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魍魎宴
長安的夏日,彌漫著無處不在的暑氣。即使諦聽閣古董店的聲名已經(jīng)跟大唐的威儀一般赫赫遠(yuǎn)播,卻依然躲不開這暑氣的侵襲。
“明明都已經(jīng)是夏末了,怎么還是這么熱……”小伙計(jì)明胤無精打采地擦拭著堆疊的古董,止不住地嘀咕。外面的烈日太毒了,生生地把他逼得只能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可把他給憋壞了。
小龍小八在角落里“吧嗒”地甩了一下尾巴表示同意,就又繼續(xù)曬太陽了。為了能留在他的身邊,小八自愿放棄了能成為天龍的機(jī)會。不過,也就沒什么像樣的法力,只能這樣小小一條待著,猛一看總會讓人誤以為它不過是條漂亮的蛇。不過,對它來說,龍也罷,蛇也罷,都不重要。只要能待在主人身邊,它就能吃能睡樂無邊了。
“冬天你要冬眠,夏天你又曬太陽曬得迷迷糊糊的,你到底有什么用啊?”明胤戳戳小八的小腦門。小八被他戳得縮了縮脖子,波光粼粼的大眼睛里,卻滿是活潑潑的親昵和歡喜。
“它的用處大著呢。你要是再心不在焉地把我的古董打碎,就可以徹底把它賠給我燉湯了?!彪S著“啪”的一聲扇子被收起來的聲音,即使在盛夏酷暑中,依然一絲不茍地身著淺碧色長衫的陳游介,從后堂轉(zhuǎn)了出來。
“老板!”明胤趕緊打起精神。
“有生意嗎?”
“這個……”明胤頓時就又泄了氣,“已經(jīng)足有快十天沒……”
“這樣啊……看來不想想辦法是不行了啊。”陳游介皺眉。
“是啊是啊?!泵髫芳泵c(diǎn)頭。
“所以,我們來吃火鍋吧。”陳游介發(fā)號施令,“準(zhǔn)備起來。”
因?yàn)樯馐挆l,所以要吃火鍋?
明胤望天,還是別想為什么了。老板就是這種怪人。
只不過,這么大熱的天氣,還要吃看起來就熱氣騰騰的火鍋,不是會更加熱得難以忍受嗎?
此時已經(jīng)將生嫩的蔬菜扔下去涮的陳游介,悠然笑道:“做別人都不做的事情,正是天才的特權(quán)?!?/p>
難道……那不是傻瓜的偏執(zhí)嗎?捧著一小簸箕上好雪炭,正小心翼翼地往里添加的明胤,按捺不住地腹誹。
“小八、明胤,你們也來吃吧?!标愑谓轱@然心情很好。
此時,上好的香菇、豆腐,還有各色蔬菜都已經(jīng)被燙得正好,散發(fā)出清郁的濃香。
明胤還是頭一次吃火鍋,對于這種在翻滾的熱湯中取食的技巧還不熟悉。他最愛的香菇眼看就要全進(jìn)了陳游介的口中。
明胤心中著急,卻總是不得其法。
“最后……一塊香菇了哦……”陳游介拖長了聲音,筷子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
說時遲那時快,小八竟然一頭沖進(jìn)了湯鍋里!
“啊!”
“唔!”
“丁零……”
“咣啷……啷……啷……啷……”
陳游介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動,他自負(fù)完美高傲的風(fēng)度,此時正在不可逆轉(zhuǎn)地崩裂。
誰能告訴他,那條傻不隆咚的龍,為什么能在用力過猛,掀翻了他整鍋火鍋后,頂著滿身的菜葉子、豆腐塊和調(diào)味香料,還能緊緊叼住嘴里那最后一塊香菇,眼睛都笑彎了呢?
明胤耷拉著頭,最后一塊香菇,還是沒搶到……
下一刻,他卻看到小八伸長脖子,將嘴里那塊香菇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明胤的碗里:“給你吃?!?/p>
看著自己碗里那塊還帶著牙印和口水的香菇,再看看小八那驕傲挺直的胸膛,分明就是正散發(fā)著“表揚(yáng)我!表揚(yáng)我!”的氣息。
明胤真的是哭笑不得。
“咳咳……”陳游介皺著眉頭,盯著滿地的狼藉。
明胤一驚,這種聲調(diào),正是陳游介最怒的時候即將爆發(fā)的前兆!
“我好像聞到了非常不錯的香味哦……龍鍋?真是個好點(diǎn)子!我可以進(jìn)來嗎?”一個帶著絲絲甜香的聲音從諦聽閣的大門外傳來。
“把香菇吃掉,跟小八一起到后堂去。”陳游介的面色,在幾個呼吸間竟然成功地調(diào)回了營業(yè)用微笑的完美神情。目睹這一變臉奇觀的明胤呆呆地把香菇一吞,就拖著還滿身菜葉油花的小八鉆進(jìn)了后堂。
這已經(jīng)是諦聽閣的慣例了。如果有特別的客人到來,陳游介會叫他們避入后堂,不待再度被喚,是不可以自己回去的。
陳游介衣袖翻轉(zhuǎn)間,一道禁閉的符咒已經(jīng)將前廳與后堂完美地隔絕開來,隨后響起的,就是他那永遠(yuǎn)帶著一絲慵懶氣息的聲音:“請進(jìn)?!?/p>
走進(jìn)諦聽閣大門的,是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女孩,那股甜絲絲的香氣正是從她手中那一大串糖葫蘆上散發(fā)開來的。
“?。『每上?!都潑了!”一看到大廳里那滿地的狼藉,她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陳游介淡然一笑:“香菇豆腐加上素菜的鍋?zhàn)?,也算不上什么好東西?!?/p>
“上好的靈菌、深淵的魚白,還有各色的補(bǔ)氣藥材。哪一味不是千金難求?”小姑娘睜大了雙眼,接著又狡黠地一笑,“你對那個凡人還真是好,只可惜,他沒有這個福氣?!?/p>
“是啊……讓于姑娘你掃興了。原本于姑娘你大駕光臨,我正該好好招待一番,只可惜這里一片狼藉,我也就不方便多留了?!标愑谓檎f著,已經(jīng)擺出了送客的架勢。
那個被叫作“于姑娘”的小姑娘靈活的目光在屋內(nèi)一分不落地掃視過去,最后,她抬起頭:“可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條沒有被你們吃完的龍,到哪里去了?”
