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齊梁樂府詩繁榮的音樂和文學背景
樂府詩作為古代音樂文學,其創(chuàng)作、形態(tài)、流傳、影響等皆與音樂有較密切的關系,入樂歌辭和擬歌辭更是如此。影響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音樂因素,既包括具體的曲調(diào),也包括總體的音樂環(huán)境。另外,一個時代的審美趣味、文學風尚也會對樂府詩產(chǎn)生一定影響。特別對于那些曲調(diào)失傳的舊曲創(chuàng)作更是如此。在舊曲調(diào)失傳的情況下,后人的模擬之作,只能通過曲調(diào)本事、題名、歌辭等把握其音樂特點,在這個過程中,樂府創(chuàng)作的文學性可能會得到加強,表現(xiàn)為文學風尚的影響或創(chuàng)作個性的滲透。因此,分析齊梁樂府詩繁榮局面的成因,應同時考慮音樂和文學的雙重背景。
第一節(jié) 齊梁時代的音樂消費與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
對齊梁樂府詩繁榮的音樂背景的考察,可從歌舞文化的盛行、音樂消費主體和音樂消費方式幾方面展開。
一 齊梁歌舞文化的盛行
齊梁時代,民間歌舞文化與宮廷歌舞文化皆呈現(xiàn)出高漲、繁榮之勢。
宋齊之際的音樂家王僧虔于宋順帝昇明二年上表朝廷,批評當時的音樂風尚,當時距宋齊禪代只有一年。王僧虔所言,實際上可視為宋末齊初的音樂狀況。據(jù)《宋書·樂志》記載,王僧虔上表曰:“……自頃家競新哇,人尚謠俗,務在噍危,不顧律紀,流宕無涯,未知所極,排斥典正,崇長煩淫?!市笾疲帐⒂阝芾铮L味之韻,獨盡于衣冠。”[1]這段記載同時見于《南齊書·王僧虔列傳》。
王僧虔所言“新哇”“謠俗”,皆指晉宋以來興起的吳聲、西曲等流行新聲。由于吳聲、西曲基本屬于相思、情愛之作,哀婉纏綿,故被王僧虔視為“喧丑之制”。吳聲、西曲的流行,上自衣冠貴族之家,下至閭里民間。朝野上下莫不沉浸于俗樂之中。
又據(jù)《南齊書·良政列傳》記載:“永明之世,十許年中,百姓無雞鳴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聲舞節(jié),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蓋以百數(shù)。”[2]“永明”是齊武帝蕭賾的年號?!坝烂鳌惫彩荒?,這是南朝歷史上較為安定的時期。永明年間,南北之間沒有發(fā)生大的戰(zhàn)爭,據(jù)《南齊書》記載,只在永明十一年三月發(fā)生“虜侵邊”之事。齊武帝在位期間,多有賑恤、勸農(nóng)之舉,如永明三年詔曰:“氓俗凋弊,于茲永久,雖年谷時登,而歉乏比室。凡單丁之身及煢獨而秩養(yǎng)養(yǎng)孤者,并蠲今年田租?!?sup>[3]邊境無擾,休養(yǎng)生息之舉,加之齊武帝本人力倡節(jié)儉之風,因此,永明年間社會安定,社會財富得以集聚,經(jīng)濟有所發(fā)展。在這一社會背景下,永明年間,歌舞文化盛行于都邑之中。
梁代上層社會欣賞歌舞的風尚反映在當時的詩歌作品中。梁代文人以詠伎、詠舞為內(nèi)容的作品較多。如蕭綱有《賦樂府得大垂手》《詠舞》《林下伎》《聽夜伎》《小垂手》《春夜看伎》等。從詩題來看,歌舞表演的場景具有日?;奶攸c,這說明歌舞藝術在上層社會較為普遍,已成為日常娛樂的主要方式。詩歌中對“大垂手”“小垂手”這類舞蹈動作的細膩描摹,說明蕭綱對流行歌舞藝術的熟悉和較高的藝術欣賞才能。
梁代文人的這類作品尚有庾信《奉和詠舞》、徐陵《奉和詠舞》、蕭紀《同蕭長史看伎》、鄧鏗《奉和夜聽妓聲》、庾肩吾《詠舞曲應令詩》等,這些作品多屬應令、奉和之作,顯然產(chǎn)生于宮廷或上層社會宴會中。
梁代上層社會流行的歌舞藝術主要是吳聲和西曲。蕭綱《詠舞》詩曰:“可憐初二八,逐節(jié)似飛鴻……上客何須起,啼烏曲未終”[4],庾肩吾《詠舞詩》曰:“飛鳧袖始拂,啼烏曲未終。聊因斷續(xù)唱,試托往還風”。[5]歌舞者皆為二八妙齡女子,她們踏著音樂節(jié)拍,身姿輕盈迅捷如飛鴻,表演的正是流行西曲《烏夜啼》?!稙跻固洹废鄠鳛閯⒘x慶所制?!稑犯娂肥珍洘o名氏歌辭八首,為五言四句體式。梁代蕭綱、庾信創(chuàng)作有七言體歌辭《烏夜啼》。體式的變化與舞曲音樂節(jié)奏和舞蹈節(jié)拍的變化有關,這支舞曲可能經(jīng)過了音樂上的改編。另有《烏棲曲》,《樂府詩集》將之列于《烏夜啼》之后,而且蕭綱所作《烏棲曲》也為七言體,從曲題名和歌辭體式來看,二者之間可能存在一定的音樂淵源關系。
