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每天早上,西安火車站前的廣場,和解放飯店門前一帶,都有不少國營和個體經(jīng)營的旅游車,在兜生意,拉客到東、西線去觀光。那些拉生意的婦女,手里拿著手提擴音機,不斷在重復她們那一套廣告詞:
“來啊,東線一日游?。罕R俑、秦始皇陵、驪山華清池、西安半坡。每位十元,包去包回啊。車子馬上就要開了!請各位同志們,趕快抓緊時間,買票上車啊。請抓緊時間,買票上車啊!”
至于西線一日游,她們的廣告詞也差不多一樣,只是把旅游地點改為“乾陵、永泰公主墓、茂陵、咸陽博物館”而已。在這么多叫喊聲中,以秦始皇的兵馬俑,聲勢最大、最響亮。早上走在廣場上,隨時會被人攔著問:“兵馬俑,去不去?”兵馬俑不僅變成了西安的象征,也成了這些旅游團一個最重要的“賣點”。這恐怕是秦始皇帝,留給咸陽后人最好的遺產(chǎn),一棵取之不盡的搖錢樹。
這些旅游車的對象,主要是國內同胞。車子老舊,但車費也極便宜,確是物有所值。我試了東線一日游,和四十多名國內老百姓,擠在一輛大客車里,去看了秦始皇帝的兵馬俑和楊貴妃當年出浴的洗澡池,發(fā)現(xiàn)這種國內旅游團還真不錯。很“文明”,很有原始的旅行情趣。
這種國內團,最讓我欣賞的,就是它沒有導游,沒有所謂的“地陪”。生平旅行,最怕導游給我“講解”那些名勝古跡的歷史,也最怕他們重復那些捏造的“美麗傳說”。所以,寧可獨自走遍整個中國大地。現(xiàn)在可好了,這種旅行團沒有導游和“地陪”,大可安心自由活動。
買了票,走上車去,票價跟內地老百姓的一樣。這時,有幾名紅發(fā)碧眼的老外,也想加進來,享受和中國人一起去旅行的樂趣。可是,司機一看他們的樣子,馬上說要收“外賓價”,比國內同胞的票價貴一倍。爭執(zhí)了一陣。最后,老外可能覺得受了“歧視”,決定不參加了,賭氣走了。司機也懶得理會他們。
車里除了司機和乘客外,就沒有其他人,連跟車的都沒有,更不必說導游了。車子每到一處,司機就宣布,大家有多少時間去游玩,甚么時候該回來等細節(jié)。然后,大家就高高興興地下車,各走各的路,不必被導游趕著走,像趕鴨子似的。這正是我喜歡的旅行方式。
然而,從東線回來后,我卻沒有去參加西線游。因為,我也想步唐代詩人們的后塵,去“望昭陵”,和杜甫一樣去“謁昭陵”。但由于昭陵遠了些,不順路,所有西線游的主辦者,竟都索性不理了,不去了,只去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乾陵??墒?,在唐代詩人和后代研究唐史者的心目中,昭陵的地位是絕對高過乾陵的。到了長安,怎可不去“謁”昭陵呢?我決定自己找一輛出租車去“謁”昭陵,回程再順道去“游”乾陵。
我在解放路一帶一面閑逛,一面尋找出租車去昭陵。
從唐代開始,長安就是個“胡化”很深的城市。貞觀初年,平定突厥后,遷到長安的突厥人,據(jù)《唐會要》說,有“近萬家”之多。今天在西安,恐怕還有不少人是他們的后裔。甚至,唐代的帝王和好些詩人們,都有胡人的血統(tǒng)。唐太宗的大兒子承干,不就喜歡在宮中說突厥語,穿突厥服嗎?至于唐史上有名的“番將”,那更是以突厥人為主干的。于是,這種胡漢交織的唐代文化,又自成它粗獷、豪邁的一面,和南宋以后江南的漢文化,給人的儒雅、文弱的形象,很不相同。如今,走在解放路上,西安“胡化”之深,還是處處可見的。
解放路兩旁的小巷里,有不少回民和回民經(jīng)營的小吃店。阿拉伯文刻在它們的招牌上,或者寫在它們店門口的那塊布幔上,隨風飄揚。店伙計頭纏白巾,或頭戴白帽,在烹煮牛羊。而伊斯蘭教正是在唐代傳入中國的。而且,那是因為唐代大將高仙芝(又一位番將),在公元751年,在西域吃了阿拉伯人的一場敗仗以后的結果。
走在解放路兩旁的那些小巷,閉上眼都可以嗅到一股濃烈的牛、羊味。最能代表西安的美味小吃,便是牛羊肉泡饃。嗅到這種味道,我的“鄉(xiāng)愁”竟也要被它勾起來了。因為我從小在馬來西亞的新山市長大,中學放學后,常去吃那里印度人賣的羊肉湯,而西安的羊肉泡饃,竟有幾分像我中學時代常吃的那種印度羊肉湯?;蛟S,西安羊肉泡饃的做法,原本就是師承自印度回教師傅的。
我終于在解放路一家集體承包經(jīng)營的小旅行社,找到了一輛出租車。在那里辦事的一位媽媽型中年婦人,說她的先生是開出租車的,可以載我去“謁”昭陵,收費一天人民幣兩百元。我和她約好,第二天一早七點鐘,由她的先生曹師傅,來解放飯店門前接我。
杜甫當年“謁昭陵”,不知是怎么去的?騎馬?騎驢?還是步行?隔天早上起來,想到我今天也將步他的后塵去昭陵,心里就有一種悠悠的歷史感。吃過早飯后,在飯店門前等曹師傅的車,想起杜甫“詩史”的美名,不禁感嘆。他確是用詩來詠史,替歷史作見證的。一千多年來,任何到昭陵去的“好事者”,恐怕不免都要想起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