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像一個幽靈,但完全不是

清平詩選 作者:清平


輯一 像一個幽靈,但完全不是

偶然的花衣裳

在通往消失的路上,寂靜的走廊

一個從不低頭的人,他穿著花衣裳

他突然看見了它。

燈光幽暗,足音空響,不可能有別的事

被想到。不可能有別的言辭——

“一個人,一陣風(fēng),都將消失。”

可是,花衣裳,一件存在了很久的事物

就像一只亡命的兔子,它飛馳而過

其實(shí)仍在自己的家中,睡眼惺忪

懈怠,不抵抗,對死亡一無所知。

偶然的花衣裳,它也可能是玫瑰中最壞的一枝

徒有玫瑰的形象。愛花的人看見它,就像

房屋看見道路,亡靈看見愛情

但它出現(xiàn)了:先于這些事物的真實(shí)。

理想的虛假

我記不住那些人的姓名,他們的生命過于漫長。

命運(yùn)之葉落下一片兩片,令我想起

在雅典,一幕詩劇因?yàn)橐粋€人的死亡而推遲。

在無限的秋天中,這個事件曾被遺忘

又注定被隱約提起。

它是少數(shù)人夢境中異樣的熱情的源頭。

我猜想當(dāng)時的情景——失望的觀眾和大白于天下的

一名配角演員的死因,都在有限的場地上。

有一些流言蜚語,但還不足以寫入詩劇。

后來那些刻板的故事和謙恭的思想也不會將它們留意。

它們在世俗的尊嚴(yán)中消失了,而且不必感謝時代。

這個在歷史和藝術(shù)中都找不到痕跡的偶然事件

只在少數(shù)未來的夢境中出現(xiàn):像一個幽靈,但完全不是。

這才讓人感到驚奇。

而在東方,一位詩人寫道:相去數(shù)百年,風(fēng)期宛如昨。

他讓一首贊頌朋友的詩篇變得富于遺忘。

我能感到他對于相似之物的徹底迷戀

和一種遠(yuǎn)離夢境的理想的虛假。

通惠河

今天我來到這神奇的源頭

它更像一條河的結(jié)束,黑暗,平靜

覺察不到我的行走。

我的目光短暫地看見——的確,它被看見

冬天越來越深,一個早已抵達(dá)春天的人

過早地看見了它。

漫長的行動,也許并不艱難的行動

這僅僅是一部分:它們自己延長著

就像堅韌的蛛絲。

它們不可能縮回去,因此,不可能沒有獵物。

我轉(zhuǎn)身,就像被占據(jù)的道路轉(zhuǎn)身

離開那些不能自拔的占據(jù)者。

詩經(jīng)

因?yàn)槟甏眠h(yuǎn),我的死已不可深究。

但我曾是一首詩的主人。

時光流逝,我已記不得有過怎樣的生活

因?yàn)闀r光并未把我留住——仿佛只有一天

我就在主人的廚房里度過了一生。

我見過的老鼠多于今天的羊群。

或許它們還記得我:一個饒舌的廚子

送往迎來,仿佛后世的風(fēng)塵女子。

我的遺忘已消失在別的遺忘里。

我沒有記憶。

可我值得慶幸:歷史不曾從我這兒取走什么秘密。

那些簡短的話語(我不懂文字)

