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 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吧: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吧:現(xiàn)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jìn)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zhuǎn)。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fēng)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zhuǎn)眼間也將赤裸裸地回去吧?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
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春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fēng)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小草偷偷地從土里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fēng)輕悄悄的,草綿軟軟的。
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ɡ飵е鹞?,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jīng)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里,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風(fēng)里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里醞釀。鳥兒將巢安在繁花嫩葉當(dāng)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婉轉(zhuǎn)的曲子,與輕風(fēng)流水應(yīng)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在嘹亮地響。
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矗衽C?,像花針,像細(xì)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樹葉子卻綠得發(fā)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xiāng)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地里還有工作的農(nóng)民,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著。
天上風(fēng)箏漸漸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鄉(xiāng)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也趕趟兒似的,一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兒事去?!耙荒曛嬙谟诖骸?,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領(lǐng)著我們上前去。
一九三三年七月
歌 聲
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里“中西絲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 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松的感覺。新鮮的微風(fēng)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著我的手一樣。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jīng)了那細(xì)雨,正如涂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著只覺越發(fā)滑膩可愛了。
這是在花園里。群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fā)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艷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著的恬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xiàn)有都帶了黯淡的顏色。——是愁著芳春的銷歇嗎?是感著芳春的困倦嗎?
大約也因那蒙蒙的雨,園里沒了濃郁的香氣。涓涓的東風(fēng)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園外田畝和沼澤里,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qiáng)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聽著;也用心唱著。我終于被一種健康的麻痹襲取了。于是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獨(dú)自唱著,聽著;世界上便只有歌聲了。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三日,上海
背 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xì)。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兒。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兒,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茫 ?/p>
我們過了江,進(jìn)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fèi),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rèn)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jì)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嗎?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彼囃饪戳丝?,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蔽铱茨沁呍屡_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fèi)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jìn)去吧,里邊沒人?!钡人谋秤盎烊雭韥硗娜死铮僬也恢?,我便進(jìn)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dú)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唯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yuǎn)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
阿 河
我這一回寒假,因為養(yǎng)病,住到一家親戚的別墅里去。那別墅是在鄉(xiāng)下。前面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藍(lán)的湖水,對岸環(huán)擁著不盡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越顯得清清朗朗的。水面常如鏡子一般。風(fēng)起時,微有皺痕;像少女們皺她們的眉頭,過一會子就好了。湖的余勢束成一條小港,緩緩地不聲不響地流過別墅的門前。門前有一條小石橋,橋那邊盡是田畝。這邊沿岸一帶,相間地栽著桃樹和柳樹,春來當(dāng)有一番熱鬧的夢。別墅外面繚繞著短短的竹籬,籬外是小小的路。里邊一座向南的樓,背后便倚著山。西邊是三間平屋,我便住在這里。院子里有兩塊草地,上面隨便放著兩三塊石頭。另外的隙地上,或羅列著盆栽,或種蒔著花草。籬邊還有幾株枝干盤曲的大樹,有一株幾乎要伸到水里去了。
我的親戚韋君只有夫婦二人和一個女兒。她在外邊念書,這時也剛回到家里。她邀來三位同學(xué),同到她家過這個寒假;兩位是親戚,一位是朋友。她們住著樓上的兩間屋子。韋君夫婦也住在樓上。樓下正中是客廳,常是閑著,西間是吃飯的地方;東間便是韋君的書房,我們談天、喝茶、看報,都在這里。我吃了飯,便是一個人,也要到這里來閑坐一回。我來的第二天,韋小姐告訴我,她母親要給她們找一個好好的女用人;長工阿齊說有一個表妹,母親叫他明天就帶來做做看呢。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我只是不經(jīng)意地答應(yīng)。
平屋與樓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我住的是東面的屋子,從窗子里可以看見廚房里人的來往。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見一個面生的女用人,兩手提著兩把白鐵壺,正往廚房里走;韋家的李媽在她前面領(lǐng)著,不知在和她說什么話。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樣。身上穿著鑲邊的黑布棉襖和夾褲,黑里已泛出黃色;棉襖長與膝齊,夾褲也直拖到腳背上。腳倒是雙天足,穿著尖頭的黑布鞋,后跟還帶著兩片同色的“葉拔兒”。想這就是阿齊帶來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書。晚飯后,韋小姐告訴我,女用人來了,她的名字叫“阿河”。我說:“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還能做嗎?”她說:“別看她土,很聰明呢?!蔽艺f:“哦?!北憬又词种械膱罅?。
以后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見阿河挈著水壺來往;她的眼似乎總是望前看的。兩個禮拜匆匆地過去了。韋小姐忽然和我說,你別看阿河土,她的志氣很好,她是個可憐的人。我和娘說,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襖褲給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給了她正好。娘先不肯,說她來了沒有幾天;后來也肯了。今天拿出來讓她穿,正合適呢。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她真聰明,一學(xué)就會了。她說拿到工錢,也要打一雙穿呢。我等幾天再和娘說去。
