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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派之傳承

經(jīng)典傳承與體式流變:清詞和清代詞學研究 作者:張宏生 著


第一章 流派之傳承

第一節(jié) 歷史評價與接受策略——清代詞學中的《暗香》、《疏影》

《暗香》和《疏影》可以毫無疑義地歸入姜夔最負盛名的詞作之列。對于這兩篇作品,歷代評論家都給予了較多的關(guān)注,特別是對其內(nèi)容主旨,歧見甚多。這里不擬對種種見解的得失做具體分析,而是希望從詞學思想演變的角度,特別是從清代詞學思想演變的角度,對這兩篇作品的接受者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不同策略,提出自己的認識。

為了便于展開論述,先將這兩篇作品抄錄如下。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兩篇作品前,姜夔的小序說明了創(chuàng)作緣由:“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一、浙西詞派系列中的評價和接受

《暗香》和《疏影》,據(jù)其小序說,作于辛亥之冬,即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冬天。姜夔在世時,除了小序中提到范成大“把玩不已”,表示激賞之外,其他似乎沒有多大反響。不過,大約在姜夔逝世之后不久,詞壇就予以了關(guān)注,除了一些詞人效之而創(chuàng)作之外,在詞學批評中,黃昇的《花庵詞選》共選姜夔詞34首,其中就包括《暗香》、《疏影》。黃昇論姜夔詞有云:“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sup>將姜夔與周邦彥放在一起加以考察,也開始關(guān)注了詞史上的創(chuàng)作源流問題。不過,黃昇并沒有具體提到《暗香》、《疏影》二篇妙處何在,一直要到宋元之際的張炎,才在其《詞源》中予以大力贊揚,先是在“清空”條中將其與姜夔的其他作品如《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詞并列而論,譽之為“不惟清空,又且騷雅”,后又在“意趣”條中評為“清空中有意趣”,在“雜論”條中評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張炎論詞主“醇雅”、“清空”,姜夔乃是其樹立的主要標的。

元明兩代,姜夔較受冷落,特別是明代詞學,盛行《草堂詩馀》,而《草堂詩馀》并未選錄姜夔之作,因而也就無法為社會提供學習的樣板。明代有兩部最有成就的詞話,一部是陳霆《渚山堂詞話》,一部是楊慎《升庵詞話》,陳氏之作未有只字提及姜夔,楊氏之作有一條提及姜夔,但前半部分完全抄撮黃昇《花庵詞選》,主要談姜夔與周邦彥的關(guān)系,后半部分提到姜夔的詞當時已不能歌唱,是很重要的資料,但無關(guān)詞本身的評價。至于其中說到“其腔皆自度者”,也并不符合實際。明清之際多沿明代之風,一直到朱彝尊的時代,姜夔才真正獲得了崇高的地位。他所提出的“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已經(jīng)成為浙西詞派重要的理論指標。

朱彝尊對姜夔的推崇,放在清初特定的文學背景中,也不是孤立的。比他稍早,或與他同時的一些批評家,已經(jīng)開始對姜夔詞的藝術(shù)有所認識。這種認識,大致上可以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仿照四唐說,為宋詞分期,將姜夔等人置于中唐,如劉體仁、尤侗所云;二是突出姜夔等人在長調(diào)發(fā)展中的地位,如鄒祗謨所云;三是稱贊姜夔詞作的語言之工,如宋徵璧所云;四是稱贊姜夔等人詞的風格有“沖澹秀潔”之美,如顧咸三所云;五是討論姜夔詠物詞之妙,如鄒祗謨所云;六是論姜夔詞的結(jié)構(gòu)之妙,如鄒祗謨所云。由此可見,朱彝尊以姜夔諸人為師法對象,予以大力表彰,正是總結(jié)和發(fā)展了清代初年詞學建設(shè)的成果。

朱彝尊的《詞綜》確立了浙西詞派的綱領(lǐng),其中也選入了《暗香》、《疏影》,不過并沒有任何評論。朱彝尊同時代的人倒是有所討論,或者指出其中句子與周邦彥之關(guān)系,如先著所云;或者指出其題面與本體之間離合的關(guān)系,如毛先舒所云;或表示對其中的句子費解,如劉體仁所云。這些雖然比較零碎,也是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朱彝尊在《詞綜》里雖然對《暗香》、《疏影》沒有具體表述,“姜堯章氏最為杰出”的判斷實則已為此類作品定下了調(diào)子,況且,他的具體意見,后來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許昂霄表達出來了。

許昂霄是浙派后人,他曾作《詞綜偶評》,對于《詞綜》中所選的一些作品具體作評,或許說出了朱彝尊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他是這樣評《暗香》和《疏影》的:

二詞如絳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樹玲瓏,金芝布護。“舊時月色”二句,倒裝起法?!昂芜d而今漸老”二句,陡轉(zhuǎn)?!暗值?、竹外疏花”二句,陡落?!皣@寄與路遙”三句,一層;“紅萼無言耿相憶”,又一層?!伴L記曾攜手處”二句,轉(zhuǎn)?!坝制?、吹盡也”二句,收?!妒栌啊穭e有爐鞴熔鑄之妙,不僅以栝舊人詩句為能?!罢丫粦T胡沙遠”四句,能轉(zhuǎn)《法華》,不為《法華》所轉(zhuǎn)。宋人詠梅,例以弄玉、太真為比,不若以明妃擬之尤有情致也?!斑€教一片隨波去”二句,用筆如龍。“但暗憶、江南江北”,借用法?!澳拼猴L”三句,翻案法。作詞之法,貴倒裝,貴借用,貴翻案。讀此二闋,密鑰已盡啟矣。

張炎評價姜夔的詞是“醇雅”、“清空”,這一觀念被朱彝尊接過來,而許昂霄的評語,正是要具體指出這一觀念的含義。張炎并沒有具體解釋什么叫“醇雅”、“清空”,從許昂霄的話可以看出,所謂“醇雅”,就是厚重,意謂不要清淺見底;所謂“清空”,就是多用暗示、側(cè)面的方式,顯得筆致輕靈。這些,都是從創(chuàng)作方法上著眼的。

今以《暗香》為例,將許氏的意思加以具體說明。上片先寫詞人以往經(jīng)常與佳人相攜賞梅,即使天寒地凍,仍然共同攀摘。現(xiàn)在人已老去,漸漸懶散,但梅花并未相忘,陣陣冷香,沁入瑤席,似在提醒過去的日子。下片寫現(xiàn)在獨處的寂寞,欲摘花寄遠,卻無由送達,于是感到酒杯似在哭泣,紅花似在無言相憶。不禁勾起詞人對當年西湖賞梅的追想,而現(xiàn)在春色已深,梅就要凋落,什么時候能夠再見呢?一語雙關(guān),既寫梅,又寫人,一起綰合。由上可知,姜夔雖是寫詠梅詞,但通篇并不直接寫梅,全是暗示烘托,特別是以人的形象貫穿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這種寫法,如果是小令,一般人尚能把握得住,作為長調(diào),就非常困難。試比較同時高觀國的詞,這位在后代幾乎可以作為姜夔羽翼的作家,寫了不少詠梅詞,如《金人捧露盤·梅花》:“念瑤姬,翻瑤佩,下瑤池。冷香夢、吹上南枝。羅浮夢杳,憶曾清曉見仙姿。天寒翠袖,可憐是、倚竹依依。溪痕淺,云痕凍,月痕澹,粉痕微。江樓怨、一笛休吹。芳音待寄,玉堂煙驛兩凄迷。新愁萬斛,為春瘦、卻怕春知?!?sup>這首詞的描寫非常工致。上片寫梅并非凡間之物,所以有冷香陣陣,脫俗品格。下片以溪、云、月為梅花構(gòu)建了一個清冷的背景,又寫芳心寂寞,無人能曉,為迎春而不惜瘦損,卻又不讓春知,亦即無爭春之意。寫梅之品、梅之香、梅之境、梅之意等,也能轉(zhuǎn)換角度,堪稱詠物高手,但跳蕩性不是太大。在這一點上,姜夔的寫法就與之完全不同,范成大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因而嘖嘖稱贊,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事實上,范成大也寫過一些詠梅詞,我們看他的《霜天曉角》:“晚晴風歇。一夜春威折。脈脈花疏天淡,云來去、數(shù)枝雪。勝絕。愁亦絕。此情誰共說。惟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sup>《鷓鴣天·雪梅》:“壓蕊拈須粉作團。疏香辛苦顫朝寒。須知風月尋常見,不似層層帶雪看。春髻重,曉眉彎。一枝斜并縷金幡。酒紅不解東風凍,驚怪釵頭玉燕干?!?sup>藝術(shù)上確實平平,和姜夔的作品放在一起,實在不能同日而語。

姜夔的這兩首詞都是一個寫法,即多用側(cè)面描寫,多方烘托渲染,時間和空間跳蕩都比較大,意象帶有多義性。對此,王國維評價說,詞雖然號稱詠梅,卻“無一語道著”,雖然帶有貶義,卻也真是準確的觀察。但這一點,恰恰為后來的闡釋創(chuàng)造了比較大的空間。

至此可以做一總結(jié):從宋代末年到清代初年,除了某些特定時段外,姜夔的《暗香》、《疏影》一直是處在接受視野中的,但是,接受的重點主要是在技術(shù)層面,也就是表現(xiàn)手法層面。這種現(xiàn)象,至朱彝尊為代表的浙西詞派出,更達到了一個高度,影響很大??滴踔燎≡~壇,模仿二作的詞非常多,如顧澍《暗香·竹初大令寫贈〈梅邊吹笛圖〉,小詞志謝,用白石道人韻》:“謝他月色。恁天涯冷澹,照儂吹笛。只少梅花,未許寒香試攀摘。舊事而今漫省,又乞取、錢郎仙筆。乍喚起、一夜相思,清夢散瑤席。花國。轉(zhuǎn)凄寂。嘆煙水路迷,香雪低積。水龍頻泣。借得參差訴長憶。翠袖莫教寒卻,修竹外、漫天空碧。便數(shù)盡、紅豆也,怎生禁得?!?sup>吳省欽《疏影·用白石道人韻題顧伴檠孝廉〈梅邊吹笛圖〉》:“半湖寒玉。趁一丸明月,橛頭船宿。拍拍輕鳧,點破疏煙,斷續(xù)有人吹竹。年來懶踏孤山路,但攜向、水南花北。聽幾回、裂石穿云,只似夜窗吟獨。休把東風引到,惹繞堤芳草,烘染晴綠。仙骨如君,消受蒼涼,莫管陸居非屋。自憐衣袖緇塵浣,久別了、鶴樓殘曲。算恁時、香雪林邊,扶老共欹巾幅。”也都是按照這種思路去操作的。

二、常州詞派系列中的評價和接受

可是,到了常州詞派登上歷史舞臺,對這兩篇作品的接受就進入了另一個層面。

嘉慶二年(1797),張惠言撰作《詞選》,雖然選篇甚嚴,在唐五代兩宋詞中,僅取116篇,卻也收入了姜夔的《暗香》和《疏影》,從而開創(chuàng)了接受史的新篇章。張惠言是這樣評價這兩篇作品的:

此為石湖作也,時石湖蓋有隱遁之志,故作此二詞以沮之。白石《石湖仙》云:“須信石湖仙,似鴟夷、翩然引去?!蹦┰疲骸奥労谜Z,明年定在槐府?!迸c此同意。首章言己嘗有用世之志,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此章(《疏影》)更以二帝之憤發(fā)之,故有“昭君”之句。

張惠言將這兩篇作品看成互相呼應的一個整體:前一首言自己用世之志不泯,而望之于石湖;后一首言二帝被擄之事,而寄托恢復之志。張惠言的闡釋思路是:必須入世,才能致力于恢復中原的大業(yè);而致力于恢復中原的大業(yè),也就不能隱遁不出。當然,姜夔的生卒年,是后來才考訂清楚的,張惠言當時可能并不了解這些,從今天的觀點看,他把幾乎小于范成大30歲的姜夔說成是“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是很荒唐的。不過,他顯然是注意到姜夔曾經(jīng)作《大樂議》和《琴瑟考古圖》,并上給朝廷,又進獻《圣宋鐃歌十二章》,得到“免解”的待遇,可以參加進士考試,卻沒有及第,因而顯示出姜夔雖然以隱士、名士著稱,仍然有用世之心。事實上,張惠言主要是想表達一種理念,考慮到這一點,我們當然也可以不必糾纏于歷史的細節(jié)。常州詞派的闡釋方式主要是拈出具有社會情懷和政治情懷的寄托,從張惠言對這兩篇作品的評價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隨著常州詞派影響越來越深,聲勢越來越大,張惠言的這種社會性、政治性的解讀,得到了較為廣泛的呼應。如下面幾段:

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guān)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于長短句寄之?!栋迪恪贰ⅰ妒栌啊?,恨偏安也。蓋意愈切,則辭愈微,屈宋之心,誰能見之?乃長短句中復有白石道人也。

——宋翔鳳《樂府馀論》

詞原于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人比興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

——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卷三

(《疏影)前闋之“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后闋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乃為北庭后宮言之,則《衛(wèi)風·燕燕》之旨也。

——鄧廷楨《雙硯齋詞話》

南渡之后,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fā)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比起張惠言,諸家更加落到實處。第一,結(jié)合姜夔的生活狀態(tài)來討論他的作品,塑造出一個雖漂流江湖,但不忘家國之事的形象,從而將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的“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印證在姜夔身上;第二,從詞中“但暗憶、江南江北”句,具體將其意旨落實到“南北議和事”,意為批評偏安,點出作者的關(guān)注;第三,不僅點出詞意是“為北庭后宮言之”,甚至進一步追溯其淵源,認為是從《詩·衛(wèi)風·燕燕》而來。據(jù)《詩小序》:“《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鄭玄《箋》:“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孔穎達《疏》:“隱三年《左傳》曰:‘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四年春,州吁殺桓公。經(jīng)書‘弒其君完’,是莊姜無子,完立,州吁殺之之事也。由其子見殺,故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養(yǎng)其子,與之相善,故越禮遠送于野,作此詩以見莊姜之志也?!?sup>之所以能和《燕燕》結(jié)合起來,是因為《燕燕》是寫后宮相送之事,而《疏影》中寫到了王昭君,王昭君是宮女,因而就可以進一步聯(lián)想金兵滅北宋之時,宋皇后宮被擄至大都之事。不管其中是否牽強,這樣,就能與《詩經(jīng)》的比興寄托傳統(tǒng)結(jié)合起來,推尊詞體的意圖也就更為明顯。

常州詞派的這種解讀方式,晚清仍然影響很大,一直到現(xiàn)代詞壇,仍然如此,如俞陛云、劉永濟、唐圭璋諸家所論,與此一脈相承,不再一一述及。當然,常州詞派內(nèi)部對姜夔的評價有不一致之處,但對于這兩篇,則幾乎是眾口一詞地給予好評。

三、浙西、常州二派的闡釋策略

在浙西詞派的論述系統(tǒng)中,對《暗香》、《疏影》的選擇一開始就比較明確。周密的《絕妙好詞》是朱彝尊非常欣賞的詞選,朱曾在《書〈絕妙好詞〉后》中評價說:“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全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這個選本共選姜夔詞13首,其中就有《暗香》、《疏影》。不過,由于這個選本長期湮沒無聞,而且,其中并無具體評語,因此,更容易加以認識的,是張炎的《詞源》。朱彝尊等人對姜夔詞的提倡,正是接續(xù)張炎的思路,在新的時代進行的發(fā)揮。

張炎在《詞源》中對姜夔的肯定,主要是從詠物詞著眼的,這一點正好被朱彝尊接過來,為清初的詞壇建設(shè)服務。特別是康熙年間《樂府補題》重新問世,其文本本身固然是重要的經(jīng)典,足以提供詞壇揣摩模仿,但是,正如中國古典美學一再證明的,追溯淵源與確立經(jīng)典一樣重要?!稑犯a題》對所詠諸物的操作,從方法上看,多半虛實相間,重在側(cè)面刻畫,這也正是姜夔詞的重要藝術(shù)手法之一。況且,《樂府補題》中也收錄了張炎諸作,而從張炎逆推至姜夔,也正是朱彝尊的思路。在這個背景中,《暗香》、《疏影》二作越來越受到重視,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

如果說,在浙西詞派的論述系統(tǒng)中,對《暗香》、《疏影》的認識,服務于整體對姜夔的推重,越過了元、明兩代的詞學批評,直接南宋,表達出詞學建設(shè)正本清源的思想,有意無意批評元、明詞學之衰的話,常州詞派則是充分體認到浙派詞學話語的強大,為了本派的觀念,也承接這一思路,卻做出了不同的詮釋。

如前所述,自從張惠言《詞選》選錄了《暗香》、《疏影》,而且予以社會政治上的闡釋之后,常州詞派的傳人,或者受到常州詞派影響的詞家,往往都從這一思路予以發(fā)揮,而基本上很少再像浙西詞派一樣,從藝術(shù)描寫的角度加以探討了。至于其中所寄托的內(nèi)容,也是見仁見智,各有發(fā)揮。

張惠言認為姜夔《暗香》“有用世之志”,《疏影》寫“二帝之憤”,不知所據(jù)為何。從姜夔本人來看,他曾經(jīng)有上書朝廷之事,當然是期望能夠為朝廷所用,這或者就是張惠言的論據(jù)之所從來。至于“二帝之憤”,姜夔有《揚州慢》一詞,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蕭德藻以為其中有“黍離之悲”,證之詞中“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諸句,非常清楚。然而,《疏影》一篇的文字也能有所暗示,如“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里面出現(xiàn)了前往匈奴和親的王昭君,還特別指出其“不慣胡沙”,是則或者就能夠引起二帝被擄、宮人北去的聯(lián)想。如果僅僅從語典來看,唐代王建就有《塞上梅》,提到昭君:“天山路傍一株梅,年年花發(fā)黃云下。昭君已歿漢使回,前后征人惟系馬。”是則將昭君與梅相聯(lián)系,也是其來有自。只是該怎樣理解,仍然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例如劉永濟認為就是寄托二帝之憤,夏承燾則不同意,雖然指出“白石感慨,泛指南宋時局,則未嘗不可”,卻仍然懷疑“此詞亦與合肥別情有關(guān)”。事實上,對于這一句的理解,也涉及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問題。一般來說,倘若拘泥于所詠之物,則作品不僅窒礙缺少靈動,而且境界也往往不夠高,但若是縱筆寫去,跨度太大,則與所詠之物的關(guān)系又往往引起質(zhì)疑,所以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中就說:“‘昭君不慣風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sup>這恐怕也是不少讀者共有的疑惑。對此,許昂霄用“借用法”三字來解釋,尋繹其意,除了有王建的詩作為借鑒外,或者也是將塞外的苦寒、昭君的風骨與梅花的人文品格聯(lián)系在一起,至于張惠言,則明顯是將昭君的身份與北宋末年被擄的宮人聯(lián)系在一起,而塞外是否有梅花,并不是闡釋者考慮的重點。不過這也從一個方面看出,姜夔在詞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想象的空間,后人完全可以見仁見智,別創(chuàng)新解。

在常州詞派走上詞壇之后,可以看得非常明顯,對于《暗香》、《疏影》二篇,討論的中心主要就是寄托的問題,而且?guī)缀跛兄匾呐u家都介入進來了。常州詞派對浙西詞派所建構(gòu)的經(jīng)典予以再闡釋,取得了非常顯著的效果,差不多將論述的傾向完全轉(zhuǎn)變過來了

四、結(jié)論:選擇與更新

清詞號稱中興,考察其建構(gòu)理論、從事創(chuàng)作的過程,非常具有啟發(fā)性。

浙西詞派登上詞壇,以朱彝尊編纂出版《詞綜》為重要標志?!对~綜》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向?qū)W界展示了一些一直被公共閱讀所忽視的文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從而轉(zhuǎn)換了讀者長期以來的慣性思維?!对~綜發(fā)凡》云:“周公謹、陳君衡、王圣與,集雖抄傳,公謹賦《西湖十景》,當日屬和者甚眾,而今集無之?!痘ú荽饩帯份d有君衡二詞,陸輔之《詞旨》載有圣與《霜天曉角》等調(diào)中語,均今集所無。至張叔夏詞集,晉賢所購,合之牧仲員外、雪客上舍所抄,暨常熟吳氏《百家詞》本,較對無異,以為完書。頃吳門錢進士宮聲相遇都亭,謂家有藏本,乃陶南村手書,多至三百闋,則予所見,猶未及半。”這段文字充分說明,像周密、陳君衡、王沂孫這樣的后世比較知名的詞人,其作品的情況在清初卻非?;靵y。卓回在《古今詞匯緣起》中也說,他在建康時,有朋友“出藏書數(shù)種,皆目不經(jīng)見,且獲蠹馀鈔本,有碧山、草窗、玉田諸家”。例如,其中所提到的張炎詞集的行世,就和朱彝尊的努力分不開。李符《龔刻山中白云詞序》這樣寫道:“予曩客都亭,從宋員外牧仲借鈔玉田詞,僅一百五十三闋。越數(shù)年,復睹《山中白云》全卷,則吾鄉(xiāng)朱檢討竹垞錄錢編修庸亭所藏本也。累楮百翻,多至三百首。始識向購特半豹耳?!?sup>龔翔麟是著名藏書家,他刊刻張炎的詞,也要有賴于朱彝尊從錢曾處過錄的全本。朱彝尊、李符和龔翔麟同在“浙西六家”之列,他們致力于宋人詞集再問世的努力,可以代表浙西詞派當時的思路。

浙西詞派中不乏藏書家,他們致力于發(fā)掘詞學文獻,對于扭轉(zhuǎn)詞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順康年間,可以說是清代對前代詞籍進行大規(guī)模整理的一個時期,雖然姜夔的《暗香》、《疏影》一直還在詞壇的視野之內(nèi),但整個明代,《草堂詩馀》特別盛行,而《草堂詩馀》之中卻并無姜夔的一點影子,因此,浙西詞派在發(fā)掘詞學文獻的過程中,大力表彰姜夔,仍然有著讓讀者一新耳目的作用,也能提供一個典型的創(chuàng)作范例。朱彝尊清理詞壇統(tǒng)序,特別表彰浙地,其《孟彥林詞序》云:“宋以詞名家者,浙東西為多?!?sup>但是他在真正建構(gòu)浙西統(tǒng)序時,則引入了姜夔等:“夫浙之詞,豈得以六家限哉……在昔鄱陽姜石帚、張東澤,弁陽周草窗,西秦張玉田,咸非浙產(chǎn),然言浙詞者必稱焉。是則浙詞之盛,亦由僑居者為之助。猶夫豫章詩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調(diào)焉爾矣?!?sup>于是,他就建構(gòu)了這樣的統(tǒng)序:“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sup>通過將以往的文學材料重新組合,構(gòu)成了其理論展開的邏輯。至于其后,乾隆年間四庫館的開設(shè),使唐宋兩代的詞籍文獻得到了比較充分的整理,等到常州詞派走上詞壇,在文獻發(fā)現(xiàn)上留給他們的空間已經(jīng)不大了。因此,他們主要是采取對原有文獻進行再闡釋的方式來建構(gòu)其詞學論述的。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我曾經(jīng)討論王沂孫在詞學接受史上的升沉起伏,指出自朱彝尊《詞綜》給予崇高地位之后,張惠言《詞選》入選4首,也是非常重視,至周濟將其列入宋詞四家,以為領(lǐng)袖一代的人物,則更是非常尊崇。值得注意的是,周濟所選的王沂孫詞,完全見于朱彝尊的《詞綜》,連前后次序都一模一樣,只是數(shù)量減少了13首而已。很明顯,周濟是要對這個相同的選源,賦予嶄新的內(nèi)涵,以便向詞壇宣示,自《詞綜》以來,詞的闡釋和詞的創(chuàng)作頗有偏差,從而指出向上一路。不僅如此,從題材來看,周濟所選基本上是詠物詞,這個角度和早期浙西詞派如朱彝尊,中期浙西詞派如厲鶚等人也是接續(xù)的。但是,看他的評價,如《南浦·春水》(柳下碧粼粼),評云:“碧山故國之思甚深,托意高,故能自尊其體?!薄洱R天樂·蟬》(綠槐千樹西窗悄),評云:“此身世之感?!庇滞}(一襟馀恨宮魂斷),評云:“此家國之恨?!?sup>就都能看出他希望在立意上的提升。這一點,正是常州詞派面對浙西詞派所采取的策略。

從這個角度去清理《暗香》、《疏影》的流傳過程與接受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大致相似的狀況。在清代詞史上,對這兩篇作品的評價,為什么浙西詞派和常州詞派如此不同,也就可以得出比較平實的答案了。

第二節(jié) 師承授受與浙西立派——曹溶與吳陳琰

關(guān)于清代浙西詞派,文學史已經(jīng)公認,其創(chuàng)始者是曹溶。這一看法出自朱彝尊的一段論述,云:

彝尊憶壯日從先生南游嶺表,西北至云中,酒闌燈灺,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倡和,有井水處輒為銀箏檀板所歌。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詞學失傳,先生搜輯南宋遺集,尊曾表而出之。數(shù)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先生。