吳聲、西曲曲調(diào)名已經(jīng)成為一種音樂意象,被梁代文人反復表現(xiàn)在詩歌中?!稑犯娂贰半s曲歌辭”收錄《金樂歌》一曲,梁元帝辭曰:“啼烏怨別偶,曙鳥憶誰家。石闕題書字,金燈飄落花。東方曉星沒,西山晚日斜??e衫回廣袖,團扇掩輕紗。暫借青驄馬,來送黃牛車”[6],房篆辭曰:“前溪流碧水,后渚映青天。登臺臨寶鏡,開窗對綺錢。玉顏光粉色,羅袖拂金鈿。春風散輕蝶,明月映新蓮。摘花競時侶,催柏及芳年?!?sup>[7]歌辭中涉及《烏夜啼》《團扇郎》《青驄馬》《前溪歌》等西曲題名。此外,庾肩吾《詠舞曲應令詩》曰:“歌聲臨畫閣,舞袖出芳林。石城定若遠,前溪應幾深”[8],涉及舞曲《石城樂》《前溪歌》。
在南朝的帝王皇室中,蕭氏父子的生活享受是較有節(jié)制的。這和他們接受儒家思想有關,也和他們的崇佛之舉有一定關系?!读簳の涞郾炯o》記載梁武帝:“五十外便斷房室。后宮職司貴妃以下,六宮袆褕三翟之外,皆衣不曳地,傍無錦綺。不飲酒,不聽音聲,非宗廟祭祀、大會饗宴及諸法事,未嘗作樂?!?sup>[9]所謂“不聽音聲”“未嘗作樂”應該是指梁武帝生活的后期。事實上,天監(jiān)年間,梁武帝曾與宮中樂人改制吳聲、新制西曲,對流行新聲的喜好一方面是梁武帝多方面藝術興趣的表現(xiàn)之一,另一方面也是他進行的宮廷音樂文化建設的內(nèi)容之一。蕭氏父子對歌舞的喜好更多出自對藝術的嗜好,他們在歌舞、弈棋、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投注大量精力精雕細琢,推陳出新,這種對藝術創(chuàng)新的熱情,推動了梁代文學藝術的總體繁榮。
二 齊梁音樂消費風尚的形成
齊梁時代歌舞文化的繁榮、音樂消費風尚的形成與地域文化傳統(tǒng)、音樂發(fā)展階段以及社會風氣皆有一定關系。
南朝是我國音樂史上新聲俗樂鼎沸、音樂消費空前興盛的歷史時期?!白詴x遷江左,下逮隋、唐,德澤浸微,風化不競,去圣逾遠,繁音日滋。艷曲興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哀淫靡曼之辭,迭作并起,流而忘反,以至陵夷。原其所由,蓋不能制雅樂以相變,大抵多溺于鄭、衛(wèi),由是新聲熾而雅音廢矣。”[10]郭茂倩將俗樂的繁盛歸結(jié)為朝廷缺乏正確的音樂導向。今人蕭滌非從地理、政治、風尚、思想、制度幾方面討論了南朝新聲發(fā)達的原因。[11]劉懷榮集中考察土地制度、商業(yè)貿(mào)易等經(jīng)濟因素對南朝社會歌舞藝術市場形成的推動作用。[12]筆者認為,對齊梁音樂消費環(huán)境的形成應強調(diào)兩點:一是社會的奢侈風氣,二是音樂的實際發(fā)展狀況。
《南齊書·高帝本紀》這樣記載宋末齊初的奢侈風氣:
大明、泰始以來,相承奢侈,百姓成俗。太祖輔政,罷御府,省二尚方諸飾玩。至是又上表禁民間華偽雜物:不得以金銀為箔,馬乘具不得金銀度,不得織成繡裙,道路不得著錦履,不得用紅色為幡蓋衣服,不得剪彩帛為雜花……皆須墨敕,凡十七條。[13]
所列十七條體現(xiàn)在民間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尤能說明民間追新逐異、過度消費之風浸淫日久,以成積習。蕭衍于齊末輔政時發(fā)布詔令曰:
……上慢下暴,淫侈競馳。國命朝權,盡移近習。販官鬻爵,賄貨公行。并甲第康衢,漸臺廣室?!廾褚蛑?,浸以成俗。驕艷競爽,夸麗相高。至乃市井之家,貂狐在御;工商之子,緹繡是襲。[14]
認為齊末奢靡之風的形成起自政治混亂、上層昏悖,影響至一般市民和工商業(yè)者競相追求生活享受,上行下效,遂成風氣。整個社會的奢侈風氣是包括音樂消費在內(nèi)的各種生活享受得以滋生的溫床,齊梁音樂消費的高漲并非單一的社會現(xiàn)象,而是和滲透在生活各個方面的消費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然而,音樂消費畢竟不同于普通的日常消費,作為獨立的藝術門類,音樂消費環(huán)境的生成是在音樂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實現(xiàn)的。東晉南朝是中國音樂發(fā)展的新時期,傳統(tǒng)的中原舊曲在永嘉之亂中遭到破壞,日漸衰落,與此同時,以吳聲、西曲為代表的清商新聲逐漸成為新的主流音樂。中原舊曲與南方新聲的遞變是音樂自身發(fā)展的結(jié)果,是整個音樂變遷史中的一個階段。
