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季節(jié)來臨
草木的萌發(fā)絕對是春天帶來的最神奇的魔術。在魯北平原,三月初的樹叢和二月底的樹叢相比,已經有了一些不易覺察的變化。對于經常深入林地的人來說,這樣的變化是不難發(fā)現的。腳下的土壤逐漸變得松軟,向陽的坡地上野菜開始冒出頭來,風吹到臉上也不再尖利了。整個樹叢雖然依舊延續(xù)著冬季的深灰色調,但是從遠處看,樹梢處已經可以見到一片朦朧的紅色,仿佛溫柔有加的眼眸,殷切地關注著這一季的新生。
空曠的林間偶爾傳來幾聲山雀的鳴叫。河流解凍,天也漸漸暖了,它不必再瑟縮著窩在枝頭聆聽北風的教訓。在春天小聲的呼喚里,它是那個從一場大夢中逐漸醒來的歌手,它聽懂了春天的言語。于是,伸了一個懶腰,轉動一下靈活的頸項,然后它挺起自己的胸脯,像一個樂隊領唱那樣輕聲吐口。在成群的候鳥尚未抵達的時刻,在無數新葉還孕育在襁褓中的時刻,它率先開始了自己的吟唱。音符頑皮地在枝丫間彈跳著,輕快、悅耳、通透,帶著美妙的尾音。這樣的歌聲對于那些從冬日苦苦堅守到現在的生靈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和鼓舞。
林地附近的河流旁邊,我看見一對青年夫婦從車上下來,妻子牽著一個幾歲的孩子,丈夫的手里提著一只魚缸。他們在河邊找了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將缸中的幾尾小魚傾倒進了水中。他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放生儀式。小男孩看起來也就是兩三歲,還不會對著一汪碧水表達興奮之情,對自由,對恩情的領悟需要等到他再長大一些。但在一個早春的日子里,他曾跟隨父母來到河邊,做一件于人于己都愉悅的事情,相信這件事會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像,如同一個夢,在將來漫長的人生旅途中逐漸清晰。
我在樹林間漫步,心情舒暢。說到“夢”,我的腦海里不禁盤旋起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句子:
要造就一片草原
只需要一株苜蓿,一只蜂
一株苜蓿,一只蜂
再加上白日夢
要是蜜蜂少
光靠夢也行
文字與想象力足以創(chuàng)造一首詩,正如苜蓿、蜂與夢可以創(chuàng)造一片草原一樣。狄金森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拒絕一切社交活動,在家務勞動之余埋頭寫詩。她化繁為簡,內心的領地卻開始無限延展。如同一只山雀,在屬于自己的林間為人們唱出優(yōu)美的曲子,她寫愛的萌動,愛的燃燒,愛的喪失,她寫自然,寫家園,她愛生活和生命,她也寫死亡和失去。埋頭寫詩三十年,留下1800多首詩,公開發(fā)表的卻只有七首。她深鎖在盒子里的大量創(chuàng)作詩篇是她留給世人的最大禮物。在狄金森的筆下,大自然真切,細微,深沉。尤其這一首《草原》,每當想起它,灰蒙蒙的天空就仿佛出現了彩虹,讓人看到人生的無限可能。
月初的幾天溫度比較高,溫度最高的一天,達到攝氏二十幾度。這樣的溫暖持續(xù)了一周左右。在林地邊緣,在向陽的坡地上,一種野菜悄悄冒出綠色的莖葉。它的葉子青綠色,呈現披針型,在頂端攢聚起小米粒般的骨朵,開白色小花。細微的白色小花,成為照耀林地最初的星星。我曾經連續(xù)幾年觀察過它,發(fā)現在早春的植物中,它屬于較早開花的類型;到四月份,抽出薹子,種子迅速老去,因此初步判斷這是一種蒿類植物。這種野菜的樣子類似砂引草,但不像砂引草那般有香氣。關于它的名字,我曾經專門請教過附近的農夫,但他們都沒有準確的答案。在他們眼里,這種野菜不能吃,也不禍害莊稼,算是比較低調的一類。至于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有一個農夫說“不認識”,有一個說叫“苦菜子”。再追問他,這種“苦菜”和開黃色小花的苦菜有什么區(qū)別時,他就說不上來了。在河流附近的聊天,不能因為一種不認識的植物而打斷,所以后來我們就轉換了話題。
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依然叫不出許多植物的名字,但并不妨礙我們和它們隨遇而安地共同生活了很多年。
林地之外,所見最多的就是荷鋤的農夫。平疇沃野,麥苗逐漸返青,農夫們忙著澆地,忙著給麥苗松土。他們負責照顧整塊田地,而肩膀上的鋤頭只給某一棵莊稼松土。它照顧的是它近旁的一棵莊稼或者一棵苗木。清晨,一個農夫扛著鋤頭走向田野,鋤頭與他同在,起到輔佐和監(jiān)察的作用;莊稼只需要茁壯成長就可以。一把鋒利的鋤頭,既溫柔又嚴厲,這是金屬的兩副面孔,與貧瘠、怠惰的雙重黑暗相對。通過鋤頭,人的力量傳遞給了大地。一種存在是為了自我更新而釋放自己。
不要以為進了三月一切就萬事大吉,從驚蟄到春分的這段時間內,寒潮經常來襲,就是俗稱的“倒春寒”。暖氣停了,寒冷的風吹進已經張開的毛孔,人會覺得特別冷。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春天的腳步猶豫徘徊,處于一種半停滯狀態(tài)。
我在3月17日的日記中寫下了連翹叢的觀察片段:從遠處看,連翹叢的的黃綠色多半是枝條的顏色,而花芽呈現的是嫩綠色。三個兩個一簇,多半是謙遜地低垂著頭,朝向土地。最外面一層深褐色,新生的嫩綠,于是每一個葉芽上粗看就像鳥的眼睛,細長的丹鳳目。張開好奇的眼睛觀察世界,陰晴風雨。最頂端的芽朝向藍天,格外鋒利,似乎是從一開始就奠定基礎,明確了它和其他同類使命的不同,它們,負責整根枝條向著高處遠處進發(fā),使命重大。這些芽最終長成葉子,那些垂下的最終鼓成花苞,大自然的秘密藏在眼皮底下,期待著細心的讀者去揭開。
是的,我堅信細心的讀者會揭開許多自然的奧秘。在我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榆葉梅的花骨朵一直呈現由青轉紅的顏色,這半個月它們就這樣一直堅守不動;海棠樹上,最高的花枝依然裹在葉芽里,一切只等月底的太陽再潑辣辣地曬幾天,世界才會翻出新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