嚴迪昌先生認為,“朱彝尊說這話是以一派宗主的身份對曹溶的‘開先河’地位的確認,所以,成為權(quán)威性的論定”。其后,清詞的研究者一般也都是這個思路。

這當然是沒有問題的。曹溶確實是浙西詞派的開先河者,而朱彝尊也確實受到曹溶的影響。然而,當人們細致考察曹溶的成就時,卻又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問題,即曹溶所提出的主張,在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完全體現(xiàn)出來,因此,對曹溶加諸浙西詞派的影響,未免也打一個折扣。如嚴迪昌先生即通過考證曹、朱二人的交往,指出:“曹、朱二人締結(jié)詞學淵源的時期,正值曹溶顛躓宦海、幾度浮沉,而朱彝尊則飄萍南北,落魄侘傺之際。所以,準確地說,曹溶對朱彝尊詞創(chuàng)作誘導的真正有影響的階段應是竹垞《江湖載酒集》的創(chuàng)作時期?!?sup>這段評價,就主要是討論曹溶的創(chuàng)作與朱彝尊創(chuàng)作的具體關(guān)系。如曹溶在順治末到康熙初供職赴山西云中所作的《念奴嬌·將赴云中留別胡彥遠兼戲其賣藥》:“瘡痍四海,笑澄清計短,須髯如戟。酒社飄零詩友散,高臥元龍百尺。女子知名,男兒失意,聊學韓康劇。千金肘后,何妨堪愈愁疾。我亦北阮窮途,鮫人淚盡,雙鬢多添白。風雪差排關(guān)塞去,不喚傷心不得。馬背多寒,貂裘易敝,秉燭娛今夕。渭城歌徹,樓外晚山重碧。”嚴先生指出:“此種牢騷滿紙,頹唐情態(tài),哪里是朱彝尊所謂的‘舂容大雅’、‘鼓吹元音’?”當然也就不是典型的浙西風調(diào)。因此,“曹溶對朱彝尊的詞創(chuàng)作實踐起著啟導的作用,他確是竹垞的師輩,但影響所及只是朱氏的初期和中期的詞創(chuàng)作。所以,曹溶除了為《詞綜》的編纂提供了豐富資料外,與‘浙西六家’的成派事實上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所謂初期和中期,最有代表性的還是朱彝尊創(chuàng)作《江湖載酒集》的時期,曹爾堪《曝書亭詞序》云:“頃與錫鬯同客邗溝,出示近詞一帙,芊綿溫麗,為周柳擅場,時復雜以悲壯,殆與秦缶燕筑相摩蕩?!?sup>這個“‘殆與秦缶燕筑相摩蕩’的‘塞上羽音’,正是朱彝尊受曹溶‘晉嘯’的影響,騁情引吭的一面”。

然而,文學中影響與被影響的關(guān)系,是非常復雜的情態(tài)。曹溶在其創(chuàng)作中,固然取向較雜,并不局限于師法南宋的一面,但是,關(guān)于他對浙西詞人的影響,并不一定全從這個方面看待。朱彝尊在談到《江湖載酒集》時,其實也已經(jīng)承認曹溶在提倡南宋方面對他的影響。著名的《解佩令·自題詞集》就說:“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sup>這里的“玉田差近”應該并不僅僅是只有“騁情引吭的一面”。在我們看來,曹溶對浙派的影響確是非常之大的,他搜集南宋詞集,提出師法對象,都是浙派從事理論探討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出發(fā)點。只是,除了朱彝尊之外,浙派中其他人的有關(guān)記載不夠充分,以至于對這個問題的認識還不夠明確。如果我們進一步發(fā)掘資料,就能夠看到,曹溶在當時的影響,應該跳出現(xiàn)有文學史著述來予以認識,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文學思想也應該放在一個統(tǒng)一的系列中進行思考。以下以吳陳琰為例予以探討。

吳陳琰,字寶崖,一字宇町,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監(jiān)生。浮沉場屋,一生落拓不遇。與唐夢賚等作有《辛丑同游倡和詩馀》。吳氏是曹溶的弟子,在他的作品里,或表示對老師的推崇,或表示對老師的懷念,或表示對老師的追隨,不一而足。如下列作品:

《金人捧露盤·范蠡湖放生,次秋岳師韻》

《華胥引·詠白秋海棠,和倦圃師韻》

《法曲獻仙音·同豹巖先生吳山坐雨,有懷秋岳師,即用其壁間舊韻》

《滿江紅·寄懷曹秋岳夫子》

《滿江紅·感懷呈秋岳夫子,邁人、豹巖兩先生》

《天香·倦圃再集,留別秋岳先生暨同席諸公》

《瑣窗寒·坐金明寺懷倦圃先生》

《瑞鶴仙·壽倦圃師》

《摸魚兒·禾城喜晤秋岳師》

人們認可曹溶開浙西詞派先河的地位,朱彝尊即明確表示對曹溶的推崇,但是,直接將曹溶當作老師的,還不多見,因此吳陳琰其人就特別值得重視。

吳陳琰一生坎坷,詞中牢愁獨多,如下面兩首《滿江紅》,其一題為《湖上同豹巖先生賦》,其二題為《寄懷王邁人先生》,云:“是也非耶,驀然想、大槐親識。重來此、舊家荒徑,錢唐門北。范叔尚憐寒士服,沈郎幾認鄰人屐。對湖山為主我為賓,君非客。芳草路,青俱坼。楊柳岸,詞難敵。嘆庸流碌碌,馬塵車跡。漏盡鐘鳴月乍黑,夢回酒醒天將白。愧年來、事事不如人,何言昔。”“萬丈光芒,最欣慕、斯人才識。曾告我、路車生耳,東西南北。黃石赤松孺子履,烏衣白袷先生屐。百年間、逆旅此乾坤,都成客。歲寒節(jié),冰難坼。驚人語,鋒誰敵。記湖山曳杖,幾番游跡。老矣一腔肝膽熱,壯哉幾寸須眉白。奈阮生、痛哭只窮途,依然昔。”詞中有自負,有牢騷,也有企求援引的期盼,寫出一介寒士的辛酸。至于《貂裘換酒·自題停鞭拂劍圖小像》二首,則更多的是激憤了:“問爾何為者。俯中原、非儒非俠,襟期瀟灑。高臥菰蘆無人識,興到偶然入畫。氣一似、昆侖傾瀉。如此行藏嵚崎甚,嘆許身稷契成虛話。磨滅盡,連城價??v橫萬里琴囊掛。解貂裘、旗亭貰酒,柳邊停馬。姹女紅牙翻新拍,腸斷夕陽之下。英雄淚、征衫盈把。醉倚吳鉤長天外,正星昏月黑寒光射。聊一笑,夢中也?!薄罢l謂棲棲者。捫吾胸、半生熱血,臨風頻灑。金鑄不成絲堪繡,莫待麒麟圖畫。飲百斛、長鯨吞瀉。說劍談兵兼撾鼓,猛回頭、盡是凄涼話。文有命,賦無價。悠悠身世何牽掛。愛逍遙、為莊為蝶,呼牛呼馬。屈子史公空悲憤,畢竟又居其下。廢萬卷、毛錐休把。猿臂封侯尋常事,縱藍田真虎何勞射。游倦矣,盍歸也?!边@些作品,當然也能看出曹溶的影子。不過,千古寒士,人同此心,在古代社會,這原是一種比較普遍的情緒,又不必簡單地與師承畫上等號。

吳陳琰的作品中也隱約可以見出故國之思,如《望海潮·北固懷古》:“髯孫戰(zhàn)罷,寄奴滅后,幾多霸業(yè)全消。怒激海門,狂奔鐵甕,大江日夜滔滔。狠石倚僧寮。嘆山川如此,難問英豪。萬歲樓前,千秋橋下景蕭條。霜風木葉吹凋。有沙鷗汀鷺,曾見前朝。殘照斷煙,零簫剩管,秣陵羅綺空驕。兩點認金焦。待乘他巨浪,駕我輕舠。明月多情,古今不改送歸潮?!辨?zhèn)江與南京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從鎮(zhèn)江入手,感慨六代興亡,原是題中應有之義。而南京既是明朝定都之地,又是南明抗清重鎮(zhèn)。明亡之后,亡國遺民以南京為題所寫的懷古之作特別多,吳陳琰的這一類作品,也可算作其中的一個回響。曹溶少見寫六朝懷古的作品,或者是他的身份所致,但看其《綺羅香·云中吊古》:“壘學流云,溝成積雪,搖落城頭軍鼓。鎖鑰千門,高去舊京尺五。雜花映、美酒人家,軟沙到、玉驄歸路。詫無端、衰草牛羊,邊聲瞬息便今古。金輿曾過宴賞,愁人瑤箏,變貔貅新譜。錦帳嫌寒,肯管征人辛苦??摧偟馈?shù)改鶯啼,有亂山,不隨黃土。幾時再、楊柳春風,朱樓燈下舞。”描寫的對象不同,詳略也不同,溫婉內(nèi)斂卻也有相似之處。

辛棄疾的地位自南宋末年以來就已經(jīng)被詞壇確認,即使元明詞風凋敝,辛詞仍然作為經(jīng)典,在社會上廣泛流行,至清代初年,由于滄海桑田的家國之變,使得許多詞人的生活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因此也往往借稼軒風格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憤懣。曹溶的集子里就有類似的作品,如《沁園春·節(jié)飲,效稼軒體》:“醇酒何為,司馬曾言,信陵與游??嘟^量,藥翻成病,解排寡效,恩易招尤。縱誕形骸,消磨歲月,從古糟少俊流。逃名事,盍辭嵇放阮,伶婦堪謀。長安風雪紅樓。笑貰去行裝乏軟裘。況進前妖女,癡心搔癢,突逢俗客,狂語沖喉。老子如今,絕交書就,封爵何勞署醉侯。書無據(jù),且三杯兩盞,權(quán)取忘憂?!?sup>飲酒是為了忘憂,憂既不能忘,則飲有何用,徒然傷身,故不如節(jié)之。話雖如此說,一種無可奈何之情躍然紙上。

吳陳琰顯然對他的老師非常理解,因此變本加厲,寫得更加淋漓盡致。如《沁園春·責書》:“書爾何哉,累累蠅頭,皆蝌蚪蟲。甚言稱道德,休談李耳,編分內(nèi)外,莫問莊蒙。萬軸奚為,五車無味,不肯興云類畫龍。算春夏、也只宜射獵,豈獨秋冬。真須咄咄書空。縱屈首窮經(jīng)未有功。請去而學劍,青萍長價,徒然讀易,白首如童。無字存碑,投書有渚,畢竟錢神計最工。吾休矣,效養(yǎng)魚范蠡,賣李王戎。”又《戲代書答》:“嗟爾為誰,終歲咿唔,音如草蟲。諒死談章句,嘲他魯叟,精研史傳,許汝吳蒙。何假百城,應藏四庫,自是潛龍豈亢龍。憶當日、有螢窗永夕,雪幾隆冬。名場勛業(yè)非空。怪底事論予罪與功。況詩成李泌,曾呼小友,序傳王勃,不負神童。臣乃子虛,公原亡是,司馬凌云賦筆工。君須信,信吾家故物,全勝談戎?!?/p>

這兩首雖然不像曹溶明確標明效仿辛棄疾,其風格正是從辛而來。試比較辛棄疾《沁園春》:“杯汝前來,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漫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小大,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sup>辛棄疾的這首詞如班固的《賓戲》,揚雄的《解嘲》,“乃是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詞”。曹溶的仿效之作固不待言,吳陳琰則進一步把一首變?yōu)閮墒?,更是典型的主客問答體,而且多用議論和典故,體現(xiàn)了濃厚的“以文為詞”的特色。清代初年,錢謙益、吳偉業(yè)、黃宗羲等人都對“詩史”的理論進行了重新闡發(fā),陳維崧則從理論和創(chuàng)作兩個方面,揭示了“詞史”的重要內(nèi)涵。吳陳琰的這兩首詞,可以視為時代精神的直接響應,比起他的老師,更是青勝于藍了。

當然,談到曹溶和吳陳琰的師生授受,更重要的是看曹溶開啟浙西詞派的詞學思想是否得到了繼承。總的說來,曹溶的《靜惕堂詞》所體現(xiàn)出來的風貌還比較雜,從其中所選擇的師承對象看,有《花間》之風,有北宋情韻,也有南宋境界。以往學者討論曹溶的創(chuàng)作,往往覺得他的詞和他所提倡的理論不一定完全符合,這當然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們也不可忽略他的詞中確實有南宋一派,如對張炎的某些模仿。雖然這種模仿尚未成氣候,畢竟為詞壇提供了一個重要啟示。與他的創(chuàng)作理論結(jié)合起來,就可以發(fā)揮重要的作用。何況,曹溶的作品中還有不少詠物詞,也使人可以隱約看見后來浙西詞派的主導風氣的由來。

學生往往是老師創(chuàng)作主張的最敏感的領(lǐng)會者。曹溶對南宋詞的或明或暗的提倡,特別是對張炎的推祟,在吳陳琰的作品中得到了直接響應,如下面諸作:

趁晴晝。載丹橘黃橙,青魚綠酒。喜輕帆重掛,秋山總依舊。楓肥兩岸遲遲落,偏是籬花瘦。踏荒畦、樹墜鴉巢,樓危鴛甃。淺水下灘驟。盼幾疊煙云,越峰吳岫。借問江神,能趁晚潮否。曲塵波縠迎雙槳,篷背頻回首。怪秋深,還聽曲中折柳。

——《探芳信·和張玉田韻》

秋色平分,晴光不改,天涯良聚。侍郎宅,綠水橋西舊朱戶。閑居別有經(jīng)綸在,愛管領(lǐng)、編籬補樹。恰花前飛蓋,竹邊卷幔,淡煙催暮。樽俎。挑燈處。喜桂魄仍圓,忍教虛負。嬌絲脆竹,曲中若個頻顧。漏殘香燼人俱醉,又石畔、歌翻白纻。塵初靜,恁露零,風顫絳云遏住。(有歌者在座。)

——《月下笛·中秋后一日,張蘧林少司馬招飲,用玉田體》

冷占山村,艷宜荒野,不用紅裙爭妒。作意飄流,可有御溝佳句。疑鵑血、滴盡寒枝,是夕照、醺將高樹。短長亭、鋪做芳茵。江頭鎮(zhèn)日送人去。桕林漸覺頭白,有蘆花共老,此情堪許。繡出微波,恰與錦機同譜。羞寂寞、蓉逞新妝,笑瘦損、柳垂衰縷。認三春、滿地閑花,踏殘牛背雨。

——《綺羅春·和張玉田韻紅葉》

這種學習,應該與其老師的鼓勵分不開。但我們看吳陳琰的詞中,對南宋詞風的追求又并不局限于張炎,如《夜行船·本意,用周草窗韻》:“枕上分明來夢蝶。眠難穩(wěn)、破篷穿月。未訪桐君,重尋釣叟,添我新詞填篋。柔櫓頻移情倍怯。數(shù)殘更、悲歡休說。一夜灘聲,半天星影,惱亂酒醒時節(jié)?!薄洱R天樂·用史邦卿韻詠衢橘》:“信安烽火傷佳種,年來戰(zhàn)馀重見。翠蓋荷枯,紫英菊老,木友千頭偏晚?;脑贿h。伴楓葉蘆花,能禁凄怨。買得盈筐,載將風力片帆健。洞庭還擬勝賞,只桐江一渡,借爾消遣。嫩滑留唇,微酸濺齒,勝似青梅鹽點。嬌娃指軟。定剖出瓊漿,手香難散。且佐清樽,蘭溪新釀滿。”《西子妝·和吳夢窗韻有懷西湖》:“花港鷗盟,梅亭鶴夢,隔斷幾重煙霧。秋光先到白蘇堤,草將衰、六橋橋堍。停歌罷舞。留不得、游人少住。傍垂楊,問錢唐蘇小,同心誰許。(禾中亦有蘇小墓。)緣非誤。塵掩西湖,爭似南湖去。逆知金粟又飄香,任霜零、無多殘樹。江關(guān)舊句。怕蕭瑟、蘭成難賦。且開樽,卻說吳山夜雨?!痹谥煲妥鹚幾氲摹对~綜》里,選周密詞54首,選史達祖詞26首,選吳文英詞45首,都是他所著力推崇的南宋詞人,如果說,作為一種理論見解,這一看法是從曹溶而來的話,則吳陳琰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了老師的思路。

至此,我們可以做一個總結(jié):第一,曹溶主要是以他的理論影響當時的詞壇的,他的理論并未完全體現(xiàn)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但并不影響時人從創(chuàng)作上對其追隨,這體現(xiàn)出文學影響的多元性。另外,創(chuàng)作實踐中所體現(xiàn)出的傾向,有時是非常明顯的,有時卻是比較隱晦的,只有最敏感的作家才能從隱晦的傾向中看出本質(zhì)的內(nèi)容,而學生往往就具有這種敏感性。第二,從曹溶到浙西詞派大盛,有一個過程,即時間的跨度。與此相關(guān),在曹溶與“浙西六家”之間,還有一個不小的空間,需要填補。以往人們更多地將曹溶與“浙西六家”直接聯(lián)系起來,不免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一些斷裂。但是,如果通過深入發(fā)掘文獻,找出類似吳陳琰這樣的以前鮮為人知的作家,則所謂的斷裂就能得到一定的彌補了。這提醒我們,面對清代如此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還要轉(zhuǎn)換角度,更全面地予以認識,這樣才能得出更接近于實際的結(jié)論。

第三節(jié) 朱規(guī)茹隨與隔代繼響——從《茶煙閣體物集》到《和茶煙閣詠物詞》

一、問題的提出

朱彝尊的《茶煙閣體物集》,共收詞112首,全部都是詠物之作,對此,今人的評價一般不高。不過,歷史地看,這個集子一度有著較高的地位,不僅康熙年間得到不同層面的接受,而且,到了乾隆年間,隨著朱彝尊的地位進一步提升,隨著浙西詞派進一步得到發(fā)展,他創(chuàng)作的詠物詞也得到更多人的關(guān)注,從而對當時的詞壇建構(gòu)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下面擬從茹敦和《和茶煙閣詠物詞》一集來探討這個問題。

二、茹敦和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

茹敦和,字遜來,號三樵,浙江會稽(今紹興)人,占籍廣東。生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乾隆十八年(1753)舉人,十九年(1754)進士。他曾在多處任地方官,有著較強的治理能力,特別善于興修水利。乾隆二十九年(1764)任南樂縣令,“南樂地故卑下,當豬龍河之沖。敦和審地形高下,因勢利導,水不為患??h地多茅沙鹽堿,教以周禮土化之法,多種雜樹,瘠田皆變沃壤。邑人以麥秸編笠為生,率荒本業(yè),敦和勸令種桑,勒碑記以示民,民獲其利。調(diào)大名縣。地濱漳河,水患尤劇。漳之旁有梁河,敦和謀開渠以殺其勢,議甫定,內(nèi)遷大理寺評事,不及上請履勘。乃勸民興修,刻期集河干,親為指示形勢,民具畚鍤來者以萬計。及旬而渠成。嘉慶十年入祀名宦祠”。以后,從大理寺左評事再擢湖北德安府同知,又擢守宜昌府事。致仕后,布衣蔬食,杜門課子以自娛。卒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當時評其為“篤學醇行,居官清慎”

茹敦和精《易》學,相關(guān)著作有11種,尤以《周易小義》、《周易二閭記》負有盛名。另有經(jīng)學著作《尚書雜記》、《讀春秋札記》。小學著作《越言釋》,還有散文集《竹香齋古文》,詞集《和茶煙閣體物詞》。

茹敦和以學者名家,文學或為其馀事。觀其《半舫齋詩鈔序》,討論詩歌歷史有云:“古詩自漢魏至陶公而止,顏謝而下,無詩焉。唐人稱再興,自李杜至東坡而止,黃山谷、陸務觀而下無詩焉。”眼光頗高。不過,他對作詩一道,非常謙虛,曾有自述:“敦和自幼從先君子學為詩,先君子弗之許也,曰:孺子他日不復與吾事矣。故敦和至今絕不敢為詩?!?sup>這并不意味著他不寫詩,他也曾回憶自己追隨老師時,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余昔為夏門弟子,侍于先生兩年爾,而得詩幾千馀首。及余謝先生去,或經(jīng)歲不得一詩。往來道秦郵,謁先生于里居,先生必問曰:不見如干年,得詩幾何矣?予默然無以應也?!?sup>可見他對于作詩的嚴謹態(tài)度。他提到的那千馀首詩,尚未能寓目,不知是否刊刻。就目前所見,他只有詞集行世,或許他本人認為,詞更能代表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

茹敦和之師夏之蓉(1697—1784),字芙裳,又字醴谷、南芷,號半舫,江蘇高郵人。雍正四年(1726)舉人,授鹽城教諭。雍正十一年(1733)中二甲第三十五名進士。乾隆元年(1736),召試博學宏詞,列二等,授翰林院檢討。三年(1738),任一統(tǒng)志館纂修官。九年(1744),任福建鄉(xiāng)試正考官,次年授廣東學政。十三年(1748)改湖南學政?!肚迨犯濉酚袀?。著有《讀史提要錄》、《半舫齋偶輯》、《半舫齋詩文集》、《半舫齋古文》、《半舫齋詩鈔》、《征集》、《諸經(jīng)考辨》、《慎道篇》、《汲古篇》、《酌雅集》、《正味集》、《興藝錄》等。夏之蓉對茹敦和非常器重,評價甚高。在《送茹三樵歸粵》一詩中,夏曾回憶對茹敦和的賞識:“正始日以遠,大雅誰匡扶?卓哉三樵生,乃與古為徒。我行南???,搜材別良楛。忽驚漆室中,得此破霧珠。詰朝召見之,冠綦何舒徐。六籍指諸掌,如聚米畫圖。”又在《除夕得茹三樵書札,詩以報之,三樵時為南樂令》一詩中寫其才具:“君才自是古干莫,能使群雄盡披靡。豐城奇氣眾所識,漫以風胡相比擬?!庇謱懫诖骸澳蠘凤L光竟若何,使君安坐還高歌。耳中弦誦滿城邑,早知仁義能漸摩。一麾出宰非細事,莫道烹鮮聊小試。儒林循吏可并傳,經(jīng)術(shù)之光應遠被?!?sup>在老師的心目中,茹敦和應該同時是儒林傳和循吏傳中的人物。夏之蓉論詩文持發(fā)展的觀點,在《圭齋文集序》中說:“文章之道與時相盛衰,然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人以撐拄其間。昔者弇州持論,往往遠述周漢,而近詆宋元,似宋元之文,無足當其許可者。而歸先生熙甫獨起而爭之,目之為妄庸,比之于蚍蜉之撼。因以知宋元作者固各有其所至,非深造自得,心知其意,未可以醯雞之見相量測也?!?sup>所以他論明代的詩就這樣說:“前明一代論風雅,誰擅作手開其源。三百年中凡幾變,別裁偽體驅(qū)旁門?!睔v舉眾名家之后,乃下一結(jié)論:“讀書論世貴得真,文章千古通精神。高吟貿(mào)貿(mào)者誰子,莫緣橫議迷仙津。少陵野老公且恕,不薄今人愛古人?!?sup>茹敦和不以詩名,但詩詞相通,這種在繼承中求變化和發(fā)展的觀點,對茹敦和無疑深有影響。

三、茹敦和的《和茶煙閣詠物詞》

茹敦和出生時,朱彝尊已經(jīng)逝世十一年了(朱逝世于1709年),或許是出于大同鄉(xiāng)的關(guān)系,當然,更主要的應該是出于當時詞風的需求,他對朱彝尊的詞,尤其是對其詠物詞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因而寫下這一卷《和茶煙閣詠物詞》。

茹敦和的這個集子共收詞82首,但有6首并非詠物,因此,他一共和了76首。他只選擇了76首,而沒有遍和,從他所忽略的部分看,似乎是有著自己的追求。比如,朱彝尊《茶煙閣體物集》中的《柳色黃·對雨》、《渡江云·欲雪》、《春風裊娜·游絲》、《無夢令·飛花》等篇他都沒有和,或許就是認為,寫雨、雪、游絲、飛花之類,前人已有不少,缺少挑戰(zhàn)。他的這個集子在編排上也并未按照朱彝尊原來的順序,可能創(chuàng)作之時,有一定的選擇。