“剛才你被湯水燙到的時候,不自覺地釋放出龍氣來保護(hù)自己了吧?”陳游介拿出了大家長的氣勢,沉聲質(zhì)問小八。
小八雖然是龍,但因?yàn)閷⒊吣窘唤o了陳游介,所以力量一直很弱,龍氣也比較稀薄。加上它一直以蛇的姿態(tài)示人,那一身鱗片實(shí)在算不上皮糙肉厚。至于那看似普通的“火鍋”,能煉化靈菌異草的,又豈會是平常器物?自然是沸騰起來威力驚人,倒叫小八猝不及防間運(yùn)起龍氣來,才護(hù)了自身的周全。
“嗯嗯。”小八見勢不妙,本能地就想往明胤的袖子里縮縮。
“好吧,我現(xiàn)在就恭喜你,你可以去參加一年一度的奢香夜宴!”陳游介板著面孔宣布。
“呃?”小八愣。
“真的嗎?聽起來就是有好多好吃的東西的樣子!小八能去的話,我應(yīng)該也能去吧?”明胤激動了,連頭頂?shù)膩y發(fā)都似乎在迸發(fā)出光芒。
相比明胤的激動,小八卻保持了一點(diǎn)動物的直覺,低聲道:“為什么要請我去?”
陳游介顯然十分滿意它的提問,他弓下身子,直直盯住了小八,不緊不慢地道:“因?yàn)椋銓⑹巧菹阋寡缟现匾囊晃妒巢?!?/p>
“吧嗒!”小八直挺挺地倒下。
“食材?他們要拿小八去……”明胤張口結(jié)舌。
陳游介十分好心地接著說:“煨湯、切片、涮鍋……”
“絕不!我的小八,不給他們吃!”明胤說著,已經(jīng)把小八塞到了衣襟里。
“奢香夜宴是一年一度妖怪聚集的大型宴會,只要被邀請了,就必須帶著食材參加。”
“不能拒絕嗎?”
陳游介搖了搖頭:“除非,你可以不畏百妖的詛咒。”
明胤沉默許久后,抬起頭,目光中驟然閃過一絲希望:“剛才你是說,必須帶著食材參加,就是說,這個食材,不一定必須是小八,對吧?”
陳游介的目光深處,似乎流轉(zhuǎn)過一抹異色,他點(diǎn)點(diǎn)頭:“確實(shí)不必一定是小八,可是,若要代替它,必須是珍貴的食材,否則是不會被承認(rèn)的?!?/p>
且不說把龍當(dāng)作食材是一種怎么樣驚世駭俗的做法,要尋找到跟龍一樣珍貴的……“食材”?那都得是什么???
明胤抬起頭,繼續(xù)追問:“那么,夜宴在哪一天?”
“七月半,中元節(jié)?!?/p>
還有半個月的時間……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找到足以代替小八的食材的!”少年堅(jiān)定的聲音在大廳里回響。
緊接著響起的,是陳游介帶著憧憬的聲音:“太好了!其實(shí)……我一直想去嘗嘗看,奢香夜宴到底是個什么滋味。可是從來都沒有被邀請過呢……這下好了,我不用準(zhǔn)備食材又可以去白吃,真的是太幸福了!”
這……
明胤默默地扭過頭去。老板,我真想說,我不認(rèn)識你。
珍貴的食材……到底什么還能算得上跟龍一樣珍貴呢?
明胤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平時那些成語俗話里,經(jīng)常跟龍并列的,都是哪些啊?
龍鳳呈祥……逮鳳凰?他就沒見過那東西的半根毛。
龍騰虎躍?上山打虎?說不定逮鳳凰還容易點(diǎn)兒……
龍馬精神?據(jù)說,馬肉非常難吃……
啊啊?。∵@可怎么辦?。∶髫肥箘艙项^。
“唔……唔!”伴隨著熟悉的哧溜聲,小八滑上了床榻。只是,今天它的聲音悶悶的,仿佛嗓子眼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明胤抬眸,看到的竟然是小八叼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正討好地望著他。
老鼠?!明胤只覺得脊背一寒,趕緊點(diǎn)起蠟燭再仔細(xì)看去——小八嘴里叼著的那一團(tuán)還在顫抖撲騰的小東西……看起來好像是只鳥?
小八低下頭,把嘴里的這團(tuán)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到明胤的手心里。
在搖曳的燭火下,那東西試探著伸了伸翅膀,原本就流動著火焰般光澤的翅尖一抖動起來,越發(fā)是流光溢彩,黑葡萄般的眸子盯住明胤,歪著頭仿佛是在判斷著什么。
它在判斷,明胤也在判斷。
這是什么?
“啊啊??!”被它尖尖的喙朝著手心一陣猛啄的明胤大叫起來。與此同時,響起的是小八藏不住的得意宣告:“這就是我抓住的獵物!做食材的!”
明胤捂住不知道有沒有被啄傷的手掌,看看面前得意揚(yáng)揚(yáng)的小八,再看看那只翅膀被咬傷了、氣咻咻的小鳥兒,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看看小鳥那褪了毛肯定不到三兩的體重,再看看神采奕奕求表揚(yáng)的小八,他還能說啥?他只能扯出笑臉,表示:“小八你做得很好!真是給我排憂解難了!”
小八聽到了自己希望的話,滿意地趴了下來:“有了食材,明胤你就能安心睡覺了?!?/p>
啊?小八這么辛苦地去抓鳥,原來,是為了他嗎?