“她這樣愛好!怪不得頭發(fā)光得多了,原來都是你們教她的。好!你們盡教她講究,她將來怕不愿回家去呢。”大家都笑了。
舊新年是過去了。因為江浙的兵事,我們的學(xué)校一時還不能開學(xué)。我們大家都樂得在別墅里多住些日子。這時阿河如換了一個人。她穿著寶藍(lán)色挑著小花兒的布棉襖褲;腳下是嫩藍(lán)色毛繩鞋,鞋口還綴著兩個半藍(lán)半白的小絨球兒。我想這一定是她的小姐們給幫忙的。古語說得好,“人要衣裳馬要鞍”,阿河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憐了。她的頭發(fā)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額的留海也梳得十分伏貼。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并沒有笑,卻隱隱地含著春日的光輝,像花房里充了蜜一般。這在我?guī)缀跏且粋€奇跡;我現(xiàn)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我覺得在深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愿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談呢?這樣郁郁了一禮拜。
這是元宵節(jié)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飯,在屋里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便信步走到那書房里。拿起報來,想再細(xì)看一回。忽然門鈕一響,阿河進(jìn)來了。她手里拿著三四支顏色鉛筆;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面前了,靜靜地微笑著說:“白先生,你知道鉛筆刨在哪里?”一面將拿著的鉛筆給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來,匆忙地應(yīng)道:“在這里。”我用手指著南邊柱子。但我立刻覺得這是不夠的,我領(lǐng)她走近了柱子。這時我像閃電似的躊躇了一下,便說:“我……我……”她一聲不響地已將一支鉛筆交給我。我放進(jìn)刨子里刨給她看,刨了兩下,便想交給她;但終于刨完了一支,交還了她。她接了筆略看一看,仍仰著臉向我。我窘極了。剎那間念頭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子,到底硬著頭皮搭訕著說:“就這樣刨好了?!蔽亿s緊向門外一瞥,就走回原處看報去。但我的頭剛低下,我的眼已抬起來了。于是遠(yuǎn)遠(yuǎn)地從容地問道:“你會嗎?”她不曾掉過頭來,只“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會兒,覺得應(yīng)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抬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于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兒,便回到自己屋里。我一直想著些什么,但什么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里走時,我發(fā)愿我的眼將老跟著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只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著一只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xì)細(xì)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著的女子。這全由于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里說得好:“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wǎng)!”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著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里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著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里。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嗎?那么,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里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發(fā)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只可惜我不曾聞著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只幾分鐘——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
午飯后,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只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書房里。我有意無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
“你們怎知道她的志氣好呢?”
“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就問她為什么不念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p>
“是的,”韋小姐笑著搶了說,“后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淚呢?!?/p>
那邊黃小姐可急了,走過來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攔住道:“人家說正經(jīng)話,你們盡鬧著玩兒!讓我說完了呀——”
“我代你說啵,”韋小姐仍搶著說,“——她說她只有一個爹,沒有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他是李媽的鄰舍,我還看見過呢。……”
“好了,底下我說吧?!辈绦〗憬又溃八腥擞植灰?,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幾歲?”我問。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
“不,十八!我知道?!表f小姐改正道。
“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
“怎么不勸?”韋小姐應(yīng)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說呢?!?/p>
“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dāng)何罪!”我笑了。她們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里看書,聽見外面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只見門外有兩個鄉(xiāng)下人要走進(jìn)來,卻給阿齊攔住。他們只是央告,阿齊只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
“你們回去吧。人在我這里,不要緊的??旎厝?,不要瞎吵!”
兩個人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俄延了一會兒,只好走了。我問韋君什么事,他說:
“阿河啰!還不是瞎吵一回子?!?/p>
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來是懶得說的,還是回頭問他小姐的好;我們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吃了飯,我趕緊問韋小姐,她說:
“她是告訴娘的,你問娘去?!?/p>
我想這件事有些尷尬,便到西間里問韋太太;她正看著李媽收拾碗碟呢。她見我問,便笑著說:
“你要問這些事做什么?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嬌滴滴的,也難怪,被她男人看見了,便約了些不相干的人,將她搶回去過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騙她男人,說要到此地來拿行李。她男人就會信她,派了兩個人跟著。哪知她到了這里,便叫阿齊攔著那跟來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訴,說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你說我有什么法子,只好讓那跟來的人先回去再說。好在沒有幾天,她們要上學(xué)了,我將來交給她的爹吧。唉!現(xiàn)在的人,心眼兒真是越過越大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也會鬧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了!”
“可不是!”李媽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我家三叔前兒來,我還聽他說呢。我本不該說的,阿彌陀佛!太太,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老愿意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家里只有一個單身的老子;你想那該死的老畜生!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
“低些,真的嗎?”韋太太驚詫地問。
“他們說得千真萬確的。我早就想告訴太太了,總有些疑心;今天看她的樣子,真有幾分對呢。太太,你想現(xiàn)在還成什么世界!”
“這該不至于吧。”我淡淡地插了一句。
“少爺,你哪里知道!”韋太太嘆了一口氣,“——好在沒有幾天了,讓她快些走吧;別將我們的運(yùn)氣帶壞了。她的事,我們以后也別談吧?!?/p>
開學(xué)的通告來了,我定在二十八走。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廚房里挈水了。韋小姐跑來低低地告訴我:“娘叫阿齊將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樓上,都不知道呢?!蔽覒?yīng)了一聲,一句話也沒有說。正如每日有三頓飽飯吃的人,忽然絕了糧,卻又不能告訴一個人!而且我覺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那一夜我是沒有好好地睡,只翻來覆去地做夢,醒來卻又一例茫然。這樣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懶懶地向韋君夫婦和韋小姐告別而行,韋君夫婦堅約春假再來住,我只得含糊答應(yīng)著。出門時,我很想回望廚房幾眼;但許多人都站在門口送我,我怎好回頭呢?
