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林家財產流入榮國府后的下落
父親死后,黛玉隨賈璉回到了榮國府。對于他們的歸來,作品里做了這樣描寫,王熙鳳見了賈璉的第一句話是“國舅老爺大喜!”有人曾對這句話評論說:“當賈璉歸來的時候,這一對賈府總管家夫婦彼此何等得意,何等‘大喜’!”接著又解釋說:“親戚死了,那里來的‘大喜’?不在別的,只大喜在賈璉已經竊奪了林家的全部遺產。因此,這一對總管家夫婦才在‘房內別無外人’之時,流露了自己的‘喜’不自禁之態(tài)?!边@段文字看似有理,但只要聯(lián)系上下文,便可發(fā)覺這樣解釋非常牽強。賈璉之所以兼程趕回榮國府,就是因為府中有“特大喜訊”:他的堂妹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這便是“國舅老爺”稱呼的由來,王熙鳳口中的“大喜”,就是“喜”在這里。若照前面的解釋,似乎是賈璉、王熙鳳夫婦蓄謀吞沒林家的財產,而“定要賈璉送他(指黛玉)去”的賈母,顯然便成了該陰謀的主謀了,這顯然是與作品的原意不相符合。作品對回到榮國府的黛玉的描寫也絲毫未涉及家產,這時的黛玉“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這位還不甚通世務的小姑娘心中根本沒念及“家產”二字,她很可能沒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懂事的林黛玉遲早會想到這個問題,平日里遇見的或看到聽到的事也會引導她的思考。在第二十五回里,王熙鳳與林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林黛玉聽后就說王熙鳳“貧嘴賤舌討人厭惡”。這時,王熙鳳說了一段話:
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p>
王熙鳳提到的人物兒,指的是寶玉與黛玉郎才女貌,兩人十分相配;賈家是世傳的公爵,林家是世傳的侯爵,兩家的門第與根基也相當,這幾條誰都不會有疑問。王熙鳳最后又講到了“家私”,即兩家的家產,按照王熙鳳的意思,兩家仍是相配的。當年黛玉的父母結親,即賈母的女兒賈敏嫁給林如海時,兩家肯定也得考慮人物兒、門第、根基與家私是否相配,而權衡的結論顯然是雙方都比較滿意。按照王熙鳳所言,如果是寶玉和黛玉成親,那么雙方的人物兒、門第、根基與家私仍然十分相配。王熙鳳的這番話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之語,她何嘗不清楚在座的薛寶釵也懷有同樣的念想,如果沒摸清楚賈母的意圖,像王熙鳳這般精明的人可不會胡言亂語。
林黛玉聽了王熙鳳的話,不好意思地就要走開,但她與寶玉的戀愛是心目中的大事,別人當面提到她的婚事,黛玉自然聽得仔細,并會細細掂量與玩味。當王熙鳳問“家私配不上”時,意思是榮國府的財產至少不會比林家的少。如果黛玉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那么王熙鳳的話不啻是一聲驚雷,可是林家的巨額財產又在哪里呢?“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當然不會略過這個問題,但她連問的對象都沒有,只能獨自尋思答案。向榮國府的人打聽,這種事黛玉無論如何都不會做,何況榮國府里也并不是個個都清楚此事。若要問林家的人,那么她現(xiàn)在身邊已沒有一個了解底細的林家舊人。林黛玉第一次進榮國府時,曹雪芹在第三回中寫道: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
林黛玉首次進榮國府是暫住,故而只帶了兩個人容易理解,但林如海死后,林家眾人在賈璉的主持下實際上已是就地解散。盡管林家的管事與奴仆不會少,而且這次林黛玉再進榮國府是常住了,應該多帶點得力傭人來,可是賈璉在辦完喪事后并沒有從林家?guī)ё咭粋€人回榮國府。于是,林黛玉身邊林家的舊人仍是第一次進榮國府時帶去的“自幼奶娘王嬤嬤”與“一團孩氣”的雪雁?!巴鯆邒哂謽O老”,她后來在作品中不再出現(xiàn),估計已去世,于是黛玉身邊林家的舊人只剩下了不懂世事的雪雁,她對林家舊事的了解應該還不及黛玉。也許不帶一個林家的舊人回榮國府是因為有某種客觀的原因,而非賈璉的主觀故意,可是這樣的人事安排所造成的客觀效果,卻是黛玉與林家的各種聯(lián)系均被切斷,她要了解自己的家庭,只有從兒時的記憶中去追尋,或根據(jù)榮國府長輩口中流露出的點滴信息拼湊自己家庭的昔日圖景。