明胤扯出來的笑臉,不知不覺早已經(jīng)變成了真實(shí)的笑臉。小八從來不會捕獵,連個老鼠都沒逮住過。它到底是怎么把這種在天空中飛翔的鳥雀抓住的呢?仔細(xì)看看,它的鱗片上,好像有許多細(xì)細(xì)的抓痕,一定是在跟那只小鳥搏斗的時候……
明胤翻找出個鐵籠,把那只小鳥塞了進(jìn)去。然后,就躺在小八旁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跟小八希望的那樣,明胤這一晚,睡得非常香。
“卻火雀,其聲清亮,置于火中,而火自散。”陳游介“啪”地收了扇子,“小八還真抓了個好東西。這個就可以作為替換的食材了。”
“呃?”明胤愣愣的,他原本只是帶著小鳥過來想讓陳游介給治治傷,誰知道竟然……還真是撿到寶了嗎?
“唯一的問題……就是個頭太小了點(diǎn)兒,都不夠塞牙縫的?!标愑谓榍们没\子,“只怕你還得另外準(zhǔn)備一樣別的食材?!眳s火雀聽說自己被當(dāng)成了食材,頓時就撲過來要啄陳游介的手指,卻被他手疾眼快地躲過,只得氣呼呼地用一雙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緊了他。那火焰般的色澤,在它的怒目中,看起來更似要燃燒起來了一般,映照得那小小的鐵籠都散發(fā)著一團(tuán)紅光。陳游介卻是視若無睹,摸摸小八的頭:“你真的很會抓哦!是個好獵手!”
“別的食材?還要別的?”明胤沒想到還得找別的食材,原本正雀躍的情緒頓時又蔫了。
“當(dāng)然啊,要不你看這幾兩肉,到底夠塞誰的牙縫?”
“說得也對……”
“我還可以去打獵!”小八鉆過來,自告奮勇,“我是個好獵手哦?!?/p>
陳游介和明胤的頭腦中,同時出現(xiàn)了小八拖著一串小鳥撲哧撲哧爬過來的詭異景象。
“我把你這個月的工錢提前結(jié)一結(jié),你看能在市場上買點(diǎn)啥吧。”陳游介立刻決定。
將那串銅錢從左手倒到右手,明胤看著市場里那一只只活蹦亂跳的雞鴨,哪只他也買不起。可是……奢香夜宴,百妖詛咒……小八,無論如何,他也要試試。等到收市的時候,也許……會有哪家降價吧?
可是,一直轉(zhuǎn)到收市的時候,依然沒有任何一家商戶降價。
就這樣放棄嗎?
不可以。
小八都那么努力地抓了小鳥回去當(dāng)食材,老板都難得大發(fā)慈悲提前結(jié)算了工錢,他怎么可以就這么放棄?
突然,他只覺得頭頂一涼。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暴雨就已經(jīng)劈頭澆了下來。
一時間,市場里的人們都匆忙躲避。那原本正被太陽曬得渾渾噩噩的商戶,被雨水澆了半晌,這才回過神來。正當(dāng)他急忙吆喝伙計(jì)搬雞鴨籠子的當(dāng)兒,卻見一個矮小的身影早已經(jīng)來來回回地搬起了籠子。
待到明胤跟那商戶一起,把最大的那個雞籠抬進(jìn)屋里的時候,兩人都已經(jīng)是滿身大汗。
那商戶姓鄭,心寬體胖,人稱鄭胖子。平時豪爽,就愛喝幾盅酒,交點(diǎn)朋友。這時候看到明胤身材瘦削,卻樂于助人,不覺心中頓時就添了幾分好感。當(dāng)下就拉住明胤道:“小兄弟好仗義,留下來喝一盅?交了我鄭胖子這個朋友,你定不吃虧的。”
明胤臉一紅,聲音也不由自主地越來越低:“我是想買點(diǎn)便宜雞鴨……可是,錢不夠。”說著,他攤開掌心,露出那一小串銅錢。
一看他手里這點(diǎn)錢,鄭胖子笑了半晌沒停。
聽著他的笑聲,明胤的臉更紅了,腦袋恨不得栽到地里去了。
“一定要雞鴨嗎?別的不行嗎?”鄭胖子總算是收住了笑聲。
“別的?”明胤只知道自己這點(diǎn)錢買雞鴨都不夠,還能買別的?
“這個,你若是肯要,我就送你?!编嵟肿訉⒔锹淅锏囊粋€籠子踢了一腳,向明胤示意。
?。?!送?
明胤趕緊一頭撲到了籠子前,籠子里的,是一只滿身泥水、幾乎看不出原本模樣的……小豬?
明明剛才籠子被狠狠踹了一腳,此時那小豬卻依然是一動不動地趴在籠里,沒有半點(diǎn)動彈。
“前日幾個獵戶賣到我這里來,說是小山豬,可這幾天下來它不吃不喝病懨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那幾個小子的當(dāng)。眼看這樣下去,只怕熬不住幾天就要病死。我鄭胖子的店,可是從不賣病豬。與其等它病死了還得費(fèi)神扔,不如給了你。你要是能把它調(diào)理活了,不就有肉吃了嗎?就算沒活下來,這東西你白得的,也不算我鄭胖子坑你。如何?”鄭胖子大大咧咧地把那籠子門一掀,一副“你看著辦”的表情。
明胤的頭腦,從鄭胖子說出“我就送你”這幾個字開始,就已經(jīng)徹底地沉浸在了狂喜中。此時早已經(jīng)顧不得其他,忙不迭地點(diǎn)頭如啄米,也不管那小山豬滿身的黑泥就一把抱了起來。只見那有氣無力的小家伙此時倒微微地?fù)纹鹆税氪缪燮?,打量了他一眼?/p>
它沒死!太好了!
此時,屋外的驟雨初停。明胤興高采烈地謝過鄭胖子,就急忙抱著小山豬狂奔而去。
看著那個病懨懨趴在地上的小豬滿身污糟,明胤小心翼翼地一點(diǎn)點(diǎn)撲水給它漿洗。沒過多久,那原本灰黑難辨的小豬就一點(diǎn)點(diǎn)露出了粉白的原貌。似乎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小豬的耳朵撲扇了一下。這一下,正好把澆下來的水全招呼到了明胤的臉上。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明胤更加驚喜了,小山豬還活得好好的呢!它還會撲扇耳朵呢!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再接再厲,給小山豬擦洗干凈的時候,卻見這小家伙哼哧哼哧地一點(diǎn)點(diǎn)往后挪,目光中也迸射出警惕的光芒。
怎么……它的動作……好像……
明胤生怕它又把自己撲得滿身灰泥,急忙邁步過去,卻沒料到那小豬竟然后腿一蹬,朝著他的胸口就直沖過來!
