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清詞研究的空間和視野
“晚清四大家”之一的文廷式在其《云起軒詞鈔自序》中說:“詞家至南宋而極盛,亦至南宋而漸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聲多啴緩,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則風云月露,紅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邁往之士,無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詞遂亡,亦其宜也。有清以來,此道復振。國初諸家,頗能宏雅。邇來作者雖眾,然論韻遵律,輒勝前人。而照天騰淵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語也。”著名的評論家陳廷焯認為:“詞創(chuàng)于六朝,成于三唐,廣于五代,盛于兩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復盛于我國朝也。國朝之詩可稱中興,詞則軼三唐兩宋而等而上之?!收撛~以兩宋為宗,而斷推國朝為極盛也。”晚清的詞壇領袖朱祖謀也指出:“清詞獨到之處,雖宋人也未必能及?!?sup>這些晚清的重要作家和批評家一致認為,清詞的創(chuàng)作,成就巨大,某些部分,即使和詞學發(fā)展的大盛時期兩宋相比,也不遑多讓,體現(xiàn)出新時代的新風貌,在中國文學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近二三十年來,隨著文獻整理的不斷推進和理論探索的不斷深入,這些批評家的觀點重被提起,清詞的價值得到普遍認定,清詞研究也越來越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已經成為重要的學術增長點。下面僅就個人涉獵所及,對這一研究領域的學術空間略加申述,借以窺豹一斑,提供參考。
一、建構經典
清代是詞學的總結期,多元發(fā)展,號稱復興。在這個時代,經過前代批評家和本朝批評家的努力,唐宋詞的不少經典都已確立,對清代詞學的建構,產生了重大影響。不過,在文學的發(fā)展中,當代文學總是有著更大的吸引力,尤其在充滿自信的清代詞人看來,盡管唐宋詞人開疆拓土,成就巨大,但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或前修未密,后出可精,或空間尚大,有待探索。這種心理,也激發(fā)了清代詞學批評家對本朝詞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典化意識,在某些層面、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一種集體審美追求。
在清代詞人經典化的過程中,朱彝尊和陳維崧可以作為最典型的例子。朱彝尊和陳維崧在清初就已經有了很高的地位,前者作為浙西詞派的領袖,后者作為陽羨詞派的領袖,均領一時風騷,本身的創(chuàng)作也很受時人的關注。但是,他們成為清代詞壇所公認的經典,仍然是在后世接受的過程中才真正實現(xiàn)的??疾爝@一過程,可以讓我們看到清詞經典化的路向。首先看選本。乾隆間蔣重光《昭代詞選》選清詞,以陳維崧和朱彝尊分居第一、二名,姚階等《國朝詞雅》只是將朱彝尊和陳維崧倒了過來,仍分居第一、二名。譚獻《篋中詞》號稱推崇納蘭性德、項鴻祚、蔣春霖三家,但選朱彝尊詞18首、陳維崧詞9首,仍居前列。選本是文學批評的重要形式之一,這種狀況,體現(xiàn)了清人的一種集體意識。其次看詞話。清人詞話中對朱、陳雖有批評指責,但整體上是將二人推為清初詞壇之冠冕者居多,甚至有詞學家認為清代詞人中能與宋代相媲美者也僅朱、陳兩家,如陳廷焯早期推崇的詞家五圣,朱、陳即居其中:“賀方回之韻致,周美成之法度,姜白石之清虛,朱竹垞之氣骨,陳其年之博大,皆詞壇中不可無一,不能有二者?!?sup>其后期詞學雖有調整,對朱彝尊、陳維崧有些微詞,但在艷情一體上對朱彝尊十分推崇,認為朱氏的艷詞“空諸古人,獨抒妙蘊,其味濃,其色淡,自有綺語以來,更不得不推為絕唱也”。對陳維崧,則指出其詞“魄力雄大,虎視千古,稼軒后一人而已”,“在國初諸老中,不得不推為大手筆”。夏敬觀《蕙風詞話詮評》也指出:“清初詞當以陳其年、朱彝尊為冠?!?sup>再次看序跋??滴跻越担~的創(chuàng)作仍然很豐富,出版也非常發(fā)達,不少批評家都利用為人作序跋的機會,來發(fā)表詞學見解。在這些序跋中,也不時見到朱、陳二人的影子。如江炎《杉亭詞序》:“風雅之體,降而為詞,窮極變化矣。本朝諸先生輩如竹垞之雅艷,迦陵之豪宕,皆跨絕前代,直接宋元?!?sup>顧詒祿《歸愚詩馀序》:“國朝擅場,推梅村、迦陵、竹垞三先生?!?sup>吳錫麒《董琴南楚香山館詞鈔序》:“詞之派有二:一則幽微要眇之音,宛轉纏綿之致。戛虛響于弦外,標雋旨于味先。姜、史其淵源也,本朝竹垞繼之,至吾杭樊榭而其道盛。一則慷慨激昂之氣,縱橫跌宕之才??骨镲L以奏懷,代古人而貢憤。蘇、辛其圭臬也,本朝迦陵振之,至吾友瘦銅而其格尊?!?sup>茹綸常《古香詞自序》:“國初如迦陵、竹垞,亦幾使后來者難乎繼響矣?!?sup>都是自覺地將朱、陳并列,體現(xiàn)出對清初詞創(chuàng)作的認識。至于朱祖謀《清詞壇點將錄》將朱、陳推尊為“詞壇都頭領二員”,其地位分別與《水滸》中宋江、盧俊義相對應,也是另一種批評方式。還有一個重要方面,也必須提出來,即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經典化。如我們所熟知,古人的文學批評,形式原是多樣的,不少作家,本身并不具體撰寫所謂的文學批評論著,但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文學批評的見解,其見解往往是通過創(chuàng)作來達成的,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了自己的取向。如乾隆年間的茹敦和,寫有《茶煙閣體物續(xù)集》,幾乎遍和朱彝尊《茶煙閣體物集》,既表達了對朱彝尊詞學的理解,實際上也推動了朱彝尊詞學的傳播。朱彝尊本人的門人弟子和后學眾多,如閔榮“為朱竹垞太史弟子,詩詞得其旨趣”。其他如沈翼、郭徵、戴锜、張大受、樓儼等,也都傳其詞學。對陳維崧的接受也非常多元化。如和陳維崧詞學活動密切相關的《迦陵填詞圖》,作為文學史上的第一幅填詞圖,當時就影響巨大,康熙年間的題詠者就有梁清標、朱彝尊、王士禛、嚴繩孫、毛先舒、納蘭性德、宋犖、洪昇等,雍乾時期的題詠者則有史承謙、洪亮吉、吳錫麒、汪如洋、沈初等。更重要的是,在雍乾年間,僅以詞作形式記錄的填詞圖就有三十多種,說明當年填詞圖的影響程度是如何之大。而不少作家以聯(lián)章的方式寫艷詞,以及不少逞才使氣,發(fā)揚蹈厲之作,往往也都說是模仿陳維崧。至于他的“詞史”理論對周濟等人的影響,以及對鴉片戰(zhàn)爭以后詞壇的重大影響,更是顯而易見,常被提及的。所以,晚清譚獻討論清詞發(fā)展時所提出的一個著名論斷:“錫鬯、其年出,而本朝詞派始成?!螒c以前,為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sup>就是從這些事例中總結出來的。從朱、陳二人的例子可以看出,清代的清詞經典化,已經有了非常成熟的觀念,他們選擇了不同角度,采取了不同形式,都增強了廣度和深度。清代的著名詞人還有很多,通過類似的梳理,當能夠對清代詞史得到別一種理解。