到校一打聽,老友陸已來了。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著他,將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他本是個好事的人;聽我說時,時而皺眉,時而嘆氣,時而擦掌。聽到她只十八歲時,他突然將舌頭一伸,跳起來道:“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準(zhǔn)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現(xiàn)在不知鹿死誰手呢!”我倆默默相對了一會兒。陸忽然拍著桌子道:
“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戀嗎?他現(xiàn)在還沒有主兒,何不給他倆撮合一下。”
我正要答說,他已出去了。過了一會子,他和汪來了,進(jìn)門就嚷著說:“我和他說,他不信;要問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錯。只是人家的事,我們憑什么去管!”我說。
“想法子呀!”陸嚷著。
“什么法子?你說!”
“好,你們盡和我開玩笑,我才不理會你們呢!”汪笑了。
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談到阿河,但誰也不曾認(rèn)真去“想法子”。
一轉(zhuǎn)眼已到了春假。我再到韋君別墅的時候,水是綠綠的,桃腮柳眼,著意引人。我卻只惦著阿河,不知她怎么樣了。那時韋小姐已回來兩天。我背地里問她,她說:
“奇得很!阿齊告訴我,說她二月間來求娘來了。她說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塊錢來,人就是她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墒前⒑诱f她的爹哪有這些錢?她求娘可憐可憐她!娘的脾氣你知道。她是個古板的人;她數(shù)說了阿河一頓,一個錢也不給!我現(xiàn)在和阿齊說,讓他上鎮(zhèn)去時,帶個信兒給她,我可以給她五塊錢。我想你也可以幫她些,我教阿齊一塊兒告訴她吧。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們這兒來啰!”
“我拿十塊錢吧,你告訴阿齊就是?!蔽铱窗R空閑了,便又去問阿河的事。他說:“她的爹正給她東找西找地找主兒呢。只怕難吧,八十塊大洋呢!”
我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不愿再問下去。
過了兩天,阿齊從鎮(zhèn)上回來,說,
“今天見著阿河了。娘的,齊整起來了。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據(jù)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只怔怔地看著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我說什么好呢?愿命運(yùn)之神長遠(yuǎn)庇護(hù)著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愿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一日作
哀韋杰三君
韋杰三君是一個可愛的人;我第一回見他面時就這樣想。這一天我正坐在房里,忽然有敲門的聲音;進(jìn)來的是一位溫雅的少年。我問他“貴姓”的時候,他將他的姓名寫在紙上給我看,說是蘇甲榮先生介紹他來的。蘇先生是我的同學(xué),他的同鄉(xiāng),他說前一晚已來找過我了,我不在家,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我們閑談了一會兒,他說怕耽誤我的時間,就告辭走了。是的,我們只談了一會兒,而且并沒有什么重要的話;我現(xiàn)在已全忘記——但我覺得已懂得他了,我相信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第二回來訪,是在幾天之后。那時新生甄別試驗剛完,他的國文課是被分在錢子泉先生的班上。他來和我說,要轉(zhuǎn)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說,錢先生的學(xué)問,是我素來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個人而變動,也不大方便。他應(yīng)了幾聲,也沒有什么,就走了。從此他就不曾到我這里來。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后門口遇見他,他微笑著向我點頭;他本是捧了書及墨盒去上課的,這時卻站住了向我說:“常想到先生那里,只是功課太忙了,總想去的?!蔽艺f:“你閑時可以到我這里談?wù)??!蔽覀兙忘c首作別。三院離我住的古月堂似乎很遠(yuǎn),有時想起來,幾乎和前門一樣。所以半年以來,我只在上課前、下課后幾分鐘里,偶然遇著他三四次;除上述一次外,都只匆匆地點頭走過,不曾說一句話。但我常是這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他的同鄉(xiāng)蘇先生,我還是來京時見過一回,半年來不曾再見。我不曾能和他談韋君;我也不曾和別人談韋君,除了錢子泉先生。錢先生有一日告訴我,說韋君總想轉(zhuǎn)到我班上;錢先生又說:“他知道不能轉(zhuǎn)時,也很安心的用功了,筆記做得很詳細(xì)的。”我說,自然還是在錢先生班上好。以后這件事還談起一兩次。直到三月十九日早,有人誤報了韋君的死信。錢先生站在我屋外的臺階上惋惜地說:“他寒假中來和我談。我因他常是憂郁的樣子,便問他為何這樣,是為了我嗎?他說:‘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寬,老是愁煩著。’他說他家里還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說他弟弟因為家中無錢,已失學(xué)了。他又說他歷年在外讀書的錢,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學(xué)去做教員弄來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貸來的。他又說,下半年的學(xué)費(fèi)還沒有著落呢?!钡麉s不愿平白地受人家的錢;我們只看他給大學(xué)部學(xué)生會起草的請改獎金制為借貸制與工讀制的信,便知道他年紀(jì)雖輕,做人卻有骨氣的。
我最后見他,是在三月十八日早上,天安門下電車時。也照平常一樣,微笑著向我點頭。他的微笑顯示他純潔的心,告訴人,他愿意親近一切;我是不會忘記的。還有他的靜默,我也不會忘記。據(jù)陳云豹先生的《行述》,韋君很能說話;但這半年來,我們聽見的,卻只有他的靜默而已。他的靜默里含有憂郁、悲苦、堅忍、溫雅等等,是最足以引人深長之思和切至之情的。他病中,據(jù)陳云豹君在本校追悼會里報告,雖也有一時期,很是躁急,但他終于在離開我們之前,寫了那樣平靜的兩句話給校長;他那兩句話包蘊(yùn)著無窮的悲哀,這是靜默的悲哀!所以我現(xiàn)在又想,他畢竟是一個可愛的人。
三月十八日晚上,我知道他已危險;第二天早上,聽見他死了,嘆息而已!但走去看學(xué)生會的布告時,知他還在人世,覺得被鼓勵似的,忙著將這消息告訴別人。有不信的,我立刻舉出學(xué)生會布告為證。我二十日進(jìn)城,到協(xié)和醫(yī)院想去看看他;但不知道醫(yī)院的規(guī)則,去遲了一點鐘,不得進(jìn)去。我很悵惘地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試問門役道:“你知道清華學(xué)校有一個韋杰三,死了沒有?”他的回答,我原也知道的,是“不知道”三字!那天傍晚回來,二十一日早上,便得著他死的信息——這回他真死了!他死在二十一日上午一時四十八分,就是二十日的夜里,我二十日若早去一點鐘,還可見他一面呢。這真是十分遺憾的!二十三日同人及同學(xué)入城迎靈,我在城里十二點才見報,已趕不及了。下午回來,在校門外看見杠房里的人,知道柩已來了。我到古月堂一問,知道柩安放在舊禮堂里。我去的時候,正在重殮,韋君已穿好了殮衣在照相了。據(jù)說還光著身子照了一張相,是照傷口的。我沒有看見他的傷口;但是這種情景,不看見也罷了。照相畢,入殮,我走到柩旁:韋君的臉已變了樣子,我?guī)缀醪徽J(rèn)識了!他的兩顴突出,頰肉癟下,掀唇露齒,哪里還像我初見時的溫雅呢?這必是他幾日間的痛苦所致的。唉,我們可以想見了!我正在亂想,棺蓋已經(jīng)蓋上;唉,韋君,這真是最后一面了!我們從此真無再見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見是事實。韋君,我們失掉了你,更將從何處覓你呢?