他不是不能躲開,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身后是堅(jiān)硬的石砌回廊!如果小豬一頭撞上去的話……
重重的撞擊感從胸口傳來。明胤只覺得眼前的世界在一圈圈地旋轉(zhuǎn)著,還冒著金星。而那只剛才還病懨懨的小豬,此時卻氣勢洶洶地踩在自己的身上。
這下好了,受傷的不是它,而是自己了。
怎么胸口有種暖暖的濕潤?是小豬的后蹄,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滲出鮮血。一根斷了半截的粗棘正扎在它的后蹄跟上。原來它受傷了,所以才會這么難受。明胤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手指頭里扎了根木刺,好不容易挑出來,還足足哭了一個時辰??葱∝i這個樣子,也不知道這根粗棘已經(jīng)讓它疼了多久了。
“我替你拔出來。”明胤低聲呢喃著,伸出手去。
“啊!”明胤頓時疼得倒抽了一口氣。小豬竟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掌!顯然,它是把這個伸手的動作,當(dāng)成了攻擊。
幸虧小豬的牙齒并不鋒利,可就這一口也夠疼的啊。
明胤忍住疼痛,一點(diǎn)點(diǎn)地想把手往外抽,可是小豬怒目而視,就是一點(diǎn)兒也不松口。
明胤真的有點(diǎn)生氣了,我可是好心給你洗澡還要給你拔刺你怎么就先是撲后是咬?正在不爽的時候,他看到了小豬那圓溜溜的尾巴不自覺地抖了抖。
原來,它只是在害怕。
明胤只覺得自己的心不知不覺地柔軟下來。他伸出另一只手,緩緩地在小豬脊背上拂過,那觸手而來的微微顫抖的感覺,讓他更加確認(rèn)了自己的推測。只是因?yàn)楹ε?,它才會這么拼命地要保護(hù)自己。
捏緊那根粗棘,明胤忍住手掌上的痛楚,一咬牙,終于將它拔了起來。
也許是拔出粗棘的時候,小豬也是痛得一震,明胤感覺到自己手掌上的疼痛更加深了。
可是,隨著那根帶著血絲的粗棘一點(diǎn)點(diǎn)地脫離小豬的皮肉,小豬牙齒間的咬合力道也變得越來越輕。最后,隨著喉嚨間一聲“咕?!毙∝i竟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怎么會這樣?明胤愣住,抱住小豬就拔足狂奔。
“老板!老板!昏過去了!”明胤沖進(jìn)諦聽閣的大門,一迭聲地大叫。
“干什么呢?我一口茶都還沒喝完你就在這里……”陳游介皺皺眉,“多好的茶沾了你們這么大的血腥味,也難以下咽了?!?/p>
“明胤,你受傷了!”小八哧溜一聲躥出來。今天它光顧著曬太陽,也沒跟著明胤一起去買食材,誰知道就出了這樣的事兒,它頓時著急得呆住了。
“老板……”
“好了啦,它只是疼暈過去了,一會兒就會醒過來。比起它,你自己的傷才得好好處理一下呢。”
“我自己的傷我自己清楚,沒事兒的。你先救它。”明胤抱著那個小豬就是不松手。
“你確定真的要先救它?”陳游介的目光中,仿佛有某種鋒利的東西正在迸射,“它不過是用來代替小八的食材,只要活著就好。就算不救,它也不會立刻死,拖到夜宴之時是沒有一點(diǎn)問題的?!?/p>
“可是……可是……”明胤知道自己的老板有一點(diǎn)可怕,不是因?yàn)樗翘觳判g(shù)者的才能,而是他總是會出其不意地質(zhì)問,一直問到他心靈那些最隱秘黑暗的角落里去。
“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希望,在那個晚上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它能健康快樂地活著?!泵髫芬Я艘а?,“你說我虛偽,我也認(rèn)了!”
陳游介的眼眸中,似乎迅速地掠過一絲笑意,然后他蓋上茶杯:“如你所愿。”
小豬的后蹄被仔細(xì)清理干凈后,剔去了微腐的部分,上了藥粉包扎起來。小豬雖然發(fā)出了輕微的咕嚕聲,卻沒有醒來。當(dāng)最后的繃帶包扎完畢的時候,明胤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我累了,藥粉給你,你的傷口自己清理一下,上個藥包扎起來吧?!标愑谓榘阉幤客髫肥掷镆蝗?,就伸著懶腰進(jìn)了后堂。
于是,等到陳游介半晌之后回到前廳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手掌上纏得亂七八糟的明胤,還有旁邊明顯是越幫越忙,還差點(diǎn)把自己裹成了布條棍兒的小八。
陳游介忍俊不禁,卻見小豬動了動身軀,睜開了眼睛。
最開始,它的目光中依然飽蘸著憤怒和恐懼??墒牵灰粫?,當(dāng)它感覺到從后蹄傳來的不再是刺痛的時候,原本示威的嗚嗚聲漸漸地變成了愜意的尾音。然后它挺直的脊背漸漸地松懈下來,目光也越來越柔和。到最后,明胤看著扎進(jìn)自己懷里沉睡的小豬,還真有幾分目瞪口呆。而那個正睡得冒鼻涕泡兒的小家伙卻朝他的懷里又拱了拱,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xù)呼呼。
“嗯……”明胤正不知道怎么向陳游介解釋這一切的時候,卻只聽他輕聲笑道:“你和小豬的藥粉合計(jì)一兩銀子,你是現(xiàn)在給,還是從你的工錢里扣?”
