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之覃兮，施于中谷

《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為绤，服之無。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日影移動(dòng)，寸陰寸時(shí)，都有它的清妙和歡喜。好比我在閑窗下煮茶，看茶葉于杯盞中浮沉，舒展著生命的姿態(tài)，讓人覺得有一種無私的感動(dòng)與親切。又如我在靜室里焚香，看青煙漫漫，裊過花枝，從有形至無形，短暫的瞬間，由生到滅，美如夢幻。

荀子說：“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shí)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痹煳锷衿?，又好生糊涂，自然的悠遠(yuǎn)深穩(wěn)，令人無常憂思。江山無限，洪荒草昧，平疇村舍，凡是浩蕩的風(fēng)景，喧鬧的鋪排，都是世俗的好。如人在光陰里游走，自然清簡，有情有理。

千萬年無涯的時(shí)光里，那些不曾走過的日月山川，不曾經(jīng)過的歷史人情，又有一種無聲的惆悵與缺憾。先秦的樸實(shí)，漢朝的平正，大唐的華彩，以及宋的清瘦，這一切皆成了云中煙火，遠(yuǎn)得看不到影子。

因?yàn)閻巯?，所以相敬。因?yàn)槠降?，所以莊嚴(yán)。幼時(shí)母親教我做人的道理，簡凈平實(shí)，良善端正。母親一生勤勞儉約，她知人世悠遠(yuǎn)漫長，總做未雨綢繆之思。她的好，如月下的蓮開，于風(fēng)中徐徐緩緩。她的靜，如擦桌上的一灰一塵，細(xì)致入微。

那時(shí)的外婆，居住在鄰村。每逢節(jié)日，或結(jié)束了某段時(shí)間的勞作，母親便攜我去外婆家住上幾日，享受與她父母團(tuán)聚的幸福歡喜。臨行前，母親會(huì)打理好家中一切。廳堂廊下，灑掃干凈，漿洗衣被，乃至灶下的柴火、牲畜的糧食，都安排得有條不紊。父親總笑她如此樸素的一個(gè)人，心事還是這樣重。

江南天氣，四季皆清，山徑竹林，溪水潺潺。行走在日影清風(fēng)中，覺蟲魚鳥獸、山花野草都有聲息。母親素白的襯衣，浮動(dòng)著陽光的香氣，簡潔的發(fā)髻，說不出的清麗柔和。我亦是樸素潔凈的裙衫，一針一線，皆為母親的心意。凡母親說的做的，我都依順，覺得樣樣稱心。

女子歸寧，有一種深意，是人世之禮，也是靈魂的歸宿。后來我奔赴人生之旅，嘗歷風(fēng)塵，悵然世海，竟不敢告知母親真實(shí)的消息?！按饶敢虚T情，游子行路苦?！钡疑钪?，無論我在天涯何處，母親都倚門候盼我的歸期。那綿密的針線，深厚的恩情，讓人安穩(wěn)踏實(shí)。

以至于這些年，無論富貴榮華，貧苦憂患，我都靜靜地過，不揀擇，不放縱，有時(shí)厭倦了世情，也不忘做人的道理。遇多少劫數(shù)，乃至毀滅，總想起母親和外婆，于樹影下縫補(bǔ)舊衫，一縷薄風(fēng)，兩碗野茶，日光下靜無聲息。她們的世界沒有躁怒不甘，只有平靜和悅。

《紅樓夢》里元春省親，歸寧一事浩浩蕩蕩，流金淌銀之盛況，驚天動(dòng)地。因元春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蒙天子降諭特準(zhǔn)鑾輿入其私第。賈府為迎元妃，特意修筑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大觀園。

那日賈政帶門下清客逛游大觀園，攜了寶玉，命他為大觀園各處景致擬匾。行至稻香村，寶玉作聯(lián)：“新綠漲添浣葛處，好云香護(hù)采芹人?！贝颂帯颁礁稹保涑觥对娊?jīng)·葛覃》。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所寫的是新婦浣凈葛衣，打理妥帖，方回娘家。而寶玉在這里用“浣葛”喻指元春歸省。舊時(shí)女子出嫁后，需在夫家勤儉賢惠，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歸家探看父母的機(jī)會(huì)很少。

