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非
汪曾祺側(cè)寫

原載1988年5月4日《文藝報》

汪曾祺應(yīng)安格爾和聶華苓夫婦之邀，赴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來回都取道香港，我有幸兩次都會到他，在南國陽光充沛的秋初與歲末。尤其是后一次，還陪了他兩三天，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

一

汪老今年六十有七（1920年出生），外表看來比實際年齡小。雖然雙鬢凝霜，但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和與眼睛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兩道濃眉，時時顯現(xiàn)出活力和睿智。正如詩人顧城所說：“北京作協(xié)開會，整個會場有一雙眼睛最聰明，那就是汪曾祺?！睋?jù)說這次赴美，頗有幾位中外女士贊汪老眼睛很亮，這是后來汪老得意地悄悄告訴在香港的好朋友董秀玉。

汪老中等身材，背微微有點兒駝。皮膚是健康的褐色，連手指也是，使人感覺不像長期伏案燈下，倒反而像經(jīng)常在戶外活動似的。

他說有次和友人在北京一家小茶館對飲，鄰桌有一老者默默注視他，末了對旁人說：“別看此人相貌平平，筆下功夫可不同凡響。”汪老覺得奇怪，問何以得見？老頭兒答曰：“單憑執(zhí)盞的三根指頭就可看出！”

二

接觸之中，我覺得最有趣莫過于見到汪老“笑”；他把頭歪過一邊去，縮起脖子，一只手半掩著嘴：就這樣“偷偷地”笑。那模樣，直叫人想起京劇《西游記》里的美猴王，當(dāng)捉弄整治豬八戒得逞之后，閃在一邊得意洋洋，樂不可支，愈想愈開心。

汪老如此陶醉的情景并非時時可見，只有在他談到那些有趣非?；蛑档猛嫖兜氖虏怕冻鰜??？吹侥欠N從心底由衷發(fā)出的笑，你也會被感染得快活起來。比如在返北京前夕，我陪他去銀行兌換錢。他把口袋里的整疊美金掏出來，因為面值不等，有五元十元，也有一百二百，汪老數(shù)了幾張便不耐煩了，他回頭對我說：“我最不懂?dāng)?shù)這個，越數(shù)越糊涂。”我說幫他數(shù)，他說不必了，一把將錢遞給銀行職員?？淬y行職員一張張攤開來點，汪老笑了，那神情仿佛是將一件苦差事聰明地推搪了，于是喜上眉梢。

據(jù)說在愛荷華作家交流座談會上，汪老覺得講多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沒啥意思，靈機一動，忽然取出他自己畫的國畫作品（帶到美國送陳若曦的），那幅畫很簡單，只在角落里畫一支梅花，題了款，其他皆空白，汪老講演的題目便臨時改成“中國畫空白與小說的關(guān)系”。到會聽眾當(dāng)然歡迎，因為這是個不容易聽到的、很富中國美學(xué)意義的題目，翻譯卻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汪老提到此情形便覺得好笑，像小學(xué)生干了什么惡作劇的事一般。

三

我們的話題自然聊到沈從文，因為誰都知道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xué)生，而且沈老一直也只承認汪曾祺是他的弟子。汪曾祺相當(dāng)敬佩沈老，他說不僅沈從文本人，“師母和孩子們也都是情操、境界很高的人”。沈老將稿費捐給湘西，家里人人皆贊成。

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時，汪曾祺修他的課，他笑說，沈老常把他的小說（當(dāng)時汪曾祺念一年級），拿去教四年級學(xué)生的課。

我問汪老，沈從文后來不寫小說了，是否會不甘心，汪老認為也未必，他說沈從文研究古代服飾，也是側(cè)重文化藝術(shù)的角度，與小說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很有共通之處。

四

講到魯迅，汪老說：“魯迅是偉大的?！薄霸隰斞钢埃自捫≌f只是試驗階段，都未成熟，到了魯迅，一個成果才出來?！?/p>

他認為魯迅是痛苦的先驅(qū)者，而“沈從文不痛苦，卻很寂寞”。

汪老對自己如何評價呢？他答曰：“是樂觀的。”其實，我們從他的小說亦可領(lǐng)略得到。

五

有朋友說汪曾祺的小說是比較淡的，又有些朋友說汪老的小說很有味道，兩種說法加在一起，便是“淡而有味”。他的作品，人物與作者往往有點距離，即作者不竭力渲染著色，只是用怡淡的白描，將人物勾勒、烘托出來，留下很多空間，讓讀者去思索和補充，因此很堪咀嚼和回味。