明胤黑線,老板果然……還是奸商。
小山豬的傷迅速愈合,一到了明胤家那跟荒郊野外毫無區(qū)別的庭院里,就更加精神起來。
沒幾天工夫,小山豬不是追著小八跑,就是對著籠子里的卻火雀跳,精神得不得了??粗鼈円粋€雀鳴一個豬叫鬧騰了幾天后,明胤試著打開鐵籠。卻沒料到那只卻火雀竟然一點(diǎn)兒也沒有要逃的意思,整天跟小山豬一起撲騰歡鬧,儼然是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明胤看得嘖嘖稱奇。
“卻火雀很有靈性,那是拿你當(dāng)了主人。這樣不是很好嗎?”陳游介如是說。
明胤的日子,在這一天天雀叫豬啼中,過得前所未有的熱鬧歡騰。
“好了,明晚就是奢香之宴的正期。趁著天色還早,我去你家看看你那只小山豬去?!标愑谓榘l(fā)了話,明胤急忙一溜煙地跑到了前面。
陳游介用扇子遮住陽光,注視著那在陽光中跳躍奔跑的年少身影,一瞬間,竟有幾分恍惚。
等到明家宅院大門洞開,就只見一個圓咕隆咚的白色身影“呼”地沖了過來。陳游介伸臂一挑,那剛才還氣勢洶洶朝他沖過來的小家伙就已經(jīng)四蹄離了地。
“小家伙,還真兇悍?!标愑谓榱嘧∷暮箢i肉,細(xì)細(xì)審視。
只見這雪白粉嫩的小家伙全身上下渾圓肥厚,看著就特別喜慶。此時,它被陳游介拎住了后頸,頗有幾分難受。
陳游介松手,就把小山豬拋進(jìn)了草叢里。小山豬“嗷”地摔了個屁股蹲兒,卻趕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踉蹌著步子急忙扎到了明胤的懷里,這才縮著脖子,放心地嗚嗚哼起來。那聲調(diào)里,帶著三分委屈七分親昵。
“它這般親昵你,卻不知道你對它再好,也不過是要送它下鍋去的。真不知道它在釜中泣的時候,會作何感想?”陳游介譏誚地一笑。
明胤只覺得他的視線中,似乎有一抹寒光掠過,再看看懷中正縮著脖子嗚嗚的小山豬,頓時囁嚅:“我……”
小山豬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情緒,伸出粉紅的小舌頭來舔了舔他的手心,“嘟……”地叫了一聲。聽到它這怪怪的叫聲,陳游介不禁一愣,繼而又露出一抹含義不明的笑容:“看來,今年的奢香夜宴,會非常有趣哦?!?/p>
“小八,你不能去,小心會被人下鍋燉了?!泵髫妨x正詞嚴(yán)。
“我要去!我要去看熱鬧!”小八平時對明胤言聽計(jì)從,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它就是一口咬定了非要去參加奢香夜宴。
“可是……”
“就帶它去吧,丟下它一個,我也不放心。”陳游介悠悠然的聲音從后堂傳來。
明胤抬眼看去,正從后堂走出來的陳游介今天身著一襲雪色長衫,領(lǐng)口卻做胡服樣式繡著纏枝的西番蓮花紋,袖口處也是收緊了的窄袖??雌饋砼c平時的寬袍大袖截然不同,倒是格外利落。他手里正架著的那個裝著卻火雀的鳥籠子,又不覺給他添了幾分悠游氣質(zhì)。
“老板,你今天真瀟灑?!泵髫酚芍缘刭澝?。
“你再多費(fèi)口舌,我也不會幫你牽著豬的?!标愑谓橐徽Z中的。
今天的小山豬被刷洗得干干凈凈,還用五色繩拴住了。只可惜平時野慣了的小山豬哪受得了這番拘束,扯著繩子左沖右突的,直叫好不容易洗澡換了干凈衣服的明胤生生又折騰出一身汗來。此時瞧著輕輕松松架著鳥籠的陳游介,不禁十分羨慕。
門外,打更的梆子聲,已經(jīng)敲了三更。陳游介一聲令下:“走吧?!?/p>
諦聽閣的大門無聲無息地被打開了,明胤還是頭一次游歷在這午夜的長街之上。要知道長安有宵禁的法令,入夜后若是再在街市上游蕩,不由分說就能押了你去京兆尹的大牢里。
“沒事兒嗎?”明胤忍不住還是有一絲惴惴。
陳游介淡然望天:“今晚的長安,沒有宵禁?!?/p>
“呃?”明胤記得,長安不宵禁的日子,只有上元節(jié)和陛下的千秋節(jié),可今天……
“今天晚上,沒有人敢出來,所以,不需要宵禁?!标愑谓榈穆曇?,細(xì)細(xì)地揉搓在夜風(fēng)中,頓時蕩漾開來一片說不出的涼意。
明胤只覺得鼻尖一涼,就連手里剛才還在左右掙扎的小山豬,也縮起了脖子,往他懷里躥。抱起小山豬,那股沖鼻子的草木香氣和一下就傳遞過來的溫溫的體溫,總算讓明胤又鼓起了勇氣。
沒走多久,他們就已經(jīng)從商鋪云集的西市延壽坊走到了住家聚集的永平坊。
面前的一切,頓時讓明胤瞪大了雙眸。
他看到了一張張的方桌整整齊齊首尾相連排列在一起,桌上無一不陳列著正在翻騰著熱氣的美食。原本狹長的街巷,此時卻儼然變成了一個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宴場。
“長街宴……”在熱氣蒸騰中,陳游介的聲音不知不覺地也變得有幾分模糊。
“怎么沒人赴……”明胤口中那最后一個“宴”字生生地哽在了喉間。因?yàn)?,在那翻騰的熱氣蒸騰過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是從寂靜的長街被猛然投入了歡騰的鬧市!剛才還空無一人的長街宴的桌邊,頓時已經(jīng)坐滿了各色人。一時間,吃喝笑罵聲、觥籌交錯聲、婦人嬌笑聲、小兒嬉鬧聲如同潮水般,灌滿了明胤的耳朵。他僵直了身體,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傻站在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給人讓個道嗎?”一個嬌俏的少女提著裙子,扭身從他身邊穿過,還不忘瞪了他一眼??伤囊暰€一落到陳游介身上,卻又瞬間多了幾分嬌羞。
“跟緊我,不要走丟了,否則走入這妖市的迷途里,就再也走不回來了?!标愑谓檩p搖著折扇,在洶涌的人潮間,依然鎮(zhèn)定自若地架著鳥籠,儼然如閑庭信步。
“妖市嗎?”明胤脊背一寒,頓時只覺得眼前燈紅酒綠的景象都變作了青面獠牙的妖域景象。雖然在決定為了小八一定要參加奢香夜宴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絕不退縮,可是,當(dāng)時的決心和現(xiàn)在直視百妖的感覺,還是截然不同。
“這些……全是妖怪?”明胤壓低了聲音。
“也不全是,在這個中元之夜,人妖混雜的夜晚,他們才可以在這煙火蒸騰中執(zhí)手相看,把臂同游,拼卻一夕之歡……”陳游介的聲音低下去,仿佛浸透了不為人知的寂寥。
面前那永遠(yuǎn)頂著一團(tuán)亂發(fā)的少年自顧自地點(diǎn)點(diǎn)頭,笑容里有堅(jiān)強(qiáng)和憧憬:“爹娘他們,當(dāng)初一定也是這么幸福的吧……一定是的。”
明胤說著,已經(jīng)遙指前方:“那里是什么,看起來好熱鬧!”