所謂“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一個(gè)女子，不但要安靜溫婉，貞潔清好，素日里更要勤于絲麻織作，宜家宜室。無論在山間采葛，還是竹林浣紗，廚下煮茶，堂前做針線活兒，心里所記著的，唯有那視作天地的丈夫。而這首《葛覃》，描述的便是一位待歸女子勤于婦功的鮮活情景。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备鹛偃绱朔泵d長，蔓延在山谷，一如這清明的盛夏，而光陰亦在葉脈間流淌而去。黃鳥于叢林間自在輕飛，歡喜鳴叫，婉轉(zhuǎn)動(dòng)聽。它們無拘無束地往返于茂林深處，牽惹出女子想要?dú)w家的心愿。黃鳥意味著幸福與安寧、祥和與喜悅，只是它無論飛去何方，行經(jīng)多遠(yuǎn)，終要?dú)w巢。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為，服之無?！备鹛偃绱司d長逶迤，繁茂蔥蘢，延伸至山谷，靜靜生長，不問流年。尚未完成織布，想要?dú)w娘家的心思暫且壓制著。且割下了葛蔓，再生火蒸煮，織就粗細(xì)不同的布匹，為家人制成衣衫，穿上它可謂其樂無窮。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泵β祹自拢咽菤q末，一切妥當(dāng)，有了空閑，方將久藏于心底的話告訴師氏。征得同意后，內(nèi)心激動(dòng)無以言表。歸去娘家，自是要將自己細(xì)致打扮一番。穿著潔凈的衣裳，綰起美麗的發(fā)髻，風(fēng)姿盈盈地去探望久別的父母。

想當(dāng)年，待字閨中，亦是辛勤勞作?；蚰吧喜缮＃皖^弄蓮，至于采葛織布，也跟隨母親做過。自古細(xì)心靈巧、溫柔賢惠，乃女子本性，紡紗織布，則似為職責(zé)。她們沿襲著傳統(tǒng)美德，于尋常農(nóng)家小院縫衣浣洗，過著恬淡悠然的日子，知足快樂，也美滿如意。

出嫁后，女子雖心系父母，掛念娘家，但她銘記婦功、婦德，辛勤儉樸，打理家務(wù)，安守本分。于人生四季中，靜靜勞作。待葛藤成熟，她親自采割、蒸煮、織布并親手縫制衣衫。這個(gè)過程悠緩又漫長，她在等待中，快樂且安寧。繁忙的穿織浣洗，讓她感受到生命的真實(shí)和趣味。

這首《葛覃》作為《詩經(jīng)》的第二篇章，自是有其深意。父母之恩，浩蕩于天，女子歸寧，是孝道，亦為美德?！睹娦颉吩唬骸啊陡瘃罚箦疽?。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p>

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對《毛詩序》之觀點(diǎn)做出駁論：“后處深宮，安得見葛之延于谷中，以及此原野之間鳥鳴叢木景象乎？”他認(rèn)為“此亦采自民間，與《關(guān)雎》同為房中樂，前詠初昏（婚），此賦歸寧耳”。

千年已過，世景迷離，所謂繁華落盡見真淳。萬般風(fēng)景都不及民間的清新樸素。當(dāng)年賈府修建了省親別院，富麗堂皇處，獨(dú)留一隅修了田園農(nóng)舍。數(shù)楹茅屋，稻徑相掩，其郊野氣息，曾引得賈政有歸農(nóng)之意。它曾被賜名為“浣葛山莊”，后因黛玉代寶玉所作之詩《杏簾在望》甚得元妃之心，取其詩意，改“浣葛山莊”為“稻香村”。

而李紈作為榮國府的大少奶奶，不慕繁華愛淡泊。她清雅端莊，性情貞靜，處事明達(dá)，超然物外，寧做稻香老農(nóng)，守著這片竹籬茅舍的田園風(fēng)光，自甘寂寞。素日里除了帶著大觀園的姑娘做些針線活兒，便是侍親教子，沉靜從容，與世無爭。

《葛覃》里的女子，是后妃還是尋常的農(nóng)家女子并不重要。多少物意即人情，她們安守在自己的那片天地里，平淡簡凈，良善嫻雅，勤勞知禮，愛護(hù)家人，珍重自己。

葛藤茂盛生長，安靜地蔓延于山谷，但再無人去采摘。黃鳥還在，穿梭于山林，卻覓不到女子蹤跡。那些用葛草、葛藤織就的粗布衣衫，早被綾羅錦緞取代。只是在微風(fēng)中，隱約還聞得見草木的香氣，以及彌漫于歲月深處，經(jīng)久不散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