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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學(xué)者的尋蹤壯游(第2版) 作者:賴瑞和 著


到西安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馬上去游玩,而是先睡個大覺!昨晚在火車上,蕩漾在隴海線上深邃的北朝隋唐歷史之中,一整晚沒睡好,現(xiàn)在疲倦極了。清早到了西安,我已到達(dá)目的地,好比返航一個安全的避風(fēng)港。我先洗了一個熱水澡,把兩天來路上的風(fēng)塵洗去,然后換上一套干凈的睡衣,把窗簾拉好,躺在這個“避風(fēng)港”的“港灣”之中,熟睡了三個多小時。

睡醒時,才不過上午十點多。我先在房內(nèi),仔細(xì)“研究”剛才在火車站前,跟那位老太婆買的那幾張西安市的地圖。中國歷史上的都城,從遠(yuǎn)古的商代開始,恐怕就是“規(guī)劃”的,而非自然聚居形成的。所謂“城”,就是建有城墻的地方?!俺恰鄙踔量梢宰鲃釉~使用。這種用法在《資治通鑒》中,最為常見。通常,統(tǒng)治者先選定一個地方,然后,像《資治通鑒》常說的那樣“城之”——建起城墻、宮室和衙署——再把大批富豪人家和老百姓,趕到那里去定居,有時甚至可能是多達(dá)幾十萬人的強逼遷徙?!俺恰北闳绱寺纬闪恕?/p>

當(dāng)年,北魏的洛陽,就是在一個帝王的命令下,這么建成的。隋朝的大興,和唐朝的長安,也是如此。杜甫說,“聞道長安似弈棋”,一語雙關(guān),既指長安政局像弈棋般,不可捉摸——“百年世事不勝悲”,亦指長安街道,規(guī)劃得像棋盤一樣井井有序。盡管隔了一千多年,在我眼前的這張西安地圖上,城里的街道依然似“弈棋”,交錯組成一個一個方方正正的格子,像棋盤。然而,唐代的長安城,比起今天還留在西安的那座明代所建的城,還大了一倍有余。像有名的大雁塔,在唐代原是在城中南部,如今卻已在明代城墻的外圍了。

翻看地圖,火車站和解放飯店在城北,而大雁塔正好在另一端的城南,遙遙相望。我不覺福至心靈,決定騎自行車去游大雁塔。想看看從城北到城南,到底有多遙遠(yuǎn)。

我在解放飯店樓下的小賣部,租了一輛自行車。騎在長安——不,西安——街上,似乎可以感覺到,唐代那些大詩人的幽靈,還飄浮在空氣之中。我一邊騎車,一邊欣賞兩旁的街景,覺得這樣騎車游西安,恐怕正像從前騎馬經(jīng)過長安一樣逍遙寫意了。九月初秋,暑氣已消,天開始涼了。不少秀麗的現(xiàn)代西安女性,穿著高跟鞋,在路上騎車姍姍經(jīng)過。可惜這時不是3月,否則,簡直可以用杜詩“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來描述。但“肌理細(xì)膩骨肉勻”一句,用來描寫現(xiàn)代西安麗人,依然還是非常恰當(dāng)、非常貼切的。

騎車到大雁塔,我才確實領(lǐng)會到,唐代長安城之大。從我住的解放飯店出發(fā),一直到大雁塔,只需經(jīng)過一條馬路。這條路又寬又長又直,兩邊種滿了梧桐樹。如今,它長達(dá)約八公里,分成三段:分別稱為解放路、和平路和雁塔路。我騎了快一個小時,才來到和平路的盡頭,也就是明代所建的和平門附近。但這還只是恰好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從和平門到大雁塔,又還有幾乎一個小時的騎車路程。當(dāng)然,我悠閑地騎車,目的在欣賞街景,并不急著趕路,騎車速度比較慢些。但在唐代,這條長約八公里的路,如果步行的話,恐怕也至少需要四五個小時。換句話說,單單從城北走到城南,就要花費半天的時間。

我登上大雁塔頂樓,向北瞭望整個西安市。在雁塔上,我來時的那條大路,更顯出它的筆直和修長了。我見不到它的盡頭,只見到它慢慢消失在兩邊梧桐的綠葉叢中。往南瞭望,則是一大片的農(nóng)田。東南面,就是唐代有名的曲江池遺址,杜詩所說“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水邊”了。如今,它早已干涸,變成了農(nóng)田,再也見不到“水邊”了。

在大雁塔上瞭望,我更證實,今早一抵達(dá)西安時,我的一大“發(fā)現(xiàn)”: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絕對見不到山的。連遠(yuǎn)山朦朧的影子也難以見到。剛抵達(dá)西安火車站時,我想起我的老師劉子健教授,好些年前對我說的那一番話,連忙往南一看??墒?,哪有終南山的影子!這終南山離西安城,至少還有三十公里路。即使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恐怕也是望不到的。至于唐太宗皇帝遠(yuǎn)在醴泉縣的墳?zāi)拐蚜?,那更是在七八十公里以外,在長安城中更不可能望見。

