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入地獄?誰向地獄行。這樣一個句子映入眼簾之際,讀者可能以為不是佛經(jīng)偈語即是烈士遺書罷。若得知作者乃是一位時年五十歲的斯文儒者,無論從年齡心態(tài)和知識背景的角度,恐怕都有點不可思議,繼而難以置信吧。
1924年冬,五十歲的夏仁虎像1200年前的唐人王昌齡那樣“出塞”而去。原本二十四歲即考取前清光緒年拔貢,曾任職刑部、農(nóng)工商部;入民國曾任眾議院議院員的夏仁虎,此時已經(jīng)歷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徐世昌辭職、張作霖獨立、曹錕賄選諸多家國劇變。他也由原籍南京一路北遷至北京,而這一次,他還要向北遠行,向關(guān)外行,作出塞行,此刻的“出塞”有激憤,亦有期盼。
夏仁虎一介儒生,縱有詩酒豪氣,本來詩書傳家、家宅殷實的他,原本是可以在這亂紛紛、鬧哄哄的塵世里覓一方小天地、喝一壺小酒、寫幾首詩文、聽幾番小曲的。他畢竟不是靠詩文干謁青云功名、靠酒酣耳熱求取富貴的寒士書生,他完全沒有必要非得仿效著唐人一劍一馬一壺酒式的“出塞”,在苦寒的邊關(guān)建樹功名之后衣錦還鄉(xiāng)。原本,在京城里,他已然是衣錦無憂、家宅安穩(wěn)的。在京城里的詩酒交誼、名流酬唱頗多的他,原本亦不乏同道佳友,交游雅興。早已加入“稊園”詩社的他,與一大幫詩人名流相知甚歡,樊樊山、關(guān)賡麟、易順鼎、許寶蘅、李綺青等皆為同社中人,高朋雅集、詩酒吟詠之時頗多,原本亦并不寂寞。
他為什么擲棄眼前的安樂窩,偏要覓關(guān)外的苦寒地?他為什么執(zhí)意北行?單槍匹馬到關(guān)外,到奉天、到沈陽,還要尋找什么樣的理想國?
也許,早在1919年,夏仁虎被推選為眾議院預算委員會委員長時,即注定了他這一趟五年后的“出塞”。那時,國會為張作霖的奉系所操控,分參眾兩院。作為國會年度大事的國家預算案的制定由夏仁虎主持,在其精心籌劃下,竟然在由軍人操控的國會中通過了裁減軍費三分之一的民八預算案,這不由得讓人莫名欣喜。按照夏仁虎的說法,預算案為眾議院最重責任,須得四分之三出席,方能決定。黨派分歧,故成立甚難。自民國以來,無兩院通過之預算案。這一方面說明夏氏的精心籌劃、傾力周旋之功,另一方面似乎也可以證明奉系的某種開明納言之態(tài)度;至少,從這一年開始,夏氏進入張作霖的視野。
1928年發(fā)行“張作霖就任海陸空大元帥”和“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統(tǒng)一”郵票
1922年春,張作霖的奉軍入關(guān),浮現(xiàn)全國統(tǒng)一之希望。張作霖自稱鎮(zhèn)威軍總司令,通電全國,謂入關(guān)系以武力作統(tǒng)一全國之后盾。“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被蛟S,張作霖就是那個唐詩經(jīng)典中的“飛將”,這樣的“飛將”,自然會使無數(shù)懷抱治國平天下大志的儒生們怦然心動。家國破碎一輪又一輪,政客走馬一撥接一撥的1920年代,這樣的“飛將”出人意表也給人希望。夏任虎欣然受命,任鎮(zhèn)威將軍公署政務(wù)處長一職,似乎也隨著“飛將”的出現(xiàn)而顯露一身俠氣,鐵骨錚錚。