“有人說我的小說跟散文很難區(qū)別，是的。我年輕時曾想打破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p>

“不直接寫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動。有時只是一點氣氛。但我以為氣氛即人物。一篇小說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人物。”

“我不喜歡布局嚴(yán)謹(jǐn)?shù)男≌f，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我也不喜歡太像小說的小說，即故事性很強的小說。故事性太強了，我覺得就不大真實?！薄皩ξ宜匆姷降?、不了解的，不去以意為之作過多的補充?！?/p>

我想，汪老這種“淡而有味”的小說是很考功力的，倘若沒有厚實的基礎(chǔ)、深遂的思想和豐富的人生閱歷，寫出來的，可能味如嚼蠟了。

六

《受戒》是汪曾祺膾炙人口的名篇，在這詩一樣的小說里，我們見到這樣一位農(nóng)家少女：

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

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姑娘，還有一雙漂亮的腳丫子：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腳印。明?？粗哪_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小說描繪的是一個勤快、老實、憨氣卻又不失聰慧的剛出家的小和尚和漂亮、伶俐、活潑多情的農(nóng)家姑娘的故事。背景是中國農(nóng)村山明水秀的天地，人情樂天知命，風(fēng)俗淳樸溫厚，人和自然融合在一起。

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飛遠了。

語言文字鮮活考究，富音樂美，讀來可以瑯瑯上口如詩歌，卻又毫不費力和刻意，信筆而至，行云流水，姿態(tài)橫生。

汪老說沈從文曾批評一位當(dāng)代作家，說：“寫景是不能用成語的?！?/p>

汪老說舒婷的散文也不錯，比如她寫夏夜，說“揉擷一路蟲鳴”，某某則不，說：“蟲叫被腳步聲嚇跑了?！?/p>

《受戒》篇末注明“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個“夢”，其實是汪老自己的初戀故事。

七

我們談到一位頗有浪漫傳說的女作家林徽因，汪老認為當(dāng)年有不少作家文人傾慕她的氣質(zhì)才華，但是，他鄭重地加了一句：“不至于‘亂’?！?/p>

很正色的一句話，可以感覺到汪老在這方面?zhèn)鹘y(tǒng)的觀念，他自己亦承認受儒家影響較大。

說到張愛玲，汪老說：“國內(nèi)長期不提是不對的，不過，海外也捧得太高了。”

我們談冰心，汪老說冰心值得尊重：“現(xiàn)在國內(nèi)，老中青、左中右的作家都尊敬她”，冰心散文，雖“小”，但美，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

我想起不久前，一位朋友告知我一件意味深長的事；假如有年輕人上門求題詞，冰心經(jīng)常不假思索，揮筆寫下：

淡泊以明志

寧靜以致遠

八

有人將沈從文、汪曾祺、鐘阿城、賈平凹等名字串連起來，認為他們一脈相承，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小說極重要的一支。

汪老也提到阿城和賈平凹。他認為賈平凹寫得多，高峰已見到，阿城則未，他曾為文評論阿城的“三王”，認為他有可能成為“大作家”。雖然很久沒有新作，而且一直揚言要投筆從商，汪老相信阿城始終要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來。

這次，他們有機會在美國重逢，阿城告訴汪老，在與人接洽生意時，常因不知覺地觀察起對方而忘了談判些什么。

談到這些，汪老又笑了。他說阿城在美做獨行俠，啃面包逛藝術(shù)館、博物館，并非一般的走馬看花或如教科書上寫的去“照本宣科”一番，而是很下功夫在學(xué)習(xí)，從獨特的角度觀賞。汪老十分欣賞這一點。

藝術(shù)是金字塔，涉獵愈多基座愈寬厚穩(wěn)固，塔尖方能拔得高，他搖頭說：“國內(nèi)有些作家太缺乏和忽輕這方面的修養(yǎng)?！?/p>

九

臨走的前一天早上，我們辦完瑣事，因為還有些時間，我建議汪老就近去看看中華文化促進中心舉辦的“石魯回顧展”。汪老很高興，連聲說好。

那天陽光明亮，我們步上大橋，整個維多利亞港寬闊的海面盡入眼簾，海水藍湛湛，幾條船，拖著晶亮跳躍的浪花在疾馳。

汪老望著海景，對我講起在美時，曾見到梵高的原作。他說以前見的均是復(fù)制品，已深感其震撼力，這次看到原作，更是吃驚，因為“太棒”了。他用手指比畫，形容梵高用的顏料有多厚，他說有一幅“自畫像”，頭發(fā)一根一根都是很厚的顏料，“簡直像用毛筆畫的，而不像是用油畫刷子”。