明胤,你身為術(shù)者和妖怪所生的孩子,到底要如何在這個人與妖混雜的長安自處?你究竟,會站在哪一邊呢?
就讓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凝視著明胤的背影,陳游介玩味地一笑:“長街宴不過是奢香夜宴里最次等妖怪的末席,前面才是真正的盛宴?!?/p>
長街盡頭是一片開闊的廣場,遠(yuǎn)遠(yuǎn)望去,人聲鼎沸,異香撲鼻。可是,卻與長街宴這邊涇渭分明,分作了兩邊,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正是那個子小小的“于姑娘”守在路口,檢查著想要進(jìn)入廣場的人們所帶的食材。
一看到她的身影,明胤急忙回視了一眼陳游介。
陳游介施施然走到于姑娘面前,掀起遮蓋鳥籠的圍布將那色澤艷麗的卻火雀赫然一亮。
“如此靈雀,豈不是比那長蟲強(qiáng)多了?”
于姑娘的雙眸果然被那紅光奪目的卻火雀映得頓時一亮,可轉(zhuǎn)瞬她又刻意壓冷了嗓子道:“卻火雀自然是不錯,可這也太小了點(diǎn)?!?/p>
陳游介笑意不改,扇尖一指明胤手里正抱著的小山豬:“再加這個?!?/p>
“這東西雖然尋常,可一股草木芬芳不帶半點(diǎn)市井濁氣倒也干凈……”于姑娘故做咬牙為難狀,“好吧好吧……這次就讓你們過去吧?!?/p>
明胤霎時精神一松,一腳就沖進(jìn)了廣場里。
眼前的一切讓明胤大驚失色。
開闊的廣場中被架上了巍峨的巨釜,釜中煙塵奔涌異光流動,看不出到底是湯汁還是蒸汽在翻滾。而巨釜上正懸浮著的卻是一方一丈見方的擂臺。此時的擂臺上,正有一只狼和一只犬在撕咬爭斗。
那只犬雖然兇悍,到底不敵狼善戰(zhàn),一不留神就被狼狠狠咬住咽喉,仰頭就摔了下去。
只見那犬在一片驚呼聲里,跌落擂臺下巨釜中。還未及發(fā)出第二聲悲鳴,它就已經(jīng)被翻滾的濁浪吞噬。
而那原本就已經(jīng)異光奪目的湯水,此時更加光芒耀目不能直視。
“這……是什么?”明胤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奢香夜宴的妖湯……原來如此?!标愑谓榈穆曇糁?,竟然有了一絲藏不住的激動。
在他的身畔,只聽一人欲哭無淚地低語:“我的犬呀……本以為若是能勝一局,就可以換得半勺妖湯你我共享,誰知道……卻害你成了這釜中之肉?!?/p>
“于姑娘不是說帶著‘食材’來嗎?怎么又變成了‘斗獸’?”明胤實(shí)在不解。
陳游介淡淡一笑:“勝了就是座上賓,敗了的就是釜中肉。沒看到大家?guī)淼?,都是活物嗎?就是來這里一斗的。若是勝了,這釜中煉制了這么多妖獸靈物的妖湯就有資格分一杯羹,若是敗了,自然就……”他指一指那欲哭無淚的男人,攤攤手,表示——如此而已。
顧不上嘆息那男人的慘狀,明胤急忙道:“那,我們的卻火雀也要一戰(zhàn)?”
“是啊?!标愑谓檎f著,手掌一翻,一個寫著數(shù)字的竹排已經(jīng)赫然出現(xiàn)在手心里,“一會兒叫到我們的號碼,卻火雀就得出戰(zhàn)了?!?/p>
仿佛是聽懂了他的話,卻火雀“啾”的一聲撲棱著小翅膀,竟然很有幾分躍躍欲試的派頭。
看到卻火雀如此激動,小山豬也抑制不住地“嘟”地叫了一嗓子。這些日子,它們朝夕相處,雖然一個天上飛一個地上跑,可是打打鬧鬧間也彼此熟悉了起來。
看著鳥叫豬鳴,再看看旁邊那巨釜之上的戰(zhàn)局,明胤的心中五味雜陳。
這時,一個鼻子特別長的人走過他的身旁。在他即將與明胤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頓足,盯著明胤的眼眸中頓時閃過貪婪的光芒:“你……又來了?”
“我……是第一次來?!泵髫封Р患胺?,不覺訥訥。
“我長鼻妖絕不會弄錯的,能馭使魍魎的明家人的血脈!”他的聲音,即使在這喧沸之中,依然如此響亮!
“很快,這里的人們就都會知道,繼承了明崇儼血脈的人,再度出現(xiàn)了。”
隱秘的信息在急速地傳遞著,剛才還淡然交接的目光,此時已經(jīng)驟然浸透了貪婪的欲望。
明胤看到,有些人將手摸向了腰間,有些人的手中已經(jīng)有寒光在閃爍。
陳游介的目光驟然一沉,明胤小小的身軀一瞬間就已經(jīng)被他遮掩在了身后。
突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眾人頭頂掠過,那個嬌小玲瓏的于姑娘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懸浮在巨釜上的擂臺上。只見她眨了眨眼睛,笑靨如花:“能驅(qū)使魍魎的明氏一族血脈,真的是這妖湯里百年難覓的上好食材,不知道是誰帶來的如此上好貨色?”