我好像說過一兩次

我不記得曾有人聽見。

如今我已無法將它們再重說一遍。

春天的書房

如今時過境遷,愛情的歌謠已難以聽見

在畢生的畏地,一片綠色之后

巨大的春天扶搖而來

窗外的樹長得高大、結(jié)實(shí),如我前世的愛人

時光流逝,她盛年的力量不可抗拒

她有必死的勇氣,也敢于殺人

我要等多久才能像愛人那樣

相隔一步之遙,目睹心愛的世界

撫摸手邊的一切,讓他們驚覺而惘然

經(jīng)過春天,我要打敗所有的書

我要干我熟悉的營生,讓紅色和綠色同歸于盡

讓他們邪惡,面對前世的深情問心無愧

小小的知情者

不同于幸福的女子,不同于災(zāi)難,你是

小小的知情者,不懼怕任何生活

就像我不怕你的關(guān)懷,就像花

開在枝上,但也不怕小小的遷徙

因此你是遠(yuǎn)游的女子,也是守家的女子

在紅塵的圍困中漸漸徹悟

那些虛假的困難,如同簡單的話語

忽然說出來,而它曾經(jīng)多么難以啟齒

在想象的幽谷中默誦著神秘

如今已音容渺茫,但也沒有悲傷

懷念也不是必需的一物,春天也可以不來

大雪中,秋樹下,你一樣懷有最初的感激

和最初的鋒芒,平原的鋒芒,它可以

馬不停蹄回到家鄉(xiāng),可以不殺人

而結(jié)束那些妄言與妄想,那些不健康

我想到這短短的一幕

一只杯子碎了。一個人已遠(yuǎn)去。

春天的故事到了夏天,也到了秋天。

時光已所剩不多。一年的收成帶來喜悅

就像一些欲說還休的話

感傷越過了它們。

在人們的畏懼中,冬天的足音已經(jīng)臨近

這禮貌的賓客也是最后的賓客

他的到來是覆水難收。

隱水歸于大地。一只杯子完好如初。

我想到這短短的一幕。

我也想到那些畏懼的人中

有一些天性快樂,有一些少年懵懂

有一些人心中有大片的錦繡山谷

百鳥鳴唱著,但只有百鳥鳴唱其中。

我想得更多的是一位老人

他也看到這短短的一幕,但他已不知短暫為何物

他也不知漫長為何物,不知將一棵樹比作一個人

是悲傷還是幸福。

在水上

一條魚度過晚年時光

它脫下心愛的衣裳和

皮,肉,骨頭

掛在水草上

一條魚把隨身攜帶的事物分給大家

變成一條更小的魚

屬于它自己

回憶,生活

我愛過美味的花生和充實(shí)的土豆。

我愛過一碗粥,愛那只盛粥的碗。

我愛過舊衣中較新的一件。

我愛過落雪天,老人們含笑走過。

我愛過夢中的小小庭院,門外一片敞地。

我愛過春天的一條狗,冬天時滿地爬著它的孩子。

十四歲時,我愛過一個盛裝的女人,

愛過那些卑瑣的故事和流言。

三十一年光陰流逝,我愛過的事物多于光陰,

多于憂傷和快樂,多于卑鄙。

當(dāng)愛欲潮水般涌來,我也曾愛過祖國的語言,

用它們寫作是幸運(yùn)的,用它們冥想有雙倍的幸運(yùn)。

在街市的燈光中我還短暫地愛過

那些一言不發(fā)的灰暗的神靈,

他們仿佛沉沙的折戟等待著磨洗,其實(shí)卻是

大地的流水、天空的行云,

我們身邊普通的芳鄰。

我把他們還給愛他們的人,我也把他們還給仇恨。

那么多無法隨身攜帶的事物,

我讓它們有一個好去處。

回憶和光陰,我也讓它們慢慢散開,

猶如歷史的迷霧消失在工地的迷霧中。

他們

他們的靈魂在轉(zhuǎn)移

他們的肉體在隱蔽

他們謊稱已死

他們終將離去

他們騎在幸福的刀背上

他們躲在死亡的懷抱里

那幸福的鋒芒難以傷害的

死亡也不能向他們攻擊

他們是一張純粹的皮

他們是塵埃無邊無際

他們面對兇器

就像天空面對著大地

他們在水底縱火

他們在火中沐浴

他們是不可能的往事中

唯一抵達(dá)未來的先驅(qū)

安定門落日(之一)

我朋友中的一個,如今他只有虛幻的落日

清涼的落日,停頓的落日

如今只有我聽見他行走的消息

落日映照下,人們川流不息

在這個黃昏,他們行走于北京

仿佛全然是虛幻,快樂而不可信

更多的情愛在生長,就像漸升的明月

在天空的黑板上畫出了車輪

耀眼的白光呵,沒有一點(diǎn)閃動

我在月光下飲水、食物,等待來日的朝陽

我也等待著,抵擋來日的雨雪

抵擋我朋友中的一個——他也將從天而降

獻(xiàn)給娟娟的十四行詩(選篇)

非洲原野上散漫的動物多么像一個過去的人

多慮而無慮,熱愛而不愛。

這就是植物的玫瑰。

這就是舊世界的美。

經(jīng)你之手,這一切摧毀。

大地卷了邊,原野翻了天。

一堂斑馬算術(shù)課掉落了黑板。

啊,你來了,越準(zhǔn)確的越多余。

我說的是,天下未變,生活已變。

一年的算計未變,一生的前途已變。

變與不變,我可以說更多。

但說什么能比得上你的無言?

“幸福給了你,難道還有其余?”

我浮想聯(lián)翩,用盡曲辭,只是為了將這句話掩蓋。

他們無法理解的不過是

一個市井兒的墮落。

他們未便分享的不過是

一只貓的老虎姿態(tài)。

你熱愛動物,不喜歡人類

擔(dān)當(dāng)了報端的假新聞。

我知道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

加上一個愛人,也不及你虛名的一半。

那么多財富,看起來全無所有。

你藏得淺,挖得深,仿佛是

一個瞞天過海的高手。

其實(shí)那不過是玫瑰發(fā)出了家具的聲音

草原發(fā)出了環(huán)佩的聲音

美發(fā)出了你的聲音。

秋風(fēng)吹盡了,秋雨落光了,秋天去了。

我變小了,像這顆星球。

一個人的陰謀帶走了大地

一個人的幸福帶來了小氣。

我一年年活到現(xiàn)在,見到了你,愛上了你。

我過去不是個守財奴,現(xiàn)在也不是

——唯愿你的仗義疏財倍加于我

使我一日財盡,流落街頭,得你救濟(jì)。

一塊不好吃的蛋糕,我端給你。

你一輩子啃它,到老了

為它脫光牙齒。

我吃的是另一塊,這多么不公平。

我的牙縫里塞滿你的宿命,這多么不公平:

誰的愛多,誰的心腸就硬。

一二九七年,我在客棧里醒來。

多么失望,沒有我不認(rèn)識的人。

自由那么多,品質(zhì)那么少。

一個時代只留下了一盞油燈。

這個夢讓我往下睡,睡得沉:

我一生的懷舊是被盯梢?

七百年前有一個浪蕩兒

想到了我,說出了我,“那個人”?