考察茹敦和對《茶煙閣詠物詞》的關(guān)注,可以看出,他的著眼點主要在三個方面。

一是延續(xù)“擬補題”唱和?!稑犯a題》是宋元之際諸遺民以詞相唱和所編成的一個詠物詞集,唱和的參加者共14人,分5個詞牌,詠5題,凡37首。當時大約并未刊刻行世,歷元、明兩代,未見顯著影響,直至康熙年間,汪森從長興藏書家處購得常熟吳氏抄本,朱彝尊應博學鴻儒科時攜至京師,康熙十八年(1679)前后,由蔣景祁鏤板刊行,遂引起了一場大唱和,參加者在40位以上,創(chuàng)作作品在150首以上,大大促進了浙西詞派的進一步發(fā)展。沿至乾隆年間,和《樂府補題》的熱忱仍然沒有消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共有30多人參與其中,創(chuàng)作作品100馀首。這是浙西詞派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后人體認乾隆詞風,也往往都與對《補題》的判斷有關(guān)。茹敦和《和茶煙閣體物詞》里共和《樂府補題》4調(diào)6首,即《桂枝香·蟹》2首、《天香·龍涎香》2首、《摸魚兒·莼》1首和《水龍吟·白蓮》1首。雖然并未5調(diào)皆和,在當時也算比較突出,對于朱彝尊可以說是緊緊追隨。

二是有意識地追求創(chuàng)作難度。創(chuàng)作難度,一指題材。朱彝尊以詞詠物,多用僻題,往往都是以往詞中非常少見的內(nèi)容,如詠駱駝。朱彝尊的開創(chuàng)性描寫顯然也引起茹敦和的興趣,他的《掃花游·駱駝》這樣寫道:“冷風吹遠。嘆癡骨棱棱,軟毛新剪。堿花水淺。更左右閑齹,背峰斜斂。逐隊迤邐,自是生來性緩。堠亭晚。看彳亍野煙,都不知倦。辛苦曾略見。把石墨馱來,斷塍頹岸。柳邊小偃。早腥煙土銼,滿城皆遍。卻羨驢兒,短券頻租村碾。只閑到,麥黃時、磨成連展。”朱彝尊寫駱駝,主要是用側(cè)面烘托之法,茹敦和刻畫其枯瘦、老邁卻又耐勞,都有自己的角度。而且,同是操勞,下片以驢之樂來襯托駝之苦,也體現(xiàn)了別致的思路,對朱彝尊又有所發(fā)展。二指手法。朱彝尊寫詞,為了體現(xiàn)創(chuàng)造性,往往從作詩的路數(shù)中加以借鑒,極盡騰挪之事。如他寫有《金縷曲》4首詠水仙花,提出的創(chuàng)作要求是“禁用湘妃、漢女、洛神事”。這種“禁體”,本是北宋歐陽修、蘇軾詠雪諸詩所進行的探索,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形神關(guān)系的一種藝術(shù)思考。北宋以后,漸成絕響,偶有效顰,也都無法相提并論。朱彝尊將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禁體物語拿過來,所禁之事,正是此題用典多所涉及者。以詞詠水仙,以前的詞創(chuàng)作中原就不多,系向詩歌題材借來者,而引入詩的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更是將這一趨向發(fā)展得淋漓盡致。茹敦和顯然注意到這一點,也寫了4首。如其二:“暖日融春院。似荊山、玲瓏片玉,琢成嬌面??v有冰棱銷未盡,午后屏簾仍卷。怕縷縷、香絲橫斷。摝得銀沙平似鏡,只英山、瘦譜尋難見。芒鞋踏,翠峰遍。妝樓素影回雙釧。喜朝來、小婢銀盤,不曾偷剪。錦帳笙歌聲沸處,未必有心相戀。誰更把、襪塵羈管。況是橫斜披短薤,早輕黃、小額涂痕淺。閑描上,市頭絹?!?sup>果然是因難見奇,完全回避了那些常用的典故。只是歐、蘇禁體所禁,除了典故,還有顏色等,無疑是更大的挑戰(zhàn),這一點,或許朱彝尊和茹敦和并未刻意加以模仿。

三是追隨特定的寫艷風氣,特別體現(xiàn)在對女性身體物化的描寫。明清之際,寫艷之風盛行,不僅多寫男女之情,而且進一步轉(zhuǎn)入詠物范疇,以女性身體作為詠唱對象。當時的艷詞高手如董以寧、彭孫遹等皆有所作,而最突出的是朱彝尊,共有《沁園春》13首,分詠女性的各身體部位,包括指甲、額、鼻、耳、齒、肩、臂、掌、乳、膽、腸、背、膝。這一類作品,后世評價不高,不過,康熙年間詠唱者甚多,蔣景祁編《瑤華集》,甚至以“雅”來作評,可見關(guān)于這個詞的含義,以及體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觀念,歷史上的認識有所不同,至少在康熙年間,評價大多是正面的。這種情況,到了到乾隆詞壇,繼續(xù)延續(xù)著,仍然吸引了不少詞人的注意,相關(guān)作品屢見而非一見。茹敦和對朱彝尊的這12首都有和作,和很多人一樣,他更為關(guān)注的,或許也是題材的新穎和創(chuàng)作的難度。

四、茹敦和對朱彝尊詠物詞的入與出

詠物之作,首先面對的就是物,怎樣將這個物寫出來,是非常重要的考慮。朱彝尊的詠物詞并非鐵板一塊,其中有著不同的創(chuàng)作追求,這些,在茹敦和的筆下都有繼承,有時還有變化。

首先,朱彝尊的詠物詞有著非常突出的傳形的追求。我們曾經(jīng)指出,朱彝尊推動《樂府補題》的刊刻行世,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和《補題》唱和,可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卻有意無意地偏離了《補題》意有所托的立場。這并不是說他不懂得《補題》在這方面的特色,也不完全是他對政治社會存在憂懼,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表達出他對詠物詞創(chuàng)作的一種思考,即努力傳形。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雖然從南宋開始有了很大發(fā)展,但對物象的表達,還是有不小的局限。開拓詞境,需要在題材上進一步擴大,對于詠物詞來說,一方面應該不斷發(fā)現(xiàn)新題材,另一方面則應該在表現(xiàn)方法上不斷探索,采取不同的方式,使得所詠唱的物象被表現(xiàn)得更生動,更有力度,無疑是其中重要的方面。這一思路,顯然茹敦和也是明白的,他的不少和作都有這種特點,如《摸魚兒·莼》、《滿江紅·塞上葦》等,就非常努力從不同側(cè)面來描寫物象。

不過,茹敦和雖然模仿學習朱彝尊的詞,卻也并非沒有自己的追求。即如大量用典的學問化傾向,茹敦和也不能例外,只是他有時也會保持一定的距離。詞學史上經(jīng)常提到清代初年以《雪獅兒》的詞調(diào)詠貓,這一題材是錢葆馚最先嘗試的。由于這是一個新內(nèi)容,因此,錢詞一寫出來,就引起了不少作家的濃厚興趣,特別是用典方面,彼此似乎有著非常明確的競賽心理。乾嘉時的王初桐曾作《貓乘》,其《小引》曰:“貓之見于經(jīng)史者寥寥數(shù)事而已,其馀則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南唐二徐競策貓事,或二十事,或七十事,其事皆無可考。我朝錢葆馚舍人制《雪獅兒·詠貓》詞,前后和者不一,皆捃摭貓事為之,極征幽遞僻之能?!?sup>民國年間的郭則沄《清詞玉屑》也說:“華亭錢葆馚以《雪獅兒》調(diào)詠貓,……一時和什如云。竹垞和成三闋,遍搜貓典。后厲樊榭與吳繡谷復效其體。樊榭有詞四闋,選典益僻,自稗官瑣錄,以逮前人詩句,古時俗諺,搜羅殆備?!?sup>這種“捃摭貓事”,“極征幽遞僻之能”的現(xiàn)象,是從朱彝尊等人至乾隆諸作家的重要特色之一。也有人嘗試著從另外的角度去寫作,嘉道間人吳蘭修(字石華)有《沁園春·詠貓》,序云:“錢葆馚有《雪獅兒·詠貓》詞,竹垞、樊榭、穀人并和之,征引故實,各不相襲,后有作者,難為繼矣。余則全用白描,亦擊虛之一法也歟?”其實,吳氏所說的這一點也并不始于他,至少,比他早不少年的茹敦和所作的《雪獅兒·貓》四首就已經(jīng)有所嘗試了。如第一首:“新妝欲罷,早是鸚哥,喚茶時候。錦被掀開,似雪狻猊堆就。春生殘九。也不管、稚鶯嬌柳。只自把、舊夢重尋,小屏風后。裊裊爐煙深晝。怪裙鈴響細,乍時還又。消受溫香,雙鳳鞋邊蹲久。午餐過否。且莫理、殘絨重繡。嬌聲逗。跳上麻姑纖手?!钡谌祝骸盀踉粕w處,白雪堆中,爪花須辨。只看春來,午后小園初暖。流云送暗。抓不住、落紅點點。早踏破、何師畫里,半畦新莧。耳畔絨絲微顫。自牙邊拾唾,羞容頻浣。小婢廚頭,半晌短匙敲斷。尋來都遍。急待把、舊絳重綰。忙兜轉(zhuǎn)。竄入雞群聲亂?!?sup>前者寫貓的慵懶,后者寫貓的頑皮,雖然也偶用典故,但更為注重白描,是可以肯定的。這說明,乾隆年間對朱彝尊的接受,并不是亦步亦趨,也不是眾口一聲,文學史上的這種復雜的現(xiàn)象應該給予更為具體的分析。

朱彝尊《茶煙閣體物集》中的《沁園春》寫艷12首,分詠女子身體的12個部位,雖然廣義上可以置于艷詞的范疇,不過,由于已經(jīng)大大物化了,而且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呼應詠物詞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即展露才學,因此,香艷的部分實際上被這些疏離開來,體現(xiàn)出來的往往是歷史典故的一個個片段而已。朱彝尊的這12首詞,每一首后面都有自注,標識其出典,提醒我們也要從那個展示才學的時代特點和個人特點中來看待這些作品。如《肩》:“紈質(zhì)停勻,比似陸郎,何曾暫離。被詞人賦就,望中疑削,畫工減盡,染處恒垂?;h弱才過,墻低乍及,結(jié)伴還從影后窺。緣紅索,上秋千小立,恰并花枝。蝤蠐領(lǐng)下訶梨。剪云葉玲瓏一半虧。記量成尺六,難增分寸,飲過三爵,易致斜欹。愛拍樽前,頻扶倦里,細步惟應處處隨。吟飛雪,怕玉樓生粟,拂袖遮伊?!逼浜蟮淖宰⑹沁@樣的:“海鹽陸東美妻有容止,夫婦相重,寸步不離,時號‘比肩人’。《洛神賦》:肩若削成。畫法:美人無肩?!稘h雜事》:肩廣尺六寸。蘇子瞻《雪》詩:凍合玉樓寒起粟。玉樓,謂肩也?!?sup>試比較茹敦和的同題詞:“月下風前,疊影雙雙,歡情不離。更牙梳未了,云絲屢拂,明珰乍動,珠縷仍垂。露冷頻遮,塵輕自拍,縱是墻低未許窺。閑經(jīng)過,只薔薇小架,略礙橫枝。春風吹遍棠梨。恨一擔春光漸欲虧。只閑庭得句,吟邊半聳,小盤試舞,步里先欹。訂就簫盟,聯(lián)成酒約,一路喁喁雁影隨。紗窗外,怕檀郎并立,矬處羞伊?!?sup>就并不刻意追求學問,顯得明快清通多了,這也可以看作是從朱彝尊而來,同時又有所變化的例子。

同時,對于朱彝尊詠物詞中含有比興寄托之意的作品,茹敦和也能夠有所認識。朱彝尊寫詠物詞,固然有不少偏離了其所推重的《樂府補題》傳統(tǒng),但也并不都是這樣,其中最著名的是其詠雁之作,這是他早年流落大同時,由于臨近雁門關(guān),因而產(chǎn)生的對大雁命運的一種聯(lián)想。朱彝尊是學習張炎的,張炎曾寫有《解連環(huán)·孤雁》,在詞史上享有盛名。但朱彝尊把張炎的詠孤雁變成詠群雁,是考慮到表現(xiàn)角度的出新,也是對當時人民不幸流離失所的凄慘命運的某種反映。朱詞調(diào)名為《長亭怨慢》,云:“結(jié)多少、悲秋儔侶。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赝⊥麂?。也只戀、江南住。隨意落平沙,巧排作、參差箏柱。別浦。慣驚移莫定,應怯敗荷疏雨。一繩云杪,看字字、懸針垂露。漸欹斜、無力低飄,正目送、碧羅天幕。寫不了相思,又蘸涼波飛去?!?sup>這一篇,“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發(fā)哀婉之調(diào),既悲涼,又忠厚,是竹垞直逼玉田之作”?;旧?,歷來研究清詞的學者,都認為這是朱彝尊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尤其是其中蘊有比興寄托之意,更是其詠物詞中的別調(diào)。

茹敦和顯然也了解朱彝尊這篇作品的特點,因此,他的和作也不是單純寫物,而是寄予了某種意蘊,只是并沒有隨著朱彝尊亦步亦趨。茹詞云:“嘆使節(jié)、羈棲誰侶。翹首西風,玉關(guān)頻度。十九年來,氈廬況味倩伊訴。寒星舊渚。爭忍得、閑停住。幾日到長安,早太華、孤峰如柱。前浦。到蘆花夢醒,都是冷霜寒雨。遠天聲斷,看點點、云堆穿露。只瀟湘、淥水生時,又乍恐、碧山春暮。且岣嶁重尋,拓得殘碑歸去?!?sup>通篇和朱彝尊相比,差距自是不少,不過,其中刻意渲染雁足傳書,將蘇武其人其事貫穿其中,從而與只在大雁身上做文章的朱詞區(qū)別開來。當然,茹敦和并非沒有所本,考其句意,乃是上承張炎之《解連環(huán)·孤雁》,就“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數(shù)句加以發(fā)揮,只是更加具體,更加細致。這也看出,茹敦和在創(chuàng)作和作時,有著非常明確的思路。

五、乾隆詞壇與朱彝尊的影響

作為浙西詞派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朱彝尊的地位在康熙年間就已經(jīng)確定了。這既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上,也體現(xiàn)在他的理論上,人們已經(jīng)公認他是浙西詞派的領(lǐng)袖。但是,康熙之后,朱彝尊在清代詞史上的影響力仍然還在發(fā)展。而且,雖然康熙年間他的聲望已經(jīng)如日中天,可是,由于距離太近,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對他看得也不一定都是那么清楚,那么深刻。在這個意義上,乾嘉時期的詞壇對朱彝尊的認識,或許也有值得特別關(guān)注之處。朱彝尊的許多創(chuàng)造或具有其本人特色的創(chuàng)作傾向,正是由于乾嘉詞壇的接受,才更加穩(wěn)定、更加明確了。

乾隆年間的厲鶚無疑是朱彝尊最好的繼承者。我以前曾經(jīng)指出,正是厲鶚將朱彝尊極力推崇卻并未完全予以實現(xiàn)的對姜夔的學習,落實到了實際的創(chuàng)作中。人們討論清代浙西詞派的發(fā)展,將厲鶚列為關(guān)鍵性的人物,認為其“分席姜王,繼竹垞而興,奠浙詞之宇”,是完全正確的。不過,討論這個問題,同時還應該看到,厲鶚并不是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他代表著的是一種將朱彝尊不斷經(jīng)典化的傾向,表現(xiàn)出來的層面也是多元的。

首先,《詞綜》一書雖然在康熙年間就有盛名,如徐《詞苑叢談》、萬樹《詞律》、沈雄《古今詞話》、田同之《西圃詞說》等都在文獻方面受到《詞綜》的影響,但進入乾隆年間,影響有著進一步擴大的趨勢,其中最重要的標志是《四庫全書》的推許?!端膸烊珪房偨Y(jié)詞學的發(fā)展,在乾隆以前清人所編纂的詞總集中,除《御選歷代詩馀》外,只將《詞綜》放在重要位置,可見其地位的獨特。乾隆年間,人們也不斷提及《詞綜》一書。如乾隆十六年(1751),夏秉衡編纂《清綺軒詞選》,其自序總結(jié)歷來詞選情況之后,就直接指出:“惟朱竹垞《詞綜》一選,最為醇雅?!?sup>而沈德潛序《清綺軒詞選》,則明確認為,這部詞選是“準乎朱竹垞太史之《詞綜》”的。許昂霄曾作《詞綜偶評》,“每一闋中,凡抒寫情懷,描模景物,以及音韻法律,靡不指示詳明,直欲使作者洗發(fā)性靈,而后學得藉為繩墨,洵詞家之鄭箋已。”無疑也使得《詞綜》能夠更加容易被理解,更加能夠深入人心。至于從王昶開始出現(xiàn)的《詞綜》補遺或續(xù)編系列,當然也能推動人們對這部選本的接受。

其次,康熙年間就非常盛行的對《樂府補題》的追和活動,至乾隆年間仍然聲勢浩大。詞壇上的一些重要作家,都有追和之舉,如厲鶚作有6首,吳烺作有9首,王昶作有5首,趙文哲作有5首,方成培作有4首,吳翌鳳作有5首,吳泰來作有3首,王初桐作有5首,江炳炎作有2首,錢大昕作有2首。如上所述,康熙年間對于《樂府補題》的追和與朱彝尊的推動密切相關(guān),到了乾隆年間,這一趨勢繼續(xù)發(fā)展,也就說明朱彝尊的影響力繼續(xù)在起著作用。還應該指出的是,在康熙年間,李良年就在當時和作《樂府補題》的熱潮中,自出手眼,另用5調(diào),并另擬5題,分別是《尾犯·筍》、《留客住·鷓鴣》、《惜秋華·牽?;ā贰ⅰ洞哐ふ渲樘m》、《瑣窗寒·倭奩》,吸引曹貞吉、高層云、陸棻、沈皞?cè)铡⑸虬兜堑扰c之唱和。乾隆年間的詞人注意到這個創(chuàng)造,不僅有人對《樂府補題》亦步亦趨,而且有人用其原調(diào),另擬5題,分別為薛鏡、漳蘭、芡、絡緯和銀魚。此種創(chuàng)制由厲鶚發(fā)端,也引起了當時詞壇的濃厚興趣,唱和者屢見而非一見。顯然,這一定會加深人們對《樂府補題》的集體記憶,從而更進一步確定朱彝尊的地位。與此相關(guān),乾隆詞壇出現(xiàn)了大量的詠物詞,從不同層面探索詠物詞的題材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手法,名家輩出,如殷如梅、吳鼒等人,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這些,只能說是朱彝尊在乾隆年間得到詞壇接受的若干側(cè)面,但是,了解了這些,就能夠清楚,在朱彝尊的影響力不斷提升的過程中,乾隆年間是一個重要的時期,而茹敦和的《和茶煙閣體物集》的出現(xiàn),不僅能夠反映出這一背景,而且更能作為一個方面的重要代表,印證乾隆年間詞壇的這一趨向,盡管具體到不同作家,也還各有自己的特點。

六、追和現(xiàn)象與詞風建構(gòu)

在清詞復興的過程中,唱和是起到非常重要作用的文學現(xiàn)象。顧貞觀曾經(jīng)描述清初唱和盛況:“國初輦轂諸公,尊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則務為諧暢。香嶺倦圃,領(lǐng)袖一時。唯時戴笠故交,擔簦才子,并與燕游之席,各傳酬和之篇。而吳越操觚家聞風競起,選者作者,妍媸雜陳。漁洋之數(shù)載廣陵,實為斯道總持,二三同學,功亦難泯?!?sup>確實是“一唱百和,未幾成風”。張淵懿、田茂遇在輯《清平初選后集》時,也對這種狀況做出了明確說明:“詞壇巨公每有倡和之作,或一調(diào)而多至數(shù)十闋,如西泠倡和之《滿江紅》,秋水軒倡和之《賀新涼》,廣陵倡和之《念奴嬌》,美不勝收。”

關(guān)于清初詞壇同時代人的互相唱和對清詞復興所起的所用,學界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估計,嚴迪昌先生對于秋水軒唱和的研究堪稱深入,我本人也專門思考過王士禛諸人紅橋唱和的意義。倘若翻閱《全清詞·順康卷》,可以看到,里面唱和之作連篇累牘,聲勢浩大,不少題目都是一和再和。對古人的追和,雖然不如同時代人的彼此唱和那么多,也是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在文學史上,追和前人的現(xiàn)象雖然很早就出現(xiàn)了,不過似乎是宋代才開始形成規(guī)模的。宋代比較早的追和古人,是蘇軾的和陶詩,從任職揚州開始,蘇軾表現(xiàn)出對陶詩的濃厚興趣,以至于最后遍和陶詩,不僅表現(xiàn)了他本人詩風的某些轉(zhuǎn)變,而且推動了陶詩的經(jīng)典化。宋代詞壇對前人的追和,比較著名的是方千里的《和清真詞》,這是南宋詞壇推崇周邦彥的集中體現(xiàn),也意味著周邦彥的詞學地位更進一步得到了承認。四庫館臣對這個集子非常推崇,認為雖有“芒忽之差”,但“天然諧婉”,“亦似唐摹晉帖,幾于亂真”。南宋詞壇和周邦彥的還有楊澤民、陳允平等。他們的這種嘗試,給了后人很大的啟示,清初詞人尤其從中獲得啟發(fā),也多有追和古人之舉。著名的和《樂府補題》,已見前述,還有一些成就突出的詞人,也都受到特別的關(guān)注,如蘇軾和辛棄疾,周邦彥和史達祖,都是被追和比較多的詞人。盡管在清代初年,由于詞學文獻尚不夠充分,人們所進行的選擇,還有一定的局限性,例如,明代最著名的詞選《草堂詩馀》中對姜夔的忽視,就使得清初的追和古人,比較缺少這一環(huán)節(jié)。不過,在清初,人們?nèi)匀挥幸欢ǖ淖杂X意識,與當時的詞風建設(shè)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比如,追和蘇、辛,無疑是宋詞經(jīng)典化一直以來的延續(xù),可是,正如我們所熟知的,清初的陽羨詞派寫詞往往悲慨激揚,這與他們對“稼軒風”的喜愛密切相關(guān),因而在追和的選擇中,有所顯示。周邦彥和史達祖都是一直享有盛名的詞人,對詞的藝術(shù)性建構(gòu)貢獻甚大,在詞史的發(fā)展中,他們一直有著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周邦彥,更是得到眾口一詞的稱贊。不過,對于這兩個人在清代初年得到的大量追和,仍然可以從當代詞風建構(gòu)的角度加以考察。如人們所共同認知的,浙西詞派的建立有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對和姜夔同樣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富有啟發(fā)意義的史達祖,給予了崇高評價,而周邦彥則堪稱可以溝通南北宋的最重要的作家。因此,這種追和,顯然也能從另外一個方面,促進浙西詞派的發(fā)展壯大。

我們也應該站在這個角度來看待茹敦和的《和茶煙閣體物詞》。在清初以來唱和之風大盛的情況下,茹敦和以其對朱彝尊詠物詞的喜好,大量而且集中地寫下和作,既是朱彝尊所開創(chuàng)的這條道路在乾隆年間的合乎情理的發(fā)展,又促進了乾隆詞壇對朱彝尊的接受,特別是他學人的身份,也正好符合朱彝尊將詞的走向帶入學人化的用心,因而更能得到當時詞壇的關(guān)注,也更能符合乾嘉學術(shù)的需求。至于他本人,由于他是從康熙時代發(fā)展而來的,比朱彝尊晚了不到一百年,在這個意義上,他對朱彝尊的詠物詞算得上追和;可是,在另外的意義上,他們也可以說是同時代人,因此,也帶有同時代人唱和的意思。從這個意義看,他的這些作品實際上具有多重的含義。

七、結(jié)論

從以上論述,我們可以得到下面的認識:

1.茹敦和作為一個在當時比較知名的學人,他和朱彝尊的《茶煙閣體物集》,是清詞走向?qū)W人之詞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也反映了朱彝尊影響力不斷延續(xù)的趨勢。

2.茹敦和雖然努力學習或模仿朱彝尊的風格,但在和作中也會努力表現(xiàn)自己的個人特色,這體現(xiàn)了蘇軾和陶詩以來,有追求的文學家的一種風貌。

3.乾隆年間是朱彝尊的地位得到確立的時期,茹敦和對朱氏詠物詞的和作,順應了當時的大趨勢,促進了朱彝尊的作品更加深入人心。

4.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唱和是促進風格形成,引導探索深入的重要因素之一。詞壇上的唱和活動,不論是追和,還是同時代人的唱和,在清代初年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茹敦和的這一卷和作,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在新的時代,發(fā)揮了新的作用。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七曾經(jīng)說:“余嘗怪今之學金風亭長者,置《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于不講,而心摹手追,獨在《茶煙閣體物》卷中,則何也?”謝章鋌已經(jīng)是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人了,他所指出的現(xiàn)象,主要應該是他所處的時代所存在的創(chuàng)作狀況,可見對《茶煙閣體物集》的興趣,整個清代,經(jīng)久不衰。當然,此集中的一些作品,早已經(jīng)被不少人有選擇地加以學習或模仿了,但是,作為整個集子進行唱和的,則茹敦和是開了先河的,因此,在朱彝尊的接受史上,茹敦和應該占有一個重要的地位。