陳游介的扇子,徐徐地展開,卻仿佛對剛才于姑娘的話充耳不聞:“在下是諦聽閣的陳游介。我和侍從是帶著卻火雀來一斗的,不知道于姑娘你說的食材是什么?”
聽到諦聽閣陳游介的聲名,人群中已經(jīng)有膽怯的偃旗息鼓,更多的卻是目光中的攫取之色更盛!
于姑娘眼珠兒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道:“若他是你帶來的食材,看在你已經(jīng)領(lǐng)了號牌的分兒上,自然是要依照我們奢香夜宴的規(guī)矩,上擂臺來與對手一戰(zhàn)。只要能贏,以我們于氏一族的聲名作保,我們自然全須全尾地放他出去。”
“如果我說,他是侍從呢?”陳游介迅速接口。
“侍從啊……”于姑娘故作姿態(tài)地理了理發(fā)髻,“奢香夜宴實(shí)在是人多手雜,覬覦妖湯的人又實(shí)在太多,若是我們于氏一族有招呼不周,照顧不到,一時不察,讓你這個‘侍從’被妖怪吞食了,我也實(shí)在是抱歉得很啊……”說著,她攤一攤手環(huán)顧四周,“我的難處,想必大家都能理解吧?”
一時間,眾人心中都是雪亮。
若是明胤不肯上擂臺比斗,那么就任由他被百妖襲擊,陳游介雖然是聞名遐邇的天才術(shù)者,只怕也吃不消如此陣仗。以一敵百,自然是百妖勝算大。
若是明胤上擂臺比斗,那就更簡單了??此鞘譄o縛雞之力的模樣,還不是跌入妖湯乖乖做了釜中肉?
陳游介并未立刻回答,只是不緊不慢地?fù)u著折扇。深邃的目光中,晦暗不明。
“我們拿了號牌,如果對手弱的話……”如果對手弱的話,只要勝了這一局,他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明胤低聲。
“你想要一戰(zhàn)?”陳游介沉聲。
“嗯。我不想只會躲在你身后,我想要……守護(hù)明氏一族的名譽(yù)?!痹谘郎臒熁鹬校倌甑哪抗馊绱藞?jiān)定。
陳游介的笑容,變得難以捉摸:“有這樣的想法,固然是不錯??墒恰銜?zhàn)斗嗎?”
“我……”明胤頓時語塞,半晌,他抬起頭,“可是,我不想逃!”
回答他這一聲誓言的,不是陳游介,而是于姑娘。她銀鈴般的笑聲,此時卻儼然是催命的喪鐘一般重重地敲響在明胤的耳畔:“很好,作為你的對手,我很欣慰!”
竟然是她?!
難道她也要自己上陣作戰(zhàn)?
仿佛是看透了明胤目光中的疑惑,于姑娘伸臂在擂臺上劃出流動的法陣,只聽一聲悠長的呼嘯聲仿佛是從地獄的最深處傳來,在場的眾多妖鬼們頓時不覺都是心神一震。然后,只見一片暗紫色的雷光閃爍,一匹碩大無比的黑色兇獸的身影,正緩緩地從法陣中嘯傲而出!已經(jīng)有膽怯的妖鬼們唯恐被殃及,急忙奔逃。而于姑娘卻依然輕盈地凌駕于半空之中,俯視著蕓蕓眾生,儼然是成竹在胸。
而那巨大的兇獸卻在一聲聲的呼嘯中,現(xiàn)出了全部的身形。
三頭雷狼!
人群中已經(jīng)有人在驚呼。
陳游介的目光驟然一凝,正待開口,手中卻驟然被明胤塞過來的一樣?xùn)|西占據(jù)。
“小八就給你照顧了?!?/p>
“小八可以保護(hù)你。”陳游介的語速從來沒有這么快。
可那少年的決心下得更快:“我就是想保護(hù)小八平安才愿意來赴宴的,怎么可以最后又把它推入險(xiǎn)地?”
此時,擂臺上已經(jīng)蔓生出一道通路。
明胤頭也不回地沖了上去。
看著那個決然的身影,陳游介將鳥籠打開:“你自己選擇吧。”他這話,是對卻火雀說的。
卻火雀如同一支離弦的箭一般急速地朝著擂臺之上飛了過去。此時明胤已經(jīng)登上擂臺,剛剛蔓生出的道路也在迅速地消失。陳游介突然覺得身畔一陣疾風(fēng)掠過,在一片驚呼聲中,那急速飛躥到正在消失的云道上的圓胖身影,竟然是……小山豬?!
通道已經(jīng)消失了,如果不能取得勝利,明胤將無法活著從上面脫身。
“你可以飛上去幫助他?!标愑谓閷π“苏f。
小八的目光一寸也沒有離開明胤的身影,陳游介卻聽到它仿佛用盡了全部力量吐出的句子:“我,相信明胤?!?/p>
相信?
就讓我來看看吧。
陳游介沒有覺察到,自己輕搖折扇的手,早已經(jīng)停了下來。
看著擂臺上的雙方已經(jīng)站定,于姑娘放心地落在陳游介身畔,笑靨如花,志得意滿:“這么多好東西,都一鍋燉了,真的是太對不起陳道長你了。”
“啪”地把手里的空鳥籠一丟,陳游介的笑容也是無可挑剔:“請叫我陳老板?!?/p>
“呃?稱呼有那么重要嗎?”于姑娘眨眨眼睛。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陳游介,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p>
于姑娘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毫無瑕疵的笑容中驟然撲過來一種難以抵擋的寒氣。她急忙轉(zhuǎn)頭,長喝一聲:“雷狼,給我上!”
剛才還在兀自嘶吼嘯叫的三頭雷狼得了命令,霎時就朝明胤直撲過來!
