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諦聽閣·上

諦聽閣 作者:迦樓羅北斗 著


第一章 咫尺澤

“撲拉……”

“刺溜……”

“吧嗒吧嗒……”

明胤睜開眼睛,幾乎是本能地爬了起來。他那種睡眼迷蒙的步態(tài),如果有第二個人看到,只怕都會覺得他是在夢游。

在被月光籠罩的窗邊,是一缸養(yǎng)得十分茂盛的荷花。那修長的花梗在月色中更加搖曳出幾分說不出的風致。

“刺”的一聲,一股水流從寬闊的荷葉下面噴了出來,正中明胤的臉。

明胤猛然被澆了個滿頭滿臉,徹底清醒過來:“你干什么?!”

一片荷葉抖了抖,然后,一點點地歪向了一邊,最后,是一條小小的長蟲露出了圓溜溜的腦瓜。大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明胤,尾巴還在身后吧嗒吧嗒地撲騰著。

“你……到底干啥呢?”明胤喃喃著,一把抹掉還滿臉滴答的水珠子。

回答他的,是長蟲迫不及待地從荷花缸里躍了出來,攀上了他的肩頭。那驟然迫近的冰涼感覺,讓明胤禁不住又抖了抖。側(cè)身看去,長蟲那覆蓋全身的細密鱗片看得更加清楚了。每一片都流光溢彩,在月色下流轉(zhuǎn)交織著難以捉摸的光華。

那種最初的冰涼感覺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撒嬌氣息的磨蹭。

“又不是貓……這種蹭蹭蹭的動作,你從哪里學來的啊……”睡意又慢慢彌漫上來,明胤軟著舌頭輕聲抱怨??墒?,他的指尖卻已經(jīng)回應般地緩緩拂過它的脊梁,從腦門,一直慢慢地滑到尾梢。這種帶著濃厚愛撫意味的撫摸,讓長蟲更加高興了,發(fā)出細細的“啾啾”聲。

明胤戳戳它的腦門:“大半夜的,你還不睡?”

它縮了縮身體,又縮了縮,直到把自己縮成了密密匝匝的一小圈。

“冷?”明胤撓頭。

它點點頭。然后就往明胤單薄的夏衣袖子里鉆。

大熱天的,冷什么?你不要太沒出息好不好?你一個長鱗片的冷血畜生竟然還怕什么冷!

明胤內(nèi)心的吐槽隨著睡意的再次濃厚終于停止。而長蟲則是無聲無息地從他的夏衣里鉆出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盤在了他的枕邊。

明胤在夢中,夢到了非常美的荷花……

盛夏的陽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破窗而入。明胤看了看枕邊的一攤水漬,明白那條長蟲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荷花缸里。明胤一邊揉著亂發(fā),一邊發(fā)誓,今天晚上無論它再怎么鬧騰,也不管它了!

早晨的陽光均勻地灑在荒涼的庭院里,仿佛是直接將野外的風景切了一塊在院中一般,庭院里最生機勃勃的,是夏季的瑾花,除此之外就是叫不出名字來的各種野草了。

走過那幾乎要被野草湮滅了的小徑,明胤出門了,他要去諦聽閣幫工。嚼著兩塊干餅子,明胤急匆匆地奔了出去。在他身后,懸掛著明府牌匾的大宅門在越來越明亮的陽光中卻無奈地透出了一份藏不住的寥落凋零。

旁邊賣燒餅的老漢望著明胤遠去的背影,再看看這破落的門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如果是十年前,有人告訴他正諫大夫明崇儼的宅邸會破敗至此,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的。誰知道……轉(zhuǎn)眼間明崇儼身亡,明氏一族雖然受到了皇家的照拂和安撫,卻仿佛是沾染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晦氣般,不可逆轉(zhuǎn)地凋零下去。

人們紛紛傳言:是明崇儼逆天而行,將子孫的運數(shù)全部拿來馭鬼邀寵,所以才導致家族敗落……

傳言是否真實已經(jīng)無可考證,人們只知道,曾經(jīng)客似云來的明家大宅,如今只剩下一個人,明崇儼的獨子——明胤。

明胤正急匆匆地往幫工的古董店諦聽閣趕。要知道,那個黑心老板陳游介可是個一等一的奸商,每次哪怕只遲了半炷香,他都會撩起袖子噼里啪啦地撥拉算盤,給他扣工錢。

明胤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終于一頭沖進了店里。

陳游介難得沒有奚落他是野猴子下山,只指了指屋角的水盆:“洗洗去去暑氣吧?!?/p>

“很熱嗎?”明胤沒什么感覺,雖然這一路跑過來實在辛苦,可也只是覺得口渴,流汗什么的還真沒有。

陳游介的折扇正一下下徐徐地扇著風,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明胤覺得他的視線,在一瞬間變得有一種陌生的尖銳??墒窃倏慈サ臅r候,他又回到了那種熟悉的口氣,冷冷道:“不熱?那正好,去把后堂柜子里的絲絹都擱在廊下透透氣,生了蟲就不好了。”

“我剛跑過來,連口氣都沒喘勻呢?!泵髫穱烂C地指控。今年十三歲的明胤,說起來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可身高始終不算挺拔,此時他這個嚴肅指控的動作,襯上他尚未發(fā)育的身高,再加上一頭亂發(fā),真的是毫無威懾力。

陳游介“啪”的一聲,一扇子就已經(jīng)敲中了少年的腦門,不待少年“嗷”地叫出聲,就慢條斯理地道:“今兒客人送過來的青梅酒,我正在井里冰著,原本打算送你一壇子去去暑氣的……”

明胤立刻幡然醒悟:“我這就去晾絲絹!青梅酒……別忘了我那一壇!”

明胤的身影瞬間就消失在了后堂的回廊間,陳游介的臉色仿佛驟然被那炙熱的陽光打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面色再也看不分明了……

不覺得熱……是嗎?

夏天的陽光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炙熱的??墒菍τ陂L蟲來說,是撫慰得剛剛好的溫暖。

不知不覺地,長蟲從破敗的回廊上,滑入了蔓草叢生的院子里。原本錯落有致精心布局的庭院,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徹底被野草占領,再也看不出當初曾有過的風致。

長蟲瞇著眼睛,在一片早已經(jīng)被太陽烘烤得倒伏的枯草上懶洋洋地打著盹。

等到一覺醒來,就能看到明胤的笑臉了吧?

陽光,真的是太舒服了……

舒服……

怎么回事?是烏云遮蔽了太陽嗎?即使閉著眼睛,它也能感覺到,陽光似乎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夏天,除了炙熱的太陽,還有不期而至的暴雨。長蟲沒精打采地抬起頭,撐開雙眼。

出現(xiàn)在它眼前的,是一片濃黑的陰影。那是什么?烏云嗎?長蟲將頭搖了搖,想讓自己再多幾分清醒。

可是,那片陰影沒有給它更多的時間。

尖銳的疼痛,立刻就從脖頸處傳來!

轉(zhuǎn)瞬,長蟲震驚地發(fā)現(xiàn),它竟然已經(jīng)……騰空而起!它的身體被一雙利爪緊緊地鉗制著,擒離了地面!

十余年來在這個宅子里安穩(wěn)度日的歲月,讓它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所謂天敵的存在!血,在它的脖頸上迅速地涌動漫延,透過被血絲模糊了的雙眼,它看到的,是一只振翅高飛的猛禽!

不好!危險!

長蟲遲鈍的頭腦中,終于響起了危機的警報??墒牵瑥奈唇?jīng)歷過弱肉強食考驗的長蟲,卻是僵直了身體,不知道如何是好!