第四節(jié) 迦陵魅力與雍乾詞壇

晚清譚獻討論清詞時,曾提出一個著名論斷:“錫鬯、其年出,而本朝詞派始成?!彼J為,朱彝尊和陳維崧是清詞發(fā)展中的重要代表人物,并特別指出:“嘉慶以前,為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譚獻是在詞學理論上具有卓越建樹的批評家,他的看法歷來為學界所重視。從具體實踐來看,對于朱彝尊的研究,已經(jīng)證明了他的這一論斷的正確,但有關(guān)陳維崧的接受史,學界雖也有過一些探討,卻還留有相當大的空間。

關(guān)于陳維崧詞在清代的接受,就筆者所見,專門的研究文章有侯雅文的《“清詞選本”中的“陳維崧詞”——兼論陳維崧詞接受史》和李睿的《論陳維崧詞在清代的接受》。前者從清代的清詞選本和現(xiàn)當代的清詞選本中挑出王士禛、鄒祗謨《倚聲初集》,王昶《國朝詞綜》,譚獻《篋中詞》,陳廷焯《詞則》,朱祖謀和張爾田《詞莂》,龍沐勛《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夏承燾和張璋《金元明清詞選》中“清詞選”的部分,考察其中對陳維崧詞的接受情形。后者將清代詞壇對陳維崧的接受分為三個時期,認為清代前期陳維崧詞獲得高度認可與評價,清代中期對陳維崧詞的評價略有下降,清代后期對陳維崧的接受則較為復雜,但總的來說,陳維崧仍然受到肯定,特別是陳廷焯對陳維崧有了再發(fā)現(xiàn)。侯雅文的文章是試圖抽樣選取不同時期的清詞選本,來探討陳維崧詞的經(jīng)典化內(nèi)涵及其過程,不過其中與此處所論有關(guān)系的只有王昶《國朝詞綜》一種,雖然前后對照,一定程度揭示了其價值,但對如何反映雍乾詞學傾向,尚未能展開。李睿的文章是全面討論陳維崧詞在有清一代的接受,其認為清代中期對陳維崧詞的評價略有下降,是有一定道理的推理,但是,或者是限于篇幅,涉及的文獻較為簡單。至于在專書中論及雍乾年間對陳維崧的接受,有關(guān)討論以嚴迪昌先生《清詞史》最見功力,其書第三編第二章題為《陽羨詞風的派外流響與界內(nèi)新變》,對乾嘉年間受到陳維崧影響的一些詞人作了探討,不過嚴著只選擇了特定的幾家,涉及的層面也還不夠多元。至于其他研究清詞的著述,也都會不同程度地涉及對陳維崧的接受,這里不再贅述。總的來說,在清代詞學對陳維崧的接受中,是前后兩頭的研究較為充分,康熙以后,嘉慶之前這一段時間,則較為薄弱,因此,筆者擬以雍乾詞壇為中心,對此進行討論。

研究這一階段詞壇對陳維崧的接受,所涉及的材料有當時的詞作、詞選本、詞話、序跋、論詞絕句等,筆者擬主要從詞作和詞選本入手,探討雍乾年間詞壇對陳維崧的記憶和對陳維崧詞創(chuàng)作的模仿、對陳維崧“詞史”觀念的接受以及當時詞學批評家對陳維崧詞的風格定位,至于其他各類資料,則根據(jù)具體情形,予以處理。另外,本節(jié)探討雍乾詞壇對陳維崧的接受,所涉及的詞作,都是見于《全清詞·雍乾卷》者,對其作者不再一一標示年代。但是,關(guān)于時限,有時無法機械性處理,對于前后略有參差者,將隨文說明。

一、記憶:陳維崧的魅力

陳維崧是順康文壇上的知名人物,他的知名,在一定程度上和他的身世際遇、絕代才華和文采風流有關(guān),因而某些軼事在其身后也就繼續(xù)流傳下去,不斷引起回響。

陳維崧本是貴家子弟,其父陳貞慧是明季四公子之一。明清易代,乃到處漂泊,后來希望能夠走上仕途,也久久不得其門。但陳維崧流落京師時,卻也不乏對他激賞者,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龔鼎孳。順治十五年(1658),陳維崧以《烏絲詞》一集受到龔鼎孳的青睞,龔氏寫有《沁園春·讀〈烏絲集〉次曹顧庵、王西樵、阮亭韻》,表達了深深的憐才之意:“相憐處,是君袍未錦,我鬢先霜。”對此,陳維崧非常感動,一直念念不忘,在康熙十八年(1679)考中博學鴻儒后,懷念已經(jīng)逝世的龔鼎孳,曾在詞中(如《金縷曲》“事已流波卷”等)記述此事。這無疑是文士知遇的一段佳話,因此,在雍乾時期也仍然不時被提起,甚至其特定的語言也不斷得到模仿。如董邦超《永遇樂·牧堂仲弟四十初度》:“孰料而今,行年四十,頭顱如故。我鬢先霜,君袍未錦,大被相憐語。”當然,隨著清政權(quán)的不斷鞏固,龔鼎孳被乾隆歸入“貳臣”之列,事涉敏感,或有顧忌,但此事不會被忘卻,也是可以肯定的。

陳維崧和云郎的關(guān)系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云郎姓徐,字九青,號曼殊,藝名紫云,原是如皋冒襄家的童伶。明代滅亡后,陳維崧流落在外,曾長期居于冒襄家,與云郎產(chǎn)生感情,后來也一直對其非常關(guān)心。這件風流之事當時就在文人圈中不脛而走,沿至雍乾,也仍然是人們的談資。如金兆燕《沁園春·江橙里借觀云郎卷子,一年后,重加裝潢以歸,賦此志謝》:“浣手重看,離合神光,乍陽乍陰。似潘郎車上,載歸珍果,鄂君舟里,擁到香衾。培護名花,品題佳士,費盡風流一片心。添新韻,問彩灰芳醑,幾度同斟。涼宵展卷沉吟。恁尤物移人直至今。笑破帽書生,年年苦霧,蒯緱羈客,夜夜秋霖。吳市魂銷,江潭影悴,誰向天涯更鑄金。真僥幸,便髯翁地下,也慰遙襟?!?sup>一直到乾隆以后的石韞玉,還寫有《金縷曲·題陳樹香重摹紫云像卷》:“潁水佳公子。憶如皋、雪鴻纖印,吳觚曾志。海內(nèi)三髯相伯仲,首屈宜興一指。并膾炙、云郎軼事。一夕一金猶未足,(原注:其年初假館于冒,索俸三百馀金,冒訝其多,曰:“但得紫云相伴,一夕當一金可耳?!保└坊ò僭佋娪?。君勿笑,癡如此。畫師詞客工摹擬。浣丹青、重開生面,唇朱眉翠。都恐雌雄迷撲朔,故爾不衫不履。仿佛見、幽齋秘戲。愛色憐才無限意,算風流今古歸名士。恨未識,楊枝耳。(原注:楊枝亦冒辟疆歌童。)”陳維崧和云郎的這段故事,雖然評價可以見仁見智,但能夠反映出明清之際社會風氣的一個側(cè)面,也類似于一種傳奇,因而不斷形諸題詠,原是自然不過的。

在陳維崧的詞學活動中,《迦陵填詞圖》也是一件值得關(guān)注的事。該圖作者是清初詩畫名僧大汕,創(chuàng)作時間是康熙十七年(1678)。圖的內(nèi)容是:“髯敷地衣坐,手執(zhí)管,伸紙欲書,若沉吟者,意象灑如。旁一蕉葉,坐麗人,按簫將倚聲,云鬟銖衣,神仙中人也?!?sup>《迦陵填詞圖》雖然也與云郎有關(guān),但作為文學史上的第一幅填詞圖,又別有其意義存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陳維崧從孫陳淮將《迦陵填詞圖》及其相關(guān)題詠付刊,康熙年間的題詠者就有梁清標、朱彝尊、王士禛、嚴繩孫、毛先舒、納蘭性德、宋犖、洪昇等。特別是朱彝尊的《邁陂塘·題〈其年填詞圖〉》,將陳維崧的地位、風格等都寫了出來,歷來被視為經(jīng)典之作。在雍乾時期的詞壇上,也有一些對《迦陵填詞圖》的題詠,如史承謙《點絳唇·題〈迦陵先生填詞圖〉》、洪亮吉《滿江紅·〈陳其年先生填詞圖〉,為伯恭學士賦》、吳錫麒《百字謠·陳伯恭同年崇本屬題〈迦陵先生填詞圖〉》、汪如洋《洞仙歌·題〈陳其年填詞圖〉》等,或言其身世浮沉,或言其文學地位,或言其友朋風流,等等,都可以看出時人借圖詠發(fā)表對陳維崧的看法,乃至對清初詞學發(fā)展的認識。當時的論詞絕句,也頗有涉及于此的,如沈初有《題陳迦陵前輩填詞圖五首》,對這件文人雅事表示艷羨,也提到名流競相為之題詠之事。這里要提出的是,據(jù)今人研究,《迦陵填詞圖》在乾隆末年刊出后,填詞圖的創(chuàng)作在其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并未得到重視,直到道光之后才真正盛行。但通檢《全清詞·雍乾卷》,共有44首作品系題詠填詞圖,去除題詠前代陳維崧者,再通過對其馀作品進行具體分析,可以得知,雍乾年間,僅以詞作形式記錄的填詞圖就有30多種,說明繼《迦陵填詞圖》之后,當時確實出現(xiàn)了不少填詞圖,而且種類更多,不僅為當代人作,也為前代人(如姜夔)作;不僅為男詞人作,也為女詞人(如歸佩珊)作。這些都與詞壇對陳維崧的認識和接受是分不開的。

二、詞風:模擬中的認知

作為對康熙詞壇的一個自然承接,雍乾時期,陳維崧的文采風流固然廣被人口,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也深深吸引著后人,以其作為學習榜樣者很多。如蔣士銓在其《賀新涼·〈陳其年洗桐圖〉,康熙庚申夏周履坦畫》中寫道:“一丈清涼界。倚高梧、解衣盤薄,髯其堪愛。七十年來無此客,馀韻流風猶在。問何處、桐陰不改。名士從來多似鯽,讓詞人、消受雙鬟拜。可容我,取而代?!?sup>說是要取代陳維崧的地位,不過是表示作為繼承人的強烈意愿。還有一位張塤,少與蔣士銓齊名,蔣氏對陳維崧的推崇,在他這里也能找到反響。他當時被稱為“小迦陵”,《賀新郎》自序:“歸愚師為予言,山樵先生于文酒大宴論江南少年之士,必首指予,呼為小迦陵,屬諸公毋以前輩抗行,一時獎借如此?!?sup>他將這個稱呼記在自己的作品中,說明他確實視陳維崧為師,而且以此為榮。至于延續(xù)陳維崧創(chuàng)作精神者,當然也不在少數(shù),應該重視

文學史上的作家傳承關(guān)系,往往有著非常復雜的情形,雍乾年間的詞體創(chuàng)作中對陳維崧的接受,層面是非常多元的,這里擬從當時人創(chuàng)作中最直觀的表述入手,對此加以討論。

第一,對寫日常生活感受的小令的關(guān)注。

清代初年,云間一派提倡唐五代詞風,特別關(guān)注小令的創(chuàng)作,流風所及,當時詞壇出現(xiàn)了不少小令名家,雖不一定完全沿云間一路發(fā)展,但源流本末,往往可以互參。在小令的創(chuàng)作中,陳維崧堪稱別調(diào),其最大的特點是豪邁俊爽,創(chuàng)作個性非常突出。著名的,如《點絳唇·夜宿臨洺驛》和《醉落拓·鷹》等,都是如此。故陳廷焯推崇其小令“波瀾壯闊,氣象萬千,是何神勇”。雍乾詞壇上,如洪亮吉所寫的《傷春怨·劍客》(匕首飛將過)等,大致相似。陳維崧的小令還有一種,文字較為淺易,風格較為清新,尤以寫日常生活感受見長。這種風格也為雍乾詞壇所認識,有的人就予以效法。如金兆燕有《減字木蘭花》九首,題云:“偶讀陳迦陵集中歲暮燈下作家書后小令數(shù)闋,走筆效之。”作品寫客子漂泊在外,表達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對家人的叮嚀,對溫馨家庭生活的眷戀,對自己事業(yè)無成的慨嘆,以及對自己無法照顧家庭的內(nèi)疚等。如第三首:“晨昏菽水。難向家山謀負米。就養(yǎng)何方。拋卻庭幃滯異鄉(xiāng)。酏滫瀡。養(yǎng)志堂前惟汝事。雪地冰階。鳩杖尤須慎滑苔?!钡谄呤祝骸胺巯阒?。自昔爭夸羅綺窟。也有柴關(guān)。補屋牽蘿翠袖寒。鴻妻萊婦。荊布半生慚累汝。一事差強。幸免人呼賣絹郎?!钡诰攀祝骸澳涸铺戾搿?吐肺措x三百里。夢斷鴛機。何限遼陽老戍妻。須藏斗酒。待我歸來消九九。準擬今年??慈杲坊炓黄??!?sup>陳維崧原詞題為《歲暮燈下作家書竟,再系數(shù)詞楮尾》,合共七首。試看其第一首:“天涯飄泊。湖雨湘煙無定著。暗數(shù)從前。汝嫁黔婁二十年。當時兩小。樂衛(wèi)人夸門第好。零落而今。累汝荊釵伴槁砧。”第七首:“客船風雨。冷雁濕猿齊夜語。欲作家書。腹轉(zhuǎn)車輪一字無。經(jīng)年如此。愁里光陰能有幾。預報歸期。又在梅開似雪時。”風格確實比較相似,其間的一些情感脈絡,也有互通之處。類似風格的作品,蔣士銓也寫了三首,題為《城頭月·中秋雨夜書家信后》,如其二:“清宵定置高堂酒。料得杯當手。弱婦扶持,雛孫宛轉(zhuǎn),怎及兒將母。遙憐扶杖依南斗。明歲兒歸否。窮達難知,團最樂,悔煞長安走?!?sup>前面所舉蔣士銓《賀新涼》中曾表示對陳維崧的仰慕,甚至要取而代之,是則他的此類詞體現(xiàn)出對陳維崧的學習,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當時詞壇籠罩在浙西詞風中,對陳維崧特別“神勇”的小令關(guān)注卻不夠,也是事實。

第二,對聯(lián)章寫艷的欣賞與模仿。

順康之際,詞壇盛行寫艷之風,陳維崧也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雖然他曾說,對于自己早期的“多作旖旎語”,如收在順治末康熙初《倚聲初集》中的艷詞,見到就有“噦嘔”之感,但他的艷詞在當時仍然可以成為一家。陳廷焯就根據(jù)這一點,在《白雨齋詞話》中對他有所評論:“閑情之作,非其年所長,然振筆寫去,吐棄一切閨襜泛話,不求工而自工。才大者固無所不可也?!?sup>陳廷焯說陳維崧才氣大,因此寫艷情也不在話下,而且能夠“吐棄一切閨襜泛話”,這體認到陳維崧的艷詞在一個方面的特色,應該是非常內(nèi)行的。艷詞是詞創(chuàng)作中很常見的題材,各種類型,難以具論,雍乾詞壇的作家尤維熊寫有《蝶戀花·迦陵有記艷十闋,聊復效之》,或者就能夠說明他們對陳廷焯所提到的陳維崧艷詞的某一方面的興趣。這十首詞寫作者和一位女子的交往,其中寫了非常豐富的生活場景,如其三:“愿去閏年留月小。暗數(shù)千春,此意儂知道。風定玉爐煙自裊。銅壺聲里催眠早。便不詼諧莊亦好。才說從前,便有些兒惱。驟起戲擊紅燭照。含嗔不穩(wěn)還重笑?!逼渌模骸跋銐粜褋韽椃酆?。倦起梳頭,滿握春云亂。才撥流蘇褰繡幔。隔窗早有流鶯喚。憶昔金堂簾押蒜。生小雙弓,不許人多看。羞澀而今除一半。鳳鞋脫了郎前換?!钡牵旎?,終在無奈中離別,此即第一首所寫:“十里藕花風獵獵。載去吳船,玉笛船窗。記得酒濃和淚裛。別卿江上云千疊。短短篙兒小小楫。今日扁舟,真?zhèn)€迎桃葉。天意不乖人意愜。三生合了鴛鴦牒。”這組聯(lián)章詞第一首寫分別,后九首都寫以往情事,恰如以倒敘開始的一篇敘事之作。尤維熊所模仿的陳維崧之詞,即《蝶戀花·紀艷十首》,各篇標題為《避人》、《促坐》、《斗葉》、《跳索》、《聽歌》、《迷藏》、《圍爐》、《教簫》、《中酒》、《潛來》,這在陳維崧一生風流倜儻的生活中,應該也是一種紀實。順康之際,以詞為傳奇之風甚盛,龔鼎孳、朱彝尊等都有佳作,陳維崧在這一風氣之中,可以占有一席之地,雍乾詞壇對他的這種體認,也反映了特定的敏感性,至于在結(jié)構(gòu)上的變化,則體現(xiàn)了雍乾詞人的一定的創(chuàng)造性。

第三,對逞才使氣之風的延續(xù)。

如果說,上面兩點主要體現(xiàn)在題材上的追步,此處涉及的問題則主要是在表現(xiàn)形式上的認同??滴跄觊g的詞壇,唱和之風盛行,是清詞復興在一個方面的重要表現(xiàn)。唱和能夠超越地域,超越流派,具有特殊的功能。清初有若干次重要的唱和,如“秋水軒唱和”、“《樂府補題》唱和”等,陳維崧都是重要的參與者,也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唱和帶有文人之間競賽的意識,有時一和再和,展示才氣、學問的意圖非常明顯,這種盛況,前此尚不多見。與唱和密切相關(guān)的,還有同一作者,一再用原韻,不斷創(chuàng)作者,有時達十幾首或幾十首,也并不少見。這種逞才使氣的寫法,固然是陳維崧個人風格的重要表現(xiàn),但也體現(xiàn)了當時詞壇的一種生態(tài)。雍乾之際,從清初發(fā)展而來的學人之詞進入到一個新階段,這種情形,正好符合人們展示才華和學問的需求,因此,當時人在進行模仿的同時,也強化了陳維崧本人的形象。雍乾詞人喜用迦陵詞韻寫作,僅詞題上說明“用(和、次、步)迦陵韻”者,就有45次(有些不止一首,有些不一定在詞題中明說,因此,具體作品肯定多于此)。像陳維崧喜押險韻,往往一寫再寫的特點,雍乾詞壇也給予了充分注意。如張塤《賀新郎·題王叔佩詞,用陳迦陵韻》:“枯樹寒窗罅。嘆王孫、一貧如此,失波之鲊。博得眼光如炬大,千古精靈注射。半夜過、柳郎墓下。杯酒冷澆芳草地,月明中、現(xiàn)出屯田怕。斷魂笛,高樓掛??芍汉奕玢U瀉。病愁人、蛾眉深淺,入時難畫。每到五更怎睡著,伴熟西風鐵馬。莫向我、心頭亂打。嘔在盤中成碧血,又何須、遲至三年者。勸字字,休狼藉?!?sup>陳維崧用這個韻部一口氣就寫了16首以上,確實是才氣逼人,在當時就很有影響,和作者甚多。張塤顯然看出了這一點,因此,不僅“用陳迦陵韻”,而且模仿他,也至少寫了10首。說是10首,那是由于在詞集中是明說并接排的,其實,張塤有時雖不明言,實際上卻是模仿迦陵,如《觀洪昉思〈長生殿〉劇,三用前韻》:“雨擺梨花罅。佛堂前、風波平地,可忴人鲊。未必卿卿能誤國,何事六軍激射。唐天子、何其懦下。一世夫妻猶若此,為今生、反使來生怕。雙星恨,高高掛。(明皇與太真誓曰:生生世世愿為夫婦。)夜深蠟炬和灰瀉。蜀當歸、關(guān)山烽火,他年入畫。提起宮中行樂事,苦了將軍戰(zhàn)馬。又苦了、鴛鴦棒打。虢國夫人無結(jié)局,與梅妃、一樣三人者。同命薄,無依藉?!?sup>連著三首都是如此。這些作品,從押韻所用的字來看,其中有的常用,有的卻不怎么常用,如“罅”、“鲊”、“藉”等,難得的是一口氣寫十首或十數(shù)首,當然是逞才使氣。雍乾年間,對陳維崧此類詞感興趣的并不止張塤一人,如楊瑛昶《金縷曲·赤壁懷古,用迦陵虎邱劍池韻》以及《讀〈項羽本紀〉,用前韻》、殷圻《金縷曲·軍營感事用迦陵詞韻》等,都是如此。當然,張塤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在他的作品中,類似這種多次用前韻的作品不少,當時人稱他為“小迦陵”,并不是無緣無故的。

關(guān)于陳維崧創(chuàng)作的影響,雍乾詞壇還有很多內(nèi)容可以討論,陳維崧的那些寫得慷慨激楚、豪放飄逸的作品,當然為人們熟知而深有體認,但是,也許正是由于熟知,他們反而不一定直接說出來。以上所論,都是雍乾詞人直接表明學陳維崧者,所涉及的,也可能只是陳維崧的一個側(cè)面,但是,由于得到了直截了當?shù)恼f明,因而應該給予特別的注意。如果考慮到某些方面在后世接受中不一定受到重視,則更加有必要指出來,以見雍乾詞壇的特定關(guān)注點。

三、詞史:創(chuàng)作中的踐行

在清初詞壇上,陳維崧是一個有著獨特理論見解的批評家,他的重要觀點之一是提出了“詞史”的觀念,主要體現(xiàn)在他為《今詞苑》所寫的序言中。這篇序言是清初最重要的詞學理論建樹之一,其基本思路是:通過對于文體的探討,批判了傳統(tǒng)的詞為小道的思想;通過對文學發(fā)展觀的論述,指出文學要能變化精神和會通才智;通過探討文體大小、正變之說,為詞的進一步發(fā)展,即尊體意識的進一步高揚,指出了向上一路。其中的核心,正是所謂的“為經(jīng)為史”的精神。道光以后,隨著常州詞派的興起,這一觀念被敏感的批評家接了過來,成為詞體創(chuàng)作的重要根基之一,主要論述見于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感慨所寄,不過盛衰?;蚓I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饑己溺,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sup>還有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予嘗謂詞與詩同體,粵亂以來,作詩者多,而詞頗少見。是當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減偷,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歟!”“今日者,孤枕聞雞,遙空唳鶴,兵氣漲乎云霄,刀瘢留于草木。不得已而為詞,其殆宜導揚盛烈,續(xù)鐃歌鼓吹之音,抑將慨嘆時艱,本《小雅》怨誹之義。人既有心,詞乃不朽,此亦倚聲家未辟之奇也?!?sup>

周濟出生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其《介存齋論詞雜著》原列于《詞辨》前,而《詞辨》作于嘉慶十七年(1812),基本上反映的是嘉慶后期常州詞派開始有所影響之后的觀念,謝章鋌的年代則更為靠后。那么,在此之前的百年左右的時間里,陳維崧的“詞史”說是否也有反響呢?