奇怪的是,唐代的詩人們,寫起詩來總喜歡說,他們當(dāng)年如何如何登高瞭望昭陵,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比如,在公元850年,杜牧即將離開長安,到湖州去出任刺史,就曾登上大雁塔附近的樂游原,寫下那首《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里面就有一句“樂游原上望昭陵”,好像要跟太宗皇帝辭行,依依不舍的樣子。杜甫和許多其他唐代詩人們,也都寫過類似的詩句??磥?,唐詩中這些“望昭陵”的舉動,都只是一種象征的姿勢,求精神上之寄托而已。長安城中是絕不可能望見昭陵的。

我之所以那么關(guān)注山跟西安的關(guān)系,很可能是我的一種“職業(yè)病”,因為我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所寫的那本博士論文,就是研究《唐代的軍事與邊防制度》的。而山和防御,關(guān)系太密切了。其實,我這次來西安,其中一個目的,也是要解開一個困擾了我?guī)缀跏甑摹爸i”: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見到周圍附近的那些名山?

從書本上得到的印象,歷史上的長安似乎是個被群山包圍著的城市。比如,最常見的一種描述,是說長安位于“關(guān)中”,四面都是天然的屏障:南有秦嶺一部分的翠華山和終南山,北有北山山脈的嵯峨山,西有周人祖先的發(fā)源地岐山,東有楊貴妃避冬的驪山。從地圖上看,這城市四周也確是被山環(huán)抱著,看來十足像個山城。唐人詩中那些“望昭陵”、“望乾陵”的詩句,更經(jīng)常給人一個印象,仿佛站在城中,就可以見到這些名山似的。

在國外,當(dāng)然沒有辦法解開這個謎。我甚至翻查過美國國防部屬下一個國防地圖繪測單位所出版的《航空導(dǎo)航圖》(Operation Navigation Charts)的中國部分。這是當(dāng)時美國公開出版的最詳細(xì)的中國地圖,但也并非甚么機密,可以用郵購方式向美國的政府出版物銷售處買到。這地圖有部分的資料,還是在“冷戰(zhàn)”期間,美軍用高空偵察飛機和人造衛(wèi)星來探測所得的數(shù)據(jù)。由于這是一種給飛行員使用的地圖,所以它對高山的處理,是很仔細(xì)的,甚至連城市周圍那些高聳的工廠大煙囪,也都清楚標(biāo)示了出來。在這地圖上,最接近西安城區(qū)的,南有翠華,東有驪山,高度都超過一千米,而且看來都緊鄰得那么近。雖然,我知道這些山和西安的確實距離,可是,沒有親身的體驗,我依然不能確定,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見到這些高山。

然而,今早一走出西安火車站,在廣場上抬頭一望,便已經(jīng)解開了那困擾了我十年的謎了。我?guī)缀蹩梢钥隙?,西安城中是見不到這些山的。現(xiàn)在,登上大雁塔,登高望遠(yuǎn),更可以證實這點。

看來,這幾座山距離西安城區(qū),其實都太遠(yuǎn),連最近的翠華、驪山,都遠(yuǎn)在至少三十公里外。所以,它們在歷史上對長安的防衛(wèi)價值,可能并不如我當(dāng)初想象中的那么重要,而且可能也沒有歷代史家和詩人所詠贊的那么險峻。如果說長安有山險可守,那都不免是一種史家的濫調(diào)。事實上,回想起來,唐代的長安城就曾經(jīng)被人攻破了好幾次。安祿山來過,黃巢也來過,甚至連“外國”的吐蕃軍隊都曾經(jīng)攻進(jìn)去過,掠奪了好幾個星期才退兵。難怪,隋唐皇朝要在城四周圍,建起一道長長的城墻,來作為第一道防線了。

那天一整個下午,我就一個人騎著車,在城中四處游蕩。游過大雁塔后,沿著小寨路東行,再北轉(zhuǎn)入充滿歷史聯(lián)想的朱雀大街,到小雁塔去。當(dāng)年,玄奘從天竺取經(jīng)回到長安時,唐太宗曾命人在朱雀大街上設(shè)盛典,迎接他的歸來。

在西安市內(nèi)騎車,我更深深感覺到,這個城市地勢之平坦,騎起車來幾乎不費甚么氣力。城里不僅沒有山,連小小的斜坡都沒有。我后來更發(fā)現(xiàn),除了市區(qū)以北的唐大明宮廢墟一帶,以及東南部唐代的樂游原遺址區(qū)外,整個西安市內(nèi)的大街小巷,簡直平坦得像一條條飛機跑道一樣。

怪不得,當(dāng)年李商隱“向晚意不適”時,要“驅(qū)車登古原”,登上地勢比較高的樂游原去散散心,去捕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斜照余韻。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為甚么他要“驅(qū)車登古原”。為甚么他會用了一個“登”字,來描述他的行程。因為,他走過的路,正好是長安城中罕有的上坡路。這樣一想,仿佛可以見到,一千多年前,李商隱在夕陽下,趕著車,“吃力”地登上樂游原的樣子。那一年,他已年過四十,喪了偶,心情想來確是“不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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