在討論清代詞壇的經典化問題時,還有一個較為特殊的現(xiàn)象,也應該提出來,即清代的詞人或詞學批評家在對本朝詞進行經典化的時候,往往會把自己擺進去。
清代詞人有著非常明確的歷史觀念,他們自信地認為,既然自己是清詞創(chuàng)作群體中的一員,因此,當然也是在建構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歷史。在這種意識的指引下,他們不僅希望對前代作家作品予以定位,而且也往往明確表示要將自己納入文學史的思潮中,自述特色,思考成就。如陳廷焯認為寫詞應該體現(xiàn)儒家詩教,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他舉的例子是自己的《蝶戀花》(鎮(zhèn)日雙蛾愁不展),而且自己作評:“怨而不怒,尚有可觀?!?sup>認為可以置于經典之列。至于這種自我經典化的企圖是否能夠有效,今天當然也能有所檢驗。即如況周頤的《蘇武慢·寒夜聞角》一詞,他自己很是看重,認為比起宋代汪莘之作,雖然意境略同,但更為“婉至”,當時“半塘翁最為擊節(jié)”。從讀者反應看,從王鵬運到朱祖謀、葉恭綽、王國維等,確實都高度評價,王國維甚至認為這篇作品“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過之”,說明況氏的創(chuàng)作自信并不是自我尊大。
不僅如此,他們也把自己的作品選入選本。選本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方式。在一個選本里,哪個作家入選,哪個作家的作品選得多,往往都是選家批評觀念的表達。以當代人的身份選當代詞,并把自己的作品選入其中,這個現(xiàn)象始于宋代。如周密《絕妙好詞》共選宋代詞人132人,詞作384首。其中入選最多的,正是選家周密本人,共22首。這部詞選在清代評價很高,所以,清人可能受其影響,而變本加厲,更加突出。如清代第一部大型當代詞選《倚聲初集》,共收50年間的詞人476人,詞作1948首,而選家鄒祗謨和王士禛的詞,就分別占199首和112首,居于第一和第三。王士禛和鄒祗謨都是當時詞壇上的風云人物,得到不少作家的追隨,這種做法也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體現(xiàn)。到了晚清,譚獻選錄清人的詞作,有《篋中詞》十卷。不僅“以己作與諸家并列”,而且將自己的作品單獨成為一卷,置于非常醒目的位置,較之前人更有發(fā)展??梢?,這種做法,在清代是一脈相傳,被人們所認可的。本來,在中國選本批評傳統(tǒng)里,連是否選入同時代人,有時都會引起爭論,遑論選入自己之作。清人如此大規(guī)模地采取這種方式,不能僅僅看成他們熱衷求名,而應該從他們的創(chuàng)作自信上去思考。
盡管如此,以今天的眼光看,清詞經典化的程度是遠遠不夠的??疾煊星逡淮~壇,很明顯,對前期詞人的經典化程度較高,中后期則較低。這與一代代詞人創(chuàng)作發(fā)展過程中的取向有關,也與“五四”新文學運動以后,思想觀念發(fā)生的變化有關。胡適對清詞評價非常低,他說:“自清初到今日(1620—1900),為模仿填詞的時期?!薄叭倌甑那逶~,終逃不出模仿宋詞的境地,所以這個時代可說是詞的鬼影的時代?!?sup>這個觀點影響民國以來詞學界甚深,使得經典化過程受到極大的沖擊,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停頓了。
經典化過程中,最突出存在的問題,是美學價值的認定。所謂經典,不僅要成為清代的經典,而且要成為整部詞史上的經典。一方面,研究者要充分注意清人已經提出探討的經典,發(fā)掘其在文學史上的獨特價值和地位,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遵從清人的標準,而應該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去加以思考。在這方面,還有很大的空間,有待充分認識。
二、探索邊界
唐宋時期,詞體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不斷發(fā)展,但由于詞的地位不夠高,創(chuàng)作觀念調整的幅度不夠大,因此,盡管唐宋詞人涉及了不少題材內容,探索了不少表現(xiàn)形式,站在后人的角度看,就顯得只是開了一個頭。作家們不免追問:既然詞體文學別是一家,具有特殊性,則沿著唐宋詞人開辟的道路,去表現(xiàn)特定的生活,其受容性有多大?其邊界又在什么地方?在他們看來,找到了這個邊界,也就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唐宋詞人。事實上,這體現(xiàn)的是清代詞人所具有的文體意識,也是清人面對前代遺產的一種態(tài)度。以下舉幾個例子予以說明。
艷詞是詞的一個重要題材,廣義上說,凡寫男女情愛者,都可以稱為艷詞。其發(fā)展,又有自己的傳統(tǒng),往往在情和欲兩個方面取得平衡。稍有變化,都能引起特別的關注?!痘ㄩg集》中歐陽炯的《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一篇被況周頤認為是“自有艷詞以來,殆莫艷于此矣”,就是看出它和當時很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不相同。秦觀寫出“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也被周濟敏感地指出,“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不過,總的來說,詞從代言體發(fā)展到自我抒寫,從和歌妓的一般交往,發(fā)展到融入個人身世,主線還是重情的,如姜夔寫自己的合肥情事,朱彝尊寫自己的隱秘情懷,都是佳例。但自從南宋以來,詠物詞逐漸發(fā)達,艷詞的表現(xiàn)又有了新的空間。劉過以詠物方式寫的《沁園春》二首,或詠手,或詠足,開艷情詠物之先河,元代關注者尚少,至明末清初,就吸引了一大批作家投入其中。清詞復興的重要機緣之一,是《樂府補題》的重現(xiàn),使得詠物之風大盛,艷情詠物,正好作為一種樣本,鼓勵人們去探索其邊界,所以,從順康開始,作品漸多,至乾隆年間,則達到極致。如果說,朱彝尊著名的《沁園春》寫艷諸作,只是寫了額、鼻、耳、齒、膽、腸、肩、背、臂、掌、乳、膝諸事,至乾隆年間的殷如梅,就大張旗鼓,變本加厲,改變一般作者襲用朱彝尊《沁園春》的做法,而改用《金縷曲》,作《美人雜詠》二十四首,分別是發(fā)、額、耳、眉、目、淚、鼻、唇、齒、舌、腮、頸、肩、背、臂、乳、腰、肚、手、指甲、陰、臀、膝、足。不僅范圍大大增加,而且寫法上和以前主要用典故來刻畫,將女子的身體部位作為一般意義上的物來對待有所不同。殷氏的描寫在某些地方追求白描,就增加了色情的成分,特別是寫陰和臀的兩首,突破了一般人的心理預期,可以說,是在通俗讀物之外,進行艷情的描寫,觸碰到了詞這一文體的底線。所以,即使奉行“詩莊詞媚”的傳統(tǒng),這樣的詞也無法得到讀者的普遍接受。盛時就是衰時。乾隆以后,在嘉慶、道光年間,隨著常州詞派的興起,由于人們不能接受這樣的寫法,作品也就漸漸少了起來,艷詞的邊界,就在這一過程中被觸碰到了。