侯雅文曾經(jīng)梳理清代“詞史”觀念的流變,將陳維崧和張惠言、周濟以及謝章鋌等人的“詞史”觀加以對照,認為互有同異。她的分析非常細致,富有啟發(fā)。在她看來,從“同”的一方面說,至少可以認為,陳維崧的“詞史”觀中,有“指作品內(nèi)容乃描寫剛大至正的思想、情操或事功”者;張、周二人的“詞史”觀念中,“史”的指向之一是“詞作乃在反映時代變遷的情境”;而“謝氏‘詞史’觀念中,‘史’有三方面的含義:一方面指詞人所面對的時局;二方面指被寫入詞作的題材;三方面則指作者借作品而寓寄的政教批判意識”。將這些聯(lián)系起來,應該可以看出其間有著一脈相承的某些關(guān)系。當然,我對侯氏在這方面的論述也有所商榷,比如,她認為陳維崧所謂“史”,“廣義地指宇宙人生、歷史文化的種種境況,并不拘限于某一特定時空下的政教事件”,因此和后來周濟、謝章鋌等不同之處多些,我曾經(jīng)指出,在陳維崧提出其“詞史”觀的那篇序中,就明確推崇庾信出使北周和徐陵滯留北齊的作品,這正是“某一特定時空下的政教事件”。拙作《清初詞壇的“詞史”意識》也特別指出,陳維崧的“詞史”觀與詞史上的尊體觀念有關(guān),與對杜詩精神的體認有關(guān),與比興寄托的概念有關(guān),等等。從這個觀念出發(fā),對社會現(xiàn)實政治的關(guān)心就是陳維崧“詞史”觀的重要體現(xiàn)之一,本節(jié)即重點談這個問題。

從目前掌握的材料看,自康熙中葉以至嘉慶前期,詞壇上似尚無人直接提及“詞史”一說,但是,理論并不一定總是在理論形態(tài)的作品中體現(xiàn),陳維崧所提倡的“詞史”精神,在雍乾詞壇的創(chuàng)作中,仍然繼續(xù)著。

關(guān)心民瘼是雍乾詞壇上的一個重要題材,不少詞作表達了對農(nóng)民不幸命運的深刻同情。如鄭板橋有《滿江紅·田家四時苦樂歌》,其中寫農(nóng)民秋天之苦:“云淡風高,送鴻雁、一聲凄楚。最怕是、打場天氣,秋陰秋雨。霜穗未儲終歲食,縣符已索逃租戶。更爪牙、常例急于官,田家苦?!睂懚熘啵骸袄蠘溟稏懀乘谋?、寒聲正怒。掃不凈、牛溲滿地,糞渣當戶。茅舍日斜云釀雪,長堤路斷風吹雨。盡村舂、夜火到天明,田家苦?!?sup>胡成浚《玲瓏四犯·壬戌六月憫旱》寫大旱之年的農(nóng)民之苦:“雌蜺貫空,豭豬燒燼,搔頭呼,奈何許。稻苗枯欲死,不見商羊舞。天瓢拾歸何處。有人人、牧羊江滸。煙霧鬢鬟,柳郎邂逅,云是洞庭女。誰鞭雨工騎去??丛评渍鹗帲瑥洕M區(qū)宇。踏翻星宿海,倒卷銀潢注。高灘轉(zhuǎn)粟無留滯,省教嘆、流移雁戶。還寄語,人間石田農(nóng)更苦?!?sup>張塤則有意識地以古樂府之題為詞題,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似是復古,實際上反映了他的現(xiàn)實情懷。如《長亭怨慢·驅(qū)車上東門行》:“挽車上、東門之路。不見人形,但題人墓。藥送神仙,壽凋金石白楊樹。雜依松柏,猶宛轉(zhuǎn)、入門戶。下有陳死人,永杳杳、黃泉難寤。朝露。嘆陰陽浩浩,逝者直如斯去。人生對酒,也就是、紙錢羹脯。有一二、吊客青蠅,也何異、衰麻兒女。算只讓圣賢,還不流光虛度?!薄蛾栮P(guān)引·出門行》:“九曲黃河澇。四扇潼關(guān)墺??諌朋A,蕭蕭柳,離離棗。有官人帶劍,豈是夷門老。絡馬頭,朱纓一點太行小。某某名都勢,鄉(xiāng)團堡。但飛鴻逝,霜花白,戍樓曉。聽樓中蘆管,綠鬢為翁媼。不些時、離人一夜首蓬葆。”鄭板橋是陸震的學生,陸震出生于康熙十一年(1672),陳維崧過世時,他還不到15歲,但他對這位前輩非常景仰,不僅屢用其韻創(chuàng)作,而且直接聲稱“迦陵狂客,競稱我友”。他曾作有《滿江紅·丁酉夏獲麥村中,感情即事,得詞八首,不避俚俗,聊抒真率云爾》,這八首詞,前人已經(jīng)指出,對鄭板橋深有影響。如果說鄭板橋的詞是新樂府的話,則張塤的詞就是古樂府。不管是新樂府,還是古樂府,都體現(xiàn)了“惟歌生民病”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而張塤以樂府古題為詞題,反映了將樂府引入詞中的深刻用心,在詞史上,值得特別關(guān)注。

如果說詞中也能書寫社會史的話,那么關(guān)心民瘼之作體現(xiàn)了一個更為接近底層的面向,而對讀書人在科舉制度下的心靈活動的描寫,則體現(xiàn)了另一個較為特殊的面向。在這方面,蔣士銓有一組奇作《滿江紅·壬午京兆闈中詠物》,共8首,分詠科舉闈中之物,分別是《藍筆》、《薦條》、《號簿》、《落卷箱》、《供給單》、《御廚》、《官燭》、《魁雞》,這組作品是雍乾時期詠物之風大盛的產(chǎn)物,在詞史上是全新的題材,其中有對所詠之物所做的細致刻畫,也有對士子們心理狀態(tài)的細膩表現(xiàn)。嚴迪昌先生評價這組詞是“歷代詠物詞中的奇作”,“可作為《儒林外史》的韻語補筆來讀”,說得非常正確。袁鈞有一首《滿江紅·報罷后疊闈中題壁韻》:“命竟何如,畢竟是、文章無用。猛回頭、半生舊恨,痛馀思痛。九日吳山清興盡,廿年遼海秋風送。倒不如、白眼對黃花,開新甕。塵世事,同春夢。方頭客,怕鉆縫。便三年刻楮,我還嗤宋??吐吩粕罨庇皝y,斜陽人老霜華重。笑蒼蒼、何苦把英雄,猢猻弄?!?sup>是寫落第讀書人的心態(tài),表達了一腔的委屈、不平和憤懣,尤其是末二句,寫得刻骨銘心。徐志鼎的《金縷曲》則寫出了另外一種悲劇,其小序云:“錢塘祁郊民聘馀杭程氏女,應省試,扶病出闈,訛傳已死。女作絕命詞數(shù)首,投繯死。生不復娶,移葬程氏于錢塘,因作此解。”詞云:“心似芭蕉卷。繞屏山、疏籬低矮,驚傳黃犬。小立秋風無限恨,花下淚珠偷泫。怪不道、青鸞先遣。薄命今番成底事,悵藍橋、天付良緣淺。螺黛冷,玉釵斷。廣陵渺渺游魂遍。(原注:‘片魂依舊到錢塘’,女辭中句也。)念鰥魚、鴛衾夢冷,永拋鴻案?;厥谉熋运砂芈罚挥星嗌綕M眼。算愁緒、并刀難剪。潘岳年來雙鬢改,探囊中、破鏡還堪辨??湫攀?,重黃絹?!?sup>這或者是出于意外,但這個和科舉結(jié)合在一起的故事,仍令人唏噓不已。知識分子的心靈活動是社會變化的重要的晴雨表,這也是另一種史筆。清末徐琪(1849—1918)曾作有《醉太平》八首,分詠秋闈雜事,從“小寓”、“錄遺”、“考具”,一直寫到“發(fā)榜”、“鹿鳴宴”,所謂“五百年來,入彀英雄,靡不由此”,與蔣士銓諸人的作品一脈相承。

另外,雍乾時期,雖然清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穩(wěn)固,其合法性也得到絕大部分知識分子的承認,但對明清鼎革的記憶并未完全忘卻,在詞中仍有表現(xiàn)。如張塤《滿江紅·飲菱湖草堂大醉,復宴寶綸堂,與表伯潛村太史、表兄鶚揚孝廉話舊》:“草樹離離,誰認得、司農(nóng)閥閱。(原注:四雨莊也。)有遺老、開元舊話,嗚嗚咽咽。燕子樓中人去遠,鳳凰臺上簫吹歇??呆~龍、百戲舞秋煙,燈明滅。兒女地,寒鴉舌。歌舞散,黃金鐵。且猛拚醉也,興亡休說。雙手喜攀嵩華頂,百年歸臥滄江楫。何為乎、風景自欷歔,空房妾?!?sup>這尚是一般的感慨。至于吳錫麒《木蘭花慢》小序云:“韓旭亭是升家居吳門,所葺小林屋即其曾大父貞文先生洽隱園也。先生與鄭君敷教、金君俊明皆為勝國遺老,鼎革后互礪名節(jié),朝夕于斯。后旭亭之兄鍵屬吳興沈宗騫為畫《洽隱園三友圖》,今又三十馀年矣。旭亭來征余題,譜此應之。貞文先生諱馨,字幼明,少有聲南雍,黨事起,幾罹于禍,五人墓碑其所書也。貞文蓋私謚云?!痹~云:“借蒼煙片席,寫水木、倍清華??粗窕ニ山唬悦怨叛?,吹出疏花。仙家。石枰劫后,醉青山留浸一壺霞。只合冬心共話,柴門莫許輕撾??班?。局外滿風沙。舊夢老蒹葭。剩斷碣殘陽,傷心碧處,幾字欹斜。天涯。畫圖展看,認苔岑無數(shù)白云遮。合眼須眉宛在,飄蕭細雨窗紗。”則就比較具體,與陳維崧時代的對故國之思的描寫有所傳承。

乾隆朝號稱盛世,但不少詞人正是用自己手中的筆,寫出了這個盛世的另一面。周濟和謝章鋌,或許正是從雍乾詞壇看到了這樣的作品,才進一步認識到陳維崧的理論之深刻性。

四、選本:浙派視野中的陳維崧

雍乾時期的詞學批評對陳維崧也有特定的認識,其中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是當時的詞選。

選本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方式,清代初年,詞選就非常發(fā)達,尤其是當代詞選,在清詞復興的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雍乾年間,選政之事較清代前后期均弱,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這一時期的通代詞選主要有夏秉衡《清綺軒詞選》、陳鼎《同情集詞選》、汪之珩《東皋詩馀》,當代詞選主要有吳翌鳳、林蕃鍾《國朝詞選》,薛廷文《梅里詞緒》,蔣重光《昭代詞選》,姚階等《國朝詞雅》,王昶《琴畫樓詞鈔》和《國朝詞綜》。其中陳鼎《同情集詞選》和汪之珩《東皋詩馀》都相對狹窄,吳翌鳳、林蕃鍾《國朝詞選》是稿本,篇幅較小,薛廷文《梅里詞緒》是地域性詞選,王昶《琴畫樓詞鈔》所收主要是雍正以來至當代的詞人,所以,下面討論的中心集中在其馀數(shù)種,其中提及陳維崧,所體現(xiàn)的思路,可以從一個側(cè)面看出當時批評界對他的看法。

夏秉衡的《清綺軒詞選》是一部通代詞選,所選唐宋詞和清代詞較多,而元明二代則僅作點綴,這說明了選家對詞起于唐,盛于宋,衰于元明,而復興于清的認識。夏氏選詞主情,所喜歡的是“艷冶”而不流于“穢褻”之作,號稱“一以淡雅為宗”,對此,陳廷焯評價甚低,以為“大半淫詞穢語,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涇渭不分,雅鄭并奏,良由胸中毫無識見。選詞之荒謬,至是已極”。此評詆之過甚,不僅“大半淫詞穢語”之說不夠持平,而且斷言其標準不統(tǒng)一,恐也不具有很大的說服力?!肚寰_軒詞選》共選陳維崧詞7首,沒有占據(jù)一個重要的位置,從風格來看,也很平泛,只能說是對陳維崧有所介紹。

這一時期,有三個當代詞選值得特別提出來。

第一個是蔣重光的《昭代詞選》。這個選本刊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聲稱是繼承蔣景祁選《瑤華集》的旨趣,希望對自清初以迄當代的詞有所總結(jié)。從其所選諸家分布來看,顯然是重順康而輕雍乾,說明他是在歷史發(fā)展中去認識詞壇,而對當代尚未固定的創(chuàng)作,有所保留。在所有順康詞人中,陳維崧詞入選計2卷,達194首,應是最多的。盡管這一安排可能與各家存詞數(shù)量有一定關(guān)系,也有備覽的意圖,但仍然應該體現(xiàn)了他對順康諸家重要性的認識。該選的宗旨,據(jù)蔣氏說:“懼艷詞之或涉于淫,于是選防閑惟力?!?sup>這顯然是針對順康以來詞壇艷風盛行所進行的反思,懼“涉于淫”,就是要以“雅”節(jié)制,是則所采用的正是浙西詞派的標準。雖然陳維崧的詞仍有其特色,但相當部分的定位是與浙西詞派相通的。

第二個是《國朝詞雅》。這個選本是姚階、張遠春和汪秋白所編,成書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姚氏三人都是浙江人,對朱彝尊非常推崇,尤其稱贊《詞綜》的廓清之力,該選亦號稱“輯百馀年來諸家之作,以續(xù)竹垞之后”,因此,其中表達的主要是浙派的觀念。《國朝詞雅》共選朱彝尊詞51首,但選陳維崧詞也達44首,居于第二,雖然入選的作品有點雜,仍能看出選者努力想突出其符合浙派特點的一面。

第三個是王昶《國朝詞綜》。這個選本編成于嘉慶七年(1802),和姚階等人一樣,也是推尊朱彝尊浙西詞派的傾向,正如王氏本人所聲稱的:“余弱冠后與海內(nèi)詞人游,始為倚聲之學,以南宋為宗,相與上下其議論。因各出所著,并有以國初以來詞集見示者,計四五十年來所積既多,歸田后,恐其散佚湮沒,遂取已逝者擇而抄之,為《國朝詞綜》四十八卷。選詞大旨,一如竹垞太史所云?!?sup>顯然體現(xiàn)了濃厚的浙派色彩?!秶~綜》共選陳維崧30首,風格傾向于幽淡清疏,多是陳維崧詞中具有浙西之調(diào)者。比如,其中所選《琵琶仙·閶門夜泊用白石詞韻》和《喜遷鶯·雪后立春用梅溪詞體》,都是典型的代表。對此,謝章鋌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批評說:“《湖海樓集》裒然數(shù)寸許,然腹笥既富,成篇自易,堆垛之病,同于繁縟。去其濃醢厚醬,真味乃見……述庵(按王昶號述庵)乃寶其櫝而多遺其珠,動以姜、史相繩,令此老生氣不出,余所以不能無間于《國朝詞綜》者,率以此類。蓋選家須瀏覽全集,取其長技,不得以意見為去取也?!?sup>謝氏批評該選以姜夔、史達祖之作為準繩,去選取陳維崧的作品,認為沒有抓住其特色,甚至認為是由于未讀陳氏全集。這種意見,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因為王昶本就是以浙西的標準來選詞的,而非作一般性的介紹,他用自己的標準來決定去取,有一定的道理。

從以上諸詞選可以看出,在雍乾詞壇,慷慨激楚、真率言情固然是陳維崧的重要形象特征,但是在浙派進一步發(fā)展之際,在很多人心目中,陳維崧也可以視為浙派的成員來看待。這個問題值得進一步論述。

陳維崧其人,現(xiàn)在往往作為陽羨詞派的領(lǐng)袖加以討論,而從當時詞壇實際來看,他和浙西詞派的關(guān)系并不容易區(qū)分開。人所共知的兩個事實,一是在為《浙西六家詞》作序時,他曾希望不要以地域設(shè)限:“倘僅專言浙右,諸公固是無雙;如其旁及江東,作者何妨有七。”表示自己至少也可算是浙西詞派的同道人;二是后來引發(fā)浙西詞派迅猛發(fā)展,并對乾隆詞壇發(fā)生重大影響的“《樂府補題》唱和”,他也是積極推動者之一。在詞史上,他是一個全能型的作家,因此,簡單劃分,總是難以明確定位。對此,為其詞集作序的蔣景祁已經(jīng)指出:“讀先生詞者,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國》、《史》、《漢》、唐宋諸家之文亦可。蓋既具什佰眾人之才,而又篤志好古,取裁非一體,造就非一詣,豪情艷趣,觸緒紛起,而要皆含咀醞釀而后出?!?sup>乾隆年間的萬之蘅為史承謙《小眠齋詞》作序,也延續(xù)了這個說法:“偷聲減字,肇自唐賢。換羽移宮,傳諸宋代。元明漸降,國朝聿興。金粟舒生花之妙管,江湖揚白石之新聲。彈指清芬,納蘭婉利。王司李之《衍波》,靡慚倦圃;陳秋田之《棄稿》,遠過香嚴。而吾鄉(xiāng)迦陵先生,以天吳紫鳳之才,作鏤月裁云之調(diào),豪俊則蘇辛并駕,諧媚乃秦李爭妍。短什長謠,協(xié)宮商之變;穿楊徹札,空南北之軍。固已一時無兩,千載少雙者矣。”既然陳維崧的創(chuàng)作具有如此的多樣性,則其具有南宋姜、史一路,被浙西詞派認為同道中人,甚至本身就是浙西詞派的成員,也并非不可接受。事實上,乾隆詞壇上,將陳維崧和朱彝尊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加以并論,是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如汪由敦《滿江紅·題翠羽詞》:“減字偷聲,我篤愛、梅溪白石。數(shù)能事、今人不薄,迦陵竹垞?!?sup>就把陳維崧和朱彝尊都看作能夠繼承史達祖和姜夔的人物。另外還有一個例子可以進一步對此予以說明,即在文學史上一向被認為是師法和繼承陳維崧、并作為陽羨詞派后勁的史承謙,其弟史承豫為其《小眠齋詞》作序時卻是這樣評價:“先兄位存,酷嗜讀書,姿稟超異。生平所為詩古文詞,在在具有神解,而尤精于倚聲之學,自南唐兩宋以迄昭代諸名家,靡不搜采研誦,吸其精英,而淘洗出之。高者直軋白石、梅溪,次亦不失為竹垞、華峰諸前輩?!?sup>這里提到的宋代詞人,是姜夔和史達祖,提到的清代詞人則是朱彝尊和顧貞觀,并無辛棄疾、陳維崧,非常耐人尋味。儲國鈞為《小眠齋詞》作的序,提到師法對象時,北宋有“小山、少游、美成諸君子”,而“降至南宋,雖不乏名家,要以梅溪為最”。同時,又說“我朝諸前輩”“標白石為第一,以刻削峭潔為貴”,但“不善學之,競為澀體,務安難字,卒之抄撮堆砌,其音節(jié)頓挫之妙蕩然。欲洗‘花草’陋習,反墮浙西成派,謂非矯枉過正歟?”因此,稱贊“位存當稍知厭棄之時,大暢厥旨”。這個“旨”,正是浙西諸前輩的初衷,而非后來“浙西成派”的矯枉過正。而史氏本人的創(chuàng)作,也多有近于浙西者,對此,前人已經(jīng)有所指出,如《探芳訊》(冶城暮)和《一萼紅·桃花夫人墓》(楚江邊),陳廷焯《詞則·別調(diào)集》卷五評前者:“幽情逸韻,神明乎姜史?!?sup>《白雨齋詞話》卷四評后者:“清虛騷雅,用意忠厚?!?sup>謝章鋌也曾指出,王昶《國朝詞綜》所選史氏之詞“將三十首”,都是“近于浙派者”。由此可見當時迦陵一系與浙西的關(guān)系。正是由于這些因素,近人吳梅就明確指出:“后人每好揚朱而抑陳,以為竹垞獨得南宋真脈,蓋亦偏激之論。世之所以抑陳者,不過詆其粗豪耳,而迦陵不獨工于壯語也。《丁香·竹菇》、《齊天樂·遼后妝樓》、《過秦樓·疏香閣》、《愁春未醒·春曉》、《月華清》諸闋,婉麗嫻雅,何亞竹垞乎?”

因此,雍乾詞壇對陳維崧的看法至少有兩種,一是以其風格為慷慨激楚,將其與朱彝尊作為兩種相異風格的代表,如江炎《杉亭詞序》:“本朝諸先輩如竹垞之雅艷,迦陵之豪宕,皆跨絕前代,直接宋元?!?sup>又如吳錫麒《董琴南楚香山館詞鈔序》:“詞之派有二:一則幽微要眇之音,宛轉(zhuǎn)纏綿之致,戛虛響于弦外,標雋旨于味先。姜史共淵源也,本朝竹垞繼之,至吾杭樊榭而其道盛;一則慷慨激昂之氣,縱橫跌宕之才,抗秋風以奏懷,代古人而貢憤。蘇辛其圭臬也,本朝迦陵振之,至吾友瘦銅而其格尊。”出生在乾隆中葉的郭麐和吳衡照分別在其《靈芬館詞話》和《蓮子居詞話》中也說,“迦陵詞伉爽之氣,清麗之才,自是詞壇飛將”;“今人學辛稼軒,叫囂打乖,墮入惡趣。無迦陵先生才,不可作耳”。一是將其放在浙西詞派的架構(gòu)中予以討論,如上述。這是陳維崧詞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一個有代表性的現(xiàn)象,都能夠反映陳維崧詞的一個方面。只是,后來不少批評家為了更細致地進行風格的劃分,更為強調(diào)陳維崧的某一面,而將其近于浙西的部分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五、總結(jié)

通過上面的論述,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

第一,雍乾時期是陳維崧接受史的一個重要時期,其基本的創(chuàng)作趨向和風格特色都得到了認識,但尚未有定于一尊的看法。這個時期,人們與陳維崧還沒有充分拉開時間的距離,認識中也夾雜了不少感情的因素。

第二,陳維崧提出的重要學說“詞史”說,在雍乾時期未見理論上的直接回應,但在創(chuàng)作中卻有著一定的體現(xiàn),可以視為一種特定的影響,從一個特定的主要是反映政治社會現(xiàn)實的角度,搭起了后來周濟、謝章鋌“詞史”理論的橋梁,成為一個重要過渡。

第三,雍乾時期,不少批評家仍然將陳維崧視為浙西詞派的一員,這既反映了陳維崧本人創(chuàng)作風格的豐富和多元,也反映了雍乾詞壇建設(shè)中希望出現(xiàn)強勢風格力量的強大。關(guān)于陳維崧的流派歸屬,一直以來就有爭議,雍乾詞壇體現(xiàn)了這種多元性。隨著流派意識的不斷增強,現(xiàn)在陳維崧大致作為與朱彝尊相異的一個作家而進入詞史,但雍乾詞壇對他的認識可以讓我們進行全方位的思考。

總之,雍乾年間是陳維崧作為一個詞學經(jīng)典被建立的重要時期,雖然有些現(xiàn)象還不明顯,但作為一個重要的過渡,既體現(xiàn)了前一個時期的馀波,又為此后的詞壇接受開拓了廣闊的空間。

第五節(jié) 重理舊韻與抉發(fā)新題——雍乾年間的詠物詞及其與順康的傳承與對話

一、問題的提出

清代的雍正、乾隆年間,詞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挾清初詞學復興之勢,進入了一個新時期。雍乾詞人對過去的遺產(chǎn)全面總結(jié),并結(jié)合當時詞壇建構(gòu)的需求,在不少方面都有新的探索。

詠物詞是宋代已取得一定成就,但發(fā)展尚不夠充分的一種詞體創(chuàng)作樣式。在清初詞學復興的過程中,這個領(lǐng)域的巨大空間被揭示出來,吸引不少詞人投身其中,寫出了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特別是一些詞壇領(lǐng)袖,引領(lǐng)風氣,推動了不少次唱和,以群體形象,展示出富有時代性的追求,體現(xiàn)了清詞發(fā)展的一種新面貌。順康時期詠物詞創(chuàng)作中所取得的成就以及群體活動所體現(xiàn)的廣泛影響力,都在雍乾時期,被最敏感的詞人所關(guān)注。

雍乾詞壇,雖然總體成就不及順康,仍然詞人輩出,一片繁榮,其中成就最為突出,影響力最為重大的詞人是厲鶚。在那個時代,他被公認為浙西詞派的后勁,代表著中期浙派的最高成就,是朱彝尊之后的第一人。郭麐說:“國初之最工者,莫如朱竹垞,沿而工者,莫如厲樊榭。樊榭之詞,其往復自道,不及竹垞,清微幽渺,間或過之。白石、玉田之旨,竹垞開之,樊榭浚而深之。”這個思路,能夠被文學史的創(chuàng)作所印證。

筆者擬以雍乾年間厲鶚倡導的兩次重要唱和——《雪獅兒》詠貓和《天香》詠煙草——為研究對象,討論順康與雍乾詞壇的傳承、對話以及異同等問題。

二、兩個題材的選擇

貓與人類的活動很早就結(jié)下不解之緣,因此,也很早就被寫入文學作品中。

與貓相關(guān)的作品,以詩而言,在宋人筆下,數(shù)量開始激增。如黃庭堅《乞貓》詩,陸游《鼠屢敗吾書,偶得貍奴,捕殺無虛日,群鼠幾空,為賦此詩》,都是其中較著者。

以貓作為詞的題材來寫詠物之作,是從清初錢芳標(字葆馚)開始的,錢詞調(diào)寄《雪獅兒》。《雪獅兒》一調(diào)最早出現(xiàn)在宋代,但現(xiàn)存作品與貓無關(guān)。清代詞人的寫作往往喜歡在詞牌上做文章,《雪獅兒》的本意是雪獅,所以陳維崧和陸進寫有《雪獅兒·本意》,都和雪獅有關(guān)。但貓中也有名獅貓者,長毛而白色,雍乾詞人吳錫麒《雪獅兒》四首之一:“但要獅毛長就。傍臨安朱戶,那愁消瘦。”自注引《咸淳臨安志》:“都人蓄貓,長毛白色者名獅貓,蓋不捕之貓,徒以觀美,特見貴愛?!?sup>《金瓶梅》中潘金蓮養(yǎng)的一只純白的貓就叫雪獅子。所以,在清代詞人的心目中,“雪獅兒”或者可以指獅貓,并進一步可以泛指貓。無論如何,錢氏的這一吟詠,很快就引起了朱彝尊的注意。作為在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上有意開疆拓宇的詞壇領(lǐng)袖,他敏銳地看到了這一新的題材所具有的挑戰(zhàn)性,因此非常感興趣,一口氣和了3首。在他的推動下,據(jù)說當時“和什如云”,不過收錄于《全清詞·順康卷》的,只有13首,可能不少都沒有保留下來。這些作品,當然是從不同方面對貓進行描寫,但最主要的特點,就是“遍搜貓典”,以廣博的學問和巧妙的呈現(xiàn),來展示其藝術(shù)匠心。本來,黃庭堅的詠貓詩,后世論者,尚有認為“喻小人得志,冀用君子之意”,帶有比興寄托的意思,不過朱彝尊在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上,有刻意消減寄托,轉(zhuǎn)向?qū)iT探索“傳形”的意圖,因此,這樣一個題目,正是他發(fā)揮所長的好機會。