在美國時，他也對一些黑人的雕塑、陶瓷感興趣，他說那些佚名作品，造型、線條自然大方，渾然天成，很簡單，卻很有味道。

十

愛荷華大學(xué)的一位黑人教授，在聽過汪曾祺的演講后十分佩服，他專門邀請汪老到他家中深談。他對汪老訴說美國黑人最困擾的問題—“無根”可尋。因為美國黑人最多只能查上三代，再往上便是奴隸，而奴隸是無族譜的。不錯，黑人奴隸皆來自非洲，但究竟是非洲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則無法知曉。

“美國黑人沒有祖國，甚至連非洲國家也不認同他們，因為他們是美國人。”汪老轉(zhuǎn)述黑人教授的悲哀，說：“那是最深沉的悲哀?！蔽蚁嘈?，因為汪老是扎根很深的中國作家，他比一般人更深愛著民族的傳統(tǒng)、神髓和精華。

十一

有人說石魯是中國的梵高。原因是兩位畫家甚有相似之處：一樣狂熱追求繪畫藝術(shù)，窮畢生精力；一樣是死后作品才愈受推崇、珍視；更悲慘的是兩人都患精神分裂，都死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旺盛之年—不同的只是：梵高吞槍自殺，而石魯死于癌癥。

我們在三個大廳的每一幅作品前駐足良久。有些作品，汪老看得很仔細。有的畫，畫面寥寥幾筆，非常瀟灑，汪老說那得自“八大”。他指著其中一條幅，有菊有石，畫面原來四平八穩(wěn)，突然，在下方，冒出一株用三鋒尖筆畫的勁竹。汪老說這是神來之筆：“構(gòu)思時絕對想不到的，而因為它，畫面才活起來?！?/p>

幾到汪老對著一幅小小的畫會心微笑，我俯身一看，原來是石魯晚年隨心所欲之作，題款龍飛鳳舞：“不知是荷花?！?/p>

汪老說自己作畫，很少用顏料，只有淡墨和濃墨之分，“有一次需要點綠色，我便擠了點菠菜汁上去”。

十二

集小說家、畫家、書法家、劇作家甚至美食家于一身—汪老能燒一手好菜，他在家管燒菜，“一腳踢”，太太要幫他買菜他都不肯，因為“那是構(gòu)思的過程”。—我問哪樣為主？汪老說當(dāng)然是小說創(chuàng)作了，“那才真正顯示我生命的價值?！彼f畫畫、書法是玩兒的，而寫劇本是“混飯吃”。汪老是北京京劇院的高級編劇，幾次要求退休，劇院都不肯放，因為是“金招牌”。

汪曾祺早慧，二十歲便開始寫小說，近半個世紀(jì)，居然總共只出了四五個集子，篇篇擲地有聲，確是貴精不貴多的典型！

汪老說自己下筆很快，在昆明開會，同房的作家見他犀利“快筆”，大為驚訝。實際上他花很多時候打腹稿，“吃飯也想，炒菜也想，走路也想，就像十月懷胎，成熟了，才將腹中小說謄到稿紙上。因此，我們見到汪老的手稿，一手飄逸俊秀的行書，通篇稿子從頭至尾幾乎不動一字。

“開頭和結(jié)尾都要先想好，小說想講什么亦要想清楚。”

“年輕的時候，別人這樣寫，我偏不，我常要跟別人不同?！?/p>

汪老記性特別好，他說當(dāng)年念大學(xué)，上課老懶得做筆記，要考試了，便等同學(xué)睡下后，將筆記借來翻翻。此次赴美，演講或?qū)懳恼拢霉诺湓娫~、典故或古代小說，也都是信口而出。

那年寫《沙家浜》劇本，有一次，學(xué)員將第二場三場的原稿弄丟了，急得要哭，汪老說不怕，“我可以從第一個字起，一字不漏地背到最后一個字”。

汪老平日花很多時間讀書，問他都讀些什么？汪老說：“讀閑書?！惫诺涞?，外國的，什么都看。也不做筆記，只是偶爾在書眉或扉頁上寫幾個字，那是提醒自己，彼時彼地讀到此處，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198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