唐宋詞的發(fā)展,按照葉嘉瑩先生的看法,經歷了歌詞之詞、詩化之詞,以及賦化之詞的過程。所謂賦化之詞,也可以說是以文為詞,這在南宋辛棄疾、劉過諸人手上,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像辛棄疾的《沁園春·將戒酒,止酒杯使勿近》,融入問答、議論等,寫得很像散文;劉過《沁園春·寄辛承旨。時承旨招,不赴》,變本加厲,以白居易、林逋和蘇軾的對話,構成全篇。以文為詞因而成為辛派詞人的重要特征。這一路寫法,一直到清代,都有人感興趣,如乾隆時期的殷如梅,寫有《沁園春·菊》,讓陶淵明、杜牧和陸龜蒙三個人跨時空對話,辯難口吻,有跡可循,而將主題集中在菊,則又有自己的思路。
不過,以文為詞,在宋代只是開了一個頭,清人敏感地注意到這一點,又多向展開,不斷探索不同的層面。如順治年間,因科場案,吳兆騫被流放寧古塔,處境悲慘,顧貞觀以詞代書,寫下兩首《金縷曲》,“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寧告誡,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顧貞觀的這一創(chuàng)造,很快就引起后來詞人的關注,而且進一步發(fā)展,如甘國基《多麗·寄京師兄弟,以詞代書》,開頭寫“自暮春,與兄弟暌離后”,結尾寫“休忘卻,千萬珍重,國基拜手”,尚是顧氏之調,而查涵的《拋球樂·與綠堂程鄜渠書》,結作“八月戊寅,旬后七日,五嶺三江署寓。棲鳳曉窗,某某謹布”,就更從形式上靠近書信體了。至于乾隆年間的張玉穀和沈光裕,他們都選擇詞中最長的調子《鶯啼序》來寫,那就是故意將短信變?yōu)殚L信,探索以詞代書的廣度了。當然,將詞作為實用性文字來寫,并不只有書信,清人在這方面伸出了多個觸角。如查涵有一首《哨遍·吊程懷遠將軍墓》,就把詞寫成了祭文,全篇如下:“歲在丙申,辛酉朔越。湖上諸生某。謹頓首,敢告故程公,清懷遠將軍之墓。公世歙人也,長不過乎七尺,有力雄于虎。當十有三年,耿藩閩畔,天子征之以武。公掀髯、一怒下天都。曾橫槊轅門直上書。千里招攜,獻功麾下,隸王前部。於。君不見夫。仙霞嶺外兵如堵。公既入其阻。料擒王在一鼓。奈李廣終窮,封侯未遂,白頭堂上春光暮。嗟雁叫三更,書來片紙,贏得愁腸無數(shù)。看功名頃刻賤如土。竟匹馬秋風遂解組。歸去來、田園將蕪。卜居西子湖上,年七十而殂。芳草萋萋,英雄安在,空有征衫如故。人情從古秀才無。靈其有知來鑒否?!?sup>完全就是按照《哨遍》這個詞牌所要求的聲調格律寫出的一篇散文。從審美的角度看,當然缺少了一些涵泳的意味,但文學本來就有歷史價值和認識價值,這樣的作品,能夠讓我們看到宋人所開創(chuàng)的道路,清人會怎么接著走,以及能走多遠。
再如詞的學問化。隨著詞的創(chuàng)作從演唱漸漸走向案頭,文人們更多地是將其作為文本來創(chuàng)作,而不是作為歌詞來對待,這樣一來,詞就會更加向詩靠攏,體現(xiàn)出詩的某些特色。南宋的辛棄疾被后人譏為“掉書袋”,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樂府補題》對用典的刻意經營,也能體現(xiàn)出這方面的特點。但是,在宋代,盡管已經出現(xiàn)了“掉書袋”的現(xiàn)象,為自己的作品作注的現(xiàn)象還少見,可見對所謂以學問為詞,仍然比較內化。至清代,不少學人都喜歡從事詞的創(chuàng)作,他們也往往更多地體現(xiàn)了學人本色,不僅展露學問,而且唯恐讀者不明其意。朱彝尊《茶煙閣體物集》共收詞112首,其中就有33首帶有作者自注,解釋典故,特別是生僻典故之所由來。順康詞壇的這種傾向,在乾嘉詞壇得到了延續(xù)。厲鶚以一代文史大家的身份,在提倡雅潔詞風的同時,也將學問傾注其中,對當時詞壇有重大影響。比如從清代初年開始的以《雪獅兒》一調詠貓,至乾隆年間,作者眾多,甚至互相競賽,郭則沄《清詞玉屑》記載說:“華亭錢葆馚以《雪獅兒》調詠貓,……一時和什如云。竹垞和成三闋,遍搜貓典。后厲樊榭與吳繡谷復效其體。樊榭有詞四闋,選典益僻,自稗官瑣錄,以逮前人詩句、古時俗諺,搜羅殆備。”他特別指出厲鶚在用典上后出轉“僻”,是一個準確的觀察。至于著名經學家焦循,其《河傳·波斯雞冠》一詞,一共才51個字,但是,由于所詠之物罕見,正好是逞才使氣的絕佳題材,因此,其自注不惜連篇累牘,喋喋不休,總共用了近千字,除了運用史傳、方志、地理書外,更多的是佛經,如《一切經音義》、《無上依經》、《涅槃經》、《楞嚴經》等,不唯事僻,而且字僻,這都是以往所少見的。倪象占有兩首《小諾皋》,一首詠蚤,一首詠虱,作者在詞題中說“征事甚少”,意思是可征之事不多,因此他多方搜索,務求新奇。前者所引的書有《爾雅翼》、《山堂肆考》、《草木子》、《小言賦》、《格物總論》、《舊唐書》、《淮南子》、《莊子》、《韓子》、《令禽惡鳥論》(曹植)、《太玄經》、《易林》、《蚤賦》(卞郴)、《討蚤賦》(尤侗)、《五雜組》、《聞見錄》、《酉陽雜俎》、《月令》、《藝苑卮言》、《抱樸子》,以及歐陽修詩;后者所引的書有《談苑》、《尸子》、《問答錄》、《史記》、《戰(zhàn)國策》、《山堂肆考》、《商君書》、《清議錄》、《阿房宮賦》、《大人先生傳》、《列子》、《南楚新聞》、《雞肋編》、《千金方》、《稽神錄》、《絕交書》(嵇康)、《晉書》、《墨客揮犀》、《虱賦》(李商隱)、《抱樸子》、《后虱賦》(陸龜蒙)、《淮南子》、《酉陽雜俎》、《醰史》、《邵氏聞見錄》,以及佛教著作和唐人小說。不僅時間跨度大,而且種類繁多,流品很雜,其逞才使氣之意,非常清楚。
對于這類作品,詞史上往往予以負面評價,如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指出:“宋人詠物,高者摹神,次者賦形,而題中有寄托,題外有感慨,雖詞,實無愧于六義焉。至國朝小長蘆出,始創(chuàng)為征典之作,繼之者樊榭山房。長蘆腹笥浩博,樊榭又熟于說部,無處展布,借此以抒其叢雜。然實一時游戲,不足為標準也。”這當然是有道理的,尤其是從審美的角度看,很難創(chuàng)造一般意義上的美感。但是,一方面,不可忽視時代的氛圍,如乾嘉學風的影響;另一方面,即使從詞史的角度看,也可以看出,這實際上是清代詞人面對南宋以來詞的學問化所做出的反應。這個反應可能極端了些,但也說明他們希望沿著這條道路繼續(xù)探索。這種探索是成功還是失敗,可以交給歷史來判斷。站在今天的角度,回看他們的創(chuàng)作努力,我們可以不喜歡他們的作品,但應該認識他們的動機。