吳聲、西曲是歷史悠久的南方民歌在新的歷史條件和新的音樂需求下數(shù)量增加、藝術上提升的產(chǎn)物。三國時吳地就已流行一種五言四句的短小歌謠,孫皓入晉后于宴席中即興演唱的《爾汝歌》即是。這種短小歌謠一直流行在南方民間。關于吳聲的音樂淵源,前輩學者和當今學人的論述各有側(cè)重。丘瓊蓀認為清商的歌曲是相和歌,是為清商曲之北派;吳聲西曲也是清商曲,是在江南繁衍出來的新品種,是清商的別支,可稱之為南派。[15]王運熙認為清商新聲與相和舊曲在節(jié)解、樂器方面具有密切聯(lián)系,清商新聲于聲調(diào)上接受了相和舊曲的規(guī)模,承襲的部分較多;于歌辭上大抵采擷或模擬江南的民歌,則幾乎純是創(chuàng)新的部分。[16]這種觀點強調(diào)了吳聲在聲制方面與相和舊曲的一脈相承。但這里存在一些問題,比如樂器的類同是否可以作為判定音樂淵源關系的重要依據(jù)。舉一個例子,唐代十部伎中的《西涼伎》,雖然《隋書·樂志》認為其所用樂器非華夏舊器,得出《西涼樂》本《龜茲樂》的結(jié)論,但實質(zhì)上,《西涼樂》接近漢樂。王昆吾對此考證頗詳,他認為:“判斷一種音樂的性質(zhì),與其根據(jù)它的樂器品種,不如根據(jù)它所憑依的文化傳統(tǒng)來得可靠。”[17]這對于研究吳聲的音樂淵源是一種有益的啟發(fā)。
另外一種觀點則強調(diào)了南方本土音樂文化對吳聲的影響,如楊蔭瀏指出:“在《清商樂》中間,雖然也包含著一部分舊有的北方民間音樂,但其主要組成部分則已是大量的南方民間音樂了。”[18]劉懷榮的觀點與之接近:“清商新聲實際上是殘缺不全的相和舊曲與南方民間音樂相融合,又配以南方情歌而產(chǎn)生的一種新歌曲?!?sup>[19]這種觀點突出了南方民間音樂在吳聲產(chǎn)生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筆者傾向于后一種觀點,但對將聲調(diào)和歌辭截然分開的做法不予認同,這一做法不一定符合一首樂曲的實際產(chǎn)生情況,特別是對那些從謠歌基礎上發(fā)展演變而來的樂曲,很難說采集歌辭的同時會無視其樂調(diào)。
吳聲與相和舊曲各有不同的發(fā)展軌道,前人對這個問題認識得很清楚。郭茂倩《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序中述及清樂之變遷,晉朝播遷,其音分散,“及宋武定關中,因而入南,不復存于內(nèi)地。自時已后,南朝文物號為最盛。民謠國俗,亦世有新聲”。[20]顯然,這里所言“民謠國俗,亦世有新聲”,是指自三國以來從未斷絕的南方音樂傳統(tǒng),它與東晉以后遭到破壞、被視為歷史遺存的中原相和舊曲,即南朝人所言之“清商曲”并不屬于同一個音樂系統(tǒng)。雖然會有交融和相互影響,但各自獨立的發(fā)展軌道是較為清楚的。任半塘說:“《樂府詩集》謂東晉以后,下及梁、陳,咸都建業(yè),吳聲歌曲遂起于此,此吳聲根底端在民間之證?!?sup>[21]
從歷史上看,一個清楚的事實是,南方民間在孫吳時代就存在一種五言四句的特殊體式,除《爾汝歌》外,《宋書·五行志》尚記載如下兩則:
孫皓初,童謠云:“寧飲建業(yè)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yè)死,不止武昌居?!别みw都武昌,民溯流供給,咸怨毒焉。[22]
孫皓天紀中,童謠曰:“阿童復阿童,銜刀游渡江。不畏岸上虎,但畏水中龍。”晉武帝聞之,加王濬龍驤將軍。即征吳,江西眾軍無過者,而王濬先定秣陵。[23]
當吳聲西曲在晉宋發(fā)展的時候,這類民謠依然不斷產(chǎn)生,多數(shù)記載于《宋書》《南齊書》《晉書》《隋書》的《五行志》中。這說明,這種不同于相和曲的短小之歌確實有其深厚的歷史傳統(tǒng)。南方民謠除五言四句體式外,五言二句也較常見。五言二句體式較之長篇的相和舊曲自然與吳聲、西曲更為接近??傊瑲v史悠久的五言四句、五言二句南方民謠正是吳聲最直接的音樂源頭,這些歌謠在晉宋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和音樂環(huán)境下,在獲得新的發(fā)展契機后逐漸流入上層,通過“被之管弦”的方式發(fā)展為藝術歌曲。郭茂倩將“吳聲”的興起時間定于永嘉渡江之后是符合事實的。