曹錕賄選總統(tǒng)的丑劇上演之后,夏仁虎對北京的國民政府徹底失望,于是出現(xiàn)了1924年冬毅然“出塞”的豪壯一幕。我們說夏仁虎“投奔”張作霖,似乎還不能用“投奔”二字,夏氏是滿懷著對“飛將”的敬意和希冀而去的,他此去并非為謀生計、為功名計、為錢財計、為安穩(wěn)計,實則是為了千年以來“出塞”詩意中的那份家國懷抱。
也許,夏氏的家人與友人對這趟“出塞”之行并不全然理解。誠如十年后夏氏自己本人的《六十自述》詩中所回憶的那樣:“翻然不得意,驅(qū)車歌出塞。平生服孟軻,天下定于一。朝衰在藩鎮(zhèn),民困厭兵革。磨盾朝治書,秉燭夜草檄。妄欲策治安,空思有饑溺。冀成一匡事,或免五季厄?!逼教煜隆⑾⒈锏恼卫硐?,讓夏仁虎希望能為奉系的強力統(tǒng)一大業(yè)獻策,希望能為此“朝治書、夜草檄”的奔忙效勞,過一種充實而富于成就感的理想生活。可以揣想,當時宦途上不甚得意的夏仁虎,長歌邁進于“出塞”的征途中,也是別有一番快意的吧。
這一次“出塞”的時間并不長,在“塞外”也只呆了不到兩年時間。這兩年時間里,是否真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般豪壯而富于詩意呢?夏仁虎在《出塞后稿》的詩集中有一小段注釋,基本可以說明問題。注曰:出關(guān)而東,奄忽再稔。弭筆論政,期定一匡。秉燭草檄,輒至五夜。職在樞機,益寡過從。朝出治事,歸就一燈。時復吟嘯,破其岑寂。行篋硌碌,攜書蓋鮮。劍南一集,阮亭數(shù)冊。既恒瀏覽,遂入心脾。于時詩境,往往似之。存詩如千首,為《出塞后稿》。
文中可以看到,夏仁虎塞外的生活,除卻出塞時的豪情壯志之外,是終日忙碌中又復歸于一點寂寞的。然而傳統(tǒng)文人的作派仍在延續(xù),鐵馬金戈之余,“時復吟嘯,破其岑寂”之舉是時常有的,否則也不會“存詩如千首,為《出塞后稿》”。雖然來時匆忙,并未曾帶來多少書籍以供研讀,但陸游、王士禎的詩集還是不忘捎帶。據(jù)夏仁虎自述,陸王二人的詩文和他此時的境遇似乎頗為契合,到底是陸游的蒼涼雄渾之境,還是王士禎的詩貴神韻之說,能給軍旅中的半老儒俠些許共鳴?怎么契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近千首這一時期的夏氏詩作靜待讀者的挑揀與領(lǐng)會罷。
千首詩文中有一首非常特別,也非常醒目。那一句“我不入地獄?誰向地獄行”的詩句躍然目中,讀之令人血沸。詩曰:
我不入地獄?誰向地獄行。割肉喂鷹犬,佛亦同此情。
仲尼棲棲在周道,沮溺睨之莞爾笑。此輩唯知潔一身,圣賢志在
消群暴。
紛紛五季歸強胡,民命輕于俎上魚。此時佛亦救不得,一語能令萬姓蘇。