三、建構統(tǒng)序
兩宋時期,詞的創(chuàng)作雖然非常興盛,但統(tǒng)序意識還不強。作家們從個體上當然都有自己的審美傾向,師法取舍,有所選擇,但有意識地互相傳承的群體,似乎還不突出。即使文學史上有所謂“辛派”之說,那也多是一種風格的總結,而不一定是實際的存在。晚宋張炎作《詞源》,闡揚姜夔一路,隱然有了統(tǒng)序觀念,雖然尚顯粗疏,也給了后人很大啟發(fā),尤其在明清之際的詞學建構中,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崇禎六年(1633),卓人月刊行《古今詞統(tǒng)》十六卷,收隋唐至明詞486家,計隋1家,唐33家,五代19家,宋216家,金21家,元91家,明105家,共2023首?!豆沤裨~統(tǒng)》作為清代之前規(guī)模較大的一部詞總(選)集,其選詞思路,特別推重周邦彥、姜夔、史達祖、高觀國、吳文英諸家,明確表示了對典雅格律一派的提倡,即使是表彰辛棄疾及辛派詞人,也納入聲律等因素。這是由于,宋代以來,詞樂漸失,聲既不存,標準難定,就難免一定程度上造成創(chuàng)作的紊亂。卓人月等人顯然已經有了彌補弊端的意識,對朱彝尊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詞綜發(fā)凡》中,朱彝尊提出了著名的詞學觀:“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sup>在突出典雅格律一路風格上,二者取向相似。但《古今詞統(tǒng)》出現(xiàn)的時期畢竟詞壇還比較凋敝,所面臨的問題也相對比較簡單,更主要的是,受到傳世詞學文獻的限制,盡管編者對詞史具有一定的大局觀,也能提出一定的思路,仍然不可能像后世詞學建構那樣具有針對性。所以,它確實是在觀念和思路、角度上產生了一定影響,但深度上顯然有所欠缺。而《詞綜》則一方面調整了調式的安排,特別是增加了長調的比例;另一方面多納入名篇,嵌入統(tǒng)序的基石,明確地給出了這樣的建構:“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sup>因此,從《古今詞統(tǒng)》到《詞綜》,可以看出一種特定的思路,即越來越明確地在詞學中確定統(tǒng)序。
清代詞學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往往都有一定的批判精神,如浙西詞派之于云間詞派,常州詞派之于浙西詞派等。但是,詞史上的許多作家,或某些作家的某些作品,并不一定能夠完全納入一個特定的框架,而是具有一定的超越性。所以,在更新思維,建立新統(tǒng)序時,如何對待前人所確立的經典,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文學史的現(xiàn)場遠比教科書的總結更為豐富和復雜,后來者建立自己的理念時,面對前人確立的經典,往往不是完全排斥,而是予以包容并重新闡釋,這也就構成了清代詞學統(tǒng)序建構中的一個重要特點。
例如,姜夔的《暗香》和《疏影》南宋末年就非常有名,張炎在其《詞源》中曾經大力贊揚,譽之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至清初,朱彝尊提出“姜堯章氏最為杰出”,并在《詞綜》中選入這兩篇。朱彝尊的意思被浙西后學許昂霄接了過來,在《詞綜偶評》中對其厚重之意蘊,輕靈之筆致,多用暗示、側面描寫的方式,做了具體分析,從而將“醇雅”和“清空”的意旨落實,為浙西詞派的創(chuàng)作具體指明了路徑。常州詞派懲浙西詞派之弊而登上歷史舞臺,張惠言《詞選》雖然選篇甚嚴,在唐五代兩宋詞中,僅取116篇,卻也同樣收入了姜夔的這兩篇。張惠言將這兩篇作品看成互相呼應的一個整體:前一首言自己用世之志不泯,而寄望于范成大;后一首言二帝被擄之事,而寄托恢復之志。他的看法,得到了后來宋翔鳳、蔣敦復、鄧廷楨、陳廷焯等人的呼應,而其闡釋重點,就大多并不放在具體的寫作手法上,而是注重對內涵的挖掘。也就是說,事實上,浙西、常州二派雖然彼此對立,卻同樣都將此二篇視為經典,只是在具體的操作時,轉換了關注的中心,從而也就差不多將論述的傾向完全轉變過來了??梢娗宕脑~學批評家眼光宏通,善于整合前代遺產,既能夠照顧到文學史的客觀性,又能夠展示自己的獨特眼光。
作品是如此,作家也是如此。比如王沂孫,這個作家在清代以前,影響都不大,直到清初浙西領袖朱彝尊編選《詞綜》,選入其詞31首,才使其地位得以突出;而至清代后期,常派后勁周濟作《宋四家詞選》,將王沂孫視為“領袖一代”的卓犖人物,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甚至將其比為詩中的曹植和杜甫??梢钥闯觯谇宕?,對于王沂孫的推重是不分派別的。
朱彝尊對王沂孫的推重,主要是表彰其詠物詞,其中貫穿著對騷雅格律的提倡。這一取向,在當時和后來的乾隆年間,都影響甚大。而張惠言創(chuàng)建常州詞派,在《詞選》中選入王沂孫的4篇,也都是詠物之作,其基調則是:“碧山詠物諸篇,并有君國之憂?!?sup>這個思路也被周濟接了過來。最有意思的是,周濟所選的王沂孫詞,完全見于朱彝尊的《詞綜》,連前后次序都一模一樣,只是數(shù)量減少了十三首而已,考慮到《宋四家詞選》的篇幅本來就小于《詞綜》,這也很正常。很明顯,周濟是要將這個相同的選源,賦予嶄新的內涵,以便向詞壇宣示,自《詞綜》以來,詞的闡釋和詞的創(chuàng)作頗有偏差,從而指出向上一路。從題材來看,周濟所選,也基本上是詠物詞,單單從這個角度看,和朱彝尊、厲鶚等人所提倡的風氣并無差別,只是他所強調的“身世之感”、“家國之恨”,則使人看出他的重點轉到了立意,與張惠言一脈相承。而他將王沂孫立作領袖,使之從朱彝尊確立的姜夔一體的脈絡中脫拔出來,也是一個重大變化。所以,雖然浙西、常州二派都同樣選擇了王沂孫的詠物詞,甚至篇目也相同,卻走出了不同的道路。這一方面可以說明王沂孫的作品具有相當?shù)暮穸?,可以提供轉換角度加以詮釋的可能,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清人如何以理論來統(tǒng)合材料??疾烨逶~流派或思潮,所謂“代興”,往往并不意味著代替。即如嘉道之后的浙西詞派,在一般的詞史建構中,似乎已經沒有了聲音,其實,它的發(fā)展一直不絕如縷,能夠數(shù)得出來的作家就至少有100多人。所以,就算是常州詞派已經強勢登場,那也是多元并存,互相影響,不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清代詞壇,流派眾多,此消彼長,情況復雜。在清理清詞發(fā)展的過程中,要充分認識其中既強烈批判,又兼容并包的特色,在統(tǒng)序的更替中,往往新中有舊,舊中有新,這樣,才能對清代詞學思潮以及與之有著密切關系的詞體創(chuàng)作,做出更合乎實際的認識。
