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自古以來,在民族的共存、互融與發(fā)展中,總是伴隨著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這些戰(zhàn)爭在唐以前的文學作品中雖然有反映,但很少對戰(zhàn)爭本身及由此引起的邊防問題作正面描述。唐代前期,由于國力強盛,人們不怎么害怕這種戰(zhàn)爭,很多知識分子還把立功邊塞當作一條求取功名的途徑。于是詩人們也就逐漸把眼光和筆鋒移向邊塞,從而形成一個邊塞詩派。高適和岑參就是這一新的詩歌流派的代表人物,通常也就把邊塞詩派稱為“高岑詩派”。他倆開拓了新的詩境,有了新的藝術創(chuàng)造,為唐代詩歌的繁榮作出了貢獻。他倆的作品在當時就被“朝野通賞”(殷璠《河岳英靈集》評高適語),“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杜確《岑嘉州詩集序》)。今天選譯他倆的作品讓讀者們欣賞,無疑將有利于弘揚我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高適(701-765),字達夫,郡望渤海蓨縣[1],籍貫可能是洛陽。家中世代官宦,父親崇文位終于韶州長史。他二十歲西游長安,失意而歸。自此長期客居宋州宋城縣[2],過著清苦的生活,有時得靠朋友的接濟過日子。他曾北游燕趙,想從軍,但未能如愿;也曾赴長安應舉,結果落第而歸;又在淇水邊營造別業(yè),滯留數(shù)年,后又回到宋城。此時他曾與李白、杜甫同游,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被傳為文學史上的佳話。
天寶八載(749)由睢陽太守張九皋舉薦,參加了有道科的考試,中式后被授為封丘縣尉。由于不堪忍受這種上迎長官、下?lián)槔枋牡拖侣殑?,三年后憤然辭去。天寶十二載(753)經人引薦入河西、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幕府掌書記。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協(xié)助哥舒翰扼守潼關,兵敗后隨玄宗入川。玄宗很信任他,委以淮南節(jié)度使要職,派去征討永王璘。后來轉任彭州、蜀州刺史,遷劍南節(jié)度使。廣德二年(762)回長安任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加銀青光祿大夫,進封渤??h侯。第二年逝世,贈禮部尚書。作為一個詩人,高適從隱身漁樵到據(jù)有這樣的地位,實在是僅有的,所以《舊唐書》評論說:“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
高適的詩在內容上主要有如下幾種類型:
首先是邊塞詩。他曾三次出塞,每次出塞都寫了大量的詩,或紀行,或抒懷。他的邊塞詩有著明顯的特點,那就是以政治家的眼光來觀察、分析邊塞的現(xiàn)狀,把戰(zhàn)爭與國家的安危、人民的苦樂聯(lián)系起來考慮,題材廣泛、思想深刻。他曾勉勵自己和朋友到邊塞大顯身手:“出關逢漢壁,登隴望胡天,亦是封侯地,期君早著鞭?!保ā丢毠屡泄俨克捅罚檫吺碌臒o休無止表示了自己的憂慮:“一到征戰(zhàn)處,每愁胡虜翻”,“惆悵孫吳事,歸來獨閉門。”(《薊中作》)對于戰(zhàn)士的勇往無前,他作過熱烈的歌頌:“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燕歌行》);“作氣群山動,揚軍大旆翻。奇兵邀轉戰(zhàn),連弩絕歸奔”(《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對于軍官的荒淫、官兵的對立,又作了無情的揭露:“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保ā堆喔栊小罚τ趹?zhàn)爭勝利的意義也比別人看得遠:“青海只今將飲馬,黃河不用更防秋?!保ā毒徘~》)如此就從不同的角度全面、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邊塞戰(zhàn)爭,既寫出了大唐帝國的聲威,也揭露了一些陰暗面,同時給自己畫出了一個頭腦清醒、充滿激情的戰(zhàn)爭評論家的形象。
其次是詠懷詩,這在他的詩里數(shù)量最多。寫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又占了其中的很大部分。有的是就某些看不慣的社會現(xiàn)象表明自己的看法,如《行路難》(二首)、《封丘縣》等就是針對社會上只重金錢與權勢,輕視知識與人才的不合理現(xiàn)象和官場惡習作了揭露與批判。有的則是在寫給朋友的詩中,吐露自己的不平,像《別韋參軍》、《淇上酬薛三據(jù)兼寄郭少府微》、《效古贈崔二》等都是指摘時弊、表明心志的作品。
再次是反映民生疾苦的詩,在數(shù)量上較前兩類要少一些。這種題材在開元天寶之際就已出現(xiàn),當時有一批失意的知識分子獨具一種眼光,能透過繁華升平的表層看到社會的問題,發(fā)而為詩,盡管調子低沉一些。高適前期的詩中就不乏這樣的作品。像“試共野人言,深覺農夫苦。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耕耘日勤勞,租稅兼舄鹵。園蔬空寥落,產業(yè)不足數(shù)”(《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就為不得溫飽的廣大農民叫苦叫屈。