這聲音多辛酸,那個人不是

“什么人”。但這不要緊。

我可以一直睡到它沒了影。

多干凈,只有睡。

多干凈,只有你一人來

手舉鬧鐘,丁零零,丁零零。

短短一個月,雅寶路已變了樣。

短短一個月,我們的女兒已

吃光了鈣片,長出了新牙

說著更加匪夷所思的話。

短短一個月,那么多人在這里碰了壁

丟了魂,扔掉了幻想。

短短一個月,一鍋熱粥熄了火

見了底,轉(zhuǎn)移了肚腸。

短短一個月,我對你的愛又退了一大步。

而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男人的愛

又攀上了新高峰。

短短一個月,我的罪孽又加重——

美麗的贓物藏深了一米

無辜的姿態(tài)增添了七分。

我的目光掃過小事物、中事物,在大事物面前

深深低下頭。愛人,你已有些大。

這條街已有些大。

這個國家已有些大。

我多么不愿對你說這些話:

我對你的愛不是用健康,而是用疾病

不是用一匹在遼闊草原上奔馳的馬

而是用一只死得其所的蒼蠅。

“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這多么宿命。

這個人難道不曾化身千萬

閱盡了滄桑,懵懂了世情?

愛人啊,我們聯(lián)手做得比他好。

沒有一陣風(fēng)能吹涼所有的水

也就沒有一把刀能將這連體兒分開。

孔子

我的生命中只有兩件事,出生和滅亡。

我不曾唱過那支辱沒我的歌:

泰山就要倒了,房梁就要塌了,哲人就要死了。

我說過下面的話,舌頭老掉了牙:

因?yàn)榭諝庵袥]有仁愛,我要求仁愛。

因?yàn)榇蟮厣蠜]有忠誠,我要求忠誠。

因?yàn)槿诵闹袥]有懼怕,我要求懼怕。

因?yàn)槲医K將一死,所以我指鹿為馬。

多少人用我的頭腦思想

我的頭腦卻空空蕩蕩。

我的教育完全失敗。

我的學(xué)生只配做塾師。

而我的詩歌只剩下了偏旁。

我的名聲只剩下了羞恥。

我的滅亡只剩下了棺材。

我的棺材只剩下了木板。

但是,誰在魯國的鄉(xiāng)間小道上看到過我的身影?

誰享用過我親手腌制的臘肉?

誰,在一次私人談話中小偷般記下了

那些完全不屬于我的可怕的言辭?

我知曉大多數(shù)不可靠的事物。我懂得遺忘。

我寫出了它們:一兩個年齡。

寒冷的冬夜我偶然夢醒

聽到的只有一個聲音——

風(fēng)的呼嘯,風(fēng)的生長,風(fēng)的滅亡。

當(dāng)我聽到萬籟俱寂唯余風(fēng)的聲音

我的兒子便是姜子牙或伍子胥

虞舜或紂王,周公或仲尼。

我寫下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寫下了烏托邦——一個舊魂靈。

我命中注定也寫下了歷史:我的三千弟子

七十二種黑暗,七十二道鬼影。

1998年

風(fēng)中站立

多少年,我不能對此說一句話。

一個生命來到世上,如何能不在神秘的籠罩下?

一個人,假若他就是我

如何能不對另一個人的命運(yùn)感到驚慌?

當(dāng)我站立風(fēng)中,我不是獨(dú)自一人:

冬日的嚴(yán)寒已帶走這世上的許多生命。

他們曾是另一些人,另一些苦難,另一些偶然的降生。

如今他們什么也不是。

假若他們中的一個就是我,誰替我活在這世上?

誰接下這虛度的年華?

過去的都已過去,將來的再不會到來。

一位親人脫口叫出我的名字,答應(yīng)的卻是另一個聲音:

我如何能不感到神秘的驚慌?

如何能不用盡我的一生,將他懷疑?

而當(dāng)我獨(dú)自一人站立風(fēng)中

一場大雪從傍晚下到次日清晨

一些緘默不語的人匆匆走過積雪的大街

橫穿半個北京城,去尋找他們夢想的生活

我的生命便只剩下了感傷。

我從他們一掠而過的面容中認(rèn)出了

他們的母親和祖父,他們的新思想,舊靈魂。

我聽到飄雪的空中有一個聲音在高喊:

“誰在我們中間?誰是一個新人?”

我敞開大衣卻無法現(xiàn)身。

但我已想到遙遠(yuǎn)的巴爾干,一位塞爾維亞母親也曾這樣高喊:

“你們中有誰見到了我的兒子?”

在那個更為寒冷的地方,一個人完全不同于我

一座城市也完全不同于我居住的北京:

這里充滿回憶,而那兒唯有遺忘。

但我不會對此多說一句:死了的人如何能看到這世上的美景?

一名以色列士兵看見了拉賓?

一位街頭藝人看見了貴婦白皙的后頸?

一個阿根廷老人看見了夜幕又一次降臨?

“事物存在于遺忘中”?

假若一個羅馬人來到我們中間,而我已老眼昏花

我如何能相信別人的眼睛?