四、吸納新知
唐宋兩代,詞的創(chuàng)作和演唱的淵源很深,所以,盡管創(chuàng)作境界不斷擴大,題材內容不斷增多,總的來說,還是有著較強的慣性,以及被當時所認定的文體規(guī)定性。到了清代,觀念發(fā)生很大變化,詞人們從傳承開拓的角度去思考傳統(tǒng),認識到詞的創(chuàng)作還可以和社會生活發(fā)生更為密切的關系,因此,作品中就注入了很多新的因素。
前面已經說過,在清詞的發(fā)展中,《樂府補題》的重出是一個重要的事件,重要性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大大開啟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路,因為這五題三十七首,有些題材是詞史所首見,有些則舊題新做,多向發(fā)展,這些都啟發(fā)清初的作家開疆拓地,進一步跳出原來的創(chuàng)作藩籬。朱彝尊的《茶煙閣體物集》,所詠范圍非常廣泛,有物候物象,有日常器皿,有身體部位,有植物花卉,有禽鳥蟲魚,有飲食之物,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站在詞史發(fā)展的角度看,變化巨大,甚多新奇,如大象、駱駝之類,為前人所不可想見。循此一路,清人繼續(xù)探索,在一個相當大的層面,展示了詞體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這里尤其應該指出的是,清代詞人對新異事物給予了特殊的關注,從而非常及時地使得詞的創(chuàng)作和時代的發(fā)展互相呼應。
早在清代初年,詞壇就對域外傳來之物非常敏感,徐葆光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任琉球副使,作有《奉使琉球詞》一卷,里面就寫到不少新奇事物,如自鳴鐘、千里鏡、鹿毛筆等。他不一定是清人最早涉及此類題材的作家,但這一類作品,確實引起了時人濃厚的創(chuàng)作興趣。如大致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姚之骃寫有《南鄉(xiāng)子·詠西洋四器》,分詠自鳴鐘、千里鏡、百步燈、順風耳。明代末年,東西方的各種交流進一步加強,特別是傳教士來華,將不少西方物質文明成果帶入中國。清代初年,此風依舊。這些物質文明成果開始可能是作為禮品進獻給皇帝的,后來漸漸也在官員們的身邊出現(xiàn),并在一定范圍內得到認識。清初詞人的這種創(chuàng)作旨趣,在后世回響不絕,如嘉慶、道光年間的顧夔、張鴻卓、丁瀛都有詠自鳴鐘和八音盒之作,而且都是將兩種事物合在一起寫,可能是因為它們都能發(fā)聲。但前者是清初題材的繼響,后者則是當下的新題材,可以看出不同時代文人的共同心理。至于查元偁,其《齊天樂·齊梅麓制渾天球,求其式,仿西洋自鳴鐘,而三垣、昏中、旦中,可俯而窺,洵奇器也》,寫齊彥槐于道光十年(1830)制作“自動渾儀”事,堪稱與時俱進。此類作品不僅可以看出清代詞人的好奇之思,而且可以逸出文學之外,進行社會史或生活史的研究,探討這些外來之物是怎樣影響當時某些階層的生活的。比如,自鳴鐘是清代詞人最喜歡寫的西洋傳來的器物之一,在詞體文學之外,也多用其他文體來寫,如納蘭性德就有著名的《自鳴鐘賦》??缭诫A層,合而觀之,可以啟發(fā)我們思考,這個來自異域的報時器,如果真的使用在了日常生活中,那么,它是否影響了,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人的時間觀念。
鴉片戰(zhàn)爭之后,隨著國門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開,大量涌進的西方文明,更給詞體文學創(chuàng)作增添了新的素材。創(chuàng)刊于1872年的《申報》,在其出刊之初,就多有這方面的作品,如一個筆名為“滇南香海詞人”的作家,1872年9月4日發(fā)表了四首調寄《沁園春》的《洋場詠物詞》,分詠“地火”、“電線”、“馬車”和“輪船”,將自己在上海洋場所見所聞入詞,體現(xiàn)了面對新生事物的濃厚興趣。而當詞人邁出國門,歐風美雨也會浸染到詞體創(chuàng)作中。光緒十三年(1887),潘飛聲赴德國講學,三年間,著有《海山詞》一卷,多寫異鄉(xiāng)見聞。如《金縷曲》寫在柏林觀看德國士兵操練等,其中多有新名詞和新意象。還有曾經出使巴西的廖恩燾,游馬丹薩鐘乳石巖,作有《西河》一詞,序云:“巖在古巴,距都城二百里,平地下百三十馀尺。道光末葉,吾國人墾地海岸,得隧道叢莽中,告居人,相率持火入。蜿蜒行十馀里,峭壁四起,滴水凝結,累累如貫珠,如水晶,如玉,作山川神佛珍禽異獸形狀,又肖笙磬琴筑,叩之鏗然有聲,美利堅人沿徑曲折環(huán)以鐵闌,澗谷則架橋通焉,電燈照耀如白晝,洵奇觀矣。相傳巖由海底達美國邊界,迄未能窮其究竟也?!边€有《望海潮·美艦士兵紀功碑三十年紀念感賦》、《大酺·哥侖布故居放歌擬清真》、《鶯啼序·古巴總統(tǒng)蟬聯(lián)就任,是夕國宴,用夢窗豐樂樓均紀之》、《喜遷鶯·夜聽阿根廷人弄樂器》等,都是非常新穎的題材。當時的詞壇領袖朱祖謀評價他的詞:“驚采奇艷,得于尋常聽睹之外,江山文藻,助其縱橫,幾為倚聲家別開世界?!?sup>是恰如其分的評價,也使我們想起了“子美集開詩世界”的歷史評價,在某個層面確可比觀。
值得提出的是,這些詞,放在當時的背景中,別有意義,值得思考。19世紀末,在風云變化的中國大地上,文學上有所謂“詩界革命”的口號,一般認為,這一主張,是由梁啟超在1899年提出的。在寫于是年的《夏威夷游記》中,梁啟超明言“詩界革命”所具備的三個要素,即新意境、新語句和舊風格,不少學者都認為這就是真正的“詩界革命”的開始。但是,“詩界革命”又往往被認為不大成功。以新語句寫新意境,是否還能含有舊風格?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詞,至少有兩個方面可以提出來:1.這些作品都寫在“詩界革命”之前,這有助于我們考察“詩界革命”興起的原因。顯然,19世紀末這一口號的提出,不可能是一個突如其來的事情,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中的一些先行者,對梁氏等人有什么樣的啟發(fā),尚需更為細致的研究,這些作品則可以提供一定的參考。2.這些作品雖然描寫了某些新事物,但某種程度上來看,其所使用的語言大致上仍然較為傳統(tǒng),是否詩詞之間的文體之分,在這里有一些體現(xiàn),也可以進行深入探索。當然,在“詩界革命”的意義上,詞的寫作遠比詩要少,題材也不夠豐富,這使得二者的比較受到一定的限制。在文學史上,并沒有“詞界革命”的說法,但如果廣泛清理文獻,綜合加以考慮,特別是從文體學的角度,將這一類的詞放在“詩界革命”前后的大背景中,則或能對當時的文學史發(fā)展有一些新的認識,也能夠創(chuàng)造新的話題。
