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不忘讀書志業(yè)
一年前避亂山中的葉德輝,惦記著的除了禮崩樂壞的王道和斯文淪喪的世道之外,還是那些他朝夕捧讀的經(jīng)典書籍。他不是那種“幽蘭獨自開”的人,他不是做“山人”的料,他從山中來,沒有帶回蘭花草,只帶回了一大摞手稿。這些手稿都與讀書有關。
《觀古堂藏書目》,是葉德輝逃難途中也隨身攜帶的一部手稿。這部手稿,記錄著葉德輝十年前的藏書目錄。之所以逃難中也不忘隨身攜帶,誠如其在手稿跋文中所稱:“意謂兵燹之后,書必喪亡,書亡而目存,亦聊作前塵之夢影而已?!?/p>
《藏書十約》,是在初步編定《觀古堂藏書目》的基礎上,葉德輝忽然興起,一定要續(xù)寫的另一部藏書心得。如果說藏書目是其自己藏書的鑒賞、分析與評價的話,“讀書種子”還要把那些曾經(jīng)過目、聽聞、交談過的關于藏書、讀書、辨書、護書的種種經(jīng)驗與見識記載下來,是恐怕軍政革命之后專革“書”的命,以此把一個讀書人的經(jīng)驗授之后世——即便沒書了,還有書目;即便書目沒有了,還有書約。
葉德輝著《藏書十約》
誠如葉德輝所言:當今天翻地覆之時,實有秦火胡灰之厄。在葉德輝的革命想象中,焚書坑儒式的專制暴力在所難免。革命不但是改革掉政治制度,最重要的步驟還在于要革除掉占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及其學說,這無疑是要了眾多讀書人包括葉德輝在內(nèi)的“讀書種子”的命。革命、革命,前邊的那個“革”字可能葉氏無力挽回,可“全身保命”的儒學應用之義,葉氏還是頗熟稔于此的。作《觀古堂藏書目》、《藏書十約》,都是要以一己之力續(xù)斯文之命,葉德輝的執(zhí)著的確可以用“種子”自命的。至于后來在上述兩稿的基礎上,續(xù)補增錄而成藏書界名著《書林清話》,又已是后話了。
可以想象一幅這樣的圖景:一位年近半百的讀書人穿行于窮山惡水之中,時不時地拿出一摞手稿寫寫劃劃,時不時地皺著眉頭長吁短嘆,血流成河、人頭落地的大革命沒能要了他的老命,而更要命的則是他自家的藏書不知道下落如何。這幅令人莫名神傷的圖景,直到1912年初,葉德輝回到坡子街時,才暫時落幕。
葉德輝著《書林清話》
《汪文摘謬》橫空出世
葉父逝世后數(shù)日,葉德輝一直呆在湘潭鄉(xiāng)間,沒有即刻返歸長沙,坡子街團總的繼任暫時擱置一邊。他閉門不出,一則是因為這一年光景太多國恨家悲,老先生也需靜息休養(yǎng);二則是因為遠在蘇州的葉振宗和上海的葉爾愷相繼來函,皆談到了一件事關家族文史的舊事,同宗三人似乎于此時特別心有默契。
葉振宗,字印濂,為明代葉燮九世重孫。當年葉紹袁午夢堂的一門風雅,十代之后,傳至葉振宗時,除了家藏的先祖畫像與一櫥《午夢堂全集》、《己畦集》等古籍之外,能茍全祖澤于亂世,自娛自樂一番也就不錯了。至于葉爾愷,前清時曾任云南提學使,原本在葉家一脈中,還算有些顯赫的,可此時也是捂著被云南革命軍打得沒牙的老嘴,摸著早被革命軍剪掉的發(fā)根,在上海暫時的寓所里只有自顧吁嘆的份兒。兩人相繼給葉德輝寫信,都談到了關于葉燮的一本手稿,名曰《汪文摘謬》。
葉燮(1627—1703),字星期,號己畦。浙江嘉興人。葉紹袁、沈宜修幼子。晚年定居江蘇吳江之橫山,世稱橫山先生??滴蹙拍赀M士,十四年任江蘇寶應知縣。任上,參加鎮(zhèn)壓三藩之亂和治理境內(nèi)被黃河沖決的運河。不久因耿直不附上官意,被借故落職,主要著作為詩論專著《原詩》和詩文集《己畦集》?!锻粑恼嚒凡⒉皇瞧浯碜鳎聦嵣先~燮晚年曾有焚毀此書之舉,謂其為意氣之作,不可存之后世。正因如此,《汪文摘謬》的手稿流傳至這三個葉氏后人之時,已頗為難得和罕見。
《汪文摘謬》為葉燮對曾為同郡友人的汪琬所作文章的一次批判總結,兩人之所以交惡,似因論文觀點不合所致。葉燮遂著力指責汪文之謬,錄為《汪文摘謬》一卷,僅就汪琬十篇文字,摘句剝篇,條分縷析,以作駁斥,筆墨集力處正在汪琬自矜的法度上?!锻粑恼囈吩疲骸巴艟》鹿湃酥?,無異小兒學字,隔紙畫印,尋一話頭發(fā)端,起承轉(zhuǎn)合,自以為得古人之法,其實舛錯荒謬,一篇之中自相矛盾,至其虛字轉(zhuǎn)折,文理俱悖。乃侈然以作者自合,耳食之徒群然奉之,以為韓、蘇復出,此真傀儡登場,堪為大噱者也?!?/p>
這樣一本葉氏先祖的手稿,葉振宗有家藏抄本一冊,只作珍藏秘玩,從不輕易示人。葉德輝對這部手稿早有耳聞,于是與葉振宗有過商洽,希望能一睹先祖文筆風采,葉振宗來函正是寄來了這一冊家藏抄本。而葉爾愷曾于北京舊書攤上購得過一冊當年葉燮門人私印的本子,不過從云南革命軍中逃出時,早已不知所蹤。好在其僑居上海期間,友人丁福保又為其購得抄本一冊。正是丁氏的盛邀和葉爾愷本人的意愿,欲促成此書的出版,他的來函,一方面是寄來了丁福保所購抄本,請葉德輝過目,一方面也是希望葉德輝能予以資助。
《汪文摘謬》葉爾愷1925年序
兩個抄本一比較,葉德輝迅即做起了??惫ぷ鳌{借其多年的古文功底和國學修養(yǎng),《汪文摘謬》的全部校錄稿,于1912年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