雍乾之際是浙西詞派進一步發(fā)展的時期,也是朱彝尊的詞壇形象被進一步建立的時期。因此,由朱彝尊諸人推動的這一唱和,理所當然地被當時的詞人所關(guān)注。以《全清詞·雍乾卷》加以統(tǒng)計,《雪獅兒》詠貓之作共26首,另外還有以其他詞牌所寫的詠貓之作,都是受到順康時期《雪獅兒》唱和的影響,因此,雍乾年間的追隨者陣容有著相當?shù)囊?guī)模。

順康時期的詠貓諸作,珠玉在前,如何超越,是雍乾詞人必須思考的問題。以當時的詞壇代表厲鶚而言,他在學習自己的前輩朱彝尊的同時,無疑具有很強的挑戰(zhàn)意識,這一點首先就從數(shù)量上體現(xiàn)了出來,因為朱彝尊和錢芳標寫了3首,而厲鶚則一口氣寫了4首。當然,更重要的是,厲鶚在寫法上有意識地與朱彝尊保持距離,郭則沄就特別指出:“樊榭有詞四闋,選典益僻,自稗官瑣錄,以逮前人詩句,古時俗諺,搜羅殆備?!?sup>“選典益僻”四字,說出了其基本特色,厲鶚正是從這個方面展開自己的追求的。

煙草原產(chǎn)于南美,傳入中國的時間,學術(shù)界尚有爭論,較為通行的看法,認為大約是明代嘉靖年間。至于傳入線路,也有若干條,而以呂宋較多被提及。

煙草傳入中國后,迅速在社會上流行開來,到了明代崇禎末年,據(jù)說西南一方,已經(jīng)“無分老幼,朝夕不能間”。至清代乾隆年間,“士大夫無不嗜煙,乃至婦人孺子,亦皆手執(zhí)一管”?;蛘哂兴鋸?,但也不會空穴來風。雖然有人曾指出吸煙之弊,最高統(tǒng)治者也有禁戒之令,但并沒有扭轉(zhuǎn)這一大趨勢。

吸煙一事既然已成晚明以來的一種重要的社會風氣,自然也會成為文人吟詠的對象。順康年間的方孝標有《吃煙》一詩:“塞俗如同麻麥收,翠莖紅蕊種三秋。沙畦摘焙傳方法,土炕賓朋當款留。金碗吸如鴻漸品,玉山頹似杜康謀。革囊銅管偕刀璲,已見吹噓遍九州?!?sup>“吹噓遍九州”的描寫,非常生動。其他各種詩賦,不一而足

清代詠物詞的發(fā)展過程中,對新題材的嘗試,始終是作家們非常感興趣的。順康年間,此風已開,至雍乾之際,一方面,承接順康,追求新創(chuàng),乃是詞壇的普遍意識;另一方面,社會上的嗜煙之風,也給詞人們提供了創(chuàng)作素材,因此,在厲鶚的引領(lǐng)下,詞壇上掀起了一次調(diào)寄《天香》的詠“淡巴菰”唱和?!短煜恪芬徽{(diào),據(jù)《法苑珠林》:天童之子“天香甚香”?!对~譜》認為:“調(diào)名本此。”此調(diào)宋代已有不少人創(chuàng)作,宋元之際諸老以之詠龍涎香,從“香”字入手,已經(jīng)有了內(nèi)容和形式表里一致的意思。厲鶚可能也是從這一點著眼的,正如趙翼《吃煙戲詠》所說:“噴浮銀管香驅(qū)穢。”煙草有香,是當時人的共識,如此設(shè)計,也見巧思。

厲鶚是當時的詞壇領(lǐng)袖,非常有號召力,他寫了《天香》一詞詠煙草之后,很快就風靡一時,引起了大規(guī)模的唱和,據(jù)《全清詞·雍乾卷》統(tǒng)計,厲鶚之外,以《天香》一調(diào)詠煙草,或淡巴菰、食煙、鼻煙等,還有24首,大致都和厲鶚此作有淵源。

三、對舊題之挑戰(zhàn)

順康時期,詞體復興之勢已成,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上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對唐宋詞人尚未涉獵者,固然多有探索;對唐宋詞人有所涉獵者,則努力精進,探求其所能達到的邊界。以詠物詞而言,作家們多方搜求,多元展開,更借追和《樂府補題》,向縱深發(fā)展。錢芳標、朱彝尊等人的《雪獅兒》詠貓之作,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產(chǎn)生的。

貓的形態(tài)、動作、習性等,是人們所常見的,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要在這方面出新,并不是太容易,順康詞人選擇這一題材,主要是在征典上下功夫,因為由此入手,可見其難度:“貓之見于經(jīng)史者,寥寥數(shù)事而已,馀則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sup>這對于一般來說總是更為熟悉經(jīng)史的士人而言,當然是一個挑戰(zhàn),挑戰(zhàn)他們對“雜”書的閱讀和掌握,以及整合的能力,而這個“雜”,似乎更多見于唐以后的書,道光年間的王初桐和咸豐年間的黃漢分別輯有《貓乘》和《貓苑》,其所采摭諸貓事,都可以證明。

錢芳標《雪獅兒》詞題說:“京邸無事,戲同錫鬯作?!?sup>朱作題云:“錢葆馚舍人書詠貓詞索和,賦得三首?!?sup>由此可知,是錢氏先有一首,朱氏繼和三首。錢氏之作雖用典,但并未注出,朱氏則在每一首的后面,都詳注出典,明顯是指出此次唱和的用心所在,也帶有競賽的意思。朱彝尊是重要的學人,知識廣博,見聞豐富,他這樣做,具有示范意義。

雍乾年間,以厲鶚為首的詞人創(chuàng)作群體,發(fā)現(xiàn)了順康詞壇這次唱和所具有的挑戰(zhàn)性,他們沿著朱彝尊所開創(chuàng)的道路向前走,既是向朱氏致敬,也是向朱氏挑戰(zhàn)。厲鶚《雪獅兒》詠貓詞序云:“華亭錢葆馚以此調(diào)詠貓,竹垞翁屬和,得三闋,征事無一同者。予與吳繡谷約,戲效其體,凡二家所有,勿重引焉?!?sup>這種在創(chuàng)作中對某些方面進行避或禁的做法,可能是借鑒了北宋歐陽修、蘇軾諸人詠雪詩的“禁體物語”。厲鶚之作,基本方式全同朱彝尊,也是在篇后詳注出典,但具體看來,也有不同。第一,朱彝尊的三首,所自注的典故,各篇多寡不一,而厲鶚則較為平均,前三首都用8個典故,后一首用9個典故;第二,朱彝尊自注之典,集中在子部和集部,而以子部為多,特別是用了畫譜圖錄,而厲鶚則更為廣泛些,像《埤雅》、《爾雅翼》,都屬經(jīng)部,尤其是集部,所取甚多;第三,在集部中,厲鶚又特別注重征引詩歌,朱彝尊的三首僅僅征引了5首詩,而厲鶚則征引了15首詩,顯然是試圖在這方面開一新局;第四,朱彝尊征引的5首詩,分別為唐代2首,北宋1首,南宋2首,而厲鶚征引的15首詩中,南宋和金元各有7首。厲鶚治學,對宋代特別是南宋的歷史和文學都非常熟稔,有《宋詩紀事》、《南宋雜事詩》、《絕妙好詞箋》等,他還作有《遼史拾遺》,對金元兩代文事,也并不陌生。他多用宋金元之詩,正是他的學術(shù)背景的充分反映。如其《雪獅兒》第一首:“撲罷蟬蛾,更弄飛花成陣。穿籬遠近。未肯傍、茸氈安穩(wěn)。念寒夜、偎衾暖處,夢尋燈暈?!弊宰⒁稳~紹翁《貓》詩:“醉薄荷,撲蟬蛾?!睆埩汲肌渡椒炕葚垺罚骸皬膩響z汝丈人烏,端正銜蟬雪不如。江海歸來聲繞膝,定知分訴食無魚?!庇帧蹲X垺罚骸敖瞎屡裱簳r,每懷寒夜暖相依。從今休慣穿籬落,取次懷春屢不歸?!睂⒛纤谓娙说淖髌沸攀帜閬?,雖然某些描寫如撲蟬蛾,原是貓的一般行為,但給出出處,就增加了進一步的聯(lián)想。上引郭則沄的評價,說厲作用典時,各個類別,“搜羅殆備”,可能夸張,但若說廣泛搜求了南宋和金元間的詠貓之詩,確也如實。

厲鶚的這種創(chuàng)作心理,在雍乾年間得到了詞壇的關(guān)注,并引起仿效。如趙文哲作有《雪獅兒》二首,小序中說:“昔竹垞《莼》、《鮫》、《詠貓》,唱和征事,無一同者。近見《厲樊榭集》四闋,更出新意,幾令前賢畏后生矣。暇日戲復為之,又得如干事,要亦非僻書也?!?sup>雖然不是僻書,但作者也很得意,因為他認為前人沒有用過。李汝章《雪獅兒·貓,為復初上人作》,或者由于贈送對象是僧人,所以用了《佛游本記》、《因果續(xù)錄》等書中的佛典,也是刻意求新。吳錫麒追隨其后,更明確指出:“《曝書亭集》中有《雪獅兒》貓詞三闋,蓋和華亭錢葆馚作也。吾杭樊榭、尺鳧兩先生相繼有詠,其捃摭也富矣。暇日戲仿其體,復成四章,凡諸家所有,不引焉?!逼渌T書,有《采蘭雜志》、《物理小識》、《東皋雜錄》、《咸淳臨安志》、《野獲編》、《鳥獸續(xù)考》、《桯史》、《在園雜志》、《續(xù)墨客揮犀》、《耳談》、《湖湘野錄》、《孔叢子》、《黃山志》、《七修類稿》、《江南野史》等,不見得前人就完全沒有使用過,但確實很有特色。清代中期的重學之風,也可以從這里體現(xiàn)出來。

通過將朱彝尊和厲鶚的《雪獅兒》詠貓詞進行對比,后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昭然若揭。對于雍乾來說,順康是剛過去的時代,差不多也可以認為是當代。清代詞人面對當代創(chuàng)作成果的焦慮及其所采取的策略,或可看出一點端倪。

四、對新題之抉發(fā)

如果說,詠貓之作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爭取新創(chuàng),那么詠煙草之作則是雍乾詞壇的發(fā)明,可謂新題。厲鶚《天香》開其先河,云:

瀛嶼沙空,星槎翠剪,耕龍罷種瑤草。秋葉頻翻,春絲細吐,寄與繡囊函小。荷筩漫試,正一點、溫黁相惱。才近朱櫻破處,堪憐蕙風初裊。嬌寒戰(zhàn)回料峭。勝檳榔、為銷殘飽。旅枕半欹熏透,夢闌人悄。幾縷巫云尚在,濺唾袖、馀花未忘了。喚剔春燈,暗縈醉抱。

詞前有序,云:“煙草,《神農(nóng)經(jīng)》不載。出于明季,自閩海外之呂宋國移種中土。名淡巴菰,又名金絲薰,見姚旅《露書》。食之之法,細切如縷,灼以管而吸之,令人如醉,祛寒破寂,風味在曲生之外。今日偉男髫女,無人不嗜,而予好之尤至。恨題詠者少,令異卉之湮郁也。暇日斐然命筆,傳諸好事?!?sup>《露書》是晚明姚旅所著,上面記載:“呂宋國出一草曰‘淡巴菰’,一名曰‘醺’。以火燒一頭,以一頭向口,煙氣從管中入喉,能令人醉,且可辟瘴氣,有人攜漳州種之?!?sup>這或者是那個時期的人們對煙草的基本認識。

這首詞乃以賦法寫煙草,上片從煙草之傳自海外,寫到其種植、烘焙,以及煙具、氣味、樣態(tài)等,下片寫其功用,如驅(qū)寒、化滯、解悶等。其中可以注意的,至少有兩點。第一,對于這種從海外傳進中國的新事物,作者雖也用典,卻并不像當時一般的廣征博引,而是以聯(lián)想的方式展開。如“星槎”,就是用晉張華《博物志·雜說下》:“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槎上,多赍糧,乘槎而去。十馀日中,猶觀星月日辰。”以此來寫煙草傳自海外。又,明代的費信曾先后四次隨鄭和下西洋,著有《星槎勝覽》,也可以與此有所聯(lián)系。第二,同樣也是由于這是一個新事物,并無現(xiàn)成經(jīng)驗,于是就選擇了和以往經(jīng)驗相關(guān)的類比之法。如為了說明吸煙可以化滯,而有“勝檳榔、為銷殘飽”一句。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嶺南人以檳榔代茶,且謂可以御瘴,……功有四:……四曰飽能使之饑。蓋食后食之,則飲食消化,不至停積?!?sup>晚明張介賓將檳榔與煙對舉:“煙性峻勇,用以散表逐寒,則煙勝于此;檳榔稍緩,用以和中暖胃,則此勝于煙?!?sup>煙的功能就有“飽能使之饑”等。清代順治年間的沈穆寫煙草功能:“四曰飽能使之饑。”道光年間的陳琮《煙草譜》也說:“飯后食之,則飲食消化,不至停積,蓋飽能使之饑也?!?sup>“飽能使之饑”一語,都全抄《鶴林玉露》。當然這也可能就是晚明以來人們的基本認識。第三,詞的下片,差不多完全使用了詠物詩創(chuàng)作中“言其用不言其名”的賦法?;瘻且粋€例子,另如“嬌寒戰(zhàn)回料峭”,是說吸煙可以御寒,從前引趙翼《吃煙戲詠》:“噴浮銀管香驅(qū)穢,暖入丹田氣辟寒?!?sup>也可以得到證明。既然是賦法,就不妨和與厲鶚大致同時代的全祖望《淡巴菰賦》加以對照:“豈知金絲之薰,足供清歡;神效所在,莫如辟寒。若夫蠲煩滌悶,則靈諼之流;通神導氣,則仙茅其儔。檳榔消瘴,橄欖祛毒,其用之廣,較菰不足?!?sup>描寫確實頗有相通之處。

厲鶚寫了這首詞之后,“繼和者幾遍大江南北,逞妍抽秘,妙絕一時”??疾爝@些作品,基本描寫手法,不少模仿厲鶚,有些連意象都相似,可見厲鶚在這一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作用。當然,有些作品也是同中有異,如陳皋《天香·和樊榭詠煙草》:

湘管吹春,銀燈借暖,晴窗漫幻云氣。色染鵝黃,揉同繭縷,更著幽馨蘭芷。愛他吻角,最常是、泥人微醉。堪笑荷囊滿注,都如佩觿牢致。曾聞寄根海外。倩飛帆、度來天際。栽遍斷畦荒圃,別添耕事。試問茶香可配,便酒釅、難教比風味。好伴敲吟,暗消旅睡。

這首詞非常平實,分別寫吸煙的姿態(tài),煙草的色澤、形狀、氣味,吸煙帶給人的感受,煙草的由來、栽種等,特別是后面與茶、酒合寫,三者一體,構(gòu)成了一種特定的文化意味,而末二句中的“好伴敲吟”,將吸煙與寫作結(jié)合在一起,更是寫出了讀書人的生活形態(tài)。

順治十八年(1661),沈穆出版《本草洞詮》,其中卷九對煙草有這樣的記載:“煙草一名相思草,言人食之,則時時思想,不能離也。”本是說吸煙能使人上癮,但“相思”二字無疑可以做另外的聯(lián)想,因此,不少作品也從這一點加以發(fā)揮。如吳蔚光《天香·詠淡巴菰》:“稱與匣中,紅豆子名齊喚。還恐相思味盡,為細撥、馀灰蘊香炭。一炷愁苗,秋衾夢斷?!?sup>吳錫麒《天香·煙草》:“百種相思欲寄。奈化作、巫云又輕墜。飏出紋簾,合成心字。”都是從煙草的別名,延伸到感情的濃度,后者的想象尤其豐富別致。

五、日常生活描寫的瑣細化

自杜甫以來,以平凡瑣細的日常生活入詩,就成為詩人關(guān)注的重點之一,經(jīng)過宋代詩人的發(fā)展,逐漸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在詞體文學史上,自唐宋以迄金元明,這種狀況雖然也有出現(xiàn),但一直要到清代,在詞學復興的大趨勢中,才更加明顯,更加突出。許多在傳統(tǒng)上并不入詞的題材,都被詞人們多方搜求,寫入筆下。詠物詞也是如此,代表作家如朱彝尊,其《茶煙閣體物詞》中,很多題材都前無古人,平凡瑣細,體現(xiàn)了詞史的新內(nèi)涵。當然,從杜甫而來的這種傾向和詠物詞中的這種情形,不一定完全相同,但也可以放在同一背景中加以思考。

貓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物,歌詠之中,注入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原是題中應有之義,因此雖然重在征典,其中仍努力和日常生活密切結(jié)合。如茹敦和《雪獅兒·貓》四首之二:“悄悄檐牙偷渡。到鄰家、土灶亂柴堆處。才過腥風,暗里雙睛斜注。待伊移步。還剩取、殘鱗相付。歸來暮。一覺齁聲耽誤?!?sup>寫貓在檐牙潛行,在鄰家閑臥,特別聞到魚腥,“雙睛斜注”,非常生動。又如李翮《雪獅兒·同年蕭碧畦愛貓,歌以贈之》二首之二:“懶調(diào)鸚鵡,藤墩欲下,花間潛伏。蛺蝶飛來,引動雙睛回復。芳叢拭撲。誤惹落、紅香蔌蔌?!?sup>和上一首一樣,重點也寫了貓的眼睛。這個最具有代表性的部位,是人們在生活中印象非常深刻的,攝入筆下,更為傳神。

和貓不同,煙葉或淡巴菰雖然是一種植物,但和這種植物密切相關(guān)的是人的活動,因此,對這個題材的詠唱,更有其獨特性。

首先,作者本身就往往與其歌詠的對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厲鶚在其《天香》的小序中說:“今日偉男髫女,無人不嗜,而予好之尤至?!彼吧俟录邑殻湫仲u淡巴菰葉為業(yè)以養(yǎng)之”?;蛟S正是在這種生活中,他不僅了解了社會上的嗜煙程度、各種表現(xiàn),而且自己也身體力行,并深深地上了癮。乾嘉時期的名醫(yī)何其偉曾有詩寫三個著名的嗜煙文士韓菼、厲鶚和陳琮:“嗜之尤者韓尚書,魚熊去取深躊躇。后有太鴻亦至好,恨少題詠傳巴菰。陳君夙號餐霞客,兔管筠筒兩難釋。慨然三喚煙先生,含芬弗揚是誰責?!?sup>詩中提到的韓菼,曾任禮部尚書,王士禛《分甘馀話》記載:“韓慕廬宗伯(菼)嗜煙草及酒,康熙戊午與余同典順天武闈,酒杯煙筒不離于手。余戲問曰:‘二者乃公熊、魚之嗜,則知之矣,必不得已而去,二者何先?’慕廬俯首思之良久,答曰:‘去酒?!姙橐恍??!?sup>陳琮即撰有《煙草譜》者,他曾描述自己的生活:“信手閑拈玉管,探囊細吸金絲。味美于回,嗜在酸咸之外;心清聞妙,香生茹吐之間?!?sup>雍乾年間以《天香》一調(diào)撰寫煙草詞的作家,如朱昂、程瑜,也都嗜煙。朱昂提及順康年間韓菼煙事:“國初韓宗伯文懿公愛煙尤至,雖入直,必灼管吸之,其友為賦《淡巴菰歌》。”并說自己:“仆非其人,略同嗜好?!?sup>程瑜也自述:“仆病疏酒,而嗜之尤專,風簾月榭間,一枝湘管,比諸好友之依依?!?sup>

既是癮君子,煙已成為須臾不離之物,在生活中的體驗非常深,非常細,因此寫在筆下,也就往往非常具體,非常瑣碎。如朱方靄《天香·淡巴菰,和秋潭》:

瀛島傳香,閩山分翠,江鄉(xiāng)近日都有。綠葉齊干,金絲細切,味比檳榔差厚。玉纖拈得,待吸取、清芬盈口。朵朵巫云輕飏,馀痕隔簾微透。筠筒一枝在手。悶無聊、盡消殘晝。留客茶鐺未熟,探囊先授。最憶宵寒時候。頻喚剔、春燈小紅豆。幾度氤氳,如中卯酒。

首寫煙草來自海外,先在福建種植,漸漸傳至中國各地。再寫炮制之法,是將煙葉曬干,切成細絲,其醇厚之味,賽過檳榔。下片很像是具體寫自己的行為:無聊之時,手持煙筒,吹噓之間,打發(fā)時日。而客人來訪,茶沏未成,香煙先奉,也是極好的相待之道。天寒日暮,獨對孤檠,幾口之后,暖意漸生,于是感覺飄飄欲仙,其效果,如飲卯酒。所謂卯酒,俞平伯解釋說:“古人于卯時飲酒稱‘卯酒’,亦名‘扶頭酒’……‘扶頭’原義當為醉頭扶起。‘扶頭酒’是一復合的名詞。……宿酲未解,更飲早酒以投之,所用只是較淡的酒,以此種飲法能發(fā)生和解的作用,故亦以‘扶頭’稱之。或自飲,或待人侑勸,且有作為應酬者,以扶頭倩人也。酒薄卻云易醉者,乃重飲故耳?!?sup>如此,則所謂“幾度氤氳”,正是吸煙者感到的非常享受的狀態(tài)。

這種寫法,將自己的日常經(jīng)驗,貫注到詠物之作中,非常貼近生活,不嫌瑣細,也很自然。

考察雍乾之際的詠煙草詞,里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女性,而且往往不是侍奉吸煙的女性,而是自身吸煙的女性,這也是和當時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

清代康熙年間的江之蘭曾描述江南的吸煙之風:“尤可駭異者,豪右之門,召集女客,不設(shè)簾箔,觀劇飛觴。二八妖鬟,手擎煙具,先嘗后進,一如姣童之奉其主。甚至含煙緩吐,視生旦之可意者而噴之,無所顧忌?!?sup>這和劉廷璣的記載可以對讀:“黃童白叟,閨帷婦女,無不吸之?!?sup>金學詩則特別記載了蘇州的風俗:“蘇城風俗,婦女每耽安逸,搢紳之家尤甚。日高舂,猶有酣寢未起者,簪花理發(fā),舉動需人,妝畢向午。如出閨房,吸煙草數(shù)筒,便銷晷刻?!?sup>可見厲鶚所說,“今日偉男髫女,無人不嗜”,是紀實之筆。著名女詩人歸懋儀作有《煙草吟》,云:“誰知渴飲饑餐外,小草呈奇妙味傳。論古忽驚窗滿霧,敲詩共訝口生蓮。線香燃得看徐噴,荷柄裝成試下咽??|繞珠簾風引細,影分金鼎篆初圓。筒需斑竹工夸巧,制藉涂銀飾逞妍。幾席拈來常伴筆,登臨攜去亦隨鞭。久將與化噓還吸,味美于回往復還。欲數(shù)淡巴菰故實,玉堂文已著瑤篇?!?sup>寫得如此真切,如此瑣細,恐怕也是她自己的實際生活的某種反映。這就無怪厲鶚詞中有“才近朱櫻破處,堪憐蕙風初裊”,朱昂詞中有“隱約朱唇啟處,看一朵、巫云暗飛去”。

以《天香》一調(diào)所寫的詞,甚至有專門題作“美人食煙”的,如陸烜所作。從詞中“行雨”、“巫云”的字眼來看,所描寫的或是青樓女子。這也并不新鮮,早在順康年間,尤侗就有《董文友有美人吃煙詩,戲和六首,用“煙”字韻》,其一:“起卷珠簾怯曉寒,侍兒吹火鏡臺前。朝云暮雨尋常事,又化巫山一段煙?!逼淞骸巴茴}殘銀管燃,香奩破盡薛濤箋。更教婢學夫人慣,伏侍云翹有裊煙。”這種風氣,至雍乾時期也延續(xù)下來了。雍乾年間的朱昂寫有《百緣語業(yè)》一集,以百首《沁園春》,詠女子的形貌體態(tài)、行為心理等,其中有《吸煙》一首,里面的主人公身份有點模糊,似有青樓女子的影子,不過朱氏的整組詞也有寫閨閣女子者,此處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其中寫家居生活,特別是待客之際,先奉香煙,煙癮上來時,頻頻呵欠等,真是非常生動,非常具體,非?,嵓?,從一個側(cè)面看到了當時女子的日常生活。

在日常生活中追求詩意的表現(xiàn),原是宋以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面之一,清詞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不斷注入這一理念,而在不同方面都有表現(xiàn)。無論是詠貓,還是詠煙,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到這個特色。