“長……長蟲!”明胤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明胤!明胤回來了!

明胤在視線中,竟然變得這么小?!

我已經(jīng)離開那個熟悉的庭院……這么遠了嗎?不好!我要跟明胤分開了!

不?。?!

長蟲開始拼命地掙扎!

它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只想從這利爪下找出一線生機!

可是,這猛禽顯然比它想象得更加強大!猛禽沒有料到自己會遭到如此持久而強硬的反抗,被它耗去大半力量,飛行的高度,越來越低……

突然,一個石塊飛過了長蟲身畔,是明胤,他在用石頭投擲猛禽!

猛禽吃了一驚,急忙振翅高飛。它修長有力的雙翼伸展開來,一下就又飛騰上了半空!明胤的石頭,轉(zhuǎn)眼就再也投不中它了!

我要被帶走了!怎么辦!

長蟲從來沒有如此焦急!而它對上的,是明胤同樣焦急的雙眸!

只見明胤突然轉(zhuǎn)身沖入了屋內(nèi),當他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手里握著的,是弓箭。

官宦子弟都要習得六藝,“射”作為其中之一,明胤也曾練習??墒?,那些都隨著明家的敗落早已經(jīng)成了過去。明胤早就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再摸過弓箭了??墒牵荒芫瓦@樣眼睜睜地看著長蟲成為蛇雕的美餐!

可是,那只蛇雕是如此兇猛,圓睜的怒目中散發(fā)著駭人的威儀。

自從小時候被烏鴉追著啄了半條街后,明胤對這種牙尖嘴利的扁毛畜生就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剛看到長蟲被蛇雕擒住的時候,他幾乎有一瞬間的腿軟。

可是……他不能放棄!

因為,那是長蟲!

明胤的手指在顫抖著,他不知道,手中早已經(jīng)箭羽脫落的箭是否還能發(fā)揮同樣的功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拉動這張弓。他只知道,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都要試一試!

在他回屋去拿弓箭的這一會兒,那抓住了長蟲的猛禽已經(jīng)越飛越高。而在炙熱的陽光中,那個黑色的身影驟然變得帶著一點恍惚的模糊。

弓弦,在一點點地嵌入皮肉間,有割裂的感覺從指尖迅猛噬來。十指連心,接下來的每一分動作都是如此艱難??墒牵廊粵]有停止拉動弓弦的動作。濕潤的指尖,到底是汗還是血,他并不去想。他只想做,現(xiàn)在、此刻,自己認為唯一正確的事情!

因為,那個正處在危險中的,是長蟲!

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僅剩的……全部。

“鏘”的一聲,箭離弦而去!

天和地在那一瞬間迅速地逆轉(zhuǎn)著,長蟲感覺到身體在急速地墜落。

當它睜開雙眼的時候,看到的是明胤用沾滿了血跡的雙手捧住它的笑臉。

那一刻,長蟲突然如此肯定地確認,自己,是如此重要,如此被珍惜。它從來沒有如此地感覺到幸福,所有那些在寥落的庭院里等待、在冰涼的水缸里期盼、在看不到盡頭的時光里寂寞的日子,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滿滿地回報。它能聽到,明胤心里的肯定:你,最重要。

長安,是一個永遠在孕育傳說的城市,即使在天子腳下,那些幻象的層云依然悠然地聚攏又蔓生出難以捉摸的虛幻中的景象。

這一天的午后,在一場急雨過后,懸掛在天空中的,竟然是兩道彩虹!

霓虹同現(xiàn),祥瑞!

很快這一盛景就被報到了皇宮,更有善于逢迎的官員鼓吹著:這霓虹同現(xiàn),正是天子圣明才會降下的祥瑞啊……

不過,這些對明胤來說,只不過是帶著來之不易的青梅酒,在回家的路上被驟雨阻絕了片刻而已。那個黑心老板,拿青梅酒做餌,足足讓他忙活了快十天,這才大發(fā)慈悲地送了他一小壇。所以,當雨后的陽光灑落下來的時候,抱著青梅酒回家的他,心情是前所未有地好。

他才剛一進門,長蟲就躥了出來。瞪大了金色的大眼睛,哧溜一聲就滿足地盤上了那個酒壇子,里頭散發(fā)出來的芬芳的酒香,早就讓它垂涎欲滴。

它大著膽子,用腦門蹭了蹭明胤:酒!我想喝!

完整地接收到了長蟲視線里的期待,明胤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猛搖頭:“你知道這壇酒怎么來的嗎?我給那個黑心奸商晾了整整十天的絲絹!一下說要通風一下說要透氣一下說要翻過來一下說別把汗?jié)n弄上去了……就這么折磨了我十天,才給這么一小壇!你倒好,就這么空口白牙地來找我要?”

長蟲聽了這話,頓時蔫巴了,松開身體軟趴趴地就往荷花缸里扎。

“不過呢……也不是沒得商量的……”明胤憋住笑,一本正經(jīng)。

長蟲急忙抬頭,眼睛里立刻亮晶晶的。

“把你的鱗片給我一片熬湯喝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久沒見半點葷腥了……”明胤笑瞇瞇地盯著長蟲,儼然已經(jīng)將它看成了一碗鮮香四溢的蛇羹。

那長蟲卻一點兒也沒有覺悟,擺擺腦袋,看看那一壇子青梅酒,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鱗片多得很嘛!立刻脖子一伸,朝著尾巴處的一片鱗片就咬了過去。

“別!”明胤急忙攔住它,再也憋不住的笑意卻徹底灑了出來。

長蟲愣愣地仰頭看著他。

明胤卻一把將它抓到了手心里:“你這個傻瓜!為了一壇子酒就舍得拔鱗片……真是個饞嘴笨蛋!”明胤的手掌在長蟲圓溜溜的腦門上揉過去。明胤的手掌上,有著因勞作而磨出的淺淺的繭子,長蟲卻覺得,這雙手,是這么的溫暖。

這天晚上,噴著酒氣的明胤和長蟲一起橫在了床上。在星月的輝光中,隱隱有流光在長蟲的鱗片上幽幽地劃過……

早晨,明胤出門去諦聽閣的時候,長蟲還沒有醒。

這一天的太陽特別辣,似乎全長安的人都被這烈日趕回了屋子里,街市上行人寥寥。難得地,老板大發(fā)慈悲,沒有再生出些五花八門的事情給他做,而是揮了揮扇子就放他提早回家了。

當明胤難得有一天不是筋疲力盡地回到家,正想跟長蟲好好說點閑話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長蟲竟然……還在睡覺?

不對,長蟲這不是在睡覺的樣子!它不是那種舒適地盤曲著的姿態(tài),而是幾乎直挺挺地僵在廊下的草叢里!炙熱的陽光,早就將它身上的水分給吞噬得所剩無幾……

“笨蛋,你怎么了?!”明胤急忙沖入草叢間,從看到長蟲僵硬的身姿開始,他的手腳也控制不住地僵硬。他幾乎是跌入了草叢。壓抑著幾乎要沖出胸膛的心跳,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長蟲。

此時,鋒利的雜草在他的腿上割出了一條細細的血痕,一顆血珠正在迅速地匯集、漫延……可是,他完全沒有在意!因為,長蟲沒有死!它沒有被曬死!