高適的詩在藝術表現(xiàn)上繼承了漢魏古詩的傳統(tǒng),有一種求實求深的精神。詩中喜鋪排對比,直抒胸臆,而較少運用比興。抒發(fā)心志的如“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塞下曲》),就是赤裸裸地表明其功名欲望,爽直利落,毫不掩飾。披露胸襟的如“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縣》),是那么痛快淋漓。發(fā)起牢騷來又是這樣的憤憤不平:“有才不肯學干謁,何用年年苦讀書?!保ā缎新冯y》)對友人的勸慰之詞也多是直述其意,寄情于物的較少,像“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別董大》),“北路無知己,明珠莫暗投”(《送魏八》)等等。
這種直抒胸臆的表現(xiàn)方法,必須有強烈的感情才能打動人,否則就會平淡無味。高適是一個有才華、有個性,而又久居貧賤的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磨擦中,必然會冒出感情的火花。他的詩作幾乎都是這種感情火花的記錄。上面所引例句無一不帶著強烈的感情。此外如“君負縱橫才,如何尚憔悴。長歌增郁怏,對酒不能醉”(《效古贈崔二》),為友人的遭遇大抱不平?!敖衲耆巳湛障鄳?,明年人日知何處”(《人日寄杜二拾遺》),則是對朋友傾訴自己人已老大仍四處漂泊的傷感。
高適崇尚節(jié)義,好談政治,影響到他的詩,也常常夾雜著議論。由于這種議論不是孤立地進行,而是穿插在敘事和抒情之中,所以不顯得生硬乏味,反增加了一點理性的光輝,使作品變得深厚、老成。像“得意在乘興,忘懷非外求”(《同薛司直諸公秋霽曲江俯見南山作》),本為議論如何在塵事紛擾中學會超脫的,可是緊接的是這么兩句:“良辰自多暇,欣與數(shù)子游。”那前二句議論就成了欣然同游的原因,入情入理。甚至連簡單的勸慰之辭,也往往包含著議論的成分,如“江山到處可乘興,楊柳青青那足悲”(《送田少府貶蒼梧》),“窮達自有時,夫子莫下淚”(《效古贈崔二》)。
由上述各種因素,共同構成了高適的風格:慷慨、粗獷、悲壯。前人說的“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殷璠《河岳英靈集》),“讀之使人感慨”(嚴羽《滄浪詩話》),就是針對這種總體風格而言的。但并不排斥他也寫了一些輕松的詩作。像《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就頗有飄逸之氣,《送別》的構思也是匠心獨運?!傲鴹l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人日寄杜二拾遺》),“只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夜別韋司士》)等就是情景交匯、頗見韻致的詩句。
岑參(715-769),荊州江陵人[3]。出生于一個官宦家庭,曾祖、伯祖、堂伯父均做過宰相,父親也做到州刺史。他自己的境遇卻不佳。幼年喪父,家道驟然貧寒,只得從兄受業(yè),移居嵩山少室。二十歲以后經常往返于洛陽、長安之間,以謀出路,可總是失意而歸。二十五六歲以后曾遠游河朔、大梁等地,而滯留長安的時間也漸漸多起來,一邊為躋身仕途而四處活動,一邊又寄情山水,尋求精神寄托,過著自由卻不自在的落拓生活。
天寶三載(744)他進士及第,授官右內率府兵曹參軍。天寶八載(749)充任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的掌書記,兩年后回到長安。天寶十三載又充任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再次赴邊。直到至德二載(757)始回內地。這兩次較長時間的邊塞生活,使他成為一個出色的邊塞詩人。
自塞外歸來,正值安史之亂以后,社會不安,人心浮動。他在長安和外地歷任過各種官職,于大歷元年(766)隨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杜鴻漸入川,初為杜的僚屬,后任嘉州刺史。一年后罷官,東歸未成,客死成都旅舍。
岑參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赴邊以前為第一個時期。此時期一心想振其“國家六葉,吾門三相”的家聲,可是一再失意。每一次失意又難免要滋生歸隱思想。所以這時期的詩作,主要寫了懷才不遇的感慨和向往山水的情思。他寫懷才不遇,不像高適那樣憤激不平,只是發(fā)發(fā)悶氣,顯示清高而已,如“故人方乘使者車,吾知郭丹卻不如”(《函谷關歌送劉評事使關西》),“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初授官題高冠草堂》),“與君兄弟日攜手,世上虛名好是閑”(《喜韓樽兄弟相過》)等等。他的歸隱思想有時是直接表露,如“逍遙自得意,鼓腹醉中游”(《南溪別業(yè)》),“況本無宦情,誓將依道風”(《自潘陵尖還少室居止秋夕憑眺》)等。更多的則是寫林泉之樂,即對山水景物作細密工致的描繪。這不僅了無痕跡地表達了隱居思想,更描繪出了異彩紛呈的自然圖畫,在寫景上達到了較高的造詣,為以后描寫大西北的自然風光奠定了基礎。
