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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西域記

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學者的尋蹤壯游(第2版) 作者:賴瑞和 著


入西域記

蘭州·酒泉·敦煌·柳園·吐魯番·烏魯木齊

西安火車站的購票人龍,永遠那么長,永遠不會移動的樣子?,F(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那天下午要離開西安到蘭州去,上午才去買票,而且還想買軟臥票,真是天真得很。畢竟,我在資本主義社會養(yǎng)成的一些習慣,還沒有完全改過來。當時,乘坐國內(nèi)火車的經(jīng)驗還淺,而且前幾次買票都還順利,便以為軟臥車沒甚么人坐,不必急著去買票。

清早一走進西安火車站的售票廳,才發(fā)現(xiàn)人龍很長,而且也見不到任何出售軟臥票的窗口,但我還是不以為意。前一晚,已翻查了我那本旅行“圣經(jīng)”《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知道第二天下午兩點四十分,會有一列二七五次火車,從西安始發(fā),開往青海的西寧。我正好可以乘坐這班車到蘭州去。

我想起可以先上車后補票這回事,于是先買了一張硬座車票。然后,把行李寄存,便到西北大學的歷史系去,拜訪了兩位研究唐史的同行專家,又到英文系去找了一位研究龐德的教授。中午吃過飯后,才回到火車站,準備告別西安了。

走上第五站臺,那列二七五次車早停在那里等待。我找到軟臥車廂,問那位站在車門前的女列車員:

“請問我可不可以補一張軟臥票?”

這位女同志,長得很文靜,清清瘦瘦,年約三十多歲。她聽了,也不答話,只是嘟嘟小嘴,把頭微微一傾,示意我上車。有些神秘。

火車準時開了。這一節(jié)軟臥車廂,沒有幾個乘客。我那間臥室只有我一人。

過了一會兒,清秀的女列車員走進來問:

“你自己去補票,還是要我?guī)湍阊a?”

她問得有些奇怪。記得上回在岳陽站上車補票,那位列車長是坐在臥室中給我開票的,并不存在誰去補票的問題。我想,可能這位女同志只是列車員,并非列車長,身上沒帶票,所以要去其他地方補。于是我把錢交給她:

“請你幫我補吧?!?/p>

她回來時,把零錢交還給我,并且給了我一個小小的號碼鐵牌子。

“票我替你保管,”她說。

我知道,軟臥和硬臥票在上車后都由列車員保管,快下車時才發(fā)回,而那個小鐵牌子就是憑證。所以,我也不以為意,收好牌子,便靠在窗上欣賞外面的風景。

我慶幸自己又一次享受到軟臥的舒適。還以為,這可能是因為在那年九月初,火車票價上漲了百分之一百以上,沒人乘搭軟臥了。萬萬沒想到,這幾乎是我此行的最后一次軟臥了。這以后,逐漸發(fā)現(xiàn)軟臥的許多“奧秘”,而隨著這些新發(fā)現(xiàn),軟臥也從此離我越來越遠了。

一整個下午,火車沿著渭河南岸行駛,橫切過關中大平原。傍晚到了寶雞附近,才開始出現(xiàn)一條條光禿禿的黃土臺原。有人形容這些臺原和臺原上密密麻麻的窯洞,像人造的玩具,不很真實。一片遠古的泥黃色,干巴巴的,好像整個世紀沒有下過雨了。

晚上十點左右,到了天水,才有兩個人拉開我那間臥室的門走進來。他們也是先上車后補票的。提著大包小包,好像個體戶,出門辦完貨回家的樣子,也不多說話,把東西擺好便倒頭睡了。

深夜中乘火車穿過中國大地,有一點興奮又有一點傷愁。傷愁恐怕是因為獨自旅行,奔馳在這一片遼遠美好的土地上,沒有人可以分享其中的歡樂。這樣的心情最好喝酒了。我打開那瓶在西安買的西鳳酒,香醇的白干把我熏得微微醉了,我又一次在睡夢中,睡在中國的土地之上,奔向蘭州的黃河。

大清早五點半,女列車員就把我們叫醒?!疤m州,蘭州快到了!快點起來吧?!蔽野l(fā)現(xiàn)她不是昨天那位清秀的女列車員。換了另一人,可能是換班了。她替我們整理好鋪蓋,便來替我們換回車票。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那張票上,始發(fā)站那一欄,寫著天水而非西安,票價也比我付的少。我以為是弄錯了,拿了別人的票。

“恐怕弄錯了吧。這張票不是我的。我是在西安上車的?!?/p>

那女列車員看了看鐵牌子?!皼]錯,你是下鋪一號。這張票是你的。我怎么知道你哪兒上車的。你是跟誰補票的?”

“上車補的,跟昨晚那位列車員補的,”我說。

“那你去找她?!闭f完,她便走了。

我開始意識到是怎么一回事了??磥?,是昨天那位清秀的女列車員耍的伎倆。她收了我西安到蘭州的車費,卻補給我一張?zhí)焖教m州的票,中間的差價便入了她的口袋。我想起她文靜的樣子。

想不到,過了一會兒,她竟走進臥室來了。大概是剛才那位列車員通知她的。

“請問你的票要不要報銷的?”她問。

“我不屬于甚么單位,不能報銷?!蔽艺f。

“那就沒關系啦?!彼_始露出一點羞澀的笑容?!斑@樣我們的收入不就可以增加一些嗎?”她很平靜地說。

顯然,她也知道我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她知道,我其實并沒有損失甚么。我付了錢,現(xiàn)在火車不是把我送到目的地了嗎?我看著她那羞澀的笑容,也覺得不便再追究下去了。

“哦,那就沒甚么了?!?/p>

隔了許久,每當我想起這件事,想起這位“女同志”那羞澀的笑容,和她那句“這樣我們的收入不就可以增加一些嗎”,總覺得這一切好像都發(fā)生得那么自然,仿佛每天都發(fā)生一樣。沒錯,這樣她的“收入”確是可以“增加一些”。最觸動我內(nèi)心深處的是,她說這句話時,語調(diào)是那么的平靜,那么的自然,好像在說著一件稀松平常的柴米油鹽事。而且,她真坦率,沒有掩飾甚么?!斑@樣我們的收入不就可以增加一些嗎?”或許,正是她那出奇的坦率,和她用的這些如此“奧妙”的字眼,使我沒有再追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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