韋君現(xiàn)在一個人睡在剛秉廟的一間破屋里,等著他迢迢千里的老父,天氣又這樣壞;韋君,你的魂也彷徨著吧!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日
飄 零
一個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里,在暈黃的電燈光下,談到W的小說。
“他還在河南吧?C大學(xué)那邊很好吧?”我隨便問著。
“不,他上美國去了?!?/p>
“美國?做什么去?”
“你覺得很奇怪吧?——波定謨約翰郝勃金醫(yī)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學(xué)的地方!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見得愿意。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我請他在啟新吃飯;他很不高興的樣子?!?/p>
“這又為什么呢?”
“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來才一年呢。C大學(xué)那邊沒有錢吧?”
“不但沒有錢,他們說他是瘋子!”
“瘋子?”
我們默然相對,暫時無話可說。
我想起第一回認(rèn)識W的名字,是在《新生》雜志上。那時我在P大學(xué)讀書,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但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心理學(xué)的書讀得真多,P大學(xué)圖書館里所有的,他都讀了。文學(xué)書他也讀得不少。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我第一次見他的面,是在P大學(xué)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著。有人告訴我,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臉,長頭發(fā)和近視眼,這就是W了。以后我常??此奈淖?,記起他這樣一個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xué)的譯文,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不曾放松一個字。永遠(yuǎn)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來看我了。他說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東人;這回來上海,是要上美國去的。我問起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心理學(xué),哲學(xué)與科學(xué)方法》雜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志,但他說里面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沒有什么意思。他說近來各心理學(xué)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有幾個人的話有味。他又用鉛筆隨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寫了《哲學(xué)的科學(xué)》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說是新書,可以看看。他說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館里。見他床上攤著一本《人生與地理》,隨便拿過來翻著。他說這本小書很著名,很好的。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默然相對了一會兒,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我就走了。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見過他。
他到美國去后,初時還寫了些文字,后來就沒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遠(yuǎn)處的云煙了。我倒還記著他。兩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學(xué)日報》上見到他一篇詩,是寫一種清趣的。我只念過他這一篇詩。他的小說我卻念過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篇《雨夜》,是寫北京人力車夫的生活的。W是學(xué)科學(xué)的人,應(yīng)該很冷靜,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熱的。這就是W了。
P也上美國去,但不久就回來了。他在波定謨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見著的。他回國后,有一個熱天,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xué)。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里;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P說自己本來也愿意學(xué)心理學(xué)的,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zhí)刀的手便戰(zhàn)戰(zhàn)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然”,“躊躇滿志”,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它們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戲,毫無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間。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jī);我們第一要承認(rèn)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P說他也相信W的話;真的,P回國后的態(tài)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卻得著P這樣一個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著的。
P又告訴我W戀愛的故事。是的,戀愛的故事!P說這是一個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來走了,這件事也就完了。P說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們所想的戀愛的故事!P又曾指出《來日》上W的一篇《月光》給我看。這是一篇小說,敘述一對男女趁著月光在河邊一只空船里密談。那女的是個有夫之婦。這時四無人跡,他倆談得親熱極了。但P說W的膽子太小了,所以這一回密談之后,便撒了手。這篇文字是W自己寫的,雖沒有如火如荼的熱鬧,但卻別有一種意思??茖W(xué)與文學(xué),科學(xué)與戀愛,這就是W了。
“‘瘋子’!”我這時忽然似乎徹悟了說,“也許是的吧!我想。一個人冷而又熱,是會變瘋子的?!?/p>
“唔?!盤點頭。
“他其實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國不中國了,偏偏又戀戀不舍的!”