假若我曾夢見一個幽靈匆匆走過積雪的大街

橫穿半個北京城,去往他夢想的生活

我卻看見他空蕩蕩的辦公室只有

一輛自行車,一張北京人通行證

我如何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dāng)我獨(dú)自站立風(fēng)中,仿佛這世上沒有什么在誕生,在滅亡

仿佛我并非父母所養(yǎng)。

但我分明看見大雪飄飄,落滿了整個北京城

一輛卡車駛上了人行道——這世界的一角盡在眼前。

1998年

新生活

屋頂上,狗尾巴草溫柔地晃動。

八月的風(fēng)輕輕吹來,炎熱即將被帶走。

兩個頭發(fā)花白的河北老人緩步走過,

回頭看我的長發(fā),驚訝已不多。

他們對一個青年男子的不理解仿佛已

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時代的前進(jìn)中。

新世紀(jì)的第二個夏天即將過去,

這一條等待拆遷的小胡同就像是

人世間不易觸動的品德,龍的影子

突然呈現(xiàn)出迅捷的無知和美好,

在八月的風(fēng)中迎接著冬天的爐火。

但是,三年的變遷即將結(jié)束,

新生活在十五公里外的郊區(qū)

揮著巨大的絳紅色的手。

2000年

地上的風(fēng),地上的人類

來自地上的風(fēng),請向天上吹

來自地上的人類

也要在天上睡

一把大火燒過我

一把大火是骨頭

我是骨中的髓

還要更多的風(fēng)

吹動天上的水

還要更多的骨髓

養(yǎng)活天上的魚類

白發(fā)蒼蒼的風(fēng),白發(fā)蒼蒼的魚類啊

請你們一起追趕我

請不要放過

塵埃中最小的塵埃

特朗斯特羅姆詩歌朗誦會

多少年,它閉著嘴

牙齒像一排十二月的路燈。

塵土被雨點(diǎn)打濕,鳥糞一樣滾動;