六、詞體創(chuàng)作的海外視野

唐宋兩代,詞的創(chuàng)作和音樂的淵源很深,所以,盡管創(chuàng)作境界不斷擴大,題材內(nèi)容不斷增多,總的來說,還是有著較強的慣性,以及被當時所認定的文體規(guī)定性。到了清代,觀念發(fā)生很大變化,詞人們從傳承開拓的角度去思考傳統(tǒng),認識到詞的創(chuàng)作還可以和社會生活發(fā)生更為密切的關(guān)系,因此,作品中就注入了很多新的因素。

前面已經(jīng)說過,在清詞的發(fā)展中,《樂府補題》的重出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大大開啟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路,因為這五題三十七首,有些題材是詞史所首見,有些則是舊題新做,多向發(fā)展,這些都啟發(fā)清初的作家開疆拓地,進一步跳出原來的創(chuàng)作藩籬。這在朱彝尊的《茶煙閣體物集》中都有具體的展示。值得特別提出的是,清初詞人也對域外傳入的新異事物給予了特殊的關(guān)注,從而非常及時地使得詞的創(chuàng)作和時代的發(fā)展互相呼應。如徐葆光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任琉球副使,作有《奉使琉球詞》一卷,里面就寫到不少新奇事物,包括自鳴鐘、千里鏡、鹿毛筆等,大致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姚之骃也寫有《南鄉(xiāng)子·詠西洋四器》,分詠自鳴鐘、千里鏡、百步燈、順風耳。自明代末年以來,東西方的各種交流進一步加強,特別是傳教士來華,將不少西方物質(zhì)文明成果帶入中國。這些物質(zhì)文明成果開始可能是作為禮品進獻給皇帝的,后來漸漸也在官員們的身邊出現(xiàn),并在一定范圍內(nèi)得到認識。

不過,這些從西洋而來的物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實際上并沒有真正進入普通人的生活中?!都t樓夢》中描寫了賈府的自鳴鐘,是人們所熟知的例子,這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府第,自非一般家庭所能比。徐葆光以詞體寫千里鏡等,也是由于他的琉球副使身份,在海上能夠具體使用這些東西,應該是比較特殊的經(jīng)歷,并不意味著那些物件已經(jīng)普及化。因此,總的來說,這類創(chuàng)作還只是局限在一個小圈子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也沒有對詞壇產(chǎn)生明顯的影響。

煙草也是舶來之物,從大的范圍說,似也可以歸入“洋”的一類。它傳入中國,卻很快就風行一時,彌漫全社會。這或者和煙草價格一般來說不那么高企,功能較切實,較易得到民間社會的呼應有關(guān)。當然,當時人多認為煙草來自呂宋,可能覺得其來處沒有那么了不起,或者可能在地理上也沒有那么強烈的遙遠感。不過,即使是呂宋,也帶有一個“洋”字。清初顧祖禹在其《讀史方輿紀要》中曾引《漳郡志》:“東洋有呂宋、蘇祿諸國,西洋有暹羅、占城諸國。”試比較鼻煙,原本流行于達官貴人之家,如《紅樓夢》第五十二回:“寶玉便揭開盒蓋,里面是個西洋琺瑯的黃發(fā)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里面盛著些真正上等洋煙?!苯璐藢懗隽舜蠹易宓姆比A。雍乾之際的余集《天香·樹蔭山房賦鼻煙,同沈孝廉作》,也對鼻煙有所描寫。可以看出,當時即使同是賦煙之作,可能其中所指,仍有些不同。不過,從余集也使用《天香》一調(diào)來看,他應該也是受到了厲鶚的影響。整部《雍乾卷》中,賦鼻煙者,只找到了這一首,說明此物當時在民間尚不那么常見?;剡^頭來看煙草,據(jù)記載,在康熙皇帝六十大壽時,有傳教士致送歐洲葡萄酒和巴西煙葉為賀,“都是在中國最為稀罕的東西”。這一點,倒是和這位皇帝接受其他來自海外的禮物的心理有相似之處,卻也正好說明,煙草之傳入,雖是來自“洋”,卻很快就融入本土,融入上下各階層,是一種較為特別的情形。

如同《雪獅兒》詠貓一題所展示,追求征典繁富,運用巧妙,原是詠物詞的重要操作范式之一。不過,對于來自海外之物來說,可能又有不同。當然,這種不同之中,本身也有差別。如詠自鳴鐘,康熙年間,納蘭性德作《自鳴鐘賦》,對自鳴鐘的外觀、聲音、功能、作用等加以描寫,往往用中國傳統(tǒng)的計時方式進行比附,是一種特定的用典之法。寫此題材的詞作,或者也有類似。但詠煙草就較為另類。煙草傳入中國之前,中國人并不知煙為何物,可以比附者甚少,因此,寫作這一題材,往往無法從征典上入手,而只能另辟蹊徑。雍乾時期,眾多的作者,都是將吸煙的動作、狀態(tài)、心理、作用等寫入作品中,當然也有受到詠物傳統(tǒng)的啟發(fā),只是在描寫時,經(jīng)常直接和具體的行為對應,而且這個具體的行為,可能就是其本人生活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這也是一個重要特色。當然,這一描寫手法在詠物詞的傳統(tǒng)中也有跡可尋,如劉過的《沁園春·美人指甲》,為描寫指甲,分別寫了剔污、撥火、撫琴、掬水、摘花、鏤棗、彈淚、綰玉、搔體、畫闌、掐郎等,全是指甲之“用”,但和寫自己相比,畢竟還是有別。

將新的詠物題材予以日常生活化的瑣細描寫,詠煙草或許是一個特例,但這一特例是和明清文學的日常生活化書寫大趨勢結(jié)合在一起的。晚清以來,海外的新事物不斷傳入。19世紀末的“詩界革命”號召以舊文體寫新事物,特別是從海外傳入的新事物。要了解其表現(xiàn)手法,這一場詠煙草的大唱和,無疑可以提供觀察的視角。厲鶚領(lǐng)導的這一次唱和活動,順應了求新求異之風,順應了群體活動的需求,順應了文學日?;内厔?,因此,才能具有如此的影響力。其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值得進一步認識。

七、領(lǐng)袖作用與群體意識

無論是《雪獅兒》詠貓,還是《天香》詠煙草,能夠在雍乾年間此唱彼和,蔚成風氣,厲鶚的領(lǐng)袖作用不可忽視,正是在他的引領(lǐng)下,詞壇的群體意識才得到了大大的提升,構(gòu)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

清詞復興,原就伴隨著群體意識的高揚。順康年間,先后有云間詞派、陽羨詞派、浙西詞派以及其他各種詞壇群體,構(gòu)成了非常繁盛的局面。與此相關(guān),揚州的“紅橋唱和”,北京的“秋水軒唱和”,杭州的“江村唱和”等,也有力地促進了詞學風氣的形成。而在這些唱和中,王士禛、龔鼎孳、曹爾堪、陳維崧、朱彝尊等,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特別是朱彝尊借《樂府補題》重現(xiàn),推動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更是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關(guān)于《樂府補題》重現(xiàn)于康熙年間,朱彝尊在《樂府補題序》中說:“《樂府補題》一卷,常熟吳氏抄白本,休寧汪氏購之長興藏書家。予愛而亟錄之,攜至京師。宜興蔣京少好倚聲為長短句,讀之賞激不已,遂鏤板以傳?!?sup>由于朱彝尊的賞識,蔣景祁的刊刻,再加上朱彝尊本人的身體力行,連寫8篇和作,就引起了一個追和的熱潮。據(jù)現(xiàn)有材料統(tǒng)計,清初追和《樂府補題》者共有43位,其中22人遍和5題。我曾在討論朱彝尊對《樂府補題》的追和諸作的心理狀態(tài)時,認為除了對清朝統(tǒng)治的承認,消減了原來的比興寄托之意外,“更多地卻是追求對所詠之物的多側(cè)面鋪張刻畫,而有意無意地忽略或丟掉了對原作‘尚意’的學習”。而當時那些追和之作,基本上和朱氏同一取向,應是其影響力的體現(xiàn)。而且,當時模仿《樂府補題》的作家,又有后《補題》5首的唱和。像陸葇“在京師與竹翁并和宋末《樂府補題》諸調(diào)”,發(fā)現(xiàn)李良年作有《樂府后補題》5首,就大加稱賞,推其為“詞家仙筆”,不僅自己遍和之,而且為之刻箋作敘,使得“時工詞者皆和之”。后《補題》5首的出現(xiàn)是清初詞壇的一件大事,其基本創(chuàng)作精神和朱彝尊所推動者相似,因此,也可以看作是受到了朱彝尊的影響。

厲鶚對朱彝尊非常推崇,自稱“心折小長蘆釣師”。學術(shù)界也公認,他是繼朱彝尊之后的新一代詞學領(lǐng)袖。前引郭麐語,指出“國初之最工者,莫如朱竹垞,沿而工者,莫如厲樊榭?!资⒂裉镏?,竹垞開之,樊榭浚而深之?!睆埰溴\《梅邊吹笛譜跋》引其師凌廷堪之言:“(清初)風氣初開,音律不無小乖,詞意微帶豪艷,不脫《草堂》前明習染,唯朱竹垞氏專以玉田為模楷,品在眾人上,至厲太鴻出,而琢句煉字,含宮咀商,凈洗鉛華,力除俳鄙,清空絕俗?!?sup>從厲鶚的生平看,他不僅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追步朱彝尊,也不僅在詞學理論上延續(xù)朱彝尊,而且還充分認識到朱彝尊之所以能夠發(fā)揮那么大的作用,和其所進行的詞學活動,特別是群體活動密不可分。因此,他在雍乾年間領(lǐng)袖群倫,推動詞風時,也借鑒了這一點。

厲鶚出身寒微,在仕途上也不順利,但他能夠憑借絕代才華、人格力量,成為一代文壇領(lǐng)袖。他長期居住在揚州馬曰琯、馬曰璐兄弟的小玲瓏山館,利用馬氏藏書,著書立說,并展開文學活動,當時“聯(lián)句之盛,莫過于馬氏小玲瓏山館”。他在杭州和著名學者全祖望、杭世駿等結(jié)交,一起縱論經(jīng)史,考辨掌故,寫詩吟詞。他在天津水西莊,和陸培、查為仁等十位朋友相唱和,仿《樂府補題》而自擬五題,由查為仁輯為《擬樂府補題》一卷刊行。這些,都略見厲鶚在雍乾年間的詞壇上,通過群體活動,所起到的引領(lǐng)作用。對他的影響力,汪沆在《樊榭山房集文序》中說:“吾師樊榭厲先生……尤工長短句,瓣香乎玉田、白石,習倚聲者,共奉先生為圭臬焉。憶前此十馀年,大江南北,所至多爭設(shè)壇坫,皆以先生為主盟。一時往來通縞纻而聯(lián)車笠。韓江之雅集、沽上之題襟,雖合群雅之長,而總持風雅,實先生為之倡率也?!?sup>在他過世之后,全祖望這樣感嘆:“風雅道散,方賴樊榭以主持之,今而后江淮之吟事衰矣!”王昶也說:“自樊榭老仙逝后,武林詞學歇絕?!?sup>

在雍乾詞壇與厲鶚相關(guān)的唱和之作中,不少都涉及《樂府補題》,其基本思路和清初朱彝尊相似。查為仁為《擬樂府補題》作序,指出:“賦物詞以宋人《樂府補題》為極詣,浙西六家多和之。此絕唱,不當和也。樊榭、南香諸君即其詞別擬一題,織綃泉底,杼軸自我?!?sup>這個“杼軸”,顯然也和朱彝尊有淵源。

從這個角度,就可以了解,厲鶚倡導《雪獅兒》詠貓和《天香》詠煙草唱和,是他以領(lǐng)袖的魅力推動詞風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在這樣的群體活動中,厲鶚繼承了順康之際諸位前輩,特別是朱彝尊的詞學活動思路,以自己具體的創(chuàng)作,讓詞壇更為清楚地了解了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激發(fā)了詞壇的創(chuàng)作熱情,使得順康之際開始的繁榮,至雍乾仍然流風未歇。當時的一個在詞體創(chuàng)作上非常有熱情的作家朱昂(字適庭,號秋潭),就很受厲鶚的影響,遂以自己的詞學活動,與之呼應。他自述:“昔曾詠《天香》淡巴菰詞,和者頗夥?!?sup>可見他將厲鶚的新創(chuàng)之題,引入自己的小群體,以首唱之姿,吸引友人作和。據(jù)現(xiàn)存材料,還可以看到下面三首作品:金兆燕《天香·詠煙為朱秋潭作》、朱方靄《天香·淡巴菰,和秋潭》、吳泰來《天香·朱秋潭屬和煙草詞》。這樣,大圈子中又套著小圈子,如此互相影響,彼此呼應,不斷產(chǎn)生合力,就進一步營造了詞壇的繁榮局面。

因此,從順康到雍乾,可以見出下面一個事實:題材的選擇是群體活動的重要驅(qū)動力之一,而掌握這種驅(qū)動力的,又必須是具有領(lǐng)袖氣質(zhì)的人。朱彝尊是如此,繼承朱彝尊詞學事業(yè)的厲鶚也是如此。時代要求、美學追求、領(lǐng)袖作用、群體意識等,在一個特定的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或者在一個或多個題材上體現(xiàn)出來,就代表了文學史的走向。將厲鶚和他所倡導的這兩個題材的唱和放在雍乾詞壇中來考察,正好可以說明這一點。

當然,厲鶚在繼承朱彝尊的時候,也多有立異之處,是在借鑒中,加入了自己的思考。這也是清詞發(fā)展中的一個重要特色。對此,前面已有涉及,這里不贅。

八、結(jié)語

清代雍乾年間,詞壇延續(xù)順康之風,仍酷愛詠物詞的寫作。從出新的角度看,當時詞人主要采取兩種策略,一是用舊題而出新意,一是采新題而見時代?!堆┆{兒》詠貓和《天香》詠煙草,正是其中的代表。從這一類文學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出清詞發(fā)展過程中,后代作家面對前代傳統(tǒng)的心理焦慮,以及由此發(fā)展出來的爭勝心態(tài),這也正是文學向前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

抒情文學的日常書寫是文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所謂“日?!保w很多層面,但追求瑣細化,無疑是宋代以后的重要趨勢。詠物詞也一樣,從兩宋發(fā)展到清代,日?;?、特別是瑣細的日?;潭炔粩嗉由睢X埡蜔熯@兩種題材,當然是這一趨勢的產(chǎn)物,但二者也有區(qū)別。貓是家居生活中融實用和觀賞為一體的動物,作家們在描寫中體現(xiàn)了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也有特定的表現(xiàn)角度,但主要的展示形式,卻是以挦摭典故而出現(xiàn)的。煙草則大致無直接典故可用,作家們筆下的煙草,往往是和吸煙之人的行為、動作、心態(tài)等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就自然在詠物之作中注入了非常日?;膬?nèi)容。詠物詞的這種寫法,以往并非沒有,但如此生活化,還是值得特別指出。

詠煙一題是對海外傳進的新事物的描寫。在清詞發(fā)展的過程中,從順康開始,詞壇就對這一角度有所關(guān)注。但是,西洋的物件,當時還沒有進入普遍的日常層面,清初詞人的此類寫作,大都還是出于好奇的目的。煙草也有“洋”的標識,但在雍乾詞人的筆下,卻超越了獵奇,而進入了日用。就此而言,當時的詠唱,就不僅是對日常化的一種探索,而且是對海外新事物與廣泛的民眾生活需求相結(jié)合的一種文學表達,有其特定的文學史認識意義。

厲鶚是中期浙西詞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以朱彝尊為榜樣,不僅學習其創(chuàng)作手法和詞學理論,而且借鑒其文學活動,以調(diào)動群體意識,倡導并推動了這兩個題材的唱和,引領(lǐng)了一時風氣,展示出詞壇領(lǐng)袖的風采。雍乾時期的詞壇,群體活動眾多,不斷凝聚力量,造成聲勢,是構(gòu)成雍乾之際詞壇格局的重要方式之一。厲鶚所參與或倡導的唱和并不限于這兩個題材,但二者也可作為其中的重要代表。

本節(jié)所論只是舉例的性質(zhì),主要是希望從面對舊題和創(chuàng)作新題兩個方面來討論雍乾年間的詠物詞成就,雖不能涵蓋雍乾年間的詠物詞全貌,但或許可以接近當時的某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以厲鶚為代表的雍乾詞人,在其唱和活動中,當然也有面對唐宋詞所做的思考,也應該予以關(guān)注,只是筆者主要希望在清詞發(fā)展的背景中討論,更為注重的是其當代性。雍乾詞壇是順康詞壇的一個自然延續(xù),對雍乾來說,順康在某種意義上仍是“當代”,因此,就既有對順康詞壇創(chuàng)作成就的不斷經(jīng)典化,也有面對他們所體認的順康相關(guān)經(jīng)典的主動挑戰(zhàn),還有敢為人先的創(chuàng)新意識。這些,也是這兩次唱和所提供的一種重要啟示。

然而,雖然雍乾詞壇對創(chuàng)新有著非常敏感的意識,作家們也努力體認經(jīng)典或建構(gòu)經(jīng)典,其創(chuàng)作實績?nèi)匀灰诺轿膶W史的發(fā)展中予以檢驗,才能做出全面的價值判斷。對雍乾詞壇的這兩組詠物詞,后世雖仍有津津樂道者,但嘉慶、道光之后,總的說來,在審美上的評價,似乎有保留,甚至受到批評。這或許是不同時代文學觀念的變化所致,但確實也是探討清代詞體文學發(fā)展所必須重視的現(xiàn)象,因為其中體現(xiàn)了清詞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復雜性。不過,這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將留待以后再加以討論。

