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早六點多出了蘭州火車站,無意中回頭一望,一座光禿禿的山就像禿鷹似的盤在空中,瞪著我看。山上一根草、一棵樹也沒有。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光禿的山。這座皋蘭山,好像一件奇怪的物體,硬生生地闖入蘭州市。如此接近市區(qū),仿佛是蘭州城建成后,它才闖入的。
十多年前,在美國普林斯頓,當劉子健老師跟我說,西安南部被終南山包圍著時,我想象中的景象,正像今天在蘭州所見到的。當然,這種高山包圍城市的景象,在西安是見不到的,不料卻在蘭州碰上了。
“來啊,洗臉啊!洗臉嗎?”
蘭州位于大西北,用的卻依然是北京的夏令時。清早六點多,天還黑得很。我看不清她們的臉,卻可以聽見她們在喊“洗臉啊!洗臉啊!”
終于,我見到了。她們一字兒排列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十來個老年婦女,站在那兒。每個人面前的地上,都擺放著一個洗面盆,旁邊一個熱水瓶。她們手拿著面巾,向路過的旅客招呼?!跋茨槹?,洗臉!”
她們應(yīng)當都是個體戶??伤齻兊哪挲g、衣著、站立的姿勢、拉客的方式,卻出奇的相似。甚至,她們所用的“生產(chǎn)工具”(面盆、熱水瓶和面巾)花紋圖案都一模一樣,好像是同一個牌子的。而且,她們的熱水瓶,都擺在面盆的右邊,好像有一種默契。她們站在那里,像一支受過訓練的軍隊。
不久,從火車站涌出的人群當中,就有幾個旅客,在這些老婦人面前蹲下來,就地洗起臉來了??磥?,她們的生意還很不錯。那盆水好久也沒換,面巾也不必換。一個洗完,另一個又接上來,很自然的樣子。比較講究的,便從自己隨身攜帶的那個北京牌黑色小包包中,取出自己的毛巾來。
后來,在西北的好幾個火車站前,比如西寧和格爾木,我也見到同樣的場面。甚至,兩年后重游西安,也在解放路上見到有人在街頭出售洗臉水。一種罕見的商品。
太早了,蘭州火車站對面好幾家賓館和招待所,都還沒有開門營業(yè)。我走到火車站旁的一家小食攤,吃了一碗熱辣辣的“正宗蘭州牛肉拉面”。然后,把行李寄存,跳上一輛七路公車,在市內(nèi)、市郊轉(zhuǎn)了一圈。
下車后,步行了好長的一段路,到白塔山去。終于,我第一次見到黃河了。就在山腳下。古老的黃泥色,向東流去。
從白塔山走下來,穿越黃河鐵橋回火車站。黃河看得更真切了。就在橋下。翻滾的黃河水流得很急。有幾根樹枝,在河上漂啊漂,一會兒就在一圈圈的漩渦中沉沒不見了。從這里,如果有羊皮竹筏,倒是可以漂流到中衛(wèi)去。那兒離杜甫所說的“五城何迢迢”中的“五城”起點不遠了。
黃河鐵橋建于清末。曾經(jīng)見過一張20世紀30年代的照片:一大群羊,整整齊齊地列隊經(jīng)過鐵橋。如今,它已年邁,橋墩不勝負荷,禁止機動車輛通行了。我站在橋中央,呆呆望著黃河之水,幻想有一頭羊的浮尸,浮在水面向東流。好一會兒,才沿著慶陽路慢慢走回蘭州站。在路上,幾個回民婦女,藍布衣、白頭巾的裝扮,在清掃街道。蘭州的確比許多其他內(nèi)陸城市干凈。
但我和蘭州似乎沒有甚么緣分。后來曾經(jīng)三次路經(jīng)蘭州,然而三次都沒有停留一宿,都只是在市區(qū)轉(zhuǎn)了幾個小時就走了。這一次,我原本打算住一晚再走的,但見到了黃河,回到火車站后,突然覺得心滿意足了。蘭州好像已經(jīng)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留戀。臨時決定,在當天,乘搭上午十一點十九分到站的一四三次列車,到酒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