被陽光曬干,掩埋了魚骨。

一個湖,在十公里以外。

遺忘,以及遺忘的快樂

從一個陌生的會議廳,傳向

容納它的,熟悉的公園。

是的,它是公園;污濁的回憶

曾在那些高尚的人們中間傳遞。

岸上,三三兩兩的人連成了一線。

低翔的鳥落下來,又更低地飛。

在濕地上,一種相反的力量吐著泡

在柳樹下集合、生長,決定著理想。

爛泥濺起來,一塊毛巾已臟,

那么臟,不像我暮年的嘔吐物,

那么多,不似我的往昔。

陽光收了回去,林中視野開闊。

一個大湖緊靠在擋住視線的

障礙物上。啊,那波光,不敢靠近。

慢慢地,人跡中有了獸蹄印,

秩序中有了討孩子歡心的混亂。

一棵柳樹終于退出了湖區(qū),那些

藏不住的,小昆蟲,紛紛告別了這個盛夏。

2000年

鄉(xiāng)村即景

一聲聲,魔鬼的青蛙

在稻田里,旅游者的足跡

被貧窮地毀壞。

烤玉米的香氣穿過一個中年人

出自悔恨的欣喜,

一陣風(fēng)吹來,吉普車的后窗

向著廣闊的陳舊敞開。

憑著對舊事物的隔膜和熱愛,

年輕的導(dǎo)游打開了

眾人的心扉,使他們成為

往昔的,錯誤的預(yù)言家。

鄉(xiāng)村美景在望,饑餓的浮云

在蔚藍(lán)的天空漸漸飄散,

方圓十里的酷熱被

突然涌來的秋天消融掉。

2002年1月26日

童年的素歌

從六歲起,寒冷在記憶里扎下根。

一晃十幾年,一樁不幸的婚姻和

一場不幸的革命,攜手埋下溫暖的種子。

如今發(fā)黃的回憶正是當(dāng)年

被錯誤估計的新式的棉鞋。

陽光照著暗棕色的電線桿,

作為獵物和作為美景的麻雀

在蔚藍(lán)的天空留下快樂的污點(diǎn)。

但是,快樂不全由遺忘帶來,

更奇妙的,對于往昔的憧憬

朝向我尚未出生的年代。

拖拉機(jī),草帽,金沙江的

挖泥船,這些美的魔法師

在一年之內(nèi)篡改了時代。

灰色、金黃色的華麗圖卷

猶如不朽的海倫引導(dǎo)著混亂的希臘,

向一個兒童指明了縱欲的方向。

在大地的遠(yuǎn)方,令人吃驚的

祖國的綠寶石閃著不應(yīng)有的光芒,

在風(fēng)暴的中心驅(qū)散了風(fēng)暴。

書籍崇拜結(jié)束了,又開始。

對于圖書館的普遍失望使我踏上

憑借小聰明的人生旅途。

從十歲到二十歲,記憶的寶庫

堆滿了蠱惑的廢金屬。

整整二十年,它們叮當(dāng)作響,

我平庸的雙手一再下降,

一種天大的責(zé)任突然將它們

從信仰的底部抬高了一寸。

現(xiàn)在,我的童年已經(jīng)過去。

人生四分之一的光陰已成為

和死亡一樣堅定的虛無。

回憶之風(fēng)吹來,滿地的落葉,

那些不屬于我的黃和綠

如今都寫著我僭越的姓氏。

蝙蝠

在黑夜的盡頭,

曙光隨著手表的指針來到屋外。

樹梢上已有小鳥惱人地叫,

不明是非的遲睡者

把喜悅和懊喪攪到了一起。

一個夢啊,根本不是。

半卷的窗簾下還有一些黑,

即將暴露的新生活

仍能用舊的靜默來裝飾。

大約一個小時后,

推土機(jī)的轟鳴在音樂廳響起,

不可信的鬼神在那里出現(xiàn)。

別的遠(yuǎn)方,一枝粗大的玫瑰,

許多人吊在它的枝上。

命運(yùn)降得很低了,

想象力微張著翅膀,

輕輕地,一再逞能地飛,

希望無愧于一個人的停頓。

一些不能容忍的廣大,

出現(xiàn)在綠葉初綻的小院里,

將要度過它們蜉蝣般的一生。

通往大街的胡同,

又將被截去三分之一,

明確的、局部的混亂,

像籠罩成吉思汗那樣,

把魔鬼的翅膀帶給一個普通人,

使他從庸碌上升到極樂。

窗外,汽車馳過十年前的柏油路,

一篇新文章被細(xì)細(xì)打磨。

偶爾回頭的行人臉上,

一些小人跳著羞愧的、快樂的舞蹈,

淡淡的陽光完全著了魔。

從昨夜流逝的歲月里,

往昔放棄了大部分權(quán)利,

新的一天即將帶走的溫暖的床榻

升起在蔚藍(lán)的天空。

2001年

漫長的夏季

我感到漫長的夏季

在暴戾的享樂中,

不停地推卸掉去年的責(zé)任。

一樣的酷熱在它的

粗俗的厭煩中長出了

不同以往的大片的濃蔭。

我有些恍惚,仿佛玫瑰

頃刻間遺忘了可敬的凋謝。

死亡未曾造就這遼闊的國土,

并使它知曉永生的可畏。

一個遲睡者可能已錯過

黎明的清風(fēng)和鳥啼,

他的夢想?yún)s不同于夢境:

無窮的變化就是不變。

夏日的晴空不是被恐懼

而是被熱愛混淆著,

星光下陰郁的燈光也一樣

無法為黑夜寫下新的一頁,

卻像灰塵覆蓋圖書館一角,

照亮了這個星球上公正的錯誤。

2002年4月15日

答友人

多少炊煙升起了又降下。

多少人去了就不再回來。

一個人活到三十歲,四十歲,

什么樣的苦難能使他飛身向前,

把忍受的一切再忍受一遍?

歲月大得沒有邊沿,

生活的火箭嗖嗖向前,

掠過的都掠過,附著的都附著,

這就是我們享樂的經(jīng)過?

這就是聽不出來自誰的

“命運(yùn)啊”的教科書?

我不這么看,也希望你不。

在這個并不寒冷的冬天,

寒冷隨時會來到我們身邊,

隨著一場大雪的到來,

我們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

太危險!

回憶潑下的臟水、蜜水,

沒有一滴不出自烏有的將來,

掃帚和笤帚,舊黑與新黑

猶若千年的對子等你去對。

對嗎?不對!

一對,你就對掉了午餐,

再對,你就對掉了

我們短暫生命中唯一長久的

帶著罪惡感的上元燈會。

2002年11月21日

進(jìn)行曲

早晨,一兩點(diǎn)星光照著麻繩,

塔樓輕輕晃,樹側(cè)身,

快樂的人將快樂推開,

看捆綁,松綁,

一霎時晨曦不再,

輪子多起來,

藍(lán)與黑坐上蹺蹺板,

前進(jìn)的一律退,

退到碼頭,車站,鄉(xiāng)政府,

掉過頭,再拐彎,

心頭一酸,腳下一溜煙,

跑過卷簾、花墻、宅基地,

啊,鐵皮變膠皮、牛皮,

家中妻兒紅臉皮!

2002年11月28日

南小街

又一次,我慢慢走過南小街,

馬路寬得像及第的狀元,

不到一年,破的舊的全飛了,

令我感到心虛:我還能在這兒久住嗎?

這美景一般的大馬路

仿佛應(yīng)該瞥見于旅途,

消逝在不能持久的記憶中,

但現(xiàn)在,它日日頂著我的腰,

把另外的往昔塞入我腦海,

回頭看,只有白得耀眼的欄桿,

哪里有骯臟的小餐館?

老街坊半年前遷往城外,

如今又回來,看開滿小黃菊的花壇,

仿佛扔過一回的舊螺絲,

圍著新機(jī)器轉(zhuǎn),卻不抱奢望,

我呢,心虛歸心虛,

幻想多少有一點(diǎn),

畢竟我天性執(zhí)拗的胳臂

擰不過繁華的大腿。

2002年12月1日—6日

雪后初晴

雪下了五天,終于停了。

新植的矮樹上,一圈圈草繩映著雪光。

氣溫下降了七八度,窗上結(jié)了冰花。

滿街的行人被打磨了一般,

腳下潤滑,額頭閃亮,

抱怨著寒冷,卻像贊美著寒冷。

平安夜匆匆過去,醒來即是圣誕節(jié),

親友的祝福從舊到新,不過一側(cè)身。

但一夜大風(fēng)畢竟吹走了

時代的新氣象,遺忘又回來。

轉(zhuǎn)瞬間,一切都熟悉了。

暖冬跌落塵埃,陽光坐上太師椅。

回憶則幽靈般雀躍著,

在兩者間挑起來年的是非。

2002年12月25日

哀歌,為老咪送行

十五個小時過去了,現(xiàn)在

十八歲半的老咪又長了一天。

在我左邊半公尺,它躺在

一個老式木抽屜里面,頭靠邊沿,

兩只耳朵狗一樣豎起。

下午四點(diǎn)以前,它一直側(cè)臥在我的床上,

一塊藍(lán)底白花的浴巾半墊半蓋,

因?yàn)閶轨o而令我落淚。

整整一天我都在哭。公車上,單位里,

都留下我不知羞恥的遲鈍身影。

到了晚上,我忽然想

既然不可能不悲傷,不如想想為何悲傷。

其實(shí)根本不用想:一切悲傷都來自回憶。

老咪患了乳腺癌,一年半前已是晚期;