“是啰。W這回真不高興。K在美國借了他的錢。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遠(yuǎn)的跑去和K要錢。K的沒錢,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這筆錢用。只想借此去罵他一頓罷了,據(jù)說拍了桌子大罵呢!”
“這與他的寫小說一樣的道理呀!唉,這就是W了。”
P無語,我卻想起一件事:“W到美國后有信來嗎?”
“長遠(yuǎn)了,沒有信?!?/p>
我們于是都又默然。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日,白馬湖
白 采
盛暑中寫《白采的詩》一文,剛滿一頁,便因病擱下。這時候薰宇來了一封信,說白采死了,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他只有一個人;他的遺物暫存在立達(dá)學(xué)園里,有文稿、舊體詩詞稿、筆記稿,有朋友和女人的通信,還有四包女人的頭發(fā)!我將薰宇的信念了好幾遍,茫然若失了一會兒;覺得白采雖于生死無所容心,但這樣的死在將到吳淞口了的船中,也未免太慘酷了些——這是我們后死者所難堪的。
白采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他的歷史,他的性格,現(xiàn)在雖從遺物中略知梗概,但在他生前,是絕少人知道的;他也絕口不向人說,你問他他只支吾而已。他賦性既這樣遺世絕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們卻能夠看出他是一個好朋友,他是一個有真心的人。
“不打不成相識?!蔽沂沁@樣的知道了白采的。這是為學(xué)生李芳詩集的事。李芳將他的詩集交我刪改,并囑我作序。那時我在溫州,他在上海。我因事忙,一擱就是半年;而李芳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徐緩,趕緊抽了空給他工作。正在這時,平伯轉(zhuǎn)來白采的信,短短的兩行,催我設(shè)法將李芳的詩出版;又附了登在《覺悟》上的小說《作詩的兒子》,讓我看看——里面頗有譏諷我的話。我當(dāng)時覺得不應(yīng)得這種譏諷,便寫了一封近兩千字的長信,詳述事件首尾,向他辯解。信去了便等回信,但是杳無消息。等到我已不希望了,他才來了一張明信片;在我看來,只是幾句半冷半熱的話而已。我只能以“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自解,聽之而已。
但平伯因轉(zhuǎn)信的關(guān)系,卻和他常通函札。平伯來信,屢屢說起他,說是一個有趣的人。有一回平伯到白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寧波的時候,他在火車中將白采的詩稿《羸疾者的愛》給我看。我在車身不住的動搖中,讀了一遍,覺得大有意思。我于是承認(rèn)平伯的話,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又和平伯說,他這篇詩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響。后來平伯來信,說已將此語函告白采,他頗以為然。我當(dāng)時還和平伯說,關(guān)于這篇詩,我想寫一篇評論;平伯大約也告訴了他。有一回他突然來信說起此事;他盼望早些見著我的文字,讓他知道在我眼中的他的詩究竟是怎樣的。我回信答應(yīng)他,就要做的。以后我們常常通信,他常常提及此事。但現(xiàn)在是三年以后了,我才算將此文完篇;他卻已經(jīng)死了,看不見了!他暑假前最后給我的信還說起他的盼望。天??!我怎樣對得起這樣一個朋友,我怎樣挽回我的過錯呢?
平伯和我都不曾見過白采,大家覺得是一件缺憾。有一回我到上海,和平伯到西門林蔭路新正興里五號去訪他:這是按著他給我們的通信地址去的。但不幸得很,他已經(jīng)搬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我們只好嗒然而歸。新正興里五號是朋友延陵君住過的:有一次談起白采,他說他姓童,在美術(shù)專門學(xué)校念書;他的夫人和延陵夫人是朋友,延陵夫婦曾借住他們所賃的一間亭子間。那是我看延陵時去過的,床和桌椅都是白漆的;是一間雖小而極潔凈的房子,幾乎使我忘記了是在上海的西門地方?,F(xiàn)在他存著的攝影里,據(jù)我看,有好幾張是在那間房里照的。又從他的遺札里,推想他那時還未離婚;他離開新正興里五號,或是正為離婚的緣故,也未可知。這卻使我們事后追想,多少感著些悲劇味了。但平伯終于未見著白采,我竟得和他見了一面。那是在立達(dá)學(xué)園我預(yù)備上火車去上海前的五分鐘。這一天,學(xué)園的朋友說白采要搬來了;我從早上等了好久,還沒有音信。正預(yù)備上車站,白采從門口進(jìn)來了。他說著江西話,似乎很老成了,是飽經(jīng)世變的樣子。我因上海還有約會,只匆匆一談,便握手作別。他后來有信給平伯說我“短小精悍”,卻是一句有趣的話。這是我們最初的一面,但誰知也就是最后的一面呢!