《宋書·樂志》記載:“吳哥雜曲,并出江東,晉、宋以來,稍有增廣?!泊酥T曲(按:指吳聲曲調(diào)《子夜》《阿子》《歡聞》等),始皆徒哥,既而被之弦管。”[24]吳聲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徒歌、樂歌兩個階段?!氨恢芟摇辈粌H僅是指配入樂器,更可能是曲體規(guī)范、曲式定型的過程?!氨恢芟摇币馕吨窀柽M入宮廷和上層社會,并經(jīng)過專業(yè)藝人的加工得以在藝術上有較大提升。吳聲在東晉時雖已為上層社會所熟悉,但并未被接納?!稌x書·王恭傳》記載:“道子嘗集朝士,置酒于東府,尚書令謝石因醉為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藩王之第,而肆淫聲,欲令群下何所取則!’”[25]王恭對謝石作為朝廷重臣,在公開場合歌唱民間俗樂的做法進行批評,反映了當時文人士大夫階層中存在的否定新聲的態(tài)度。
吳聲的重要曲調(diào)雖然大部分出現(xiàn)于東晉,但吳聲真正被上層社會接受并進入宮廷是在劉宋時代。這與劉宋皇族的出身、宮廷的文化導向有密切關系。劉裕出身寒微,《宋書·武帝紀》記其“家貧,有大志,不治廉隅”,[26]又曰“初高祖家貧,嘗負刁逵社錢三萬,經(jīng)時無以還”。[27]劉裕因軍功起家,直至位高權重,晉帝被迫禪位,建立劉宋王朝后,依然保持著平民化的作風?!端螘の涞郾炯o》記其:“性尤簡易,常著連齒木屐,好出神虎門逍遙,左右從者不過十余人。時徐羨之住西州,嘗幸羨之,便步出西掖門,羽儀絡驛追隨,已出西明門矣。諸子旦問起居,入閣脫公服,止著裙帽,如家人之禮?!?sup>[28]劉宋宮廷對“俗”文化充滿興趣?!端螘ど俚奂o》記載宋少帝于華林園為列肆,親自酤賣。[29]《宋書·后廢帝紀》記載后廢帝劉昱“凡諸鄙事,過目則能,鍛煉金銀,裁衣作帽,莫不精絕”。[30]劉宋帝王的行為事實上造成一種趨“俗”的宮廷文化導向。世俗化的吳聲流行于宮廷,正是此種文化導向的自然結(jié)果。劉宋政權起用了一批出身寒素但有實際能力的文臣武將,晉人那種脫略形骸、超脫世俗、情趣高雅的風度在這批新貴身上漸漸淡化。如果說晉人在琴樂中安頓心靈,體驗寧靜,那么,劉宋上層貴族則更喜好沉溺于世俗化樂歌帶來的耳目之娛??傊?,劉宋趨“俗”的文化氛圍推動了吳聲的流行。
至劉宋明帝時,后起的西曲《襄陽樂》《壽陽樂》《西烏夜飛》已被列入樂官,確立了宮廷俗樂的地位,并且,宋少帝和宋孝武帝還親自仿作過《丁督護歌》《前溪歌》。吳聲、西曲進入宮廷,并作為宮廷俗樂曲目,說明俗樂新聲已經(jīng)得到宮廷的認可。從民間徒歌到“被之管弦”“列于樂官”,新聲的藝術性得以提升,影響力、接受范圍逐漸增強和擴大,發(fā)展至齊梁時代,伴隨吳聲、西曲的成熟,俗樂新聲的消費風尚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已經(jīng)形成。
三 齊梁音樂消費主體和消費情境
齊梁音樂消費的主體是市民階層和上層貴族,由于不同的音樂消費能力和審美追求,產(chǎn)生了不同的消費情境和消費特點。
(一)民間音樂消費主體和情境
南朝音樂消費的主流樣式吳聲、西曲都曾經(jīng)歷了民間徒歌的發(fā)展時期,街陌閭里是新聲俗樂生長、繁衍、流行的主要環(huán)境,前面所引王僧虔所言,“家競新哇,人尚謠俗”,“喧丑之制,日盛于廛里”[31],反映了民間新聲流行的廣泛程度。市民階層是俗樂新聲消費的主體之一。
民間音樂消費具有形式自由、集體娛樂的特點,部分西曲創(chuàng)調(diào)本事以及歌辭較為清楚地反映了這一特點?!杜f唐書·音樂志》記載西曲《石城樂》本事云:“《石城》,宋臧質(zhì)所作也。石城在竟陵,質(zhì)嘗為竟陵郡,于城上眺矚,見群少年歌謠通暢,因作此曲,歌云‘生長石城下,開門對城樓。城中美年少,出入見依投’?!?sup>[32]《古今樂錄》記載《襄陽樂》本事云:“《襄陽樂》者,宋隨王誕之所作也。誕始為襄陽郡,元嘉二十六年仍為雍州刺史,夜聞諸女歌謠,因而作之,所以歌和中有‘襄陽來夜樂’之語也。”[33]兩首曲調(diào)本事中描寫的群少年歌舞之景以及“諸女”夜中歌唱的情景,應該與竟陵郡、襄陽郡一帶的民間習俗有關。這種進入日常生活層面的歌唱活動,作為民間音樂消費方式,具有不拘時間和場地、多人參與、自娛自樂的特點。