而在貓的壽算中,它的年紀(jì)早一百開外。

盡管它無數(shù)次抓咬過

愛它的所有家庭成員,得到的愛卻從未減少。

在它生命的最后一星期,它每晚都與我愛人同眠。

作為貓,它全然是幸福地老死的。

明天,當(dāng)我將它暫葬在后院,

我的悲傷僅僅來自女兒的一句話:

以后只有一個地方能見到它了,在夢里。

2003年4月1日晚 極度悲傷后

東華路一帶

仿佛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

可以停下來,看這逝去的

突然掉頭的美景。

這些外鄉(xiāng)人……怎么可能

不為我上演華麗的過場,

勾鉤子,做姿態(tài),投下影子。

呵,我怎么可能四十歲

仍是如此步履匆匆,

往東華門趕,去約會,

而又強(qiáng)烈地在腦海中停下來。

不可能,又一個少年代替了我

把駐足的經(jīng)驗(yàn)完全荒廢。

但的確荒廢了……大部分,

不久前,是因?yàn)槊Γ?/p>

幾年前,是因?yàn)閷铝⒌拿赖倪z忘。

啊,人生幾乎在一瞬間改變。

逝去的又回來,怎能不

為它停下匆匆的腳步?

把貧苦的,不美的

需要戰(zhàn)爭,譴責(zé)戰(zhàn)爭的世界拋諸腦后?

在兒童劇院門前的敞地上,一剎那

快樂的,深呼吸的魔鬼遠(yuǎn)去了。

我?guī)缀醪辉聛怼?/p>

我知道,不是我的堅定,而是我的動搖;

我害怕逝去的又將逝去。

2002年5月25日—6月16日

自家鄉(xiāng)返京

從較遠(yuǎn)的家鄉(xiāng)回到北京,

望見我的胡同,我的家,

一對戀人輕笑著走過,

消失在即將完工的南小街工地,

我想停下來想一想,

十天來所見的黑暗,

是否能抵消這眼前的景象?

天氣格外涼爽,使思想不連貫,

腳步仿佛上了弦,

轉(zhuǎn)眼就到了家門口,

呵,這又一次歸來尚未開始,

我就將它收進(jìn)了回憶,

幾天后列車載我南下,

哐當(dāng)聲中黎明的江南,

帶給我另一些陳舊的感想,

而在北上的歸途中,

我的腦海可能一片混亂,

在更遠(yuǎn)些的歲月,

我的生活是否完全由

提前到來的往昔構(gòu)成?

2002年8月12日

秋夜

一夜大風(fēng),早上出門

滿院子都是綠色的落葉,

不像是冬天。

十一月了,秋天仿佛已過去了一年,

許多事已不能用舊眼光來看。

但回憶不同,只是跟著老祖宗:

“心之官則思”即便錯了,

也要用“吾日三省吾身”來更正。

上溯一個月,秋意正濃,

郊游的人蜜蜂一樣

在一個又一個林子間快樂地嗡嗡,

傳遞著節(jié)儉的輪回說。

樸素的,有趣的,自由的臣服,

就這樣和他們的新生活相連,

并對有幸進(jìn)入他們靈魂的

少數(shù)不尋常的時間做鬼臉,

吐舌頭,達(dá)成“啊”的一聲妥協(xié)。

2002年11月10日

美麗——給娟娟

你說的美不是你的美。

你后退,虛無卻前進(jìn)。

今冬的Only 難道不是

去年的華衣?

它是領(lǐng)頭羊,但它身后

不一定有我們腦海中的群眾。

這就是白云在人間,

那樣高,又那么近。

鳥兒則不同啊,

它的混亂一錘定音。

來自羽毛的榮耀可能在

一個人清晨的懊喪中找到。

我想說,在你有力的反對中

美是不同的,也是不變的。

2002年11月14日

寫給瑪利亞·兒玉的十行詩

懷著不潔念頭提及你美麗姓氏的人中

有幾個驚恐的柏拉圖。

令人尊敬的豪爾赫已找到他的乳名。

他的混亂和準(zhǔn)確仍然混亂和準(zhǔn)確。

在你白皙、微涼的手掌上

羊皮手卷鼯鼠一樣鋪開,

期待著輕輕一躍。

一個影子的到來使你遺失了

對一切影子的判斷力。

在東方,這意味著復(fù)仇的生活。

2004年4月6日

五月

即將到來的日子仿佛有距離,

可以被縮短、填補(bǔ)、建造羊圈。

空氣中沒有鉛和鐵。

柳枝在等待一個瞬間,

獻(xiàn)出額頭、腰椎、完美的角度。

生活小心地退一步,把未知交出。

一九六五年的畢業(yè)生把青春

放回一九五五年的國際狂歡節(jié)。

椰子樹上有眼淚滴下,

落在一天之內(nèi)趕到的旅游者肩上。

他來自安陽或西安,見慣了鐵錘。

呵,波濤,高過了夢中的山峰。

在四月的彈簧上,

火箭穿過了羊的腹腔。

2005年4月30日

天性詩

你的星座、血質(zhì),都大于你的選擇。

你不能說別的話,像李白推卸掉掩蓋的責(zé)任。

糟糕并不壞,而生活質(zhì)量下降,有十萬人為你承擔(dān)。

開頭,你不明白,結(jié)局就搗糨糊。但糨糊何嘗不在古代?

