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偶然的花衣裳

清平詩選 作者:清平


輯一 像一個幽靈,但完全不是

偶然的花衣裳

在通往消失的路上,寂靜的走廊

一個從不低頭的人,他穿著花衣裳

他突然看見了它。

燈光幽暗,足音空響,不可能有別的事

被想到。不可能有別的言辭——

“一個人,一陣風(fēng),都將消失?!?/p>

可是,花衣裳,一件存在了很久的事物

就像一只亡命的兔子,它飛馳而過

其實仍在自己的家中,睡眼惺忪

懈怠,不抵抗,對死亡一無所知。

偶然的花衣裳,它也可能是玫瑰中最壞的一枝

徒有玫瑰的形象。愛花的人看見它,就像

房屋看見道路,亡靈看見愛情

但它出現(xiàn)了:先于這些事物的真實。

理想的虛假

我記不住那些人的姓名,他們的生命過于漫長。

命運之葉落下一片兩片,令我想起

在雅典,一幕詩劇因為一個人的死亡而推遲。

在無限的秋天中,這個事件曾被遺忘

又注定被隱約提起。

它是少數(shù)人夢境中異樣的熱情的源頭。

我猜想當(dāng)時的情景——失望的觀眾和大白于天下的

一名配角演員的死因,都在有限的場地上。

有一些流言蜚語,但還不足以寫入詩劇。

后來那些刻板的故事和謙恭的思想也不會將它們留意。

它們在世俗的尊嚴中消失了,而且不必感謝時代。

這個在歷史和藝術(shù)中都找不到痕跡的偶然事件

只在少數(shù)未來的夢境中出現(xiàn):像一個幽靈,但完全不是。

這才讓人感到驚奇。

而在東方,一位詩人寫道:相去數(shù)百年,風(fēng)期宛如昨。

他讓一首贊頌朋友的詩篇變得富于遺忘。

我能感到他對于相似之物的徹底迷戀

和一種遠離夢境的理想的虛假。

通惠河

今天我來到這神奇的源頭

它更像一條河的結(jié)束,黑暗,平靜

覺察不到我的行走。

我的目光短暫地看見——的確,它被看見

冬天越來越深,一個早已抵達春天的人

過早地看見了它。

漫長的行動,也許并不艱難的行動

這僅僅是一部分:它們自己延長著

就像堅韌的蛛絲。

它們不可能縮回去,因此,不可能沒有獵物。

我轉(zhuǎn)身,就像被占據(jù)的道路轉(zhuǎn)身

離開那些不能自拔的占據(jù)者。

詩經(jīng)

因為年代久遠,我的死已不可深究。

但我曾是一首詩的主人。

時光流逝,我已記不得有過怎樣的生活

因為時光并未把我留住——仿佛只有一天

我就在主人的廚房里度過了一生。

我見過的老鼠多于今天的羊群。

或許它們還記得我:一個饒舌的廚子

送往迎來,仿佛后世的風(fēng)塵女子。

我的遺忘已消失在別的遺忘里。

我沒有記憶。

可我值得慶幸:歷史不曾從我這兒取走什么秘密。

那些簡短的話語(我不懂文字)