西曲本事記載及歌辭中多次出現(xiàn)的“少年”,是作為市民階層音樂消費主體的代表形象而出現(xiàn)的。西曲《翳樂》歌辭云:“人言揚州樂,揚州信自樂??偨侵T少年,歌舞自相逐?!?sup>[34]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發(fā)為兩結(jié),形狀如角,故稱“總角”?!案栉枳韵嘀稹保鑼懥嗣耖g歌舞表演自由活潑,富于生活化的氣息。一般認為民間歌舞活動形式、風格質(zhì)樸?!端螘分尽房偨Y(jié)吳聲曲調(diào)的產(chǎn)生過程,曰“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使人認為民間歌唱屬于沒有樂器伴奏的徒歌形式。事實上,西曲歌辭中出現(xiàn)了幾種伴奏樂器,可見“徒歌”并非民間新聲的統(tǒng)一方式。西曲《共戲樂》歌辭曰:“時泰民康人物盛,腰鼓鈴柈各相競”,西曲《楊盼兒》歌辭曰“七寶珠絡鼓,教郎拍復拍”,在這兩首歌辭中,出現(xiàn)了腰鼓、鈴兩種樂器,以及舞蹈道具“柈”。民間歌謠進入宮廷是其藝術形式上規(guī)范和提升的重要階段,然而,在民間歌謠孕育以及民間音樂消費的長期過程中,民間歌謠自身的形式也在不斷豐富和成熟。
上述歌辭中出現(xiàn)的“少年”群體,顯然是民間非專業(yè)的歌舞愛好者和表演者,他們所進行的自娛自樂式的歌舞活動一般不具備商業(yè)性質(zhì)。與此同時,民間也出現(xiàn)了專業(yè)的歌舞藝人,可能專門從事音樂表演以換取生存之資。這些專業(yè)藝人多為女性,她們的出現(xiàn)伴隨著南方城市的發(fā)展和商業(yè)活動的繁榮。西曲《共戲樂》歌辭曰:“問君可憐六萌車,迎取窈窕西曲娘”,這里的“西曲娘”當是專唱西曲的女性藝人?!杜f唐書·音樂志》記載西曲《莫愁樂》本事曰:“《莫愁樂》,出于《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謠,《石城樂》和中復有‘莫愁’聲,故歌云:‘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sup>[35]居住在石城西面的這位善歌謠的女子,因她所擅長演唱的《石城樂》的和聲為“莫愁”,人們干脆就直接稱她為“莫愁”。用“艇子”催送“莫愁”,與用“車”迎取“西曲娘”一樣,可能是因為她們較有名氣,需專門邀請。顯然,這種歌舞活動和音樂消費帶有明顯的商業(yè)性質(zhì)。
“西曲娘”和“莫愁”這種稱謂本身,已經(jīng)能夠反映出她們的藝人身份。民間尚有少數(shù)名氣更大的歌者,其姓名能夠流傳于后世?!稑犯娂分小短K小小歌》題解曰:
一曰《錢塘蘇小小歌》?!稑犯畯V題》曰:“蘇小小,錢塘名倡也,蓋南齊時人。西陵在錢塘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36]
這些有名或無名的女性歌者憑借歌舞才能獲得人們的喜愛,她們提供了更為精致的藝術消費品。專業(yè)藝人的服務對象可能是上層貴族,但也不排除都市中的富庶之家,或一般的市民階層。
在新聲消費的市民階層中,有一個特殊的群體,即蕭子顯在《宋略》中指出的“鴻商富賈”,他們往往“舞女成群”,對俗樂新聲的需求和消費十分突出。商人群體在社會上的影響與南朝商業(yè)的繁榮有直接關系。經(jīng)商貿(mào)易所能帶來的利潤引起了官吏的興趣。南朝時,法律禁止藩王、官吏參與商業(yè)逐利,如宋前廢帝即位后就下詔藩王貨貿(mào),一皆禁斷。但這些人往往會派遣門生、婢仆出面代理,以繞開禁令,如張暢遣門生荀僧寶下都貨貿(mào)等。為此,宋孝武帝也曾考慮下詔禁止“貴戚競利,興貨廛市”的行為,但在謝莊的質(zhì)疑下,最終不了了之。[37]商業(yè)意識和商業(yè)文化甚至浸染至宮廷。[38]宋少帝曾“于華林園為列肆,親自酤賣”[39],宋后廢帝則對一些手工業(yè)制作活動充滿興趣。[40]齊郁林王對商人生活不勝羨慕:“動見拘執(zhí),不如市邊屠酤富兒百倍?!?sup>[41]齊東昏侯“又于苑中立店肆,模大市,日游市中,雜所貨物,與宮人閹豎共為裨販。以潘妃為市令,自為市吏錄事,將斗者就潘妃罰之?!珠_渠立埭,躬自引船,埭上設店,坐而屠肉”。[42]宋齊時代的商業(yè)意識以及帝王對商業(yè)活動的青睞,雖然更可能是出自娛樂的心態(tài),但依然直接影響了宮廷中對反映商人生活的一部分新聲的喜好。