去年年底,我在北京時,他要去集美作教;他聽說我有南歸之意,因不能等我一面,便寄了一張小影給我。這是他立在露臺上遠(yuǎn)望的背影,他說是聊寄佇盼之意。我得此小影,反復(fù)把玩而不忍釋,覺得他真是一個好朋友。這回來到立達(dá)學(xué)園,偶然翻閱《白采的小說》,《作詩的兒子》一篇中譏諷我的話,已經(jīng)刪改;而薰宇告我,我最初給他的那封長信,他還留在箱子里。這使我慚愧從前的猜想,我真是小器的人哪!但是他現(xiàn)在死了,我又能怎樣呢?我只相信,如愛墨生的話,他在許多朋友的心里是不死的!
一九二六年十月,上海江灣立達(dá)學(xué)園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jīng)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dú)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dú)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yuǎn)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fēng)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fēng)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tuán)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yuǎn)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里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風(fēng)流的季節(jié)。梁元帝《采蓮賦》里說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首徐回,兼?zhèn)饔鸨?;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dāng)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jìn)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華園
兒 女
我現(xiàn)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圣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jié)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里,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jié)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dāng)時確吃了一驚,仿佛夢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什么可說?現(xiàn)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么重一副擔(dān)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懊ā笔遣挥谜f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qiáng),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quán)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這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zé),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chuàng)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tài)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么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嗎?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發(fā)“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fā)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里用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于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diào)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zhí),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zé)了;叱責(zé)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干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卜;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攲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游戲。游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于是爭執(zhí)起來;或者大的欺負(fù)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fù)了大的,被欺負(fù)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yīng)。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于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書或?qū)懯裁礀|西,管保一點鐘里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么,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里也有兵馬在進(jìn)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jié)婚那一年,才十九歲。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哪時我正像一匹野馬,那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著?,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xué)校里。不知怎的,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xué)校里住著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著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guān)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這件事,妻到現(xiàn)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著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臺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著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墻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圣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后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里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于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zé)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fù)起責(zé)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保鋵嵰参磭L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現(xiàn)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dá)了”!說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xué)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fā)音模糊,又得費(fèi)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他便記住“一毛”兩個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時學(xué)我,將兩手疊在背后,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xué)校里念著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報告些同學(xué)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rèn)識嗎?”“爸爸知道嗎?”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嗎?為什么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適,老是吵著哭著。但合適的時候也有:臂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鉆進(jìn)去追著;這個鉆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現(xiàn)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zhuǎn)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fù)P州去了。
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他愛看《水滸》《西游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著書坐著或躺著看。只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里能領(lǐng)略呢?去年我們事實上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zhuǎn)兒是一直跟著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倆丟下。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別的一個早上。我領(lǐng)著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zhuǎn)兒住著的親戚家去。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我們走過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里。阿九說要熏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干,是給轉(zhuǎn)兒的。便乘電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著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惻然。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zhuǎn)兒望望我,沒說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說什么去了。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后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逼鋵嵾@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我們當(dāng)時答應(yīng)著;但現(xiàn)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yáng)州待著。他們是恨著我們呢?還是惦著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dú)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凄然。轉(zhuǎn)兒與我較生疏些。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yáng)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yáng)州呢),和那特別尖的小嗓子向著我:“我要到北京去?!彼龝缘檬裁幢本桓蠛⒆觽冋f罷了;但當(dāng)時聽著,現(xiàn)在想著的我,卻真是抱歉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著!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寫信責(zé)備我,說兒女的吵鬧,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厭到如我所說;他說他真不解。子愷為他家華瞻寫的文章,真是“藹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為孩子操心:小學(xué)畢業(yè)了,到什么中學(xué)好呢?——這樣的話,他和我說過兩三回了。我對他們只有慚愧!可是近來我也漸漸覺著自己的責(zé)任。我想,第一該將孩子們團(tuán)聚起來,其次便該給他們些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愛兒女的人,因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們,便將他們荒廢了。他并不是溺愛,只是沒有耐心去料理他們,他們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現(xiàn)在這樣下去,孩子們也便危險了。我得計劃著,讓他們漸漸知道怎樣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們像我自己呢?這一層,我在白馬湖教初中學(xué)生時,也曾從師生的立場上問過丏尊,他毫不躊躇地說:“自然啰?!苯鼇砼c平伯談起教子,他卻答得妙:“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啰?!笔堑模灰弧氨茸约簤摹本托?,“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職業(yè)、人生觀等,還是由他們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頂可貴,只要指導(dǎo),幫助他們?nèi)グl(fā)展自己,便是極賢明的辦法。