我好像說過一兩次

我不記得曾有人聽見。

如今我已無法將它們再重說一遍。

春天的書房

如今時過境遷,愛情的歌謠已難以聽見

在畢生的畏地,一片綠色之后

巨大的春天扶搖而來

窗外的樹長得高大、結(jié)實,如我前世的愛人

時光流逝,她盛年的力量不可抗拒

她有必死的勇氣,也敢于殺人

我要等多久才能像愛人那樣

相隔一步之遙,目睹心愛的世界

撫摸手邊的一切,讓他們驚覺而惘然

經(jīng)過春天,我要打敗所有的書

我要干我熟悉的營生,讓紅色和綠色同歸于盡

讓他們邪惡,面對前世的深情問心無愧

小小的知情者

不同于幸福的女子,不同于災(zāi)難,你是

小小的知情者,不懼怕任何生活

就像我不怕你的關(guān)懷,就像花

開在枝上,但也不怕小小的遷徙

因此你是遠游的女子,也是守家的女子

在紅塵的圍困中漸漸徹悟

那些虛假的困難,如同簡單的話語

忽然說出來,而它曾經(jīng)多么難以啟齒

在想象的幽谷中默誦著神秘

如今已音容渺茫,但也沒有悲傷

懷念也不是必需的一物,春天也可以不來

大雪中,秋樹下,你一樣懷有最初的感激

和最初的鋒芒,平原的鋒芒,它可以

馬不停蹄回到家鄉(xiāng),可以不殺人

而結(jié)束那些妄言與妄想,那些不健康

我想到這短短的一幕

一只杯子碎了。一個人已遠去。

春天的故事到了夏天,也到了秋天。

時光已所剩不多。一年的收成帶來喜悅

就像一些欲說還休的話

感傷越過了它們。

在人們的畏懼中,冬天的足音已經(jīng)臨近

這禮貌的賓客也是最后的賓客

他的到來是覆水難收。

隱水歸于大地。一只杯子完好如初。

我想到這短短的一幕。

我也想到那些畏懼的人中

有一些天性快樂,有一些少年懵懂

有一些人心中有大片的錦繡山谷

百鳥鳴唱著,但只有百鳥鳴唱其中。

我想得更多的是一位老人

他也看到這短短的一幕,但他已不知短暫為何物

他也不知漫長為何物,不知將一棵樹比作一個人

是悲傷還是幸福。

在水上

一條魚度過晚年時光

它脫下心愛的衣裳和

皮,肉,骨頭

掛在水草上

一條魚把隨身攜帶的事物分給大家

變成一條更小的魚

屬于它自己

回憶,生活

我愛過美味的花生和充實的土豆。

我愛過一碗粥,愛那只盛粥的碗。

我愛過舊衣中較新的一件。

我愛過落雪天,老人們含笑走過。

我愛過夢中的小小庭院,門外一片敞地。

我愛過春天的一條狗,冬天時滿地爬著它的孩子。

十四歲時,我愛過一個盛裝的女人,

愛過那些卑瑣的故事和流言。

三十一年光陰流逝,我愛過的事物多于光陰,

多于憂傷和快樂,多于卑鄙。

當(dāng)愛欲潮水般涌來,我也曾愛過祖國的語言,

用它們寫作是幸運的,用它們冥想有雙倍的幸運。

在街市的燈光中我還短暫地愛過

那些一言不發(fā)的灰暗的神靈,

他們仿佛沉沙的折戟等待著磨洗,其實卻是

大地的流水、天空的行云,

我們身邊普通的芳鄰。

我把他們還給愛他們的人,我也把他們還給仇恨。

那么多無法隨身攜帶的事物,

我讓它們有一個好去處。

回憶和光陰,我也讓它們慢慢散開,

猶如歷史的迷霧消失在工地的迷霧中。

他們

他們的靈魂在轉(zhuǎn)移

他們的肉體在隱蔽

他們謊稱已死

他們終將離去

他們騎在幸福的刀背上

他們躲在死亡的懷抱里

那幸福的鋒芒難以傷害的

死亡也不能向他們攻擊

他們是一張純粹的皮

他們是塵埃無邊無際

他們面對兇器

就像天空面對著大地

他們在水底縱火

他們在火中沐浴

他們是不可能的往事中

唯一抵達未來的先驅(qū)

安定門落日(之一)

我朋友中的一個,如今他只有虛幻的落日

清涼的落日,停頓的落日

如今只有我聽見他行走的消息

落日映照下,人們川流不息

在這個黃昏,他們行走于北京

仿佛全然是虛幻,快樂而不可信

更多的情愛在生長,就像漸升的明月

在天空的黑板上畫出了車輪

耀眼的白光呵,沒有一點閃動

我在月光下飲水、食物,等待來日的朝陽

我也等待著,抵擋來日的雨雪

抵擋我朋友中的一個——他也將從天而降

獻給娟娟的十四行詩(選篇)

非洲原野上散漫的動物多么像一個過去的人

多慮而無慮,熱愛而不愛。

這就是植物的玫瑰。

這就是舊世界的美。

經(jīng)你之手,這一切摧毀。

大地卷了邊,原野翻了天。

一堂斑馬算術(shù)課掉落了黑板。

啊,你來了,越準(zhǔn)確的越多余。

我說的是,天下未變,生活已變。

一年的算計未變,一生的前途已變。

變與不變,我可以說更多。

但說什么能比得上你的無言?

“幸福給了你,難道還有其余?”