吳聲、西曲的發(fā)源地,包括建業(yè),長江中游的荊州、郢州,以及漢水流域的樊、鄧一帶,這些也正是商業(yè)活動興盛的地方,因此,“在吳聲、西曲(特別是西曲)中間,描寫商旅生涯的歌謠,占了很大的分量”。[43]這些歌謠中,有一部分可能是熟悉商旅生活的商人所作,這些人經(jīng)商所獲利潤,保證了他們制作精美舞樂的物質(zhì)條件。商人是民間俗樂新聲的制作者之一,也是重要的新聲消費者。吳聲、西曲主要為愛情歌謠,而缺乏漢樂府中反映豐富社會現(xiàn)實的樂章,自然也與商人的審美趣味、與南朝商業(yè)文化的影響有關。
(二)上層社會音樂消費主體和情境
上層社會,包括宮廷,是齊梁時代音樂消費的又一主體。這一消費主體具有一定的音樂藝術修養(yǎng),并且對音樂消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齊代帝王、皇族、文人愛好音樂、擅長音樂者頗多。齊高帝、齊武帝、齊明帝對音樂的喜好見諸史書記載:
帝(齊高帝)幸樂游宴集,謂儉曰:“卿好音樂,孰與朕同?”儉曰:“沐浴唐風,事兼比屋,亦既在齊,不知肉味?!钡鄯Q善。[44]
彥回(褚彥回)善彈琵琶,齊武帝在東宮宴集,賜以金鏤柄銀柱琵琶。[45]
仲雄善彈琴,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庫,上(齊明帝)敕五日一給仲雄。仲雄在御前鼓琴,作《懊儂曲》,歌曰:“常嘆負情儂,郎今果行許。”又曰:“君行不凈心,那得惡人題?!钡塾吕?。[46]
可見,在齊代宮廷宴會或帝王的日常生活中,欣賞音樂和歌曲是一種主要的娛樂方式。
齊代皇室中愛好音樂者亦多,見諸《南齊書》《南史》的記載如下:
映善騎射,解聲律……(蕭映,齊高帝第三子)[47]
竟陵王子良聞僧祐善彈琴,于座取琴進之,不肯從命。[48]
《永平樂歌》者,竟陵王子良與諸文士造奏之。人為十曲。道人釋寶月辭頗美,上常被之管弦,而不列于樂官也。[49]
江夏王鋒字宣穎,高帝第十二子也?!们贂w亦天性。嘗覲武帝,賜以寶裝琴,仍于御前鼓之,大見賞。[50]
齊高帝諸子蕭子良、蕭映、蕭鋒皆喜好音樂。蕭子良尤為突出,他親自組織當時著名文士制作新曲進呈朝廷,雖沒有被列于樂官,但實際上成為宮廷音樂的重要曲目,其意義在于彌補了齊代宮廷音樂的不足。
齊代精通音樂之士除上述文獻中提到的褚彥回、王仲雄、王僧祐、釋寶月外,尚有柳世隆、柳惲、蕭惠基等人,見諸《南齊書》《梁書》等記載:
世隆少立功名,晚專以談義自業(yè)。善彈琴,世稱柳公雙璅,為士品第一。常自云馬矟第一,清談第二,彈琴第三。[51]
初,宋世有嵇元榮、羊蓋,并善彈琴,云傳戴安道之法,惲幼從之學,特窮其妙。齊竟陵王聞而引之,以為法曹行參軍,雅被賞狎。王嘗置酒后園,有晉相謝安鳴琴在側(cè),以授惲,惲彈為雅弄。子良曰:“卿巧越嵇心,妙臻羊體,良質(zhì)美手,信在今辰。豈止當世稱奇,足可追蹤古烈。”[52]
惲既善琴,嘗以今聲轉(zhuǎn)棄古法,乃著《清調(diào)論》,具有條流。[53]
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輒賞悅不能已。[54]
柳世隆、柳惲皆以琴藝著稱于世,受到上流社會的賞識。特別是柳惲,他“以今聲轉(zhuǎn)棄古法”,改造了傳統(tǒng)的琴藝,并且撰寫著述,對琴藝進行專門的總結(jié)和探討,這就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喜好了,堪稱為音樂演奏家和音樂理論家。而蕭子良對柳惲的高度評價,反映了齊代上層社會對藝術才能的重視,這種重視既是音樂風尚深入人心的結(jié)果,也進一步推動了上層社會音樂消費的高度繁榮。
至梁代,梁武帝蕭衍的音樂才能在歷代帝王中是較為突出的。他通曉禮樂,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的記載,他撰有《樂社大義》十卷、《樂論》三卷。他親自領導了梁代的雅樂建設,糾正了宋、齊雅樂不合古制之處,并且制作了新的樂器。梁武帝的音樂才能是全面的。他同時與沈約、宮中樂人王金珠等改制了吳聲,創(chuàng)制了新曲,推動了南朝新聲的雅化。
歷仕宋、齊、梁三朝的沈約,是梁代上層文人中精通音樂的代表。沈約所撰《宋書·樂志》體現(xiàn)出重視新聲俗樂的觀念,在中國音樂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是梁武帝宮廷音樂建設的主要成員。此外,任昉、周舍等也都精通禮樂。
梁代貴族中,羊侃的音樂消費是極其奢華的。《梁書·羊侃列傳》記載:
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蓮》、《棹歌》兩曲,甚有新致。姬妾侍列,窮極奢靡。有彈箏人陸太喜,著鹿角爪長七寸。舞人張凈琬,腰圍一尺六寸,時人咸推能掌中舞。又有孫荊玉,能反腰帖地,銜得席上玉簪。敕賚歌人王娥兒,東宮亦賚歌者屈偶之,并妙盡奇曲,一時無對。初赴衡州,于兩艖起三間通梁水齋,飾以珠玉,加之錦繢,盛設帷屏,陳列女樂,乘潮解纜,臨波置酒,緣塘傍水,觀者填咽。大同中,魏使陽斐,與侃在北嘗同學,有詔令侃延斐同宴。賓客三百余人,器皆金玉雜寶,奏三部女樂,至夕,侍婢百余人,俱執(zhí)金花燭。[55]
羊侃能造新曲,其家中聚集著一批優(yōu)秀的歌舞藝人,具備從創(chuàng)作到表演的全部條件。羊侃所造之曲“甚有新致”,其家中歌者“妙盡其曲”,以及招待賓客能鋪排出“三部女樂”,顯示出上層貴族音樂消費追新逐異、奢華豪侈的特點。
以羊侃為代表的齊梁上層貴族的音樂消費程度甚至超過了宮廷。包括齊梁在內(nèi)的整個南朝盛行蓄伎之風,狂熱的音樂消費首先反映在無限制蓄養(yǎng)歌伎上。南朝官吏蓄伎本有制度。[56]《南齊書·王晏傳附王詡傳》記載:“晏弟詡,永明中為少府卿。六年,敕位未登黃門郎,不得畜女妓。詡與射聲校尉陰玄智坐畜妓免官,禁錮十年。敕特原詡禁錮?!?sup>[57]這條禁令是齊武帝永明六年頒布的。據(jù)《宋書·職官志》記載,秦漢以來,“給事黃門侍郎”,即“黃門郎”,主要掌“侍從左右”。因此,劉向與子歆書曰:“黃門郎,顯處也。”黃門郎,“魏、晉以來員四人,秩六百石”。[58]顯然,黃門郎是與皇帝關系較親密的一個職位。而射聲校尉和少府卿無論在官品抑或俸祿上都比黃門郎高。王詡和陰玄智卻因此限制而被免官,這只能用出身官中的清望官(與“濁官”相對)來解釋——時人看重的是清望官。[59]陳朝的蔡凝就曾說:“黃散之職,故須人門兼美?!?sup>[60]黃門郎屬于出身中的清官,照例只是高門子弟才有資格做的。而按照永明年間的規(guī)定,如果未登黃門郎,即便官位高,也不能蓄伎。這實際上是在伎樂享受一事上反映出的門第觀念。
然而事實上,據(jù)《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九引裴子野《宋略》曰:“王侯將相,歌伎填室;鴻商富賈,舞女成群。競相夸大,互有爭奪,如恐不及,莫為禁令,傷風敗俗,莫不在此?!?sup>[61]《宋略》作于齊末,不妨看作是對齊梁上層社會追逐音樂、極端奢靡情景的反映?!读簳べR琛列傳》載賀琛向武帝奏事曰:“又歌姬舞女,本有品制,二八之錫,良待和戎。今畜妓之夫,無有等秩,雖復庶賤微人,皆盛姬姜,務在貪污,爭飾羅綺?!?sup>[62]蓄伎規(guī)定的被破壞,正是梁代貴族音樂消費狂熱的結(jié)果。
四 齊梁新聲消費與樂府詩的發(fā)展
蕭滌非指出:“南朝乃一聲色社會,崇好女樂,……而民間風情小調(diào),本與女樂相近,最合于使用,故極為當時上層社會之喜好?!?sup>[63]所謂“民間風情小調(diào)”即指吳聲、西曲等新聲俗樂。吳聲、西曲是齊梁時代音樂消費的主流。
《南史·王曇首傳附王儉傳》記載:“(齊高帝)幸華林宴集,使各效伎藝。褚彥回彈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彈琴,沈文季歌《子夜來》,張敬兒舞?!薄稑犯娂分小蹲x曲歌》題解曰:
《古今樂錄》曰:“《讀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聲歌,或因酒宴,止竊聲讀曲細吟而已,以此為名。”按義康被徙,亦是十七年。南齊時,朱碩仙善歌吳聲《讀曲》。武帝出游鐘山,幸何美人墓。碩仙歌曰:“一憶所歡時,緣山破芿荏。山神感儂意,盤石銳鋒動。”帝神色不悅,曰:“小人不遜,弄我。”時朱子尚亦善歌,復為一曲云:“暖暖日欲冥,觀騎立蜘蟵。太陽猶尚可,且愿停須臾?!庇谑蔷忝珊褓l。[64]
可見,在齊代帝王的日常音樂消費中,吳聲是很常見的。
盡管吳聲、西曲早已進入宮廷,但新聲俗樂在齊武帝宮廷中的地位還稍顯復雜。《南齊書·樂志》記載,蕭子良與諸文士于永明年間造《永明樂》,釋寶月辭被齊武帝認為“頗美”,常被之管弦,但并不列于樂官。從釋寶月所作《估客樂》辭來看,俗世氣息頗為濃厚,與起源于民間的新聲風格接近。因此,釋寶月所作《永明樂》大概也充滿新聲風味,這是武帝常將其被之管弦的原因。而同時謝朓、王融所作《永明樂》則具有典雅風格。釋寶月所作《永明樂》不被列于樂官,正反映了齊代宮廷對新聲俗樂的復雜態(tài)度。
當然,事實上,吳聲、西曲已經(jīng)成為南齊宮廷音樂消費的主要形式。據(jù)陳代釋智匠《古今樂錄》所載,西曲在齊代宮廷中表演人數(shù)皆為“十六人”,至梁,改為“八人”??梢?,西曲舞曲在齊代宮廷中頗受歡迎,也具有固定的音樂表演體制。