長蟲艱難地撐開眼皮,它金色的眸子里一直蕩漾的水光,仿佛都干澀了一般,沒一會兒就又合上了眼皮。

“笨……笨蛋!你是不是睡迷糊了跌下床又滾到廊下的草叢里來了?!你怎么這么傻?早知道你會被曬成長蟲干,我還不如把你燉了湯呢!”明胤一刻不停地說著,直到把長蟲放入一個注了半盆清水的淺盆子里。看著它僵直的身軀漸漸地恢復了靈活,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明胤不想讓自己這么清晰地感覺到,長蟲對他來說,有多么重要。

它早已經(jīng)不是父親留給自己的神奇禮物這么簡單。

在這個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的宅子里,是長蟲讓他感覺到,這里還是個“家”,還有個“人”,在等著他的歸來。

長蟲覺得頭很疼。

那種疼痛是它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想要沖出來一般。它就是這樣被生生地疼醒,從床上跌下來,然后翻滾著扎入了草叢間,被炙熱的太陽生生灼烤了一整天。

可是……即使是這樣的疼痛中,它依然感覺到了來自那個人的溫暖。它覺得,似乎頭頂,也沒那么疼了……因為,他在用那么擔心的眼神,注視著它。

長蟲放心地閉上了雙眼。

入夜,明胤迷迷糊糊地睡著。原本硬邦邦的木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漸漸有了一種搖曳的柔軟。明胤想起了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媽媽的搖籃就是這樣的,溫暖地搖晃著,把他帶入最甜美的夢鄉(xiāng)。

可是,窗外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轟鳴著……不只是轟鳴,還有各種混亂嘈雜的聲音……不都半夜了嗎?怎么……

“轟隆隆!”驚雷的巨響聲徹底將明胤的美夢打碎。他幾乎是一骨碌地跌下了床。

睡前本就只是簡單虛掩的門戶此時早已經(jīng)豁然洞開,屬于夏天暴雨的狂風正席卷而入。金色的閃電如同一柄利劍,朝大地直劈下來,似乎要把這片大地,砸出一道屬于光的裂痕。

明胤自從失去親人后,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獨自生活,可是眼前這雪亮的電光,讓他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

他只覺得腳下的大地,都在這犀利的光華中,顫抖、畏縮……

不,這不是錯覺,大地,真的在……震動!

在閃電的余光中,明胤已經(jīng)隱約能看到遠處房屋在傾頹……還有人在哭叫……

地震!

明胤怔了三秒后,急忙抬腿就跑。他沖回了屋子,沖到了那個注入了清水的盆邊。長蟲!就算要逃,他也要帶上它!

一個接一個的閃電將原本幽暗的屋子映照得雪亮??墒牵L蟲不見蹤影!

該死的!

明胤忍不住低聲叫罵。那家伙又一骨碌鉆到哪里去了?

頭頂上,這棟年久失修的宅子似乎也在閃電和驚雷的震撼中搖晃著,明胤已經(jīng)聽到橫梁發(fā)出的咯吱聲……可是,無論他如何尋找,都看不到長蟲的身影。

有個聲音在低聲叫嚷:它早就爬到角落里躲起來了!你還是趕緊逃吧,用不著管它!

可是,另外一個更清晰的聲音卻在陳述:長蟲是個最呆的性子,那個整天趴在荷花缸里等著他回家的長蟲,是絕對不會亂跑的!

聽著窗外震耳欲聾的雷雨聲,明胤彎下腰,細細尋找每一個角落。

突然,腳尖仿佛感覺到了一種別樣的冰涼,明胤一低頭——長蟲!

雪亮的閃電中,它似乎比明胤記憶中的要大,就連那圓溜溜的腦瓜上,似乎都有什么東西在凸起著??墒?,明胤顧不上這些,他將它往衣襟里一塞,就拔腿跑到了屋外的長街上。

街上到處都是叫嚷著,卻又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跑的人們。

天在下雨、霹雷、閃電,大地在搖晃、震撼,而平時總是莊嚴得紋絲不動的長安城,卻是如此地慌亂而狼狽。仿佛是突然在這暴雨和地震中清醒過來,即使是空前盛世,即使是萬國來朝,長安,終究不過是一座人間的都城,一旦命運降下翻云覆雨之手,它的脆弱一樣無法掩飾。

沖到了街上,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明胤有幾分茫然。一盞燈籠在不遠處幽幽地亮起,那明明昏黃暗淡的光芒,卻在一波波雪亮的閃電中如此清晰!有人執(zhí)著一把油紙傘,就那么簡簡單單地立在街角。那肆虐而來的狂風,仿佛在掠過他身邊的時候都禁不住緩了一緩。所以,他的傘沒有被掀翻,他手里的燈籠依然明亮,他的身姿依然挺拔。所有那些奔走呼號的人們,在他面前都映襯得如此張皇而無助。而他卻只是這樣,靜靜地注視著,生靈涂炭,悲歡離亂。隔著這漫天的雨霧,明胤卻是頭一次如此驚喜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陳老板!諦聽閣的老板,陳游介。

不待對方回答,明胤就已經(jīng)急忙走了過去。

此時的陳游介卻沒了白天那些犀利譏誚的言辭,相反,懵懂的目光中帶了幾分茫然。剛一靠近他,明胤就聞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酒香。

“怎么我剛?cè)ゴ猴L樓喝了幾杯,就暈成這樣?看什么都是搖搖晃晃的……”陳游介的口齒都有幾分不清了,他揉一揉額角,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了明胤的存在,“你……怎么在這里?”

“我送老板回去?!泵髫沸闹幸幌病j愑谓榈闹B聽閣固若金湯,用來避難可是再好不過了。聽老板說,為了保護他那精心收集的古董,諦聽閣可是請的大師級的匠作修造。用陳游介自己的話說就是:就算長安城的城樓塌了我的諦聽閣也絕不會有半點問題!正好,趁著送他回家的機會,就在諦聽閣里睡個囫圇覺,明天他要問起來就說是送喝醉了酒的他回來才住下的,就算他再刻薄也不好說啥。打定了主意的明胤腳步更加輕快了,完全沒有注意到此時的長蟲,正小心翼翼地從他的衣襟間探出頭來,好奇地望著這從未見識過的長安異景。

它的世界,一直就只有那個小小的庭院、小小的荷花缸,而今天,暴雨和地震中的長安,卻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向它驟然敞開了大門。

走入諦聽閣,服侍著陳游介睡下后,明胤也利索地給自己找了個角落躺下了。

雖然,外面的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可是,似乎那些聲音在他進入了諦聽閣后,都漸漸遠去了。

也許,是我太累了……就聽不清那些了吧……明胤打了個哈欠,終于沉沉地睡去。

在角落里,瑞獸香爐里,正悠悠然地散發(fā)出清澈的芬芳,似乎帶著某種,水的氣息。

長蟲覺得這種氣息讓它很不舒服,它覺得針扎般的痛楚正在每一片鱗片下噴涌而出,它想要沖入雨中,讓自己涼下來。

可是,它的身軀剛接觸到地面,就看到了一雙腳。它抬起頭,是主人的……老板。它還記得剛才明胤是怎么喊他的。主人說過,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得立刻躲起來。長蟲急忙悄無聲息地朝胡床下爬去??墒牵膭幼鞅粡氐讛r截了,它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經(jīng)被一只手牢牢地鉗制住。它竭力掙扎,卻半點也動彈不得。它張開嘴想呼救,卻只是徒勞地發(fā)出了一些微不可聞的嘶嘶聲。