當然,所謂“新知”的含義,還可以再擴大一些,外來文化或事件對詞體文學的刺激及其反應,還可以從不同層面展開。比如,鴉片戰(zhàn)爭以及后來的八國聯(lián)軍占領北京,以及中法之戰(zhàn)等,都是近代歷史上的重大變故,詞壇的反應值得認真梳理。以鴉片戰(zhàn)爭而言,很多年以前,阿英出版過一本《鴉片戰(zhàn)爭文學集》,里面包括了若干文學體式,但沒有詞。這當然有其可以理解的原因,相對而言,清詞缺少整理,涉獵者少,資料零散,搜集不易。但現(xiàn)在已經了解到,以詞體創(chuàng)作來記載和反映鴉片戰(zhàn)爭的作品,有相當?shù)臄?shù)量。如1842年英國軍艦沿江而下,鎮(zhèn)江守軍與之展開激戰(zhàn)。江開寫《渡江云》一詞,特別指出這是“新愁”,因為“云頹鐵甕,月涌戈船,竟揚帆直走”,與西洋軍艦在中國內河發(fā)生戰(zhàn)事,是前所未見之事。事實上,當時不少詞人,無論身在何處,都非常關心這場戰(zhàn)事。而且,在創(chuàng)作中,至少還有下面兩點值得特別注意。一是詞中反思的廣度和深度,如孫超《圣無憂·與吳康甫紹聞談白下事》將太平天國的戰(zhàn)爭與鴉片戰(zhàn)爭聯(lián)系起來思考,認為南京這座城市的衰落,并不是太平天國時期才開始的,這個六朝金粉之地,當英國的艦船沿著長江打過來之時,就顯得氣運不佳了,所以,他才驚嘆,自1842年開始,十年間的戰(zhàn)爭瘡痍還沒有平復,但新的戰(zhàn)火又燒起來了??梢娫诋敃r人眼里,這二者實有著密切的因果關系。二是考察鴉片戰(zhàn)爭中詞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可以促進對詞風變化的認識。道光二十六年(1846),姚椿為張鴻卓《綠雪館詞》作序時說:“吾鄉(xiāng)王述庵侍郎以詩古文辭名海內,其中年尤喜為詞。吾鄉(xiāng)前后從而和之者尤眾,大旨以南宋為宗,而折衷于姜、張二家。如華亭張子筱峰,則亦其聞風而興起者也。筱峰之詞宗其家玉田,而予以為有不必盡似者。玉田生當南宋之末,其詞多寓黍離之感,覽者茍不深維其故,則亦無以會其微妙。筱峰生當清晏,意在歌詠太平而已。然其用意婉曲,乃復有與玉田近焉。古今人之相及,未可知其同不同,或有當索于意言之表者與?予亦少好為詞,中年以后,顧不暇以為。今乃讀君之作,私復有感。頃又與君論壬寅年間英夷犯吾郡事。君所居雖不犯賊鋒,而其事有可與鄉(xiāng)人同患者。君獨能倡義衛(wèi)捍,閭里卒以安集。吾觀南宋詞家如辛幼安、陳同甫諸人,俱不甘以詞人自限。然則如君之所為,固亦賢者之所宜盡心也夫?”就明確認為,鴉片戰(zhàn)爭對社會所造成的沖擊,正是呼喚詞體文學要注重意蘊的一個契機,因而面對類似的變局,在創(chuàng)作中提倡新事、新意、新表現(xiàn),原是一個順理成章的發(fā)展,也為進一步展開研究,提供了很大的空間。
五、精進有待
清詞研究的空間很大,涉及的層面相當多,以上所述,都是非常個人化的,僅僅是舉例的性質,并不能涵蓋整體的清詞研究。
近年來,清詞研究有很大進展,特別是一些年輕學人,表現(xiàn)出學術銳氣和熱情,幾乎每年都能看到新著作的出版,令人高興。不過在梳理近年來學術史的過程中,我也感到,就出版的專著而言,通論性的較多,往往部頭求大,篇幅求長,建構求宏,這當然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尚有不少未盡之意。我覺得,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還可以更為關注,我稱之為“三?!保?/p>
第一專是專篇。所謂專篇,就是單篇的意思。清詞是中國詞史上的又一個高峰,這個觀念,人們都已經基本接受了。但是,所謂高峰,并不能僅僅體現(xiàn)在人海戰(zhàn)術,作家眾多,而一定要和具體的創(chuàng)作水準結合在一起。文學史上不乏“孤篇獨絕,竟為大家”的現(xiàn)象,這個孤篇,是由于藝術的突出,而挺立在古代作家之群中的。一篇作品的價值,有文學史價值,也有美學價值,有時二者是相聯(lián)系的,有時也可能有所分離,比如有些作品可能不美,但在文學史上很新,也值得重視。但在清詞研究中,還是應該更多地關注那些既有文學史價值,又有美學價值的作品,并給予詳細具體的闡發(fā),而且這種闡發(fā)要落實到具體的“篇”。也就是說,在研究中,要能夠指出,清代出現(xiàn)的哪些作品,既有過去所沒有的新,同時又可以作為美典,而進入經典化的序列,畢竟有唐宋詞的大量經典在前,倘要在清詞中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少對清詞的研究,涉及具體作品的評價時,往往引述一些詞話作為佐證,這當然是重要的論據(jù),但詞話這種特定的文學批評形式,往往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因此作為現(xiàn)代的研究者,應該能夠在接受前人觀點時,說得更為具體、深入和透徹,而不是出語含糊,泛泛帶過。更何況,清詞中的大量文學現(xiàn)象,是前人未及關注的,就更需要現(xiàn)代研究者予以審美解讀。具體地說,如果一篇清詞,其所提供的美感是以往所不曾有過的,或者以往雖曾有過,但表現(xiàn)的手法不同,那么,就應該敏銳指出,予以闡發(fā)。關鍵是要在詞美學發(fā)展史的過程中,給相關作品定位,而不是讓人有古已有之的感覺。數(shù)十年前,程千帆先生解讀《題龍陽縣青草湖》一篇,就是希望發(fā)掘一個不甚知名的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不甚知名的作品的美學價值,這種精神,也應該體現(xiàn)在對清詞的解讀中。就我自己的看法而言,一篇扎扎實實的、真正有見解的、能夠體現(xiàn)出獨特美感的作品解讀,其價值并不亞于數(shù)萬字的、四平八穩(wěn)的通論性文章。如果有了幾百篇對單篇清詞進行這樣解讀的文章,則清詞的價值自然能夠更好地被人們所認識和接受。
第二專是專人。清詞有數(shù)十萬首,作家數(shù)千,著名詞人至少也有幾十個。但是,從現(xiàn)狀來看,真正進入研究視野,即被當成個案進行研究的,仍然少之又少。做文學史的研究經常有這樣一個感覺,即求同易,求異難。意思是說,如果要將某一創(chuàng)作群體的共同傾向總結出來,相對來說,比較容易;但若要具體分析某一作家和另一作家之間的差異,特別是藝術上的差異,將此一作家和另一作家的不同創(chuàng)作個性揭示出來,就不那么容易。這需要具有文學史的視野,具有對其當下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判斷,對其家世、出身、生平、經歷、學養(yǎng)、師承等因素的綜合考量,對其審美追求的敏銳感受,還要在一個前后左右、縱橫比較的大背景中去思考問題,等等,因此,似小而大,似微實宏。難以想象,有清三百年,號稱中興的清詞創(chuàng)作群體,其主體只是靠著這么少的個案來支撐著。但是,如同前面已經指出過的,清詞的經典化本來就不夠充分,清人自己在詞話或其他論著中所集中論定的,有一定的局限性,和具體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展示的風貌,也不一定完全吻合,這就需要充分利用現(xiàn)在的條件,進行全面、細致的梳理,不僅對前人確立的經典進行再認識,而且通過更多的個案研究,讓更多的詞人能夠進入經典化的過程。