王熙鳳可以說是作品中唯一的一個提到林家“家私”的人,她也有可能是無意中說漏了嘴,但林黛玉是何等聰明敏感的人,她只要與自己模糊的兒時的記憶一對照,馬上就可以斷定自己家曾是很有錢的人家;父親的死是刻骨銘心的事件,那時人小不懂事,但喪事期間的印象是深刻的,當人事漸長后,她慢慢就會明白,當時賈璉進進出出在張羅些什么,當時也只有賈璉在主持張羅。由此她又不難斷定,林家的家產,實際上是進了榮國府。其實,平日里有些事也能幫助林黛玉做判斷。譬如說,大家都知道榮國府二門內的月錢是由王熙鳳負責分發(fā)的,可是瀟湘館月錢的分發(fā)卻是個例外。在第二十六回里,佳蕙告訴紅玉(后改名為小紅),賈寶玉派她去瀟湘館送茶葉,“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苯o丫頭們分錢,分的是月錢,而林黛玉此時在旁親自看著發(fā),是頗可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不過我們在這里更注意的,是瀟湘館的月錢是賈母那兒送來的,并不像其他地方都由王熙鳳負責分發(fā)。是不是因為黛玉是親戚,不是賈姓的主子,所以才這樣安排?若對照作品中其他情節(jié),便可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邢岫煙也是外來的親戚,在第四十九回里我們看到,她來到榮國府后,曹雪芹細心地對她的月錢安排也做了交代:“從此后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兒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與岫煙?!痹诘谖迨呋乩铮瑢氣O發(fā)現(xiàn)邢岫煙手頭拮據(jù),首先想到的便是王熙鳳的責任:“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薛寶釵也住在大觀園里,但她不領取王熙鳳分發(fā)的月錢,這是薛家剛住進榮國府時薛姨媽就與王夫人事先說好的:“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币虼?,按榮國府的制度,林黛玉作為親戚住在大觀園,理應是王熙鳳負責發(fā)給月錢,何況瀟湘館里的丫頭們,除雪雁外都是榮國府的奴仆,也該由王熙鳳發(fā)給月錢,可是作品中特地交代,瀟湘館所有人的月錢都是由賈母那兒拿來的。這不是賈母疼愛黛玉的緣故,因為若說疼愛,那排在第一位的應該是孫子寶玉,而怡紅院的月錢卻又是王熙鳳分發(fā)的,這可由第三十九回里襲人問平兒月錢為何還未發(fā)放為證。唯一較合理的解釋是賈母那兒有一筆專門的錢財,林黛玉的“一應日費供給”都從其中開支,似乎有點專款專用的意味。這筆專項經費是哪里來的?不僅讀者會想這個問題,與此直接相關的林黛玉更會想,而結論又不難得出:這筆專項經費應該來自流入榮國府的林家財產。賈母是林黛玉的監(jiān)護人,從道理上說,她也應該是這筆財產的掌管者。也正因為這個緣故,王熙鳳與平兒在第五十五回里議論時曾說道:“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彼^“一娶一嫁”,王熙鳳的話中含有寶玉與黛玉結親的意思,而他們的婚事理應動用“官中的錢”,而王熙鳳卻說會由賈母出錢,這其實仍有??顚S玫囊馕?。可是王熙鳳又將那筆錢稱為賈母的“梯己”,使人感到林家的財產流入榮國府后并非完全是被獨立監(jiān)管,而是含含糊糊歸賈母支配,林黛玉的一切費用則都由賈母承擔,直到林黛玉結婚成人,甚至是賈母去世,林家的那筆財產的支配權才有可能被重新討論。
林家的巨額財產流入了榮國府,可是根據(jù)作品中的描寫來看,榮國府卻未呈現(xiàn)出暴富的跡象,相反是經濟情形每況愈下,特別是第五十回后的描寫,更給人以蕭條已經降臨的感覺。在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里,王熙鳳對平兒說了這樣一番話:
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guī)矩,卻一年進的產業(yè)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
所謂凡事都“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guī)矩”,是指榮國府仍在維持往日的氣派,開銷巨大,而“一年進的產業(yè)又不及先時”,是指榮國府在莊園、房產等項的收入在減少,這種入不敷出的局面已持續(xù)了相當時間了,所以王熙鳳聲稱她這幾年在“省儉”方面費了不少心機,但遭到了強烈反對。與王熙鳳的這段話相對應,林之孝在第七十二回里也提出緩解“家道艱難”的方案,其主要內容是裁減人員,榮國府將因此省下許多口糧月錢。日常的奢侈消費已成了榮國府巨大的經濟壓力,具體經手家務管理的人都強烈地感覺到,若再不改革,榮國府的經濟就會有崩潰的危險。