“怎么回事?你……”面前的男人皺起了眉頭。那不是醉酒后酩酊的目光,而是猶如窗外隱約的閃電般犀利的目光,他久久地注視著它,目光中,卻翻騰著一種讓長蟲不明白的東西。

放開我!放開我!長蟲竭力想逃,它感覺到了一種名為危險的氣息。

“你即將生角化形,又靈智早開,怎么可能……還不會說話?”男人的聲音帶著一股冰冷的審視,長蟲感覺自己的每一片鱗片、每一塊骨頭都在他的目光中無所遁形,“原以為你是被京城的濁氣所擾才一直無法化形,今天看來……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

長蟲覺得自己能聽懂他說的每個字,可是這些字湊在一起的意思,它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它只是一面不斷掙扎,一面用力地搖頭。

“若是你……”男人的笑容在閃電的華光中驟然如同耀眼的罌粟花在綻放,“我……”

長蟲只覺得身體一僵,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jīng)被硬邦邦地丟到了地板上。

此時,長安夏季最長的這個黑夜,還在繼續(xù)。

在那個幾乎讓人覺得永遠都不會結(jié)束的長夜后,陽光依然一如既往地灑在了長安的大街小巷上。只不過,比起周圍多少有幾分傾頹敗落之相的街市,諦聽閣的大門依然是巋然不動。明胤醒來的時候,看到周圍那哀鴻一片的景象,不禁慶幸昨夜自己能在這八風不動的諦聽閣安然逃過一劫。

諦聽閣的大門剛一打開,就有人招呼道:“小哥,開門做生意嗎?”

明胤愣住,昨夜長安遭此大劫,雖然并未傷筋動骨,可是怎么說街市上也要蕭條好幾天,怎么竟然一開門,就有生意來了?雖然心里在犯嘀咕,可明胤還是麻利地堆起了笑臉,朝來人點頭哈腰:“打開門就是做生意的,客官您請進……”

當他的目光正式落在面前這個人身上的時候,卻禁不住微微地瑟縮了一下。

因為面前的男人穿著的,是道士的衣裝。那一身素凈的衣袍,纖塵不染,襯著身后破敗傾頹的街市,驟然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玉虛子,你不在你的長生觀里祈福,怎么會跑到我這個小地方來了?”不用回頭,明胤就已經(jīng)能聞到那即使過了一晚都沒能徹底消散掉的酒氣,那股譏誚疲怠的口氣,不是陳游介還能是誰?

明胤一面把客人往諦聽閣里讓,一面扯扯陳游介的袖子,示意他趕緊去洗個臉再出來見人。

陳游介卻是渾不在意地打著哈欠,擺擺手:“他不是什么客人,你也不用招呼他了,去后堂幫我把水燒好,我一會兒要沐浴?!?/p>

明胤看看那個潔凈得纖塵不染的……“玉虛子”?好像剛才陳游介是這樣叫他的,既然知道名字,就算是熟人,應該不用太在意禮數(shù)吧?

在說服了自己后,明胤腳不沾地地奔向了后堂。在這半年來,他已經(jīng)足夠了解他這位任性老板的脾氣,他說要早上起來立刻燒水沐浴,那就是一定要,任你說破嘴皮子也是無濟于事的。一想到他那些層出不窮的惡質(zhì)懲罰,明胤就覺得脊背一寒,他可再也不要把那些陳年舊賬翻出來全部對一遍了!收拾起紛亂的心思,明胤麻利地打水去了。

待他一走遠,諦聽閣大堂里的氣氛驟然一變。

“你在干什么?昨晚長安異動,乃是有天龍即將幻形化生之故!”玉虛子對陳游介的怠慢視而不見,只將質(zhì)問脫口而出。

陳游介撓撓頭,又挖了挖耳朵:“師兄,你的火氣越發(fā)的大了。天龍要幻形化生,這也是尋常事情啊,與我何干?”

玉虛子一口氣差點沒噎?。骸澳阏f什么?!全京城龍氣最混亂的地方,就在這諦聽閣里。你真以為我們長生觀的人都是呆子嗎?”

“那又如何?那條龍要在這里徘徊,又豈是我能控制的?”陳游介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唰”的一聲,那剛才還背在玉虛子身后的長劍已經(jīng)出鞘。而玉虛子本人,則更像是一柄已經(jīng)出鞘的利劍,目光冷肅地盯住了陳游介:“若你妄想豢養(yǎng)魔龍,顛覆世間,我絕不會袖手!”

在劍鋒的籠罩中,陳游介的身軀,漸漸地越來越挺直。如果此時明胤在這里,只怕要驚訝于他那個總是懶洋洋的店主竟然也有如此站如青松的時刻。

“哼?豢養(yǎng)魔龍?如果我真的要這樣做,你覺得憑你,真的能阻止我?”說話間,陳游介的指尖,已經(jīng)輕輕地拈住了玉虛子的劍鋒。

陳游介的手指修長,在初升的晨曦中,如同剔透的美玉一般。玉虛子卻發(fā)現(xiàn),這仿佛拈花般輕盈的手勢間,自己的長劍竟然無法移動分毫!

玉虛子是長生觀里最杰出的術者。但是,這個最杰出僅限于“除了陳游介以外”,直到現(xiàn)在,長生觀里新入道的小道士們私底下最津津樂道的,還是那個早已經(jīng)消失在了人們視野中的天才術者——陳游介。

本以為,下山三年他耽溺紅塵,修行已經(jīng)早就懈怠了,而自己卻是每日勤學苦練,就算當初與他尚有距離,現(xiàn)在也該……可是,那完全無法移動分毫的劍鋒卻在如此昭然地向他宣示——天才與普通人的區(qū)別!

玉虛子的臉漲紅了,他從腰間又拔出了一柄匕首,朝著陳游介的要害處疾刺而去!

我是為了除魔衛(wèi)道,這,絕不是偷襲!

陳游介的身體如同幻影般驟然閃開,可這突如其來的一刀,卻依然刺中了一個東西。是那把傘,昨天晚上,在哀鴻遍野的長安雨夜中,陳游介所執(zhí)的那把傘。玉虛子的利刃剛剛刺穿傘面,就看到騰騰的黑霧從那傘骨間奔涌而出!

“老板,水開了——”明胤的聲音,硬生生地斷裂。

那些黑霧朝著他的身軀猛撲了過去!黑霧如同有形之物一般,將明胤的身體瞬間包裹得嚴嚴實實,接著,就朝著口鼻間一涌而入!這整個過程在瞬息間發(fā)生,叫人根本就回不過神來!

明胤像一棵被砍倒的樹木那樣,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陳游介伸手扶住了他。

“昨晚天地異動,有鬼魅作亂,我上街去攝住一些惡鬼,并封在這傘中,原本想今天就凈化封印……未承想……”即便是此時變故橫生,陳游介的陳述依然條理分明。

玉虛子看了看被自己刺穿的傘面,又看了看已經(jīng)不省人事的明胤,饒是他自負正義,也禁不住有幾分慌亂。

“他現(xiàn)在正被鬼魅入侵!”

“沒錯?!标愑谓榈哪抗?,如同有實質(zhì)的飛刀一般,從玉虛子先是漲紅繼而又透出幾分蒼白的面色上刮過,接著,只見他手指翻飛間,已經(jīng)有數(shù)張符紙從他掌心間飛出,牢牢地印在了明胤全身。

“這樣不行……

“若不立刻祓除鬼魅,一旦拖延……他就算撿回一條命,以后也會變成個癡兒……”玉虛子的語速在控制不住地加快。

“我知道!”陳游介仿佛是在看傻子一樣地盯著他,“可是……他是明崇儼的兒子!”