我浮想聯(lián)翩,用盡曲辭,只是為了將這句話掩蓋。

他們無法理解的不過是

一個市井兒的墮落。

他們未便分享的不過是

一只貓的老虎姿態(tài)。

你熱愛動物,不喜歡人類

擔(dān)當(dāng)了報端的假新聞。

我知道這遠遠不夠:

加上一個愛人,也不及你虛名的一半。

那么多財富,看起來全無所有。

你藏得淺,挖得深,仿佛是

一個瞞天過海的高手。

其實那不過是玫瑰發(fā)出了家具的聲音

草原發(fā)出了環(huán)佩的聲音

美發(fā)出了你的聲音。

秋風(fēng)吹盡了,秋雨落光了,秋天去了。

我變小了,像這顆星球。

一個人的陰謀帶走了大地

一個人的幸福帶來了小氣。

我一年年活到現(xiàn)在,見到了你,愛上了你。

我過去不是個守財奴,現(xiàn)在也不是

——唯愿你的仗義疏財倍加于我

使我一日財盡,流落街頭,得你救濟。

一塊不好吃的蛋糕,我端給你。

你一輩子啃它,到老了

為它脫光牙齒。

我吃的是另一塊,這多么不公平。

我的牙縫里塞滿你的宿命,這多么不公平:

誰的愛多,誰的心腸就硬。

一二九七年,我在客棧里醒來。

多么失望,沒有我不認識的人。

自由那么多,品質(zhì)那么少。

一個時代只留下了一盞油燈。

這個夢讓我往下睡,睡得沉:

我一生的懷舊是被盯梢?

七百年前有一個浪蕩兒

想到了我,說出了我,“那個人”?

這聲音多辛酸,那個人不是

“什么人”。但這不要緊。

我可以一直睡到它沒了影。

多干凈,只有睡。

多干凈,只有你一人來

手舉鬧鐘,丁零零,丁零零。

短短一個月,雅寶路已變了樣。

短短一個月,我們的女兒已

吃光了鈣片,長出了新牙

說著更加匪夷所思的話。

短短一個月,那么多人在這里碰了壁

丟了魂,扔掉了幻想。

短短一個月,一鍋熱粥熄了火

見了底,轉(zhuǎn)移了肚腸。

短短一個月,我對你的愛又退了一大步。

而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男人的愛

又攀上了新高峰。

短短一個月,我的罪孽又加重——

美麗的贓物藏深了一米

無辜的姿態(tài)增添了七分。

我的目光掃過小事物、中事物,在大事物面前

深深低下頭。愛人,你已有些大。

這條街已有些大。

這個國家已有些大。

我多么不愿對你說這些話:

我對你的愛不是用健康,而是用疾病

不是用一匹在遼闊草原上奔馳的馬

而是用一只死得其所的蒼蠅。

“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這多么宿命。

這個人難道不曾化身千萬

閱盡了滄桑,懵懂了世情?

愛人啊,我們聯(lián)手做得比他好。

沒有一陣風(fēng)能吹涼所有的水

也就沒有一把刀能將這連體兒分開。

孔子

我的生命中只有兩件事,出生和滅亡。

我不曾唱過那支辱沒我的歌:

泰山就要倒了,房梁就要塌了,哲人就要死了。

我說過下面的話,舌頭老掉了牙:

因為空氣中沒有仁愛,我要求仁愛。

因為大地上沒有忠誠,我要求忠誠。

因為人心中沒有懼怕,我要求懼怕。

因為我終將一死,所以我指鹿為馬。

多少人用我的頭腦思想

我的頭腦卻空空蕩蕩。

我的教育完全失敗。

我的學(xué)生只配做塾師。

而我的詩歌只剩下了偏旁。

我的名聲只剩下了羞恥。

我的滅亡只剩下了棺材。

我的棺材只剩下了木板。

但是,誰在魯國的鄉(xiāng)間小道上看到過我的身影?

誰享用過我親手腌制的臘肉?

誰,在一次私人談話中小偷般記下了

那些完全不屬于我的可怕的言辭?

我知曉大多數(shù)不可靠的事物。我懂得遺忘。

我寫出了它們:一兩個年齡。

寒冷的冬夜我偶然夢醒

聽到的只有一個聲音——

風(fēng)的呼嘯,風(fēng)的生長,風(fēng)的滅亡。

當(dāng)我聽到萬籟俱寂唯余風(fēng)的聲音

我的兒子便是姜子牙或伍子胥

虞舜或紂王,周公或仲尼。

我寫下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寫下了烏托邦——一個舊魂靈。

我命中注定也寫下了歷史:我的三千弟子

七十二種黑暗,七十二道鬼影。

1998年

風(fēng)中站立

多少年,我不能對此說一句話。

一個生命來到世上,如何能不在神秘的籠罩下?

一個人,假若他就是我

如何能不對另一個人的命運感到驚慌?

當(dāng)我站立風(fēng)中,我不是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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