地球就這樣。仿佛只有一滴水,按著蒸發(fā)生長。

時間長,沒有思想能合拍,只能歌唱、演講、把女人比作花。

一和二,二和三,就那樣爬山。

你看見圣賢了嗎?還有小偷的光環(huán),也在不遠(yuǎn)處閃。

倘若想,諷喻、對比、人民的斗爭,都不是。

有多少理想披著命運(yùn)的外衣?

看看皺褶吧,你的衣袖、你的地質(zhì)。

書桌上有兩三道溝縫,你去看,就像戰(zhàn)俘的游覽,寧靜

 得沒有下一刻。

2008年11月12日

空氣中有萬物

那么小,不夠生活來消滅。

時光流逝呵流逝,天與地

嚼爛了一千遍,仍帶魚刺。

當(dāng)你遙望鄉(xiāng)野、城堡、我

的失戀,一條盲道已高速。

差不多是遺忘保全了歷史。

差不多是近視創(chuàng)造了電子。

但肌肉、血管、愛和骷髏

看到的事物,只有一只手。

它抓住,車輪大小的銷魂、

噩夢大小的哀痛;它抓住

眼前的仇恨、身后的鬧鐘。

云彩下,它抓住一次落空

給胸懷世界的兒童,讓他

看清楚——空氣中有萬物。

2009年2月10日

為海子第二十個忌日寫下的幾行詩

在人群中,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你。

你來了,你走了,像羅馬誕生了另一個羅馬。

二十年前,你打開了一個世界,并親手將它關(guān)閉。

然而它至今仍是一座花園,有不絕的游人

和像崇拜自己一樣崇拜你的,未來的創(chuàng)造者。

愛他們吧?,F(xiàn)在你有了愛他們的能力。

現(xiàn)在,你無須坐在太陽上,就能獲取最美的火焰。

2009年3月26日

我寫我不寫

我寫綠化綠到黑,遠(yuǎn)望更不像

救命的洪水。但不寫反對荒蕪之詩。

我寫游泳池、股票池、村主任家的

不銹鋼洗手池,但不寫化糞池。

我寫嬰兒無德,少年有愧,八九十歲后

回憶即傳說。但不寫成長的煩惱詩。

我寫青春隨風(fēng)逝,革命靠牙齒,玄妙的

道德經(jīng)迷戀登徒子。但不寫兩小兒辯日。

我寫植物詩,動物詩,萬物之詩

但不寫滄海一粟渺茫詩。

我寫一切詩但不寫

你們命薄如紙。

2009年5月23日—6月23日

神秘詩

你將萬物的關(guān)節(jié)捏成一個孤零零的島嶼。

你是不可知的,就像天鵝的恐懼來自螞蟻。

我看到一萬年和十萬年只有幾分鐘行程;

你和你的祖國,也短于一夜的叢林。

是什么使你將人生遺忘?

是什么,使你在曾祖父的回憶中化作鳥鳴?