明氏一族,天生就有吸引鬼魅的體質(zhì),一旦被沾染,就極難祓除。因為他們的身體對于鬼魅來說,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玉虛子在愣了一愣后,沉重地開口:“那……怎么辦?符紙只能暫時控制住鬼魅在他身體里的蔓延……若是時間太長的話……”

若是時間太長的話,一切還是不可挽回。這些話,玉虛子沒有說出來,屋子里的氣氛卻已經(jīng)沉重得一觸即發(fā)!

突然,玉虛子的面色一沉,朝著明胤的前胸就探出手去。他的這個動作,被陳游介不動聲色地攔截:“你還要做什么?”

玉虛子的氣勢,經(jīng)過剛才的變故終于又回歸了些許,他低聲說:“你看?!?/p>

雖然是被鬼魅侵襲,又被符紙強行鎮(zhèn)壓,可是明胤的面色,卻是始終紅潤,甚至連呼吸聲,都不曾變得混濁。仿佛在他的身體里有著一股屬于自己的力量,正在與鬼魅抗衡著。

陳游介迷惑了。

沒等他迷惑多久,明胤的前襟里就有什么東西正在蜿蜒滑動著,然后探出了頭。

是長蟲!

此時的長蟲很不舒服,它覺得自己的頭頂仿佛要爆裂開一般。它想要一頭扎入冰涼的水中,讓自己能恢復一點點的清醒??墒牵芨杏X到明胤的身體正在發(fā)生一些什么,那是一種它不明白的奇怪的變化。它只知道如果此時自己不離開明胤,他看起來,似乎就要……舒服那么一點點。

所以,即使是額頭已經(jīng)痛得要裂開一般,它還是堅持著守在他身邊,就好像明胤一直為它做的那樣。

可是,在一次控制不住的疼痛中,它的身軀露出了明胤的衣襟,它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那個昨夜用冰冷的聲音對它說話的男人和另外一個帶著長劍的男人,他們都讓它害怕。可是……想要躲起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它滿溢著痛楚的身軀,早就已經(jīng)沒有了平時的靈活。

如果,被他們強行從明胤身邊帶走的話……長蟲昂起頭,無奈又無助地望著面前的兩個人。它是膽小的,從來不敢在生人面前露面的,可是此時,明胤的生命比它的更加重要……它只想讓他們明白,自己很弱很弱,真的,一點都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就讓它繼續(xù)留在明胤身邊吧。

“這?!”玉虛子茫然。

陳游介用目光阻止了他的話語:“它在幫助明胤阻絕鬼魅的入侵,可是……它的力量不足?!?/p>

陳游介的話音未落,長蟲只覺得自己的額頭更痛了,它晃了晃身軀,差點又僵過去。

陳游介緊緊地盯著它的動作,他伸臂過來,輕輕地,觸到它的額頭。那種清涼的觸感,讓長蟲在那一瞬間找回了一點點清明,它竭力張了張眼睛,卻看到自己細弱的身軀,映照在陳游介那深潭般的雙眸中,如此晦暗難明。

“你竟然……在壓制自己化形幻生成龍的進程?”陳游介說著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

比起他,玉虛子則是臉色大變:“這就是那條引發(fā)長安地震的龍?怎么可能?這種貨色說它是蛇精都是抬舉它……”

“你可以用符咒再感應一下,它是正宗的天龍,能行云布雨澤被四?!标愑谓樗坪跻呀?jīng)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擰著眉毛,話鋒一轉(zhuǎn),“問題是,你怎么會壓抑自己的力量?!”

長蟲搖搖頭,它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它沒有想壓抑自己的力量,它只想跟明胤在一起,長長久久地就這樣在一起。

“它……不會說話?”玉虛子遲疑著。

“怎么可能不會說話?它能聽懂人言,靈智早開,只是它壓抑自己的力量,從不說話而已!”陳游介幾乎已經(jīng)有點失去他平時從容不迫的風度,有點氣急了。他簡直想不通,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笨的龍?明明可以飛騰在九天之上,竟然愿意活得比最不入流的蛇精還不如?

“好,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的主人明胤他現(xiàn)在被邪鬼入侵,如果你變成天龍,就可以立刻救他!”陳游介盯住長蟲小小的身軀,一字一句。

“變……”長蟲自己都沒想到這第一個音節(jié),竟然是這么輕易地就發(fā)出來了。它是會說話的,可是,它不需要說話,因為明胤也不需要它回答,明胤總是會自顧自樂呵呵地把每天發(fā)生的事情講給它聽,然后就滿意地摸摸它的頭。對長蟲來說,它只需要做個傾聽者就好了。

可是……現(xiàn)在不可以了,明胤……明胤有危險!

“變成真正的……龍?”長蟲結(jié)結(jié)巴巴的,把這句話說完。

陳游介點了點頭:“昨晚的地震和雷雨,想來就是你無意識中將化形幻生的力量釋放在大地之中的結(jié)果……”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化形呢?”

陳游介搖了搖頭:“這是龍的本能,你不應該問別人。”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長蟲扭頭看了一眼明胤,此時,明胤的臉色已經(jīng)逐漸變得灰暗,甚至喉間都開始發(fā)出晦暗不明的呻吟……

“我該……怎么做?”長蟲使勁地搖著頭,它是龍?它真的是龍嗎?它不知道,心里仿佛有無數(shù)亂麻在糾結(jié)著,可是它怎么也找不到一個方向。

玉虛子沉吟:“它昨晚已經(jīng)釋放過一次化形幻生的力量,現(xiàn)在只怕……無法再度積蓄起足夠化形的力量……”

陳游介轉(zhuǎn)頭看了看面色愈來愈危險的明胤,再審視著木訥的長蟲,嘴角卻慢慢顯出一抹幽暗的笑意:“如果……做不到的話,你們之間的牽絆,也就不值得我再浪費時間了……”

玉虛子脊背一凜:“你不救他們?”

陳游介修長的鳳目悄然流轉(zhuǎn):“我盡了我的力,接下來的,就要看他們自己了……”

玉虛子沉聲:“你分明未盡全力。”

陳游介抬手,一枚原本藏于袖中的香丸被擲入了瑞獸香爐中,不多時,裊裊的香煙就蒸騰而上……混合著煙霧的,是陳游介淡然縹緲的話語:“我有說過我要盡全力嗎?”

長蟲的聽覺,遠比人類要敏銳得多。它霎時就明白了一切,這個男人,這個明胤一直念個沒完的黑心老板,真的……不打算救明胤了!它誰也無法依靠了,必須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救明胤!

可是,長蟲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

從蛋里破殼而出的時候開始,它就一直被明胤照顧著。它從來沒有想過,遇到事情該怎么做,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地懵懂無知,甚至在明胤遭遇如此危機的時候,什么也……做不了!

一種從未察覺的、自我厭惡的感覺,從長蟲的心底迅速地升騰了上來!

那種沒能及時成長起來的懊惱、不甘、氣憤、焦慮,都在心里如同火山噴發(fā)般奔涌而出!

可是……怎么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

明胤的身軀,仿佛被什么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般,反射般地震起!長蟲急忙回頭!

“噗”的一聲,一片模糊的血霧,霎時就籠罩了它全部的視線。

鮮血,流過長蟲的身體,長蟲只覺得全部的意識都在遠離,它……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明胤在吐血,明胤很危險!

“浴血成龍,它也許會變成魔龍!”玉虛子急了。

陳游介輕哼一聲,“就讓我們來賭一把吧?!?/p>

玉虛子一怔,轉(zhuǎn)頭看過去,陳游介的目光,堅定又空茫。不知道他相信的,究竟是什么?