第三專是專題。在清詞的專題研究方面,學界已經做出很大的成績,尤其是對流派、群體和思潮研究,成果突出。但是,不少成果都是在一些既定的框架中進行的,范圍還不夠廣泛。如果格局能夠再開闊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還有不少新領域,有待探索。比如清詞中的田園主題,將家國情懷、個人理想、友朋交往、老莊思想等交織在一起,內容上非常豐富,里面又浸潤著敘事、抒情、議論等多重元素,是對以往詞壇中田園描寫的重大發(fā)展。再如清詞中的邊塞主題,在原來的邊塞書寫傳統(tǒng)中,又加入海疆的內容,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氣息。又如清詞中的題畫詞,很少有人涉獵。盡管以詞題畫,李后主已開先河,兩宋時期,不斷發(fā)展,但若論作者之眾,數(shù)量之多,題材之廣,調式之多樣,內容之豐富等,清詞都遠遠超過唐宋詞。更重要的是,清代距今不遠,不少畫作在博物館或藝術館中都還能看到,可以提供具體的物質形態(tài),去進行文學史、文化史、藝術史等方面的綜合研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還原清代詞人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又如詞的聲律之學,也值得進一步展開研究。清代從初期起,在其“復興”的觀念中,就有聲律的概念。他們認為,雖然詞不斷向詩歌靠攏,不斷借鑒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但詞之為詞,仍然應該有其文體特征,這個特征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就是其聲韻格律,因此才有萬樹的《詞律》、康熙主持編纂的《欽定詞譜》,以及后來戈載的《詞林正韻》等出現(xiàn)。對這種現(xiàn)象的研究,是清代詞學建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不能僅限于這些著作本身,而應該同時盡可能地回到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看看這些著作的出現(xiàn),或相關理念的出現(xiàn),和具體創(chuàng)作之間有什么樣的關系。比如,《詞律》、《詞譜》出現(xiàn)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人們仍然遵從明代張的《詩馀圖譜》和程明善的《嘯馀譜》,這是什么心理?又反映了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情景?大量作品中都有作家自己對所采用的聲調格律的自注說明,顯示出對于聲律的探討,不僅體現(xiàn)在專著中,也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F(xiàn)在隨著《全清詞》的陸續(xù)出版,對上述這些現(xiàn)象進行總結,也會比以前更為方便。
作為一個新的學術增長點,清詞研究無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如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現(xiàn)在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清人蔣士銓在討論唐宋詩時,曾經發(fā)出過這樣的感慨:“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說的是宋代詩人面對唐詩的成就,所感到的挑戰(zhàn)。清代詞人面對唐宋詞,也有類似的處境。但正如宋詩在唐詩的藩籬之外又辟一境一樣,清詞在唐宋詞之后,也是有所創(chuàng)新,有所發(fā)展的。目前,清詞的文獻整理正在穩(wěn)步進行,《全清詞》的《嘉道卷》和后面的《咸同卷》不久將會陸續(xù)推出,從而為各類研究,提供比以前更好的條件。某些看起來似乎孤立存在的現(xiàn)象,倘能放在一個比較大的創(chuàng)作場域中,放在一個彼此互相聯(lián)系的文本范圍內,往往能夠有新的認識。因此,我們也有理由期待,通過總結和反思,在不久的將來,清詞的研究還會有一個新的、更大的突破。
- 文廷式《云起軒詞鈔自序》,陳乃乾輯《清名家詞》第10冊,《云起軒詞》卷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2,第1頁。
- 陳廷焯《云韶集》卷十四,見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濟南:齊魯書社,1983,第810—811頁。
- 葉恭綽《全清詞鈔序》,葉恭綽編《全清詞鈔》,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5,第1頁。
- 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選陳維崧34首、朱彝尊26首,分居第一、第三,一定程度上代表著當代清詞選本對清詞經典的看法。
- 陳廷焯《詞壇叢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3732頁。
- 陳廷焯《詞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983頁。
- 陳廷焯《詞則》,第401頁。
-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詞話叢編》,第3837頁。
- 夏敬觀《蕙風詞話詮評》,見《蕙風詞話附錄》,《詞話叢編》,第4585頁。
- 馮乾編?!肚逶~序跋匯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第506頁。
- 馮乾編?!肚逶~序跋匯編》,第515頁。
- 馮乾編?!肚逶~序跋匯編》,第603頁。
- 馮乾編?!肚逶~序跋匯編》,第626頁。
- 朱祖謀《清詞壇點將錄》,載《同聲月刊》1卷9號(1941)。
- 沈愛蓮《梅里詞輯》卷五,張宏生編《清詞珍本叢刊》第23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第732頁。