如何歐九為公傳,卻以偉人謚鄉(xiāng)愿。失節(jié)事大餓死輕,終落宋儒一孔見。
十君四姓何足論,所貴當官能救民。今日苦無長樂老,四郊白骨堆嶙峋。
詩原題為“讀五代史六首”,這是其中的“長樂老”。夏仁虎此時讀五代史,自然別有深意。五代,五十三年五個王朝的特定歷史年代,是唐帝國分裂之后的惡果,亦是開啟大宋王朝的前奏。五代史向來是史家臧否興廢、評點功過的一所特定時空,在這短短的五十三年王朝更迭中,應汲取的教訓、傳奇的人物、稀奇的典故比比皆是,夏氏在清帝國覆亡十三年后,屢經(jīng)更迭的北洋政府之外,矢志一統(tǒng)的奉系軍營之中,讀五代史頗有痛定思痛的儒者懷抱。他并不愿意效仿只知維持自己潔操的高賢隱士,他更愿意做那個在五代時期歷事五姓,備受非議的“長樂老”——馮道。
即使宋儒歐陽修的批諷也可以不在乎,因為作為“長樂老”這樣為民請愿的人而言,在夏氏看來,堪稱儒之大義者。這是他的“民國”辯證法,為民而立國者即為“民國”,沒有了“民”哪來的“國”。他出塞追隨“張大胡子”,并不因為儒者識見與軍人作派的隔閡,就自顧自的作遁世隱者,而是為“民”而謀,不計所謂的“名節(jié)”,終為了一統(tǒng)家國、救民水火。
然而在1925年夏,客寓沈陽時,這位出塞的“儒俠”似乎轉(zhuǎn)瞬間變作了一個“閑人”。終日忙碌于軍政要務(wù)的他,突然清閑了起來,花了十天的時間,閉門謝客,創(chuàng)作了一本《碧山樓傳奇》。
寫了近千首慷慨詩歌的夏仁虎,此刻卻突然寫出了一本以戲曲體裁為載體的“傳奇”來,這對其一生創(chuàng)作數(shù)千首詩歌、數(shù)十種著述的儒者生涯來說,本來也是一件頗傳奇的事件。自明清以來,“傳奇”從原本可供場上敷演的戲劇底本,轉(zhuǎn)變?yōu)槲娜巳迳鷥H供案頭遣懷的韻體文式之一,這本是無可稱奇之文學史實。而對于這樣一位千里出關(guān)致力一統(tǒng)大業(yè),本來也忙于軍政事務(wù)的要員而言,能寫出這樣一本古韻清幽的傳奇劇本來,則尤為傳奇。
夏仁虎著《碧山樓傳奇》,談國桓題箋。
數(shù)年后,度曲專家劉鳳叔曾憶述過這一本《碧山樓傳奇》,說它格律謹嚴,竟然還可以直接用于場上表演而不須太大的改動,這就愈發(fā)的奇了。先是稱奇于夏氏的清閑雅興,繼而稱奇于擅詩的夏氏竟然也作傳奇,劉鳳叔的評價則讓人揣想,夏仁虎是幾乎把這一本傳奇要帶回京城,讓他那六年前(1919年)新納的側(cè)室林佩卿(林為當年北京城南游藝園坤伶,時人譽為“四卿”之一)為之長袖當歌,唱演一番的。
夏仁虎著《碧山樓傳奇》正文首頁
《碧山樓傳奇》是根據(jù)吳梅村集中的一首詩構(gòu)思而成的,詩名為“過東山朱氏畫樓有感”。詩前的序聲稱,洞庭湖后山有碧山樓一座,樓中原主人為朱某,實為朱明遺裔;朱某恃才傲物,不求仕進,甘于閑樂終老,有美姬十二相伴左右。后因奸人陷污,指摘其布衣蓄伎不合禮法,遂盡遣美姬,后郁郁而終。有名為紫云者不離不棄,守志不嫁。吳梅村聽說此事后,游碧山樓時賦詩一首,以志感懷。