長蟲只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被血籠罩著。血讓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那血腥的氣息中,好像有某種讓它難以抗拒的誘惑氣息。

突然,長蟲的耳邊,仿佛傳來了一種從未聽過的、巨大的水波聲,視線在驟然模糊后,又恢復了清晰。只是眼前的世界突然……變成了一片一望無際的藍色!這個……是池塘?是湖泊?還是……海?它曾經(jīng)聽明胤說過,世界上最大的水泊,就是海!那里,是水族的家園!

以往,它從來沒有在意過這段話。可是這一刻,它卻感覺到了,它在呼喚著它!它想要沖入這片藍色之中,盡情地舒展自己的身軀,穿云入海!

長蟲的身軀,從明胤的衣襟上,慢慢地浮了起來,金色的流光,在它的鱗片上悄然流轉(zhuǎn),頭頂上,那屬于龍的角,正在一點點地支起!流光在陽光的映照下,變得越來越絢麗繽紛,越來越蓬勃飛揚!

玉虛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切!

那本該再積蓄數(shù)年天地精華才能完成的長角騰爪揚鱗的過程,竟然在這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內(nèi)就完成了!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那條龍,是如此英姿勃發(fā),真正屬于天龍的傲然姿態(tài)!再沒有人會將它當作蛇精或者長蟲了,它就是傳說中的瑞獸——天龍!

此時,寬敞的諦聽閣驟然顯得如此逼仄窄小,天龍龐大絢麗的身軀在這低矮的屋檐下,幾乎無法舒展。

“我……該怎么做?”長蟲發(fā)出帶著一絲忐忑的聲音。

“我會用符咒引導你的力量,當明胤體內(nèi)的那些黑氣全部被逼出體外的時候,就沒事了?!标愑谓榈穆曇舻粺o波。

只聽他一聲敕令,那些原本靜止的符咒立刻就在明胤身體上騰空而起,帶著一抹華光流轉(zhuǎn)飛舞。長蟲先是一愣,繼而口吐一道金光追隨著符咒的方向疾馳而去。

明胤原本橫躺在地上的身軀漸漸懸浮起來,而他的全身漸漸都被這飛舞的符咒和流轉(zhuǎn)的光華包裹著,那股黑氣在一點點地從明胤的身體里祓除。開始還只是淡淡的一團,漸漸地,在符咒和龍氣的雙重逼迫下,漸漸變得濃黑,還散發(fā)出一股讓人禁不住掩鼻的惡臭!

“孽龍……恨你……”那團黑霧眼見不能占據(jù)明胤的身軀,拼盡最后的力量猶自發(fā)出不甘的呻吟。

“呃?”長蟲怔住。

“若不是你……肆意放縱龍氣……我等怎么會……無辜枉……啊啊啊!”黑霧的妄言被一道閃著金光的符咒徹底截斷,只見陳游介長袖舒展間,似乎有道金光一閃而過,轉(zhuǎn)瞬那黑霧就已經(jīng)徹底沒了蹤跡。

明胤的身軀,漸漸地又重新落回了地上,可是他沒有立刻醒來。不過,平穩(wěn)的呼吸和恢復了紅潤的面頰已經(jīng)讓長蟲放心,他已經(jīng)安然無恙了。

“讓他休息一會兒吧,最多半個時辰,他自然會醒來?!标愑谓闇啿辉谝獾刈聛?,撫著桌上的茶杯,展眉一笑,“還好,茶還沒涼?!?/p>

長蟲轉(zhuǎn)頭看看他,突然低下頭,用它大大的金色眼睛盯著陳游介:“那個……剛才他們說的……原來是我害了明胤對不對?

“是我不想變成真正的龍,把體內(nèi)的龍氣肆意釋放才使那個……那個怪物出現(xiàn)的……對不對?”

“對!沒錯?!标愑谓榈目跉猓瑤缀跏歉裢廨p快。

“那……我……”長蟲有點茫然,有點不知所措,它覺得有哪里不對,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理清思路。對于它來說,這短短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明胤被鬼魅入侵,自己卻變成了龍形,而那入侵了明胤的鬼魅之所以會形成,卻是跟自己脫不了干系……

“沒什么我不我的……”陳游介犀利的目光從茶杯后不緊不慢地射過來,“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是會做這樣的選擇嗎?”

長蟲低下頭。其實它一直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其實會說話,知道頭頂?shù)奶弁吹降滓馕吨裁?,知道那些在鱗片下涌動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知道每年到了夏天,這個水脈最為充沛涌動的季節(jié)里,翻騰在自己的血液和本能里的東西,是什么。

長蟲無聲地點了點頭。

“既然真的沒有第二個選擇了,你就好好堅定自己的心愿就好。其他的,不是你要特別去重視的東西。”陳游介的聲音里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長蟲原本以為自己會受到一頓指責,可是聽到這樣一段話,它又有幾分愣愣的。

“啊……龍?!”明胤哇哇大叫著,急忙連滾帶爬地朝后堂鉆。

陳游介足尖輕點就已經(jīng)輕飄飄地飛掠到了他身后,扯住他的衣領:“躲什么躲?你好好給我看清楚!”

明胤的腿都要軟了,這種剛一睜開眼睛,就對上那么大一條龍,而且那條龍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

可是,那個萬惡的老板,竟然還……不讓他逃?!他只是在這里打工的,不是來這里賣命的??!

穩(wěn)住了哆哆嗦嗦的腿,心驚膽戰(zhàn)地轉(zhuǎn)過頭去,明胤的黑眼睛終于再一次對上了龍巨大的金色瞳孔。

怎么回事?雖然剛醒過來的時候看到這么個龐然大物時嚇得他一陣腿軟當場潰逃,怎么越看……他就越覺得這條龍好像他家的……那個……長蟲?

“你是……你是……”明胤遲疑著開口。

長蟲的眼睛亮了,充滿了期待!

“你是……長蟲……它哥哥?!”明胤一拍巴掌,終于肯定地下了結(jié)論!

“吧嗒”一聲,長蟲的尾巴重重地耷拉了下來,陳游介已經(jīng)憋笑憋得很辛苦了,竭力保持正色:“錯!”

“不對啊……”明胤撓撓頭,終于跳了起來,“那就是長蟲它爹!”

撲哧!陳游介的茶水徹底噴了出來,把明胤澆了個劈頭蓋臉。

長蟲則是徹底全身都沒了力氣,趴在了地上。剛才那矯健飛騰的天龍之姿,現(xiàn)在是早已經(jīng)灰飛煙滅,連個渣渣都不剩了。

只有玉虛子還保持了最后的鎮(zhèn)定,他正色道:“你沒看出來嗎?它……就是長蟲?。 ?/p>

與此同時,長蟲也用力地點著頭,搖頭晃腦地表示同意。

“啊啊啊啊???!你說它是……長蟲?!”明胤叫得比剛才突然看到龍的時候更大聲十倍。

“怎么可能?!你們別騙我了!我家長蟲才沒這么大、這么長!它小小的,可乖可聽話了!”明胤一說到“我家長蟲”,眉眼間就有抑制不住的溫柔笑意,那個小家伙,對他來說,早已經(jīng)不是一只寵物那么簡單。它聽他說話,它陪他看星星,它跟他分享生命里所有的悲哀和寂寞,它,就是他重要的家人……

可是,他不明白,那個他熟悉得幾乎能一筆筆描摹出來的長蟲,怎么會突然變成他完全不認識的模樣?

