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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直士司馬遷:倫理述史,史記是一部“謗書”

中國士人 作者:何立明


二、直士司馬遷:倫理述史,史記是一部“謗書”

直士,正直、耿直之士。“身之所長,上雖不知,不以悖君;身之所短,上雖不知,不以取賞;長短不飾,以情自竭,若是則可謂直士矣?!?《荀子·不茍》)“折直士之節(jié),結(jié)諫臣之舌。”(《漢書·梅福傳》)“不量輕重之勢,不度貴賤之位,必爭以理而后止者,此直士也。”(歐陽修《答西京王相公書》)“世尚文辭,則為名士;世尚氣節(jié),則為直士;世尚功業(yè),則為才士?!?唐甄《潛書·主進》)

“腐刑”是司馬遷的屈辱,這對中國士人是一象征性事件。秦漢以前,禮制規(guī)定“刑不上大夫”,卿士大夫以上犯法,刑罰不得傷及肌膚,說明君權在貴族面前還有很多限制。到了漢代,腐刑加之司馬遷,說明王權毫無顧忌,刑辱凌逼到士大夫的肌體及精神。秦漢以后,君權與特權之間再一次權力分配,君權已深入士大夫精神層。從太史公這一顆受創(chuàng)的靈魂和一副受侮的身軀始,中國讀書人再難守其尊嚴!

1.世典周史:依史職著述一家之言

司馬遷(約前145~?),字子長,西漢夏陽(今陜西韓城)人,書香門第,“先周室之太史”,“嘗顯功名于虞夏”。父親司馬談在漢武帝時曾做太史令,言論離經(jīng)叛道,學術上很有抱負。司馬遷“年十歲則誦古文”,后隨父到長安,十七歲受業(yè)于董仲舒學《公羊春秋》,又從孔安國學《古文尚書》?!岸嫌谓?,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是年,父親“發(fā)憤且卒”,臨終前囑“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晚年,司馬遷思想中的叛逆、著述中的創(chuàng)造性和人格上的操守,有乃父遺風。

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司馬遷年四十二,始撰《史記》。漢代國家藏書豐富,“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而“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閱讀整理,書著浩繁,可想而知。天漢二年(前99),司馬遷在撰寫《史記》中途出了一件大事,因“李陵事件”被定死罪。事實上,“太史令”這一史官之職在漢及之前,地位是比較特殊的。史官掌管卜筮、參與祭祀而掌祭辭,屬于神職范疇,史官系統(tǒng)是獨立的。司馬遷家族累世史官,世代家傳,誰也無權去職?!俺悸気d筆,君舉必書?!?sup>時下,居然要被處以死刑。這說明西漢天下一統(tǒng),君主已凌至神祇之上。東漢學者衛(wèi)宏則認為司馬遷死刑有遭漢武帝報復的原因。古人尚名,上至天子宰相,下至黎民百姓,無不對自己的“身后名”非??粗?。皇帝九五之尊,一樣想要身后美名。而“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

按漢律,死刑有兩種辦法可以免。一是五十萬金贖罪,二是以宮刑代死。司馬遷“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唯有以腐刑代死罪。士大夫本來就視名節(jié)如生命,不要說受腐刑,就是公堂對簿也不能接受。普通百姓但凡“激于義理者”,“臧獲婢妾猶能自決”,何況堂堂太史令呢!或生或死?司馬遷于二難中找到一個說法,說史上人生立世,觀點各有不同,歸根結(jié)底是“忠孝”二字?!胺蛐⑹加谑掠H,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币环矫鏋樾⒌狼笊艑?,完成乃父遺愿《史記》,“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钡硪环矫鏋樾⒌谰芙^宮刑,全身而死才對,“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sup>或完成著述以盡孝,或以死留節(jié)盡孝。兩難之中,司馬遷提出了職守的標準:身為太史要盡“史文”之職責,完成“天下之史文”,“藏之名山”,此乃司馬氏家族世代為史之大義,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小義”。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道:

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

這種另類態(tài)度,也影響了司馬遷論人論事的標準。

2.為人倫立準則:承擔著道德評判

腐刑三年后,大赦出獄。司馬遷續(xù)作《史記》,征和二年完成,計五十二萬字。正本藏之國家書府不易流布,抄留副本于京師家中,“俟后世圣人君子”。司馬遷死后,傳其婿楊敞,楊敞傳其子楊惲,楊惲到了宣帝時把這部書公之于世。

中國沒有宗教,史學具有雙重職能:一是記錄歷史事實;二是維系人倫價值,纂史多有道德評價。一些重要的書寫歷史的原則,早在春秋時代就被明確提出來了。史官述史傳統(tǒng),“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史官“不虛美、不隱惡”,具有實錄精神??鬃釉唬骸肮胖际芬?,書法不隱?!睍菚鴮懀ㄊ菧蕜t。就是說書寫歷史的原則,是不要隱瞞事情的真相。史官的正氣很可貴,史官“秉筆直書”客觀上成為獨立的輿論監(jiān)督系統(tǒng),尤其可貴。特別地,中國史家寫歷史的時候,注重對人的褒貶?!翱鬃映伞洞呵铩范鴣y臣賊子懼”,是因為“榮于華袞,乃《春秋》一字之褒;嚴于斧鉞,乃《春秋》一字之貶”。《春秋》里夸你一個字,比賞你件新衣服穿還光榮;損你一個字,那感覺比上斷頭臺還恐怖。中國文化以倫理為本位,史書在中國人心底釀出相當醇厚的敬畏感。學者余英時評論道:

漢代知識人,確是把孔子看作一個最偉大的文化、社會批判者,也把《春秋》看作中國第一部最有系統(tǒng)的文化、社會批判的著作。

由此,中國歷史學負有的雙重責任,除了澄清史實的學術責任,還有辨明是非的道義責任。“史載筆,士載言?!?sup>司馬遷以孔子自況,“乃因史記作《春秋》”,“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要為后王立法,為人倫立準則,意在興“王道之大者也”。司馬遷將傭耕者陳涉配享世家,讓陰謀專家張良、陳平受世家待遇,“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另外,司馬遷把高祖劉邦的丑事,只要能找到的,都寫上了,其形象如同一個鄉(xiāng)鄙混混流氓;借陳平之口,譴責“大王慢而少禮,士廉節(jié)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亦多歸漢”。同時“謗議”多多,寫桀紂荒淫,寫周幽王寵褒姒,寫伍子胥鞭尸、荊軻刺秦王,寫孔子殺人,寫齊威王烹阿大夫,寫白起坑趙卒四十萬,項羽坑秦卒二十萬,寫孟嘗君養(yǎng)雞鳴狗盜之徒……

司馬遷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憎,著述評說逸出了漢代正宗思想。楊雄詰其“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jīng)”;譙周怨之“或采俗語百家之書,不專據(jù)正經(jīng)”,當時學者也不敢為之作注釋。直到唐代開始官方修史,《史記》的歷史典籍地位才得以確立。事實上,古代史官主要職守是司天官,掌圖籍,至于記言記動,為的是補闕失,存故事;并不負責著述歷史。司馬遷效孔子修《春秋》,摻雜了很多個人價值感情,“成一家之言”,首開個人述史,發(fā)展了史官的職守,其影響帶動了史家的倫理自覺,蔚成后世私人述史之風。《漢書》《后漢書》《三國志》都是二十四史中繼《史記》而出的私人述史的典籍。而在兩漢之際,歷史著述的形式尚未出現(xiàn),《史記》僅僅被人當成是一本“微文刺譏,貶損當世”的“謗書”。

3.史不亡國亦不亡:史學發(fā)揮著宗教功能

一般來說,社會上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公,如好人不長命,壞蛋活千年。如果每個社會的成員都相信這種不公,整個道德體系就會崩潰。結(jié)果就是誰都活不下去。這個時候宗教就出場了,它告訴你,雖然現(xiàn)實中有許多不公,公正最終還是存在的。在現(xiàn)實中無法緩解的痛苦,人們都要通過宗教來解決。宗教一定程度上起著一個平衡道德的作用。在沒有宗教的中國文化里面,這種道德上的安慰就是通過歷史來實現(xiàn),也就是相信歷史終會揭示出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的真諦。對歷史充滿敬畏的人,也是有道德感的人,把它當作心中的“上帝”,以它為倚重的精神支柱。這導致中國人的歷史意識具有某種程度的宗教性,主要體現(xiàn)為對歷史的敬畏。南宋文天祥組織軍隊抗元,一敗再敗,屢敗屢戰(zhàn)。原本毫無成功希望卻一直抗爭下去,是什么支撐著他?“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歷史評價在支撐著他。一直以來,中國人在遭遇到不幸時,往往自勵說:“歷史會給予公正的評價。”直到今天,中國人否定人最喜歡說把對方“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人們既希望不朽于歷史,也相信歷史的公正。歷史對于中國人而言,具有敬畏性、不朽性、公正性。正因如此,“史不亡國亦不亡。”史為國本,史為民族精神之根本。

中國歷史意識具有宗教性的原因,是傳統(tǒng)史學具雙重職能:記錄歷史事實,講求秉筆直書;維系人倫價值,講求善惡褒貶。前一職能是包括中國史學在內(nèi)的一切史學都具有的職能;后一職能則為中國史學所特有的職能。它承載著其他民族多由宗教承載的東西。秉筆直書與善惡褒貶相輔相成,共同塑造了中國歷史意識的宗教性。在日常生活中,社會要維持公序良俗,人需要有敬畏之心??鬃诱摼次?,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sup>朱熹論敬畏,說:“君子之心,常懷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sup>西方文化敬畏上帝,中國文化敬畏歷史。前者的敬畏感由宗教意識維系,后者的敬畏感由歷史意識維系。宗教意識與歷史意識,雖中西敬畏的對象不同,但功能相近。不過,中國傳統(tǒng)史學雖有類似于宗教的功能,但畢竟不是宗教,所以中國人歷史意識的宗教性也就不那么純粹地道,而帶有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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