這里并不是要討論榮國府的經濟狀況如何一步步下滑,我們的關注點是既然林家巨額資金已經注入,作品的描寫中卻未顯示出榮國府的經濟狀況有所改善的痕跡,讀者看到的只是榮國府的經濟仍在按原先的模樣與軌道運行,不景氣的危機仍在日益加深。林家的財產流入榮國府后又到哪里去了?可能性大概有兩種。一種是錢財入了賈母的私人賬戶,老太太死死地把持著,除了林黛玉的開銷之外,誰也休想動用。黛玉是賈母最疼愛的孩子的女兒,她又身任黛玉的監(jiān)護人,上述這種解釋應該說是符合人之常情的。按照這樣的處理模式,林家的財產雖流入了榮國府,卻又獨立于榮國府經濟運行體系之外,即與榮國府經濟逐步走向蕭條并不相干。與林家的巨額財產相比,林黛玉這些年的開銷只是一個小數(shù),因此若按這種模式推測,那筆財產應該還相當完好地保存著。這種推測不無道理,但與第七十二回里賈璉所說的“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卻對不上號,按照賈璉的意思,那筆錢至少應該是大部分已被用了,這便是林家財產下落的第二種可能了。
閱讀《紅樓夢》時,讀者都沒感到在林黛玉二次入府后榮國府有暴富現(xiàn)象的痕跡,生活仍是在按祖宗舊例在運轉,即生活標準并未見提高,那么這筆財產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若再仔細閱讀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從第十四回林如海去世到第七十二回賈璉說那句話為止,確有一個事件可能將流入的林家財產消耗殆盡,那就是為迎接元春省親而建造大觀園。
在第十六回里,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接著又有旨意,貴妃們可回府省親,借用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的話來說,這是“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賈府建造的省親別院(即后來的大觀園)“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指寧國府)里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里,作者詳細地介紹了園內的小橋、流水、假山,以及如瀟湘館、怡紅院、蘅蕪苑、秋爽齋等處建筑的精巧或豪華,所謂“一處處鋪陳不一,一樁樁點綴新奇”,連皇宮里出來的元春見了都說:“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各處房舍裝修之精致,作品中均有描述,此處不贅,而房屋內的擺設俱是上好的,數(shù)量又極為巨大,這從賈璉向賈政的匯報就可略知一斑:
賈璉見問,忙向靴桶取靴掖內裝的一個紙折略節(jié)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繡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墨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這些都是得花錢買的。曹雪芹在作品中沒有也不可能開列建造大觀園的各項費用,但他在第十六回里透露了兩筆費用:“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花費了三萬兩銀子,而“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簾櫳帳?!眲t花費了二萬兩銀子。還未提及房屋的建造與裝修、園子的設計與布置,以及各種精美家具的購置,五萬兩銀子就已經用在省親中的小點綴上了。以此做推算,整個大觀園的建造以及迎接元春省親的熱鬧場面與氣氛烘托的布置,就必然是耗費了巨額財產。即使是如何富有的世襲公爵,一下子要耗費如此巨大的財富,也必然會感到捉襟見肘的,更何況早在第二回里,曹雪芹已明確地借冷子興之口告訴我們,賈府傳至第三代,“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冷子興還進一步解釋說:
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比缃耠m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聯(lián)系到后來大觀園的建造,上述這段話等于在明白地告訴讀者,賈府根本沒有建造大觀園的經濟實力。從第二回冷子興的介紹到第十六回開始籌劃建造大觀園,檢閱作品中的描寫,確實發(fā)生了使賈府經濟狀況改變的事件,那就是第十六回開始時所說的“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帶著林黛玉回到了賈府,他同時還帶來了林家的財產。
于是,建造大觀園與迎接元春省親的費用難題便迎刃而解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林如海正可謂是死得其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