“你不是長蟲,他們騙我玩的,對吧?”明胤決定直接問這條陌生的龍。雖然是初次見面,可是它身上洋溢著一種讓他覺得熟悉和親近的氣息,最初的驚惶過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這么快就不再害怕它了。

“我……是長蟲?!遍L蟲盤曲起巨大的身軀,竭力把自己壓縮得更小一些。它已經(jīng)習慣了用仰視的角度去注視明胤,現(xiàn)在,它突然要低下頭才能看清他,真的……很不習慣。

“別……別開玩笑了!”明胤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駁著??墒窃降胶竺?,他的聲音越小,因為……他其實記得的,記得父親當初交給自己的長蟲,就是一條龍。父親說它會變得非常強大,變得可以縱橫在九天之上。

可是后來父親亡故,家族敗落,所有的繁華都在一夜之間散去,留下來的到底是龍,還是長蟲,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宅院里,有個生物,愿意陪伴著他。

“你……真的是……長蟲?”明胤想要摸摸它的頭,卻發(fā)現(xiàn)這個已經(jīng)做過了千萬遍的動作此時是這么艱難。雖然,他已經(jīng)踮起了腳尖,雖然,長蟲已經(jīng)竭力地低下頭來,卻還是無法觸摸到彼此。

它,不再是屬于他的長蟲了。它是真正的龍,它要回到屬于它的天空和海洋去。

當初,不就是因為害怕認真地給它取了名字,才會寂寞得無法忍受分離的痛苦,所以才一直刻意馬馬虎虎地叫它長蟲的嗎?

因為一旦為它命名,它就會永遠地在心靈的最深處,烙下烙印。

明胤把手縮了回去,臉上掛著笑意:“長蟲啊,你是來告別的嗎?沒關系,去吧去吧。”說著,他已經(jīng)擺了擺手。就好像他在諦聽閣做過千百遍的那樣,擺著公式化的笑容,送客。

長蟲愣住了,它沒想要走的。它想跟他說的不是這些。

可是,還沒等到它開口,玉虛子已經(jīng)先開了口:“你愿意放它走?”

明胤咧嘴笑著,毫不遲疑地點點頭,還不忘碎碎念:“這種大家伙我可吃不消,它不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給我把房子掀翻了呢?!?/p>

玉虛子沒料到他如此通情達理,立刻道:“沒錯,昨天晚上的地震和雷雨就是長蟲肆意散發(fā)龍氣招來的禍事!”

明胤驚得后退了一步,頭搖得更加急促了:“那就更不能留著它了??!我可不想什么時候就被它不明不白地害死了!”

“很好!”玉虛子嘴角眉梢都是笑意,“那我就將它帶回長生觀,那里人跡罕至又在海邊,還有眾多修道的前輩們,定然可以將它好好管束,印證天道?!?/p>

“去吧去吧……”明胤說著,似乎早已經(jīng)將這件事丟到了一邊,摸了摸陳游介的茶杯,嘀咕道,“茶都涼了,我去后廚給您燒水去……”說著,他連多看一眼長蟲都沒有,就已經(jīng)朝著后堂的陰影間蹩了進去。

“明……明胤!”長蟲的聲音,那么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從身后追了過來。明胤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如果長蟲能說話,那么它的聲音,該是什么樣的呢?現(xiàn)在,他聽到了,這是好像水那么柔和又清潤的聲音,甚至,還帶著點少年特有的軟糯。明胤的腳步,踉蹌了一下,他咬了咬唇,依然沒有回頭,只硬邦邦地丟過來兩個字:“你走!”

“我……不走!”長蟲一頭沖了過來,那通向后堂的門,頓時就被它撞破了一個大窟窿。它卻渾然不覺,它修長的身軀,攔在了明胤的身前,阻住了他的道路。

不!

長蟲金色的瞳孔里,燃燒著的,就是這個字!

明胤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流下來了,要是哭出來的話……他真的會忍不住,就這樣開口留下它!

“啪”的一聲,是陳游介不滿地用扇子敲著桌子。

“明胤,你知道你父親是怎么死的嗎?”陳游介的聲音,帶著一絲絲的寒意,讓這個原本正一點點炙熱起來的夏日屋宇內(nèi),驟然凝聚起了滴水成冰的寒意。

“我不知道。”明胤生硬地回答。

“他逆天而行,駕馭百鬼,才會自損壽元。”陳游介凝視著緊逼過去的長蟲和竭力控制自己的明胤,一字一句,氣勢迫人。

“不能看清楚自身力量的極限,非要去觸碰不屬于自己的領域。有些人,就是總喜歡做傻事,結(jié)果……只能是害了自己……”

父親過世的時候,還很年輕,關于他的死因,是所有人都諱莫如深的話題,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卻用如此冷漠的口氣陳述著真相。

“你打算走上跟你父親一樣的道路嗎?”陳游介薄薄的唇角邊漾起一抹帶著譏誚的冷笑。

“父親是駕馭百鬼,可我,并不會去驅(qū)使長蟲。”明胤咬了咬唇。

陳游介慢慢地靠近他的耳畔,低聲細語:“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龍是什么?龍是屬于天空和海洋的神獸。你能給它什么?你家那個荷花缸嗎?它本來早就可以化形成為天龍,就是被你束縛在那小小的水缸里,才無法成長的。你如果真的愛它,就應該為它的將來著想,讓它得到真正的海洋。

“又或者,你就只是因為自己害怕寂寞,就要毀掉它作為龍的生命嗎?如果它一直這樣跟著你,也許會一輩子都無法變成真正的天龍,無法得道升天、得享永生?!?/p>

陳游介的聲音,細如蚊吟,聽在明胤的耳中,卻是如同驚雷。

原來……長蟲為了自己,其實早已經(jīng)犧牲了這么多……我卻還……

陳游介又將目光投向長蟲,雖然是被仰視著,長蟲卻依然感覺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威壓氣勢。明明長蟲沒有看到他嘴唇的開合,他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傳入了長蟲的腦海。只聽他輕松地道:“又或者,你想留下來,再……害他一次?”陳游介的聲音極其緩慢,仿佛是在慢慢地將那個“再”字,如同一顆橄欖一般細細地咀嚼著,將那些酸澀的氣息緩緩地釋放開來。

長蟲緊繃的身軀不由自主地軟下來,不再那么嚴陣以待地阻攔在明胤的身前。

“如果留下長蟲,它將永遠失去成為天龍的機會,那本來是它生而為龍的最大榮耀和本能……”明胤在想。

“如果留在明胤身邊,也許,我會真的把明胤害死。剛才我就已經(jīng)……害過他一次了。”長蟲也在想。

“你……”

“我……”

明胤和長蟲同時開口。那種相似的寂寞和不舍,在他們的眉宇間繚繞著,卻怎么也無法說出剩下的話。

長蟲扭過身軀,望著玉虛子:“長生觀在哪里?”

玉虛子大喜,原本他日夜兼程趕到長安就是因為感受到了長安異常的龍氣變化。如今能順利地將長蟲帶回去,可不是功勞一大件!立時他就拱手向陳游介作別。陳游介早就無意留他,揮一揮衣袖就開始要抓著明胤去修理那剛才被長蟲撞壞了的門扉。

明胤草草地對著長蟲揮了揮手,就轉(zhuǎn)過身去。夏天的諦聽閣為了阻絕外面的陽光直射,窗戶上都掛上了精致的竹簾,反倒讓屋內(nèi)有幾分陰暗。平時明胤總是抱怨老板這樣太陰森森的,現(xiàn)在他卻覺得,這種陰暗,真的是太好了。真的,因為他可以就這樣哭泣著,卻不用擔心會被人看見!