自天寶八載第一次出塞,到至德二載第二次出塞回歸是第二個時期。這是邊塞詩大豐收的時期,尤其是第二次出塞的作品更富光彩。岑參邊塞詩的特色和價值在于充溢著山川奇氣和愛國精神。所謂山川奇氣,就是描寫了祖國邊疆的瑰麗奇特的自然風光。自古以來人們一直把西北邊塞看作絕域,人未到,心先寒??墒轻瘏e具眼光,能從它的廣漠與荒涼中發(fā)現(xiàn)它的莊嚴與美麗,并加以熱烈歌頌。他寫了火焰山的炎熱:“赤焰燒虜云,炎氣蒸塞空?!保ā督浕鹕健罚懥嗽缪┑拿利悾骸昂鋈缫灰勾猴L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保ā栋籽└琛罚懥藷岷5钠嬗^:“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保ā稛岷P小罚懥嘶鹕皆频淖兓茫骸捌矫髡е鸷L斷,薄暮渾隨塞雨回。”(《火山云歌》)在前人詩中很少出現(xiàn)的山川奇景,如今卻展現(xiàn)在岑參的筆下,實在令人驚嘆。
所謂愛國精神,自然是指抒寫了自己和邊防將士保衛(wèi)邊疆的正氣。他寫了自己的豪情壯志:“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保ā冻踹^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歌頌了將士們行軍作戰(zhàn)的英雄氣概:“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保ā蹲唏R川行》)“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保ā遁喤_歌》)所有這一切,都令人振奮,令人鼓舞。
在這兩個主題以外,岑參的邊塞詩也寫到了功名未就的感嘆和難以忍受的鄉(xiāng)愁。像“早知安邊計,未盡平生懷”(《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日沒賀延磧作》)等都是一種功名未遂的抱怨與悔恨。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從軍報國總是與功名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取得了功名,就是報效了國家,報效了國家就應該有功名。所以感嘆功名未就仍包含著某種積極精神,無可指摘。至于鄉(xiāng)愁,岑詩中更是隨處可見,像“塞迥心常怯,鄉(xiāng)遙夢亦迷”(《宿鐵關西館》),“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題詩淚滿衣”(《送崔子還京》)等等,不勝枚舉。戀土思鄉(xiāng)本是一種純潔、珍貴的感情,為歷代詩家所常寫,岑參久留萬里之外,思鄉(xiāng)念家更是人之常情,無損于一個愛國志士的形象,相反倒顯得血肉豐滿,真實可感。
從邊塞回來到逝世是岑參創(chuàng)作的第三個時期。此時期做官的欲望逐漸減退,歸隱的思想又有所抬頭。詩中寫的多是對于世事的喟嘆、佛道的向往、鄉(xiāng)園的依戀,以及山川景物欣賞,反映出一個奮斗了一生而建樹不大的封建官員的晚年心境。作為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已不復有昔日的成就,其中可稱道的是他的寫景之作,仍保持著意奇、語奇、刻畫精細的特點。在虢州和蜀中都有不少寫景佳作,尤其是蜀中作品在描繪江山勝景的時候,仍帶著一股不把艱難險阻置于眼中的豪氣和樂觀精神。
在藝術上,岑參更多地融匯了六朝以來近體詩的成就。善于觀察、精于描繪是他的特長。最常用的表現(xiàn)手段是豐富的想象、新奇的比喻和合理的夸張。像“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人數(shù)寄書”(《赴北庭度隴思家》)、“遙憑長房術,為縮天山東”(《安西館中思長安》)、“柏臺霜威寒逼人,熱海炎氣為之薄”(《熱海行》)等,就是憑著豐富的想象寫出的佳句。以梨花喻雪,以刀割面喻寒風,以“一團旋風桃花色”喻駿馬,都是新奇的比喻。至于夸張,則用得更多,諸如“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走馬川行》)、“都護寶刀凍欲斷”(《天山雪歌》)等,都是極富表現(xiàn)力的夸張。這些手法的交互使用或同時使用,使他的詩絢麗多姿,具有較為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
在詩體上,岑參與高適一樣,都長于古詩,尤以七言歌行為擅長,邊塞詩中多以這種形式歌頌邊塞的特殊風物,像《白雪歌》、《走馬川行》、《熱海行》等等,別具風格。
由上述種種因素構成了岑參詩的總風格:悲壯、奇峭、俊逸。前人說他的詩兼具李白和杜甫詩的特點,倒也近乎事實,只是都遜一著而已。
為了幫助一般讀者對高適、岑參詩的閱讀、理解和欣賞,這里特在他們不同時期、不同題材的作品中各選了數(shù)十首有代表性的作品作了今譯,并相應地加了一點說明和注釋。高適存詩二百四十余首,這里選譯了48首;岑參存詩近四百首,這里選譯了69首,大致可以看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概貌和主要成就。
本書高適詩依據(jù)明覆宋刻本《高常侍集》十卷為底本,岑參詩依據(jù)《四部叢刊》影印七卷本為底本。注譯時還參考了孫欽善先生的《高適集校注》,陳鐵民、侯忠義先生的《岑參集校注》,謹此致謝。
謝楚發(fā)(江漢大學人文學院)
[1]蓨(tiáo條)縣:在今河北景縣南。
[2]宋城縣:今河南商丘。
[3]江陵:今湖北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