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魘魔法”與嫡庶之爭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寫趙姨娘收買馬道婆用妖法謀害王熙鳳與賈寶玉，把二人弄得死去活來，整個賈府也因此好像“天翻地覆”“登時園內(nèi)亂麻一般”。這一場風(fēng)波，書中寫得十分明白，是趙姨娘為其兒子賈環(huán)與王熙鳳、賈寶玉爭奪財產(chǎn)和繼承權(quán)的斗爭。這種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爭斗，充分反映了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內(nèi)部危機(jī)，也深刻揭示了封建貴族家庭里嫡庶之間、兄弟之間、主奴之間等。的矛盾關(guān)系。它第一次正面揭開了籠罩著這個家庭那一層詩禮簪纓的外衣，而赤裸裸地展現(xiàn)了它的真正面目。因此在《紅樓夢》里這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趙姨娘由于她的特殊身份，所以在賈府里勢孤力單，根本不能正面與王夫人、王熙鳳較量，這就決定了她只能在暗地里用陰謀手段來謀害對方。因此她勾結(jié)馬道婆，運用“魘魔法”就不是偶然的了。

“魘魔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據(jù)有關(guān)記載，這是過去巫婆用來害人的一種迷信手段，據(jù)說，她們用木頭或稻草扎成一個小人，把她所要謀害的人的生辰八字寫在上面，在暗地里施以咒語，這樣就可置對方于死地。這種妖法在古代的小說、筆記里是常有記載的。如《醒世恒言》（卷二十七）的《李玉英獄中訟冤》中就寫道：

后母還千方百計，做下魘魅，要他夫妻不睦。若是魘魅不靈，便打兒子……

這里的“魘魅”也就是“魘魔”?！棒|魔法”不僅存在于小說故事中，現(xiàn)實生活中也確是存在。特別令人吃驚的、也是頗有意味的是，在清代最高統(tǒng)治層——皇室的繼位斗爭中也用上了此法。請看王先謙《東華錄》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的幾條“上諭”：

十一月壬申諭：……大阿哥允禔，素行不端，氣質(zhì)暴戾。朕嘗對眾屢加切責(zé)，爾等俱悉聞之。朕自有定見。十月十七日查出魘魅廢皇太子之物服，侍廢皇太子之人奏稱，是日廢皇太子忽似瘋顛，備作異狀，幾至自盡。諸宮侍抱持環(huán)守，過此片刻，遂復(fù)明白。廢皇太子亦自驚異，問諸宮侍：“我頃者作何舉動？”朕從前將其諸惡皆信為實，以今觀之，實被魘魅而然無疑也。

丁亥上諭：……皇太子前因魘魅，以至本性汨沒耳。因召至左右，加意調(diào)治，今已痊矣。朕初謂魘魅之事，雖見之于書，亦未可全信，今始知其可以轉(zhuǎn)移人之心志也。

戊子上諭：……今觀廢皇太子，雖曾有暴怒捶撻傷人事，并未致于死，亦未干預(yù)國政。若人果被殺，豈無有姓名見證？凡此等事，皆由允棱魘魅所致。

允禔是康熙長子，康熙三十七年封直郡王。他對康熙立第二個兒子允礽為皇太子極為不滿，于是勾結(jié)其他皇子如允禩等人暗中陷害皇太子允礽，使他兩度立而復(fù)廢。后來康熙查出皇太子允礽的種種惡行，皆允禔用魘魅所致。因為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康熙的第三個皇子允祉曾奏聞查出了允禔勾結(jié)喇嘛詛咒允礽的證據(jù)，并挖出魘魔物件十余處。因此允禔被革爵圈禁。這是當(dāng)時爭奪皇太子、即皇帝的繼承人而發(fā)生的一場大丑聞。

“魘魔法”顯然是一種封建迷信活動，說它真能害人，并無什么科學(xué)根據(jù)。曹雪芹是否也像康熙皇帝那樣真正相信它，對此我們無須深究。我們覺得有趣的是《紅樓夢》里描寫榮國府內(nèi)這場大斗爭，和離《紅樓夢》寫作時代很近的皇室里的一場大斗爭竟有如此多的相同之處。首先，他們爭的都是繼承權(quán)，不同的是一個是皇室，一個是家族罷了。其次，都是嫡庶之爭。允禔雖是長子，但是妃子所生；允礽雖是次子，但為皇后所生，是嫡子，按照封建宗法制度他應(yīng)立為皇太子。所以這兩場斗爭雙方的身份、地位是完全一樣的。第三，斗爭的手段都是用的“魘魔法”，一個勾結(jié)喇嘛，一個勾結(jié)道婆。第四，被害者的癥狀也極其相像，都因神志不清而產(chǎn)生種種失常之態(tài)。允礽是“忽似瘋顛，備作異狀，幾至自盡”。并有“暴努捶撻傷人之事”。賈寶玉則是開頭“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痛！’”繼而是“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nèi)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后來“益發(fā)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在這同時，又“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jìn)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比較一下這三個人——允礽、賈寶玉、王熙鳳的病癥不完全是一樣嗎？

這兩場一真一假（清代皇室的斗爭是真，賈府的斗爭是假）的搏斗，在其性質(zhì)、人物身份、手段、表現(xiàn)上都如此相同，曹雪芹所寫是有意還是無意？如果有意，其意何在？如是無意，從這種巧合中又能悟出什么道理來？康熙諸子之斗爭，是盡人皆知的事情，立儲一事，乃康熙晚年最大的困擾，至死仍未解決，這場斗爭，一直激烈地延續(xù)到雍正朝。允禔用“魘魅”害皇太子一事，雖未必人人皆知，但也是公開的秘密，曹雪芹當(dāng)然是知道的。在這種情況下，《紅樓夢》里竟出現(xiàn)了與之如此相似的故事情節(jié)，那么不管作者是有意影射還是無意巧合，它本身就是夠有“趣味”的事。可以說，這不應(yīng)該是在卷首宣布了“不干涉時世”的書所應(yīng)寫的內(nèi)容；而說這只是一部愛情小說則更不知從何說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