夏仁虎在《碧山樓傳奇》的跋文中提到,他根據(jù)吳梅村的這首詩及相關(guān)記載進行創(chuàng)作,不過其中增加了一個“李髯”的角色。增設(shè)角色的理由,夏氏加以說明道,“中間加入李髯一節(jié),亦傳奇家本色。事涉哀傷,詞多側(cè)艷,正需此一人,點綴豪語,為聽者洗其沉郁,制曲家率有此種苦心也?!笨梢韵胂蟮玫剑@樣一個豪壯角色的加入,和一個恃才放曠但終憂憤而死的書生角色相結(jié)合,亦儒亦俠,一定別開生面。
開篇第一折“樓隱”,小生朱裔開場即唱一曲[夜行船]:塵世浮名都是假,且湖山勝處為家,白玉雕樓,黃金選艷,也應勝凌煙圖畫。已讓人隱約感覺到這個古典故事的背后,敘述者夏仁虎的心境已與當初壯懷出塞時大為轉(zhuǎn)變,傳奇中的書生朱裔,已替他唱出了無聊思家的心緒。
當正在樓中觀賞湖山勝景的朱裔,得知朝廷正在廣招人才、選賢納士時,原本詩書傳家、才情卓絕的他卻突然展露出一種奇怪的情緒。他唱道:耽風雅,喜幽遐,范蠡逃名,在這湖水涯。痼癖是煙霞,情懷寄炎葭,浮云土苴,黃紙殿前麻,瓊林宴上花。被俺山居人笑煞。
夏仁虎著《碧山樓傳奇》跋
從唱詞的內(nèi)容來看,似乎仍然是明清以來儒者慣有的“山人”心態(tài)使然,恃才傲物、鐘情山水而不問世事,似乎是那個時代文人以隱逸求高潔、以隱退表風雅的一種姿態(tài)。當然,朱裔的這番表態(tài),家中的奴仆是不理解的。當從市集上打聽消息的家奴回來稟報他時,朱裔在確認消息的真實性之后,表達了無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緒。家奴這時也忍不住向主人進一言,他說,相公既抱奇才,應為世用,豈可久耽安逸,自誤前程。
朱裔回答家奴,唱道:堂前燕,閱繁華,怎飛入尋常百姓家。把瑤源玉牒查,是金枝玉葉花。滄桑淚灑,抬眼望中華,神州竟屬他,那還有青山一發(fā)。這樣的唱詞,實際上再次成為夏仁虎的夫子自道。夏仁虎少負奇才,在十一歲初學文時,就曾因雨夜偶得斷句云:“窗外芭蕉籬內(nèi)竹,一般夜雨兩般聲”而得到“兩聲詞人”之號。戊戌(1898)變法那年,時年二十四歲的他以拔貢身份到北京參加殿試朝考,成績優(yōu)秀,遂通籍北京,開始了他整整三十年的官宦生涯。而此刻,飛入百姓家也罷,金枝玉葉花也罷,無論是少年奇才,還是前清官員;無論是北洋議員,還是奉軍幕僚,他的儒者懷抱、俠者豪情似乎都沒有得到應有的施展?!疤а弁腥A,神州竟屬他”,這個“他”,夏仁虎已經(jīng)看到過太多的更替輪番,看到偌大中國從帝制到共和,從共和到復辟,從復辟再到偽共和、真軍閥,戰(zhàn)火連綿的家國,似乎已經(jīng)讓夏仁虎看不到希望。
劇中的朱裔非但沒有因為國家征招賢才而應征,反而通過種種渠道,用金錢賄賂招賢官員的方式,躲過了征招,保得了一時的安穩(wěn)。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亂世的怪現(xiàn)狀,也是亂世中文人的另一種生存方式。反過來,似乎也是夏仁虎的一種反思與自嘲,“出塞”“入幕”作為施展生平抱負的手段是否真的可以得償所愿?