“長蟲,不要忘記我?!泵髫吩谛睦锫卣f。眼淚滴下來,沒有一點聲音。

他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木頭碎片一點點地掃起來,當他正準備撿起最后那一片的時候,有人搶先一步,將那最后一片……叼了起來。

“唔……”長蟲嘴巴里叼著木片,卻想對他說什么。可這嘴里有東西沒法說話,它頓時急得支支吾吾的。明明是龍的樣子了,怎么還是……這么傻乎乎的呢?!明胤想笑,可是又覺得心里在鈍鈍地痛。

“噗!”長蟲終于把嘴里叼著的木片吐在了地上,大聲、清晰地說:“我,要一直一直,跟明胤在一起!”

“得不到真正大澤的滋養(yǎng),你無法變成真正的龍?!标愑谓樵陉愂鍪聦崱?/p>

“沒有真正術者的引導,你也無法飛升,變成天龍。

“你這樣會把自己身為龍的驕傲和榮耀都舍棄掉,就這樣,變成一個什么也不是的東西?!?/p>

“那些……那些都不重要!”長蟲昂起頭,認真地宣言。

明胤的脊背,一點點地,在它的聲音里僵硬。他不能回頭,他只覺得,如果自己回頭了,那么他會不顧一切地,把它留下來。

比明胤的聲音更快響起來的,是有幾分焦急的玉虛子:“你不能再留在長安了,昨天晚上生靈涂炭的事情,不能再次發(fā)生了。一次還可以說是茫然無知,若是第二次,就有損你的福澤了?!庇裉撟油A送?,聲音朝向明胤,“你也不希望它毀了自己的前程,又禍害了長安的百姓吧?”

“更何況……它長大了,你們總是要分離的?!庇裉撟涌吹搅耍菂R集在明胤腳邊,那濕潤的一攤水痕。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軟。孩子總會長大,他們會漸漸明白,有些東西握不住就是握不住,留不下就是留不下。無論你如何去苦苦地哀求,與其讓事情更加不可控制……還不如……

“不……我要留在明胤身邊?!遍L蟲固執(zhí)得猶如一個三歲的孩子般,重復著這個句子。

明胤慢慢地搖了搖頭。

“你要怎么留在我身邊呢?”明胤問。

長蟲愣住。它張了張嘴,想說回到那個宅子里,回到那個荷花缸里。可是,巨大的身軀早已經(jīng)無言地告訴了它,那些,都已經(jīng)是過去。

“能留在我身邊的,是長蟲。而你,你現(xiàn)在是……龍?!泵髫芬е溃匕炎詈竽莻€字說出來。

“龍,有屬于龍的天空和海洋,我,不能束縛你。我能給你的,只有那個小小的荷花缸,這個……不夠?!闭f到最后,明胤昂著頭,笑容一點點地蔓延上來,那笑容,猶如在冰寒的海面上執(zhí)拗地升起的太陽,有那么明亮又稀薄的溫暖。

“是……這樣啊……”長蟲仿佛終于明白了。

“所以,變成最漂亮的龍,飛吧。這個世界很大很美好的,你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的?!蹦愫芸炀蜁l(fā)現(xiàn)天空是那么遼闊,海洋是那么澎湃,長安陋巷廢宅里的小缸對你來說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笑話。不光是那個破缸,還有我。龍的生命是那么悠長,人的生命在你的眼中只不過是短短的一個呼吸間就灰飛煙滅了。你都會忘記……忘記掉,那些寂寞得幾乎凝滯不動的歲月里,彼此相依相偎的呼吸。忘記掉我叫你的聲音,忘記掉,屬于我們?nèi)康挠洃洝?/p>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遍L蟲點一點頭。

明胤始終,沒有回頭。

長蟲突然長身而起,喉間爆發(fā)出巨大的龍吟!那一瞬間,諦聽閣的屋頂都幾乎要被那巨大的聲波掀翻,長蟲朝著玉虛子,猛撲過去!那眼眸中凝聚的氣勢,竟然是如同嗜血!

玉虛子心中大驚,急忙抽出長劍!

“鏘!”這是分金錯玉的一聲銳響!

然后,就是血滴到地上的聲音。那幾乎沒有間隔的、沉重的、血液墜地的吧嗒吧嗒聲,讓明胤再也無法保持鎮(zhèn)定!

他回過頭去,看到的是脖頸已經(jīng)被玉虛子的長劍刺傷的長蟲!

怎么可能?

龍全身的鱗片如同金石,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被一柄劍刺傷?

玉虛子也是張口結(jié)舌:“它……把逆鱗揚起,將全身最弱的地方對著我的劍就抵過來了!我真沒想傷它的……”

“你沒想傷它,是它想自殘?!标愑谓榫従彽刈哌^來,惋惜地搖搖頭,“上好的龍血啊……”明胤一聽他這個時候還要財迷,頓時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只見陳游介手指一揮,一道流光閃過后,剛才還血液奔涌的傷口已經(jīng)開始愈合。

“不……我不要……”長蟲急了。

“你干什么呢?”明胤終于忍不住質(zhì)問。這個笨蛋到底在干啥???

“我……不要救,要是這樣受傷的話,我不就可以……變回長蟲的模樣了嗎?

“那樣,我就不用跟明胤分開了。我不要變成龍,我要變回去?!?/p>

“笨……”明胤只覺得那句話,噎在了喉間,再也說不出來。

“我有沒有變小一點?”長蟲滿懷期待地看著明胤。

沒有,即使要害處受到了如此重創(chuàng),它依然是一條體型碩大的龍。

長蟲很快就明白了明胤沉默的理由。而從一開始就一直叫嚷著要帶走長蟲的玉虛子,此時已經(jīng)開始沉默。

“想要變成真正的天龍,你有很漫長的路要走,但是不想變成天龍呢,卻很容易。”陳游介慢慢地坐了下來,他的瞳孔里,洋溢著某種難以描摹的詭異光華。

“什么辦法?”長蟲迫不及待地問。

“把尺木給我?!标愑谓橹噶酥搁L蟲頭頂?shù)凝埥?。那就是尺木?/p>

“不可以,失去了尺木,你就永遠也無法變成遨游九天之上的天龍!”玉虛子急了,一頭朝陳游介沖過來,“你怎么可以這樣!雖然現(xiàn)在叫他們分開,是會很難過,可是,誰跟誰可以永遠在一起?不如為了彼此的前程,早早分離才是正道!”

“正道?什么是正道?為什么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決定,不能由他們自己來判斷、來決定呢?”陳游介揚起修長的鳳目,目光中,有毫不掩飾的譏誚。

“你……還是這么離經(jīng)叛道!”玉虛子氣得跺了跺腳。

“我把尺木給你?!遍L蟲毫不遲疑。

明胤望著長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本來可以有那么大的天空,那么大的海洋……無限廣闊的世界……你本來可以……”明胤想告訴它,它放棄的,是那么絢爛的一大片世界。可是,長蟲的眼睛里,有絲毫不容錯認的堅持。

“只要,我們能一直在一起,你的心,就是我最大的海洋。”長蟲沒有告訴明胤,從它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明胤的雙眸。從那個時候開始,它就相信,它要的全部的世界,就在這里,也只在這里。

咫尺雖小,卻是我希望的,全部的心靈之澤。

在那一天,長蟲得到了屬于自己的名字——小八。

小八與明胤一生的牽絆,由這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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