- 譚獻《復堂詞話》,《詞話叢編》,第4008頁。
-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詞話叢編》,第3946頁。
- 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詞話叢編》,第4441頁。
- 王國維《人間詞話》附錄,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第36頁。
- 李丹《順康之際廣陵詞壇研究》:“由于《倚聲初集》詞作是不斷補刻的,所以沒有準確數(shù)字。今人對于數(shù)字的統(tǒng)計,多是據(jù)卷首目次中所言1914首,實際上要多于此數(shù),今據(jù)南京圖書館所藏統(tǒng)計得1948首?!保ㄉ虾#荷虾9偶霭嫔纾?008,第82頁)
- 馮煦《篋中詞序》,譚獻《篋中詞》卷首,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
- 胡適《詞選·自序》,北京:中華書局,2007,第2頁,第3頁。
- 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詞話叢編》,第4424頁。
- 周濟選評《宋四家詞選》,尹志騰校點《清人選評詞集三種》,濟南:齊魯書社,1988,第236頁。
- 還有朱昂,寫有《百緣語業(yè)》,由女性身體又發(fā)展至各種狀態(tài),達百首之多。著名學者王鳴盛為之序,贊揚道:“適庭所拈諸題,乃別出新意,鏤空繪虛,不背不觸,不粘不脫,此殆如迦葉微笑,天女散花,法喜為妻,月上名女。較之劉、邵諸賢之所詠,尤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深有得于鏡花水月之旨矣?!笨蓮囊粋€特定角度看到當時風氣。王序見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匯編》,第479頁。
- 葉嘉瑩在1988年撰寫的論文《對傳統(tǒng)詞學與王國維詞論在西方理論之觀照中的反思》中最早提出這一看法。該文收入葉著《詞學新詮》,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詞話叢編》,第3832—3833頁。
- 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順康卷補編》,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565頁。
- 《全清詞·順康卷補編》,第2499頁。
- 《全清詞·順康卷補編》,第2496頁。
- 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十一,朱崇才編纂《詞話叢編續(xù)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2855頁。
-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九,《詞話叢編》,第3443頁。
- 關于探索詞創(chuàng)作的邊界,還有很多課題,可以發(fā)揮。比如宋人開創(chuàng)的回文詞,尚比較簡單,到了清代,就大大發(fā)展了,達到回文詞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清代詞人往往去處理更為復雜的長短句結構,體現(xiàn)了駕馭語言的能力。而清代出現(xiàn)的一些重要的創(chuàng)作回文詞的作家,都很有創(chuàng)造力。如丁澎創(chuàng)作了19組回文詞,不是像一般人那樣回環(huán)為同一調式,而是回環(huán)為另外一調,進一步開拓了回文詞的創(chuàng)作空間。顧長發(fā)則專門撰寫了一部回文詞譜《詩馀圖譜》,不僅試圖對回文詞的歷史進行總結,而且全部作品主要由其本人創(chuàng)作,反映出回文詞在清初已經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現(xiàn)象。諸如此類,由于篇幅限制,未能一一列舉。
- 此統(tǒng)計數(shù)字據(jù)《新世紀萬有文庫》本《古今詞統(tǒng)》之《本書說明》。卓人月匯選、徐士俊參評《古今詞統(tǒng)》卷首,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 朱彝尊、汪森編《詞綜》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10頁。
- 汪森《詞綜序》,《詞綜》卷首,第1頁。
- 張炎《詞源》卷下,《詞話叢編》,第266頁。
- 朱彝尊《詞綜發(fā)凡》,《詞綜》卷首,第10頁。
-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尹志騰校點《清人選評詞集三種》,第205頁。
-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詞話叢編》,第3808頁。
- 《張惠言論詞》,《詞話叢編》,第1616頁。
- 周濟選評《宋四家詞選》,尹志騰校點《清人選評詞集三種》,第279頁。
- 夏敬觀《忍古樓詞話》,《詞話叢編》,第4798—4799頁。
- 王禹偁《小畜集》卷九《日長簡仲咸》,《四部叢刊》景宋本。
- 梁啟超《夏威夷游記》云:“支那非有詩界革命,則詩運殆將絕。雖然,詩運無絕之時也。今日者,革命之機漸熟,而哥侖布、瑪賽郎之出世,必不遠矣?!薄坝麨樵娊缰鐏霾?、瑪賽郎,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币姟讹嫳液霞返?冊《新大陸游記附錄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第191頁,第189頁。
- 江開《浩然堂詞稿》卷一,清刻本。
- 馮乾編?!肚逶~序跋匯編》,第913—914頁。
- 程千帆師《說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載師著《古詩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按此篇為元末明初唐珙所作,陳永正先生有考證,千帆師從之,見《程千帆選集》本篇附記,沈陽: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
- 蔣士銓《辯詩》,邵海清校、李夢生箋《忠雅堂集校箋》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9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