻中奔流不息。

啊，我的歡樂，我從今以后仿佛

靈魂注定得救的人，要服從命運(yùn)；

啊，受盡煎熬卻甘之如飴的殉情的人，

因狂熱而備遭折磨的清白無辜的囚徒，

我要打你這從來沒有束縛過

愛情的高聳胸脯令人心蕩神怡的峰頂上

吸取含有毒芹藥汁、足以排憂消愁的玉液瓊漿

來把我心頭的哀怨淹沒。

35 有天夜里，我在一個丑陋的猶太女子身邊鬼混

有天夜里，我在一個丑陋的猶太女子身邊鬼混，

仿佛一具直躺著的死尸貼著另一具死尸，

就在這被出賣的肉體旁邊，我忽然想起

我夢寐以求而未能如愿的那位滿面愁容的美人。

我回憶起她那天生的端莊，

回憶起她那透露出活力與優(yōu)雅的眼神，

回憶起她那宛如香氣襲人的盔似的滿頭綠云，

一想起她濃密的長發(fā)，我的愛情之火就燃得更旺。

因為，假如某個晚上，啊，鐵石心腸的佳麗！

你能情不自禁地流出一顆淚珠，

使你清澈有神而又冷若冰霜的眼睛變得模糊，

我也許早就滿腔熱忱地親吻你高貴的玉體，

從你的青絲直到你的秀足，

憑借深情的撫愛打開你的寶庫。

36 身后的悔恨

啊，我陰郁的美人，一旦

你長眠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墳?zāi)怪校?/p>

一旦只有潮濕的墓穴與挖空的地洞

做你的臥室，做你的莊園；

一旦墓石壓迫你充滿恐懼的胸脯

和你這因令人陶醉的閑逸而婀娜多姿的細(xì)腰，

使你的心臟不再跳動，也不再有什么需要，

使你的腳步不再奔波，不再走你冒險的道路，

墳?zāi)?，我無限夢幻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