  1. 黃昇《花庵詞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249頁。
  2. 至宋元之際,周密的《絕妙好詞》也收入這兩首,但這個選本長期湮沒無聞,在清以前的接受史上,影響似乎不大。
  3. 張炎《詞源》卷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259頁,261頁,266頁。
  4. 朱彝尊《詞綜發(fā)凡》,《詞綜》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10頁。
  5.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至姜白石、史邦卿,則如唐之中。”(《詞話叢編》,第618頁)尤侗《詞苑叢談序》:“詞之系宋,猶詩之系唐也。唐詩有初、盛、中、晚,宋亦有之?!?、夢窗,似得其中?!保ㄐ?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1/08/20561126493935.jpg" alt="" />《詞苑叢談》,北京:中華書局,2008,第1頁)
  6. 王又華《古今詞論》:“詞至長調(diào)而變已極,南宋諸家凡以偏師取勝者無不以此見長,而梅溪、白石、竹山、夢窗諸家,麗情密藻,盡態(tài)極妍?!薄对~話叢編》,第650頁。
  7. 《詞苑叢談》卷四引宋徵璧語:“姜白石之能琢句。”《詞苑叢談》,第89頁。
  8. 高佑《湖海樓詞序》,《湖海樓詞集》卷首,清乾隆六十年(1795)刻《湖海樓全集》本。
  9. 鄒祗謨《遠志齋詞衷》:“詠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詞至白石、梅溪,始得個中妙諦?!薄对~話叢編》,第653頁。
  10. 鄒祗謨《遠志齋詞衷》:“而梅溪、白石、竹山、夢窗諸家,麗情密藻,盡態(tài)極妍。要其瑰琢處,無不有蛇灰蚓線之妙?!薄对~話叢編》,第650頁。
  11. 先著《詞潔輯評》:“美成《花犯》云:‘人正在、空江煙浪里?!瘓蛘略疲骸L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瘓蛘滤悸罚瑓s是從美成出,而能與之埒,由于用字高,煉句密,泯其來蹤去跡矣?!薄对~話叢編》,第1359頁。
  12. 王又華《古今詞話》引毛先舒語:“沈伯時《樂府指迷》論填詞,詠物不宜說出題字,余謂此說雖是,然作啞謎亦可憎,須令在神情離即間乃佳。如姜夔《暗香》詠梅云:‘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豈害其佳?”
  13.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詠物至詞,更難于詩。即‘昭君不慣風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薄对~話叢編》,第621頁。
  14. 許昂霄《詞綜偶評》,《詞話叢編》,第1558頁。按《詞話叢編》本僅至“用筆如龍”,“但暗憶”以下,引自吳熊和《唐宋詞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第2784頁。
  15. 這一描寫顯然從周邦彥《六丑·薔薇花謝后作》來,周詞有“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不寫人惜花,偏說花戀人。但周邦彥詞的脈絡是寫人本處于惜花的情境中,而姜夔則寫人欲淡忘,而花偏多情,繼承中又有發(fā)展。唐圭璋編《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第610頁。
  16. 汪森《詞綜序》:“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薄对~綜》卷首,第1頁?!对~綜》收高觀國詞20首,名列宋代詞人的第12位,也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17. 《全宋詞》,第2349—2350頁。
  18. 《全宋詞》,第1622—1623頁。據(jù)《全宋詞》編者按,此詞出自《全芳備祖》前集卷一“梅花門”,知為詠梅詩。
  19. 《全宋詞》,第1619頁。
  20. 王國維《人間詞話》,《詞話叢編》,第4248頁。
  21. 顧澍《金粟影庵詞初稿》,清刻本。
  22. 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1703頁。
  23. 《張惠言論詞》,《詞話叢編》,第1615頁。
  24. 《詞話叢編》,第2503頁。
  25. 《詞話叢編》,第3675頁。
  26. 《詞話叢編》,第2531頁。
  27. 《詞話叢編》,第3797頁。
  28. 《毛詩正義》卷二,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第298頁。
  29. 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十三,《四部叢刊初編》本。
  30. 姜夔《揚州慢》,夏承燾箋?!督资~編年箋?!罚虾#荷虾9偶霭嫔?,1981,第1頁。
  31. 尹占華校注《王建詩集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06,第15頁。
  32. 見劉永濟《微睇室說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19—121頁。按寄托二帝之憤說,早見于鄭文焯《鄭校白石道人歌曲》之姜夔《疏影》批,云:“此蓋傷心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發(fā)言哀斷??继仆踅ā度显伱贰吩娫弧资~意當本此?!鞭D(zhuǎn)引自吳熊和《唐宋詞匯評》,第2787頁。
  33. 夏承燾箋校《姜白石詞編年箋?!罚?9頁。
  34. 《詞話叢編》,第621頁。
  35. 在張惠言的理論出現(xiàn)之后,不少著名詞學批評家都是按著這一思路加以論述的,也許只有王國維是一個例外,他在《人間詞話》中對《暗香》、《疏影》二作非常不滿,認為雖然是詠梅,卻“無一語道著”,這就又接續(xù)了浙西詞派的思路,只是立足點不一樣罷了。
  36. 朱彝尊《詞綜發(fā)凡》,《詞綜》卷首,第10—11頁。
  37. 趙尊岳輯《明詞匯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544頁。
  38. 張炎著、吳則虞校輯《山中白云詞·序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167頁。
  39. 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十,《四部叢刊初編》本。
  40. 朱彝尊《魚計莊詞序》,《曝書亭集》卷四十,《四部叢刊初編》本。
  41. 汪森《詞綜序》,《詞綜》卷首,第1頁。
  42. 當然,浙西詞派也并不只是致力于挖掘新文獻,他們也會對原有文獻進行重新闡釋,以建立自己的評價系統(tǒng)。例如,在明代中葉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馬洪,在朱彝尊的論述中,就給予了徹底的批判,顯然是為了清除《草堂詩馀》的影響。關(guān)于這一點,參看拙作《詞學反思與強勢選擇——馬洪的歷史命運與朱彝尊的尊體策略》,載《文學遺產(chǎn)》2007年第4期。
  43. 周濟選評《宋四家詞選》,尹志騰校點《清人選評詞集三種》,第274頁,278頁,279頁。
  44. 參看本書第二章第一節(jié)《創(chuàng)作厚度與時代選擇》。
  45. 朱彝尊《靜惕堂詞序》,陳乃乾輯《清名家詞》第1冊,《靜惕堂詞》卷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2,第1頁。
  46. 嚴迪昌《清詞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第256頁。
  47. 嚴迪昌《清詞史》,第256頁。
  48. 南京大學中文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編《全清詞·順康卷》,北京:中華書局,2002,第826頁。
  49. 嚴迪昌《清詞史》,第257頁。
  50. 嚴迪昌《清詞史》,第258頁。
  51. 屈興國、袁李來點?!吨煲妥鹪~集》附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第445頁。
  52. 嚴迪昌《清詞史》,第264頁。
  53. 屈興國、袁李來點?!吨煲妥鹪~集》,第99頁。
  54. 按《全清詞·順康卷》“琰”誤作“炎”。
  55. 本文引吳陳琰的作品,均見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順康卷補編》,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下文不再一一注出。
  56. 《全清詞·順康卷》,第835頁。
  57. 《全清詞·順康卷》,第840頁。
  58. 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398—399頁。
  59. 陳模《論稼軒詞》,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附錄二,第623頁。
  60. [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三十六,《四部叢刊續(xù)編》景印清史館藏進呈寫本。
  61. 阮元《兩浙軒錄》卷二十九引蔡英語,影印清嘉慶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8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168頁。
  62. 劉錦藻《清續(xù)文獻通考》卷二百五十七《經(jīng)籍考》一,北京:商務印書館,1955。
  63. 茹敦和《半舫齋詩鈔序》,《竹香齋古文》卷上,清刻本。
  64. 茹敦和《半舫齋詩鈔序》,《竹香齋古文》卷上。
  65. 茹敦和《曾敬五詩敘》,《竹香齋古文》卷上。
  66. 夏之蓉《半舫齋編年詩》卷十三,清乾隆夏味堂刻本。
  67. 夏之蓉《半舫齋編年詩》卷二十。
  68. 夏之蓉《半舫齋古文》卷五,清乾隆刻本。
  69. 夏之蓉《與友人論明詩》,《半舫齋編年詩》卷十七。
  70. 關(guān)于《樂府補題》刊刻行世的過程與時間,參看嚴迪昌《清詞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第247—248頁。
  71. 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1056頁。
  72. 屈興國、袁李來點校《朱彝尊詞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第222頁。
  73. 參看程千帆師、張宏生《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論白戰(zhàn)體及杜、韓對它的先導作用》,《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74. 《全清詞·雍乾卷》,第1040頁。
  75. 年長朱彝尊10歲的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沈謙寫了此類作品14首,比朱彝尊還多2首。不過,其間的關(guān)系,暫時還不夠清楚。
  76. 蔣景祁《刻瑤華集述》,《瑤華集》卷首,北京:中華書局,1982,第7頁。
  77. 參看拙作《朱彝尊的詠物詞及其創(chuàng)新精神》,載《文學遺產(chǎn)》1994年第6期。
  78. 王初桐《貓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9冊,第359頁。
  79. 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十一,朱崇才編纂《詞話叢編續(xù)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2855頁。
  80. 他的詞全文如下:“江茗吳鹽,聘得貍奴,嬌慵不勝。正牡丹叢畔,醉馀午倦,荼架底,睡穩(wěn)春情。淺碧房櫳,褪紅時候,燕燕歸來還誤驚。伸腰懶,過水晶簾外,一兩三聲。休教劃損苔青。只繞著墻陰自在行。更圓睛閃閃,癡看蛺蝶,回廊悄悄,戲撲蜻蜓。蹴果才閑,無魚慣訴,宛轉(zhuǎn)裙邊過一生。新寒夜,愛薰籠斜倚,伴到深更?!眳翘m修《桐華閣詞》,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刻本。
  81. 《全清詞·雍乾卷》,第1055頁。
  82. 屈興國、袁李來點校《朱彝尊詞集》,第214—215頁。
  83. 《全清詞·雍乾卷》,第1050—1051頁。
  84. 屈興國、袁李來點?!吨煲妥鹪~集》,第256—257頁。
  85.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3835頁。
  86. 《全清詞·雍乾卷》,第1054頁。
  87. 參看拙作《厲鶚與姜夔:浙西別調(diào)與白石新聲》,見《清詞探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88. 王煜《樊榭山房詞鈔序》,見王煜編《清十一家詞鈔·樊榭山房詞鈔》卷首,上海:正中書局,1947。
  89. 參看于翠玲《朱彝尊〈詞綜〉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第143—145頁。
  90. 施蟄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第763頁。
  91. 施蟄存主編《詞籍序跋萃編》,第762頁。
  92. 張載華《詞綜偶評跋》,《詞話叢編》,第1579頁。
  93. 劉喜儀對這個問題有所關(guān)注,參看其博士論文《浙西六家詞學研究》第三章第四節(jié)《李良年與樂府“后補題”的唱和活動》,香港中文大學2011年博士論文。
  94. 陳聶恒《栩園詞棄稿》卷首所錄《顧梁汾先生書》,清康熙且樸齋刻本。
  95. 李漁《耐歌詞自序》,《李漁全集》第2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第31頁。
  96. 張淵懿、田茂遇輯《清平初選后集·凡例》,清康熙十七年(1678)刻本。
  97. 參看嚴迪昌《清詞史》第一編第三章第二節(jié)《龔鼎孳·京師詞壇·秋水軒唱和及周在浚》。
  98. 參看拙作《王士禛揚州詞事與清初詞壇風會》,載《文學遺產(chǎn)》2005年第5期。
  99. 永瑢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二十《集部十·詞曲類·和清真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890頁。
  100.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詞話叢編》,第3415頁。
  101. 譚獻《篋中詞》今集二。按譚獻提出了朱彝尊和陳維崧在清詞史上的重要地位,他的這一段論述,可以和清詞接受史上的相關(guān)論述互參,如康熙間蔣景祁《瑤華集》和乾隆間蔣重光《昭代詞選》選清詞,都以陳維崧和朱彝尊分居第一二名;乾隆間姚階等《國朝詞雅》選清詞,則將朱彝尊和陳維崧倒了過來,但也分居第一二名。晚清的夏敬觀《蕙風詞話詮評》則指出:“清初詞當以陳其年、朱彝尊為冠?!保ㄌ乒玷熬帯对~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4585頁)
  102. “二○○九上?!ぶ袊~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詞學》編輯部主辦,2009,未刊稿。
  103. 李睿《論陳維崧詞在清代的接受》,載《中國韻文學刊》2012年第3期。
  104. 南京大學中文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編《全清詞·順康卷》,北京:中華書局,2002,第1139—1140頁。
  105. 《全清詞·順康卷》,第4259頁。
  106. 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6283—6284頁。
  107. 《全清詞·雍乾卷》,923頁。
  108. 石韞玉《花韻庵詩馀》,清嘉慶十年(1805)《獨學廬二稿》本。
  109. 沈初《陳檢討填詞圖序》,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陳淮刻《迦陵填詞圖》卷首。
  110. 關(guān)于填詞圖的研究,參看夏志穎《論“填詞圖”及其詞學史意義》,載《文學遺產(chǎn)》2009年第5期。又,毛文芳《長鬣飄蕭,云鬟窈窕:陳維崧〈迦陵填詞圖〉題詠》也有細致研究,文載毛氏《圖成行樂:明清文人畫像題詠析論》,臺北:學生書局,2008。
  111. 《全清詞·雍乾卷》,第3296—3297頁。
  112. 《全清詞·雍乾卷》,第6375頁。
  113. 《全清詞·雍乾卷》,第6610頁。
  114. 《全清詞·雍乾卷》,第7566頁。
  115. 見王偉勇《清代論詞絕句初編》,臺北:里仁書局,2010,第137—138頁。沈初生于雍正七年(1729),卒于嘉慶四年(1799),有詞收入《全清詞·雍乾卷》。按王偉勇所編《清代論詞絕句初編》是目前收錄清代論詞絕句較為齊全的書,共得133家,1067首,其中雍乾年間所作論及陳維崧者為9家,13首。
  116. 夏志穎《論“填詞圖”及其詞學史意義》。
  117. 由于有些作品的信息比較含糊,因此,精確的判斷并不容易,如吳鼒有《一萼紅·題友人填詞圖,時同客揚州》,這里所提到的填詞圖并無具體名稱,也不知這個友人姓甚名誰,這就很有可能和其他作品中提到的填詞圖是重復的,但由于無法確認,只能存疑。類似的情況并不止一處,綜合考慮,只能做出三十多種的判斷。吳詞見《全清詞·雍乾卷》,第7714頁。
  118. 如詹應甲《疏影·題白石填詞圖,為錢蘅儂作》,《賜綺堂集》卷二十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4冊,第610頁。按,詹應甲生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人,本來也可以將其編入《全清詞·雍乾卷》中,但考慮到他一直活到了道光年間,因此我們就沒有將其放入。此處將其視為乾隆時人來對待,亦無不可。
  119. 如趙懷玉《壺中天·歸佩珊女史雨窗填詞圖》,《全清詞·雍乾卷》,第6775頁。
  120. 《全清詞·雍乾卷》,第1515頁。
  121. 《全清詞·雍乾卷》,第4936頁。
  122. 如嚴迪昌先生認為史承謙重情的詞作,就是對陳維崧的繼承。見其《論史承謙及其〈小眠齋詞〉——兼說清詞流派之分野》,《嚴迪昌自選論文集》,北京:中國書店,2005,第238頁。
  123. 比如對嚴繩孫,厲鶚《論詞絕句十二首》之十一就評價道:“獨有藕漁工小令,不教賀老占江南。”《樊榭山房集》詩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514頁。
  124.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詞話叢編》,第3838頁。
  125. 《全清詞·雍乾卷》,第919—920頁。
  126. 《全清詞·順康卷》,第3905頁。
  127. 《全清詞·雍乾卷》,第1511頁。
  128. 陳宗石《跋湖海樓詞》,見陳維崧《湖海樓詞集》卷首,《四部備要》本。
  129. 蔣景祁序陳維崧詞云:“刻于《倚聲》者,過輒棄去,間有人誦其逸句,至噦嘔不欲聽。”見陳維崧《湖海樓詞集》卷首。
  130. 《詞話叢編》,第3844頁。
  131. 《全清詞·雍乾卷》,第8092頁。
  132. 《全清詞·順康卷》,第3946—3948頁。
  133. 《全清詞·雍乾卷》,第4935頁。
  134. 《全清詞·雍乾卷》,第4935頁。按此篇作品,不僅用韻模仿陳維崧,從陳維崧以此調(diào)此韻所寫的《五人之墓》來看,其詠史詞心也大略相似。陳詞云:“古碣穿云罅。記當年、黃門詔獄,群賢就鲊。激起金閶十萬戶,白棓霜戈激射。風雨驟、冷光高下??犊畢莾浩攘x,便提烹、談笑何曾怕。抉吾目,胥門掛。銅仙有淚如鉛瀉。悵千秋、唐陵漢隧,荒寒難畫。此處豐碑長屹立,苔繡墳前羊馬。敢輕易、霆轟電打。多少道傍卿與相,對屠沽、不愧誰人者。野香發(fā),暗狼籍?!薄度逶~·順康卷》,第4238頁。
  135. 《全清詞·雍乾卷》,第7286頁。
  136. 《全清詞·雍乾卷》,第7920頁。
  137. 參看拙作《清初詞壇的“詞史”意識》,見《清詞探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38. 《詞話叢編》,第1630頁。
  139. 分別見《詞話叢編》,第3529頁,第3567頁。
  140. 侯雅文《論清代“詞史”觀念的形成和發(fā)展》,載《編譯館館刊》第30卷,第1、2期合刊,臺北:編譯館,2001,第282頁,第299頁,第302頁。
  141. 見拙作《清初詞壇的“詞史”意識》,《清詞探微》,第169—170頁。
  142. 《全清詞·雍乾卷》,第343頁。
  143. 《全清詞·雍乾卷》,第8411—8412頁。
  144. 《全清詞·雍乾卷》,第4798頁。
  145. 陸震《沁園春·題修翁填詞小影》,《全清詞·順康卷》,第11592頁。
  146. 嚴迪昌《清詞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第377頁。
  147. 嚴迪昌《清詞史》,第391頁。
  148. 《全清詞·雍乾卷》,第7074頁。
  149. 《全清詞·雍乾卷》,第2112頁。
  150. 徐琪《玉可盫詞補》,清末張鴻辰鈔本。題旨說明見郭則沄《清詞玉屑》卷三,朱崇才編纂《詞話叢編續(xù)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2583頁。
  151. 《全清詞·雍乾卷》,第4907頁。
  152. 《全清詞·雍乾卷》,第6546—6547頁。
  153. 按,薛氏另有一部《梅里詞選》,規(guī)模較小,或為《梅里詞緒》的初本。
  154. 夏秉衡《清綺軒詞選發(fā)凡》:“詞始于唐而盛于宋,故唐宋諸公名作,雖習見者,不敢刪去。元明所見絕少,僅存一二。至我朝則人人握靈蛇之珠,家家抱荊山之璧,幾于美不勝收。故集中所登,與兩宋相埒?!薄肚寰_軒詞選》卷首,清乾隆刻本。
  155. 夏秉衡《清綺軒詞選發(fā)凡》,清乾隆刻本。
  156.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五,《詞話叢編》,第3888頁。
  157. 蔣重光《昭代詞選序》:“自吾家京少先生《瑤華集》后,甲子矣,其間雖有沈蕉音、夏谷香輩稍稍采掇,然無人大裒集之,法曲仙音,久恐零落?!薄墩汛~選》卷首,清刻本。
  158. 蔣重光《昭代詞選序》。
  159. 王昶《姚茝汀〈詞雅〉序》,《春融堂集》卷四十一,清嘉慶十二年(1807)塾南書舍刻本。
  160. 王昶《國朝詞綜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31冊,第1—2頁。按,《國朝詞綜》編定于嘉慶七年(1802),與本文所討論的雍乾詞壇在年代上有參差。但我們看王昶的序文,他編《國朝詞綜》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至“歸田后”逐漸完成,而他的“歸田”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因此,盡管《國朝詞綜》最終編定于嘉慶七年(1802),但王昶的選政活動卻主要在乾隆年間。
  161.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四,《詞話叢編》,第3378—3379頁。
  162. 陳維崧《浙西六家詞序》,《陳檢討四六》卷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30頁。
  163. 關(guān)于《樂府補題》的復出,朱彝尊《樂府補題序》有這樣的記述:“《樂府補題》一卷,常熟吳氏抄白本,休寧汪氏購之長興藏書家。予愛而亟錄之,攜至京師。宜興蔣景祁京少好倚聲為長短句,讀之賞激不已,遂鏤板以傳。”(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三十六,《四部叢刊初編》本)而蔣景祁和陳維崧的關(guān)系,見于其《迦陵先生外傳》:“先生為吾鄉(xiāng)名宿,景祁獲侍先生于里中十有馀載,及客燕臺,往還尤密?!保ㄥX儀吉《清代碑傳全集》,上海: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241頁)至于陳氏在推動《樂府補題》唱和中的作用,見于毛奇齡《雞園詞序》:“《花間》、《草堂》各不相掩,其后,迦陵陳君偏欲取南渡之后,元明以前,與竹垞朱君,作《樂府補遺》諸倡和,而詞體遂變?!保纨g《西河集》卷三十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521冊,第319—320頁)
  164. 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陳維崧《湖海樓詞集》卷首。
  165. 馬大勇《史承謙詞新釋集評》附錄三,北京:中國書店,2007,第430—431頁。
  166. 《全清詞·雍乾卷》,第2969頁。
  167. 見馬大勇《史承謙詞新釋集評》附錄三,第431頁。
  168. 見馬大勇《史承謙詞新釋集評》附錄三,第430頁。
  169. 陳廷焯《詞則》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70.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四,《詞話叢編》,第3855頁。按關(guān)于史承謙詞的浙西風調(diào),馬大勇《史承謙詞新釋集評》多有論說,可參看。
  171.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卷三,《詞話叢編》,第3528頁。
  172. 吳梅《詞學通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第122頁。按,吳梅之論,系出陳廷焯。陳廷焯針對后世揚朱抑陳的看法,曾經(jīng)指出:“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為巨擘。后人每好揚朱而抑陳,以為竹垞獨得南宋真脈。嗚呼,彼豈真知有南宋哉!”(《詞話叢編》,第3837頁)揣摩其語氣,陳廷焯似乎認為,并不是朱彝尊“獨得南宋真脈”,陳維崧也不遑多讓。陳廷焯曾與浙派關(guān)系密切,他的看法值得重視。
  173. 吳烺《杉亭詞》卷首,清乾隆刻本。
  174. 吳錫麒《有正味齋集駢體文》卷八,影印清嘉慶十三年(1808)刻《有正味齋全集》增修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68冊,第665頁。
  175. 郭麐《靈芬館詞話》卷一,《詞話叢編》,第1509頁。
  176.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三,《詞話叢編》,第2450頁。
  177. 其實,今人論及陳維崧詞,也已經(jīng)認識到其多元性,如嚴迪昌先生曾說:“《湖海樓詞》本具兩種風格?!币娖洹墩撌烦兄t及其〈小眠齋詞〉——兼說清詞流派之分野》,《嚴迪昌自選論文集》,北京:中國書店,2005,第238頁。當然,從陳維崧的實際創(chuàng)作看,或也并不限于兩種風格。
  178. 郭麐《夢綠庵詞序》,馮乾編?!肚逶~序跋匯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第604頁。
  179. 黃庭堅《山谷外集》卷六,劉尚榮校點《黃庭堅詩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第975頁。
  180. 陸游《劍南詩稿》卷六十五,《四部備要》本。
  181. 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6599頁。
  182. 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五十八《風土》,清道光十年(1830)錢塘汪氏振綺堂仿宋刻本。
  183. 朱彝尊的《雪獅兒》題為“錢葆馚舍人書詠貓詞索和,賦得三首”,見南京大學中文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編《全清詞·順康卷》,北京:中華書局,2002,第5340—5341頁;厲鶚《雪獅兒》小序,也說“華亭錢葆馚以此調(diào)詠貓,竹垞翁屬和,得三闋”,見《全清詞·雍乾卷》,第246頁。不過,《曝書亭詞拾遺》還有一首《雪獅兒》,題為“錢葆馚舍人書詠貓詞索和,賦得四首”,見《全清詞·順康卷》,第5375頁。不知是后來又補和一首,還是作品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姑錄于此備考。
  184. 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十一,朱崇才編纂《詞話叢編續(xù)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2855頁。
  185. 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十一,《詞話叢編續(xù)編》,第2855頁。
  186. 褚人獲《堅瓠集》八集卷一,《筆記小說大觀》第15冊,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第249頁。
  187. 參看拙作《清代詞學的建構(gòu)》第二章《詠物詞的傳承與開拓——以朱彝尊的詠物詞為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188. 由于《全清詞》編纂的實際情況,兩個時代的統(tǒng)計或有重疊處,比如《順康卷》中有吳焯《雪獅兒》四首,小序云:“竹垞先生賦貓詞二闋,吾友樊榭廣為三作,皆征事實,斐然可誦。爰仿其例,二家所有者不引焉。凡四首。”吳氏生于康熙十五年(1676),卒于雍正十一年(1733),和厲鶚有交集。這里,根據(jù)成書,將其算作了順康人。又,他說朱彝尊貓詞為二闋,實應為三闋;厲鶚三作,實為四作。吳詞見《全清詞·順康卷》,第11665—11668頁。
  189. 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十一,《詞話叢編續(xù)編》,第2855頁。
  190. 張介賓《景岳全書》卷四十八,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1994,第639頁。
  191. 陸耀《煙譜·好尚》,《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484頁。
  192. 如施閏章《矩齋雜記》有“煙害”,略謂:“南鄉(xiāng)孟氏家畜蜜,旁有種煙草者,蜜采其花,皆立死,蜜為之壞。以是知煙之為毒,不可向邇?!薄端膸烊珪婺繀矔ぷ硬俊返?49冊,第591頁。
  193. 如康熙皇帝曾“傳旨禁天下吸煙”,見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卷三“圣祖不喜吸煙”,北京:中華書局,1989,第73頁。乾隆也下達過禁煙令,大約推行了10年時間,但似乎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參看王宏斌《清代前期禁止煙草政策初探》,載《社會科學輯刊》2014年第2期。
  194. 方孝標《鈍齋詩選》卷十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05冊,第441—442頁。
  195. 從文學史的角度談煙草,劉耘華的《煙草與文學:清人筆下的“淡巴菰”》一文是較早者,載《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本文對劉文有所參考。
  196. 釋道世撰、周叔迦等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3,第61頁。
  197. 陳廷敬主編《康熙詞譜》,長沙:岳麓書社,2000,第717頁。
  198. 趙翼《甌北集》卷五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47冊,第179頁。
  199. 王初桐《貓乘小引》,《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9冊,第359頁。
  200. 《全清詞·順康卷》,第7590頁。
  201. 《全清詞·順康卷》,第5340頁。
  202. 《全清詞·雍乾卷》,第246頁。
  203. 參看程千帆師和我合寫的《“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論“白戰(zhàn)體”及杜、韓對它的先導作用》,載《中國社會科學》1987年第4期。
  204. 《全清詞·雍乾卷》,第1482頁。
  205. 《全清詞·雍乾卷》,第2161頁。
  206. 《全清詞·雍乾卷》,第6599—6601頁。
  207. 《全清詞·雍乾卷》,第260頁。
  208. 姚旅《露書》卷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第261頁。
  209. 張華《博物志》卷三,《四部備要》本。
  210.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247頁。
  211. 張介賓《景岳全書》卷四十九,第655頁。
  212. 沈穆《本草洞詮》卷九,中國文化研究會編纂《中國本草全書》第88卷,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第272頁。
  213. 陳琮《煙草譜》卷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427頁。
  214. 趙翼《甌北集》卷五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47冊,第179頁。
  215. 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8冊,第708頁。
  216. 程瑜《天香》小序,《全清詞·雍乾卷》,第6676頁。
  217. 《全清詞·雍乾卷》,第1371頁。
  218. 沈穆《本草洞詮》卷九,《中國本草全書》第88卷,第271頁。
  219. 《全清詞·雍乾卷》,第6035頁。
  220. 《全清詞·雍乾卷》,第6574頁。
  221. 《全清詞·雍乾卷》,第1055頁。
  222. 《全清詞·雍乾卷》,第2442頁。
  223. 全祖望撰厲鶚墓碣銘,厲鶚《樊榭山房集》附錄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739頁。
  224. 陳琮《煙草譜·題詞》,《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478頁。
  225. 王士禛《分甘馀話》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第30頁。
  226. 陳琮《煙草譜》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409頁。
  227. 朱昂《天香·煙草》,《全清詞·雍乾卷》,第1312頁。
  228. 程瑜《天香》詞序,《全清詞·雍乾卷》,第6676頁。
  229. 《全清詞·雍乾卷》,第1080頁。
  230. 俞平伯編著《唐宋詞選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第148頁。
  231. 在此前的若干文獻中,煙的一些類似的功能和效用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說明了人之所同,詞中的個人化體驗仍是存在的。
  232. 江之蘭《文房約》,轉(zhuǎn)引自陳琮《煙草譜》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433頁。
  233. 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37冊,第67頁。
  234. 金學詩《無所用心齋瑣語》,轉(zhuǎn)引自陳琮《煙草譜》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433頁。
  235. 轉(zhuǎn)引自陳琮《煙草譜》卷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7冊,第466頁。
  236. 厲鶚《天香》,《全清詞·雍乾卷》,第261頁。
  237. 朱昂《天香·煙草》,《全清詞·雍乾卷》,第1312頁。
  238. 陸烜《天香·美人食煙》,《全清詞·雍乾卷》,第3746頁。
  239. 尤侗《西堂小草》,《四庫禁毀書叢刊》第129冊,第435頁。
  240. 《全清詞·雍乾卷》,第1343頁。
  241. 關(guān)于清代詞壇對海外新事物的關(guān)注,我在《清詞研究的空間與視野》一文中有所涉及,文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
  242.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10冊,第289頁。
  243. 《全清詞·雍乾卷》,第2096頁。
  244. 據(jù)趙汝珍說:“雍正三年,意大利亞教化王伯納第多貢方物,其中以鼻煙為最多,從此鼻煙遂遍于東土。”如此,則鼻煙盛行,正是在雍乾之后,但當時詞壇或尚未來得及對此加以全面描寫。趙說見其所著《古玩指南續(xù)編》,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第206頁。
  245. [意]馬國賢(Matteo Ripa)著、李天綱譯《清廷十三年:馬國賢在華回憶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73頁。
  246. 朱彝尊《樂府補題序》,《曝書亭集》卷三十六,《四部叢刊初編》本。
  247. 此數(shù)字是門人蔡雯翻查《全清詞·順康卷》和《全清詞·順康卷補編》后得出的,見其《清代詠物詞專題研究》,南京大學2011年博士論文。
  248. 張宏生《清代詞學的建構(gòu)》,第35頁。
  249. 李集、李富孫《鶴征錄》卷一,《四庫未收書輯刊》二輯第23冊,第573頁。
  250. 厲鶚《論詞絕句十二首》之十,《樊榭山房集》詩集卷七,第513頁。
  251. 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匯編》,第630頁。
  252. 阮元《廣陵詩事》卷七,揚州:廣陵書社,2005,第103頁。如“韓江雅集”所記參加者,計有全祖望、厲鶚、胡期恒、唐建中、馬曰琯、馬曰璐、方士庶、王藻、方士、汪玉樞、陳章、閔華、陸鐘輝、趙昱、杭士俊、史肇鵬、張四科和程夢星等,堪稱一時之選。
  253. 《樊榭山房集》文集卷首,《樊榭山房集》,第703—704頁。
  254. 全祖望撰厲鶚墓碣銘,《樊榭山房集》附錄三,第1740頁。
  255. 王昶《沁園春》(檀箑生香),《全清詞·雍乾卷》,第1210頁。
  256. 轉(zhuǎn)引自李桂芹《〈擬樂府補題〉的詞學文獻價值》,載《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7期。
  257. 朱昂《沁園春·吸煙》自注,《全清詞·雍乾卷》,第1343頁。
  258. 分別見《全清詞·雍乾卷》,第910頁,第1080頁,第42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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