在第二折“俠宴”,夏仁虎增設(shè)的“李髯”上場。濃眉粗髯的須生形象,一上場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紅拂記》中的虬髯客。事實上,“李髯”正是這樣一個粗豪形象的角色,讓人在一番憂憤的書生意氣氛圍中突然看到一絲爽朗,俠氣撲面而來。
李髯的唱詞:平生愿恣狂,江湖未倦,豪氣欲吞云夢。這分明又是夏仁虎心中原本的俠氣使然。當晚,李髯與朱裔歡歌達旦、大醉酩酊,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一個是儒、一個是俠;一個是恃才傲物視功名如糞土的儒生,一個是善惡分明視江湖即樂土的俠客,二者的結(jié)合,亦儒亦俠,這原本就是夏仁虎心中快意人生的理想形象。實際上,夏氏以半百之齡奔走關(guān)外的豪壯,即是儒俠行徑——他未泯的那份理想主義使然。
美酒與英雄,當然還少不了紅顏情意。李髯隨舟帶來一個名喚“紅杏”的歌伎,慷慨相贈與朱裔。相贈的理由很簡單,美女配英雄,況且李髯也自稱要退出江湖,皈依佛門??磥?,在這樣的亂世里,不但朱裔這樣的“雅人”希望不問世事,歸隱終老,即使是李髯這樣的“粗人”也感到疲累,需要退出江湖,求得心靈上的安寧。場外的敘述者夏仁虎,也一定惦念起遠在京城中的老妻、兒女和新納的側(cè)室了吧。
李髯一個人灑脫離去之后,剩下的是朱裔與紫云、紅杏清歌曼舞的閑樂。然而好景不長,第六折“湖船”中出現(xiàn)一個角色,讓這一場豪俠閑儒的“雙美”生涯化為泡影。這個角色是個丑角兒,名叫“李不將”,諧音即是“理不講”。他的開場白,點明身份。他唱道:玻璃眼,絡(luò)索腸,向人前斯文樣裝。豪門倚傍,木鐘到處能敲響。活嘴皮,說得河干。長指爪,搔人背癢。蔑片天才,槍花圣手,一時無兩。
可以想象,這樣的“幫閑”、“師爺”形象在當時的各級政府、各色官方或民間機構(gòu)中都應普遍存在,夏仁虎如此形象地刻畫出一個“理不講”的丑角兒來,應當與他當時的際遇有關(guān)。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夏氏選擇投奔“張大胡子”而去,原本就是冒著這個俗語經(jīng)驗之大不韙而去的。軍營里有“不講理”的長官,同樣也會有一大幫“不講理”的幕僚存在。這個“理”并非夏仁虎一人說得清之理,各人在各自的利益立場上都有鐵板一塊的道理,夏氏的統(tǒng)一家國之理想可能于他本人而言是“天理”,是昭昭如日月的“至理”,可于府衙中諸色人等而言,未必如此。
劇中的“李不將”,不出所料的將朱裔的風雅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替主子出毒計,豪奪朱裔的“紅杏”及家產(chǎn),繼而朱裔憂憤而死,紫云守志終老。凡此種種,原也不脫明清傳奇之舊式情節(jié)構(gòu)思,只不過扔掉了常見的憑借神仙救助、夢境重逢式“大團圓”的結(jié)局,而更顯凄涼悲怨。除此之外,夏仁虎沒有再對這本傳奇有更多的表述,全本十二折的內(nèi)容,不多不少,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演繹了一個傳統(tǒng)悲劇類型的劇本。他只是在跋尾中輕描淡寫地提到,今年客沈陽,長夏務(wù)簡,恒以度曲消遣,偶覽此篇,譜為傳奇。十日而脫稿。余居文字無忌之世,彼但可四十字者,余則不妨放言,聊代梅村抒其感慨耳。
已經(jīng)開始以度曲消遣的這個夏仁虎,和那個“我不入地獄,誰向地獄行”的慷慨豪俠,似乎已經(jīng)相去甚遠。從亦儒亦俠的風骨到如今聊代古人抒懷的閑人,夏氏在關(guān)外的兩年境遇若何,可想而知。九十歲時,他回憶這兩年的軍旅生涯時,曾賦詩一首云,因思定一功,關(guān)外或有望。虛作出塞云,難副舊時愿。又自作注云,時軍閥內(nèi)爭不已,有人謂關(guān)外兵力強,可靖內(nèi)爭,余乃應關(guān)外之召,終失所望。失望之情,溢于筆端。