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實(shí)曾得眷寵。

功勞簿上,你僅獲一縷氫彈的愁緒。

但愛情重疊而必須。

哀莫大于心死的一幕將迎來人民的歡聚。

你知道,未來的秘密就在于

從愛人彌留的耳垂上,拔除一枚永生的魚刺。

2009年7月12日

秋色中

落葉多了,滿城見情侶,

遍地是童年的惋惜。

墻角下,美到讓人咳嗽的

腳踏車的影子,把我?guī)Щ匾痪牌呷甑奶K州。

我寫過那么爛的文字,愛過那樣的祖國,

如今,連羞恥也不能回去摸一摸。

我記得昔日的某個時刻,

站在人民商場的樓頂平臺上,

看到美麗的秋色,低于我突然想飛的恐懼。

如今,恐懼已帶不回一絲幻覺。

2009年10月22日

重游南小街

早點(diǎn)鋪換了人,油條已陌生。

我知道這是艾雅法拉火山

在此燃起陳舊的火焰。

親愛的娟娟,地球已進(jìn)入新的活躍期,

我們將在不斷的驚呼中度過余生。

但刺鼻的臭雞蛋不是末日,

蜷縮地圖一角的瓦礫上

也沒有十分光輝的仇恨。

陰郁的春日蠱惑我

踏著市井的感傷回到這里,

說明新思想并不能帶來新的人生。

和某些人相似,我總能看到未來的波濤

從太平洋涌向紅星胡同十四號的廢墟,

而今天,它或許將從二道溝一帶

撤回“偕老同穴”的,蔚藍(lán)的故居。

2010年4月24日

十一月

十一月,厭煩了吧。落葉要你寫不愿寫的爛詩。

白銀要你喜歡黃金。胃病要你把它當(dāng)王子。

朋友說,此人像異耳狐,妖里妖氣的不在乎進(jìn)化。

東家短西家長的老板娘,品德不比甲骨文差。

我在紅星胡同,二道溝,碧水柳蔭下度著

十一月的某一天幸福。親人皆嘆惋:此人,累得像個屁。

陽光下,依然有人說無限。

轎車?yán)锾匠觯瑤滋旌蠡蛟S蜷縮于永恒的,高質(zhì)量腦瓜。

十一月的身材仍舊適合,易經(jīng)的輕便算計,也像它一樣

凡事多繞幾個彎,把未來當(dāng)過去。

鳥糞也不討人嫌了。慢一點(diǎn)有驚喜。但在十一月的棋盤上

弈著黃金殘局的人民,只有快一點(diǎn),才能與君王見高低。

2010年11月5日

北京即景

我眼花,看到掉下的未曾掉下。

東四環(huán)一角,朗逸在未來拒絕我

從第三個出口離開恍惚。

賣弄是應(yīng)該的。一輛紅色榮威吐著白沫,

示意我對這座城市做出反批評,

但他沒有這個能力。

我只能對暮色中的車燈說,你們美。

有勁的植物的影子,也想給我煎荷包蛋。

那么快就消失,那么快就重現(xiàn),仍舊趕不上

庸人自擾的思想。

滿桌攤開的雜物中,它像節(jié)能燈那樣誘人而不能服眾。

哈,我拿它來比喻幾秒鐘一掠而過的天空,

完全無視綠化帶昂貴的兩翼,

綠化帶下半米的暗土中,無所不在的小精靈,是否快樂?

重要的,最重要的快樂,北京也在它面前退卻。

半小時內(nèi),我的腰會晤我從未謀面的腦子,

都奢望,獲取天邊的清晰輪廓。

多么有意義。但不能往下引申出我的人生。

多么精密的少。但不能在綠化帶兩翼間穿針引線,

縫紉那些關(guān)鍵的缺口。不,我不會說

“缺口即出口”,因?yàn)樗骄咴姼璧钠狻?/p>

2011年1月31日

有時

想到你,你是他的存在,花不為你開,生活在甜蜜的

椅子下方的縫隙,廣闊的糾結(jié)捧出痰盂,讓你準(zhǔn)確地低下頭,

不為生活,也不為世界,短暫而驚人地蒙昧。

三套世界觀,沒有一套踐約,租賃的誠意仿佛不在微白的

拳頭中,彩色的掌紋笑對地圖,那是去年夏天,

不能更改的已經(jīng)更改,像抓耳撓腮的貓,比喻不了饞。

貪食魚吃掉的,二道溝邊還有余芳,不為蒙昧的涼爽,穿

過橋洞下

厚薄均勻的水蒸氣,世界告慰著生活,一樣的復(fù)調(diào),

一樣的骯臟,不需要登上舞臺,云中君就紛紛而來下。

2011年5月30日

無盡

飯盒停下來,給三個人看,雪山上也有階級,

沙漠里也有雀斑。屈原停下來,美國人說停偏了

幾十米遠(yuǎn),但不要緊,密西西比本來就不叫密西西比。

晚餐也要隨著節(jié)奏,到一百年后去哺育夜鶯,在一扇

動物學(xué)的落地窗上映照革命。它身后的午餐去往糜爛,

身前的早餐不清楚命運(yùn),是否愿意帶給它一個破碎的家庭。

土豆繞著廣場,希望繞著鍋臺,不只為宇宙而流汗。

年年開的油菜花,年年想著玫瑰和茉莉,那是她越過田野

無盡的陽光看到的,誘人的陰影中,無盡之凋謝。

2011年6月5日凌晨

偶感

吊兒郎當(dāng)?shù)囊簧钦渭业囊簧?/p>

暴雨的一生是右手,摸著汗?jié)竦暮竽X門,越高越膽怯。

此刻沒有一生,桌子在納悶時間的流逝為什么

有一生,沒一生,鄰居仍舊用咳嗽開燈。

電梯到房門的一生,猶豫用不用

換個懂行的,喜歡數(shù)學(xué)和文學(xué)的少年的手,攔一輛車

載到電視臺直播間,說聲抱歉,就是此地

曾將沃土當(dāng)垃圾,掩護(hù)我,來錯了人世,用對了修辭。

2011年7月23日

短暫停留

晚九點(diǎn),二道溝的波光要我

停下來抽支煙,護(hù)欄上坐一坐:

“雖然是工地的燈光,但很像

月光給你這人生的一刻?!?/p>

我猶豫,好像坐下了但可能

加快了腳步——幾分鐘內(nèi)起了霧,

使我看不清這地球的一角有個人

是否放棄了片刻的享受。

河道拐彎不遠(yuǎn)處,停滿了汽車。

它們白天是不美的,令我皺眉嘆氣,

無辜地承擔(dān)我越來越感到的人類的不堪。

但此刻,它們安靜的暗影美到骨子里,美到

將我迅速趕回比美更重要的家里。

2011年9月27日

無端詩——獻(xiàn)給母親

風(fēng)姿馱著奶奶,暗影針穿過青邊碗,三粒米

呢喃乖囡,別跑題到泥地,唱首詩擦黑,變宇宙的粗煙囪

為細(xì),冒出來,兩條辮子的媽媽,美麗怕有喜。

2011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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