南朝的開國之君大都厲行節(jié)儉,但繼位者卻又往往極度奢侈。《南史·齊高帝諸子列傳》記載:“是時武帝奢侈,后宮萬余人,宮內(nèi)不容,太樂、景第、暴室皆滿,猶以為未足?!?sup>[65]《南史·齊本紀》這樣記載齊廢帝東昏侯蕭寶卷的昏庸行為:“都下酒租,皆折輸金,以供雜用。猶不能足,下?lián)P、南徐二州橋桁塘埭丁計功為直,斂取見錢,供太樂主衣雜費?!?sup>[66]可見,南齊宮廷供養(yǎng)大批樂伎,需要龐大的經(jīng)費開支,這些樂人以及經(jīng)費,必然是為滿足宮廷對新聲俗樂的需要而設置和支出的。
新聲俗樂在梁代宮廷中地位更為突出。梁幾代帝王雖都不尚奢華,但梁宮廷樂伎十分齊備?!赌鲜贰ば烀銈鳌酚涊d:“普通末,武帝自算擇后宮《吳聲》、《西曲》女妓各一部,并華少,賚勉,因此頗好聲酒。”[67]梁武帝宮廷中,《吳聲》《西曲》的演唱已經(jīng)形成專門的分部。這一方面說明,吳聲、西曲各自的藝術特點和風格較為明顯,需要有專業(yè)藝人;另一方面也顯示出梁代宮廷對音樂的欣賞追求專業(yè)化、精美化。南朝四代中,梁代宮廷音樂消費在藝術上最為精益求精。
俗樂新聲在梁代宮廷音樂中的突出地位還體現(xiàn)在大型宮廷音樂“三朝樂”中。據(jù)《隋書·音樂志》記載,梁“三朝樂”四十九曲,規(guī)模宏大,集中了相和曲、雅舞曲、雜舞曲、西曲,以及各種散樂雜伎,是集禮儀性與娛樂性為一體的音樂盛會。“三朝樂”是大型宮廷音樂,地位較高,而能將流行新聲“西曲”納入其中,形成雅、俗共融的音樂格局,客觀上反映了新聲的音樂地位。
梁代新聲消費在追新逐異的同時追求雅化,尤其宮廷音樂更是如此。梁武帝宮廷樂人王金珠所作新聲《上聲歌》曰:“名歌非下里,含笑作《上聲》”,透露出宮廷新曲有意識地擺脫民間歌舞的樸野氣息,追求高雅和奢華的風格。梁代鄧鏗《奉和夜聽妓聲詩》曰:“新歌自作曲,舊瑟不須調(diào)。眾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68],楊皦《詠舞詩》曰:“折腰送余曲,斂袖待新歌”[69],可見文人的音樂消費同樣反映出對“新歌”的追求。
在以吳聲、西曲為代表的新聲音樂潮流下,齊梁時代出現(xiàn)了一定數(shù)量的新聲樂府詩。《樂府詩集》卷四十四“清商曲辭”一類中,收錄有“晉宋齊辭”等無主名樂歌,涉及兩支曲調(diào)《子夜歌》《子夜四時歌》。除個別歌辭中出現(xiàn)“泰始樂”“泰始世”等信息,可判斷其產(chǎn)生于劉宋明帝泰始年間外,其余多數(shù)不能清晰判斷出現(xiàn)的具體朝代。此外,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齊詩》“清商曲辭”收錄西曲《共戲樂》四曲,《楊叛兒》八曲?!稑犯娂吩诰硭氖攀珍涍@些歌辭時,對作者信息未作任何標記?!豆矐驑贰芬皇自唬骸褒R世方昌書軌同,萬宇獻樂列國風”,無疑,其曲調(diào)及歌辭應產(chǎn)生于齊代?!杜f唐書·音樂志》記載西曲《楊叛兒》本事曰:“《楊伴》,本童謠歌也。齊隆昌時,女巫之子曰楊旻,旻隨母入內(nèi),及長,為何后所寵。童謠云:‘楊婆兒,共戲來?!枵Z訛,遂成楊伴兒?!?sup>[70]“隆昌”是齊代郁林王蕭昭業(yè)的年號。據(jù)上述文獻,逯氏將這些歌辭收錄在《齊詩》中是合適的。
齊代有主名的新聲樂府詩數(shù)量不多,包括齊武帝所作《估客樂》一首,釋寶月所作《估客樂》四首,均收錄于《樂府詩集》卷四十八“西曲”中。此外,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齊詩》“雜歌謠辭”部分收錄張敬兒自作歌謠一首,其辭曰:“天子在何處,宅在赤谷口。天子是阿誰,非豬如是狗?!?sup>[71]這首歌謠《樂府詩集》不載?!赌鲜贰埦磧簜鳌酚涊d:“(張敬兒)性好卜術,信夢尤甚,……又使于鄉(xiāng)里為謠言,使小兒輩歌曰:‘天子在何處?宅在赤谷口,天子是阿誰?非豬如是狗。’……始其母于田中臥,夢犬子有角舐之,已而有娠而生敬兒,故初名茍兒。又生一子,因茍兒之名復名豬兒。宋明帝嫌茍兒名鄙,改為敬兒,故豬兒亦改為恭兒……”[72]這首歌謠只是民間徒歌,并未被之管弦,嚴格來講,并非樂府詩。但由于它所采用的新聲體式,很可能借用了民間新聲曲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