予同說:“我們得讓子女在大學(xué)畢了業(yè),才算盡了責(zé)任?!盨K說:“不然,要看我們的經(jīng)濟(jì),他們的材質(zhì)與志愿;若是中學(xué)畢了業(yè),不能或不愿升學(xué),便去做別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弊匀唬说暮脡呐c成敗,也不盡靠學(xué)校教育;說是非大學(xué)畢業(yè)不可,也許只是我們的偏見。在這件事上,我現(xiàn)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別是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知道將來怎樣?好在孩子們還小,將來的事且等將來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養(yǎng)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孩子們還是孩子們,自然說不上高的遠(yuǎn)的,慢慢從近處、小處下手便了。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樣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輝也罷,倒霉也罷,平凡也罷,讓他們各盡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從此好好地做一回父親,便自稱心滿意?!氲侥恰翱袢恕薄熬染群⒆印钡暮袈暎以醺也汇と蛔悦隳??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四日晚寫畢,北京清華園
我所見的葉圣陶
我第一次與圣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臺灣中國公學(xué)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圣陶也在這兒。”我們都念過圣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訪問圣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jì)并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fēng)度與我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圣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圣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guān)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圣陶總回甪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dú)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國公學(xué)忽然起了風(fēng)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qiáng)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圣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后來細(xì)想他許是有意優(yōu)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tài)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fēng)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rèn)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jīng)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聽著。他卻并不是喜歡孤獨(dú),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聽著。至于與人獨(dú)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边@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著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里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dāng)他和我同時發(fā)現(xiàn)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它去末哉,由它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于世間妥協(xié)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fā)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fā)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于風(fēng)潮的妥協(xié)論者的蔑視。
風(fēng)潮結(jié)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xué)校當(dāng)局要我約圣陶去。圣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彼麃砹耍涛疑宪囌救ソ?。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著,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里人。必須離開家里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dú)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dú)住一屋的,卻愿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jù)一桌,我只預(yù)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xué)校當(dāng)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嗎?等一天吧?!焙髞硎冀K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來得真快呵。”那篇的藝術(shù)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gòu)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只有三五個涂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jié)尾的適宜,他說對于結(jié)尾是有些把握的??赐?,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他在杭州不過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痘馂?zāi)》里從《飯》起到《風(fēng)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xué)校當(dāng)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念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wù)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xiàn)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九二七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圣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fā)議論;他是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dá)”,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么;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么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xiāng)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guān)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毕肫饋碚媸遣恢鯓痈兄x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圣陶的小說里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圣陶這幾年里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xiàn)在怎么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xué)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xiàn)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xiàn)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圣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么“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一九三〇年七月,北平清華園
冬 天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把鬆t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jìn)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蹦峭碓律婧茫F(xiàn)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dāng)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有點風(fēng),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dāng)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shù)星燈火認(rèn)漁村,淡墨輕描遠(yuǎn)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說今天)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zhuǎn)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fēng)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dāng)遠(yuǎn)風(fēng)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xué)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一九二一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F(xiàn)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么冷,大風(fēng)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新年的故事
昨天家里來了些人到廚房里煮出些肉包子,糖饅頭,和三大塊風(fēng)糖糕來;他們倒是好人哩!娘和姊姊、嫂嫂裹得好粽子;娘只許我吃一個,嫂嫂又給我一個,叫我別告訴娘;我又跟姊姊要,姊姊說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后來郭媽媽偷給我一個,拿在手里給我看了,說替我收著,餓了好吃。
肉包子,糖饅頭,風(fēng)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們不見,每樣拿了幾個,將袍子兜了,想藏在床里去;不想間壁一只狗跑來,盡向我身上聞,我又怕又急,只得緊緊抱著袍角兒跑;狗也跟著,我便叫起來。娘在廚房里罵我“又作死了”,又叫姊姊。一會兒大姊姊來了,將狗打走;奪開我的兜兒一看,說:“你拿這些,還吃死了呢!”伊每樣留下一個,別的都拿去了——伊收到自己床里去呢!晚間郭媽媽又和我要去一塊風(fēng)糖糕;我只吃了一個肉包子和糖饅頭罷了。
今晚上家里桌子、椅子都披上紅的、花的衫兒,好看呢!到處點著紅的蠟燭;他們磕起頭來,我跟著磕了一會兒;爸爸、娘又給他倆磕頭,我也磕了。他們問我墻上掛著、畫的兩個人兒是誰?我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薄D镄φf:“這是祖爺爺和祖奶奶哩!”我想他們只有這樣大的!——呀!桌子擺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的,筷子緊緊捏在手里;他們也都坐攏來。李二拿了好些盤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東西放在盤子中間,熱氣騰騰地直冒;我趕緊拿著筷子先向了幾向,才伸出去;菜還沒有夾著,早見娘兩只眼正看著我呢,伊鼻子眼里哼了一聲,我只得訕訕地將筷子縮回來,放在嘴里咂著。姊姊望著我笑,用指頭刮著臉羞我;我別轉(zhuǎn)臉來,咕嘟著嘴不睬伊。后來娘他們都動筷子了,他們一筷一筷地夾了許多菜給我;我不管好歹,眼里只顧看著面前的一只碗,嘴里不住地嚼著。嚼到后來,忽然不要嚼了;眼里看著,心里愛著,只是菜不知怎么,都不好吃了?!抑坏米屗麄兪T谕肜?,獨(dú)自一個攀著桌子爬下來了。
娘房里,哥哥嫂嫂房里,姊姊房里,都點著一對通紅的大蠟燭;郭媽媽也將我們房里的點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媽媽不許,我便跳起來嚷著。伊大聲叫道:“太太,你看,寶寶要玩蠟燭哩!”娘在伊房里說:“好兒子,別鬧,你娘給好東西你吃!”伊果然拿著一盤茶果進(jìn)來;又有一個紅紙包兒,說是一塊錢,給我“壓歲”的。娘交給郭媽媽收著,說不許我瞎用。我只顧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里拿出些我的泥寶寶來:這一個是小娘娘八月節(jié)買給我的,這一個是施偉仁送我的,這些是爸爸在上海買來的。我教他們都站在桌上,每人面前,放些茶果,叫他們吃。——呀!他們怎么不吃!我看見娘放好幾碗菜在畫的人兒面前,給他們吃;我的寶寶們?yōu)槭裁床怀阅??呵!只怕我沒有磕頭吧,趕快磕頭吧!