夏仁虎詩稿手跡
1926年,夏仁虎帶著近千首詩稿和這一本《碧山樓傳奇》返歸北京。雖然仍歷任北洋政府關(guān)稅特別會議委員會委員、財政部次長、財政部代部長等要職,但名不副實的尸位素餐只能讓夏氏萌生退意。他依然賦詩抒憤,詩云,還京任司農(nóng),惟有仰屋嘆。日坐赧王臺,災官斷炊爨。詩注云:時稅收皆由地方截留,中央政費無所出,復不敢輕舉內(nèi)外債。中央官吏枵腹從公,惟于年節(jié),向各私立銀行告借少許,略資點染而已。這“略資點染”的虛銜與不辦實事的空位,已經(jīng)讓夏仁虎再也沒有從政的熱望。亦儒亦俠的風度,幾乎已經(jīng)要淪落到儒不儒、俠不俠的兩難境地之中了。
1926年,對于夏仁虎來說,還有一次重要的任職。即成為“故宮博物院維持會”成員,與張學良、顧維鈞、蔡元培、葉恭綽等名流共事一會,同時兼任基金委員會委員的他,至少在千年古國的煌煌古物中找到些許慰藉。1927年6月18日,張作霖在北京懷仁堂就任“陸??沾笤獛洝保鎸@個前只有孫中山,后來者只有蔣介石就任過的大頭銜,“張大胡子”歡喜之余,并沒有忘記當年這個單騎出塞的豪爽儒者,他任命夏仁虎為“國務(wù)院秘書長”的要職。夏氏屢辭不成,他在憶述中寫道:“強令為國務(wù)院秘書長,伴食而已。”
這一年,“伴食而已”的國務(wù)院秘書長夏仁虎將《碧山樓傳奇》手稿付梓,曾為張作霖做過八年秘書長的談國桓為其題寫了書名。當然,此時的談國桓并不知道,他一手清麗的楷書還將在一年之后用在為張作霖題寫《張大元帥哀挽錄》的書名上。這是巧合,似乎也是宿命。
1928年6月4日,張作霖在專車行經(jīng)皇姑屯時被日軍炸死。在他身亡之前,與夏仁虎的最后一次會面,竟然是因為故宮古物的歸屬問題。原來,北伐討張之聲四起,張倉皇出關(guān),意欲盡攜故宮古物而去。這一次,夏仁虎的俠氣迸發(fā),拍案而起,直入帥府。當然,亦俠亦儒之道,并非是指著大帥鼻子一通臭罵,大義凜然地去找死。夏氏用一番變通的話語(夏謂故宮古物歷年盜竊抵換,早已皆非原物,若大帥倉皇攜去,正好爛賬扣至關(guān)外,惹世人恥笑),最終使張大帥空手而去,讓人由衷敬服其膽魄與智識。
夏仁虎著《枝巢四述》,傅增湘題箋,此書為1943年北京大學出版,為夏仁虎在北京大學國文系任教時的講義匯輯
1928年6月9日,國民革命軍入駐北京。6月20日,北京改名為北平。而接下來,最后做了一把勇諫大帥之儒俠的夏仁虎退出官場,不再任職于政府,從此結(jié)束了三十年顛沛疲奔的宦途生涯。他以一個閑人的姿態(tài),恢復了儒者的風雅,瀟瀟灑灑地走完了余下的三十五年人生。一冊《碧山樓傳奇》所牽扯出來的一段儒俠故事,就此告一段落,夏仁虎的傳奇卻依然在那字里行間、白紙黑字的鐫刻著,似乎還在一遍又一遍地低吟淺唱;一縷劍光、一滴酒香和一聲聲蹄鐵鐺鐺,似乎離我不近也不遠。
夏仁虎
夏仁虎(1874—1963),字蔚如,號嘯庵、枝巢等,祖籍南京。1898年,以拔貢身份到北京參加殿試朝考,成績優(yōu)秀,遂定居北京。辛亥革命后,他先后任職于北洋政府交通部、財政部,并為國會議員。張作霖入關(guān)后,先后擔任國務(wù)院政務(wù)處長、財政部次長、代理總長和國務(wù)院秘書長。1928年,時年55歲的夏仁虎棄官歸隱,專事著書和講學,曾任北京大學講師和北京師范大學教授。1963年在北京逝世,享年90歲。著有《枝巢四述》、《舊京瑣事》、《嘯庵編年詩稿》、《嘯庵詩詞稿》、《嘯庵文稿》、《北京志》、《碧山樓傳奇》等4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