郭媽媽說話了。伊抱著我說:“明天過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聽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龍、阿虎,娘娘家的毛頭、三寶,都來和我玩耍。伊說有許多地方耍把戲的,只要我們不鬧,便帶我們?nèi)ァN颐Υ饝?yīng)說:“好媽媽,寶寶是不鬧的,你帶了他去吧!”伊點點頭,我便放心了。伊又說要買些花炮給我家來放,伊說去年我也放過;好有趣哩!伊一頭說,一頭拍著我,我兩個眼皮兒漸漸地合攏了。
我果然同著阿龍、阿虎他們在附近一個大操場上;我抱在郭媽媽懷里,看著耍猴把戲的。那猴兒一上一下爬著桿兒,我只笑著用手不住地指著叫“咦!咦”。忽然旁邊有一個人說:“他看你呢!”我仔細(xì)一看,猴兒果然在看我,便嚇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個可怕的笑,說:“看著我吧!”我又安了心。忽然一聲鑼響,我回頭一看,我已在一個不識的人的懷里了!我哭著,叫著,掙著;耳邊忽然郭媽媽說:“寶寶怎么了,媽媽在這里。不怕的!”我才曉得還在郭媽媽懷里,只不知怎么便回來了?
太陽在地板上了,郭媽媽起來。我也揉著眼睛;開眼一看,桌上我的寶寶們都睡著了——他們也要睡覺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寶寶頂頂喜歡的青梅呢?怎么沒了?我哭了。郭媽媽忙跑來問什么事,我哭著全告訴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陣;在地板上太陽里找著一片核子,說被“綠尾巴”吃了。我忙說:“唔!寶寶怕!”將頭躲在伊懷里。伊說:“不怕,日里他不來的,你只要不哭好了!”我要起來,伊叫我等著,拿衣服給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襖、棉褲,一件紅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還有雙花鞋,一個有許多金寶寶的風(fēng)帽。伊幫我穿了衣和鞋,手里拿著風(fēng)帽,說洗了臉才許戴呢。我真喜歡那個帽,趕忙地央著郭媽媽拿水來給我洗了臉,拍了粉,又用筷子給點胭脂在我眉毛里和鼻子上,又給我戴了風(fēng)帽;說今天會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歡天喜地跑到廚房里,趕著人叫“恭喜”——這是郭媽媽教我的。一會兒郭媽媽端了一碗白圓子和一個粽子給我吃了;叫我跟著伊到菩薩前,點起香燭磕頭,又給爸爸娘他們磕頭。郭媽媽說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污了衣服,毛頭、三寶就要來了。
好多時,毛頭、三寶和小娘娘都來了。我和他們忙著辦菜給我的泥寶寶吃;正拿著些點心果子,切呀剝的,郭媽媽走來,說帶我們上街去。我們立刻丟下那些跟著他走。街上門都關(guān)著;我們常買落花生的小店也關(guān)了。一處處有“斯奉斯奉昌……鏜鏜鏜鏜鞈”的聲音。我問郭媽媽,伊說是打鑼鼓呢。又看見一家門口一個人一只手拿著一掛紅紅白白的東西,一搭一搭的,那只手拿著一根“煤頭”要燒。郭媽媽忙說:“放爆竹了!”叫我們站住,用手閉了耳朵,伊說:“不要怕,有我呢!”我見那爆竹一個個地跳了開去,仿佛有些響,右手這一松,只聽見“噼!啪”,我一只耳朵幾乎震聾了,趕緊地將它閉好,將身子緊緊挨著郭媽媽,一動也不敢動。爆竹只怕不放了,郭媽媽叫我們放下手,我只是捂著不肯放。郭媽媽氣著說:“你看這孩子!……”伊將我的手硬拖下來了。走了不遠(yuǎn),有一個攤兒;我們近前一看,花花綠綠的,好東西多著呢!我央著郭媽媽買。伊給我買了一副黑眼鏡,一個鬼臉,一個胡須,一把木刀,又給毛頭買了一個胡須,給三寶買了一個胡須。我戴了眼鏡,叫郭媽媽給我安了胡須;又趁三寶看著我,將伊手里的胡須奪了就跑,三寶哭了,毛頭走來追我。我一個不留意,將右腳踏在水潭里,心里著急,想娘又要罵了。毛頭已將胡須拿給三寶;他們和郭媽媽走來。伊說我一頓,我只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說:“好寶寶,別哭,郭媽媽回來給你換一雙,包不叫娘曉得;只下次再不許這樣了?!蔽掖饝?yīng)我們就回來了。
今晚是初五。郭媽媽和我說,明天新衣服要脫下來,椅子桌子紅的、花的衫兒也不許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饅頭、風(fēng)糖糕,只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龍、阿虎他們都不來了;叫我安穩(wěn)些,好等后天上學(xué)堂念書吧!他們真動手將桌子、椅子底衫兒脫下,墻上畫的人兒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只睡在床上哭著。郭媽媽拿了一支快點完的紅蠟燭,到床邊問道:“你又怎么了?誰給氣寶寶受,媽媽是不依的!”我說:“現(xiàn)在年不過了!”伊說:“癡孩子,為這個嗎!我是騙騙你的,明天我們正要到舅舅家過年去呢!起來吧,別哭了?!蔽衣犃艘恋脑挘χ饋?,問道:“媽媽,是真的嗎?別哄你寶寶哩。”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