三頭雷狼身形高大,明胤在它面前簡直是小鼠對上了巨貓。不一會兒他被雷狼劈來的雷火逼得左沖右突險(xiǎn)象環(huán)生。在圍觀的眾多妖鬼的驚呼聲中,陳游介的面色,卻是越來越從容。
一開始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嗎?三頭雷狼的弱點(diǎn)?
沒錯,三頭雷狼身形碩大,可是這擂臺不過一丈見方。若是雷狼動作太大,只怕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會跌入擂臺下的巨釜之中,那時候就不知道那于姑娘,還是不是笑得出來了。
這邊陳游介正在冷笑,那廂明胤在擂臺上,卻是一次次的驚魂甫定。在上臺前他就發(fā)現(xiàn)了,雷狼體形碩大而擂臺較小,自己正好仗著身形較小的優(yōu)勢,躲閃騰挪跟雷狼拖延時間。他相信,只要能多拖延一陣他就能找到機(jī)會一擊得手!
他還記得陳游介說過的,對付強(qiáng)敵,不可硬拼,只可智取!
正當(dāng)他全力以赴對付雷狼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卻火雀竟然也沒閑著。它如同一道紅色的閃電,一次次地飛掠過三頭雷狼的眼前,擾得它暈頭轉(zhuǎn)向,劈出的雷沒有一個打準(zhǔn)了方向。
明胤沒想到卻火雀竟然還有這份能耐,平時給它喂的水米還真的一點(diǎn)兒也沒糟蹋啊。再一轉(zhuǎn)頭,又見那只小山豬正被雷狼劈出來的雷光炫得雙眼亂冒蚊香圈圈,連逃都不知道抖著小短腿往哪兒逃。
無論如何,如果能勝利的話,起碼就能保住卻火雀和小山豬了。雖然是為了保住小八才出此下策找了它們來,可還是覺得對它們有一份揮之不去的虧欠。
可是現(xiàn)在,跟它們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自己,終于可以直視它們清澈的目光。
一把抱起還在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小山豬,明胤閃過一道直劈下來的電光雷火,再次躲過了危機(jī)。只是,手里抱著小山豬,原本敏捷的動作,頓時就遲緩下來。即使卻火雀竭力在擾亂三頭雷狼的視線,明胤還是聞到了,自己的頭發(fā)正在散發(fā)出的焦煳氣息。
雷狼劈過來的雷火,越來越近,要躲開,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啾!”卻火雀的聲音,驟然變得凄厲。明胤心中一緊,只見卻火雀最長的那根尾羽已經(jīng)被雷劈掉了半截。
糟糕!陳游介的目光漸漸地凝重起來。
卻火雀受傷,小山豬又拖累了速度。如果這個時候,明胤能丟下它們,獨(dú)自戰(zhàn)斗也許還有一線生機(jī)??伤羰欠且蛔粤苛Γo(hù)得這兩個小東西周全,那可就……
把受傷的卻火雀塞進(jìn)衣襟,抱緊了懷里的小山豬,明胤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的急促。
而在他的面前,剛才早已經(jīng)多次未能一擊得中的雷狼,喉中正在翻滾著吼聲一步步地朝他逼近。
怎么辦?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
明胤急速地思考著,手里抱小山豬的動作,卻是控制不住地越來越緊。突然,他覺得胸前有個什么東西硬邦邦的。他伸手一掏,竟然是平時沒事玩的彈弓。距離這么近的話,說不定可以射中。如果射中的是三頭雷狼的眼睛的話,哪怕只是這六個眼眸中的一個,也足以讓它遭受重創(chuàng)!
可是……有沒有彈丸?明胤的手,伸向平時放彈丸的荷包。那觸手而來空蕩蕩的感覺,只讓他心中不覺一沉!
是空的嗎……不!最后,手指捻到了唯一一個彈丸!
必須,一擊而中!
雷狼喉間的雷火積蓄的嘶吼霹靂聲,已經(jīng)越來越明顯!
可是,不能著急。如果距離太遠(yuǎn)了的話,這一擊,壓根無法發(fā)揮威力!
距離越來越近了……
六步、五步、四步……
明胤一躍而起,對著雷狼的眼眸,“鏘”的一聲,一道光芒就已經(jīng)激射而出!
“嗷!”雷狼的嚎叫聲頓時響徹夜空,再也無法抑制怒氣的雷狼朝著明胤小小的身軀,直撲了過去。
明胤急忙后退,卻沒想到后面已經(jīng)無路可退!一腳踩空的他,只覺得視線霎時顛倒,巨釜中蒸騰而上的熱流,瞬間將他的肌膚全部籠罩!
可是,比他的恐懼更快地響起的,卻是重物跌入釜中的聲音!在視線的余光中,他竟然看到,那剛才還不可一世的雷狼一下?lián)淇眨谷槐人€先跌入巨釜之中!
贏了!明胤的心頭,頓時涌上擋不住的驚喜!
可下一秒鐘,他就明白過來,勝利的果實(shí),得活著才能享用。
妖湯翻滾的熱浪已經(jīng)近在咫尺!
明胤的雙眼抑制不住地趕緊閉上,準(zhǔn)備迎接那吞噬的熱浪。
可是,那逼人的熱浪竟然……好像就只是停在了腳下?自己的身體竟然……浮在了半空中?!
“唔……”一聲極為辛苦的撲哧聲從他的耳后傳來,那后領(lǐng)被拎住的感覺,竟然是小八!它正竭盡全力地叼住明胤的衣領(lǐng),朝著巨釜外飛去。
小八從來沒有叼過這么重的東西!
它怎么可能?!
而且,不只是明胤,還有明胤懷里的小山豬和卻火雀,它是怎么樣才能承擔(dān)起如此重壓?!
小八飛得很慢,它能懸浮著不跌入巨釜中,已經(jīng)是極限,可是那席卷而上的熱浪,依然在毫不留情地奪去它微弱的力量!
“啾”的一聲,卻火雀從明胤的衣襟中飛出,只是它沒有朝上飛,而是朝著妖湯掠去。雖然知道自己此時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牽扯掉小八的力量,可是明胤還是禁不住想要攔住它。
那些翻滾的熱浪火焰,在遇到卻火雀時,卻自動退縮下去。在卻火雀的翅膀抖動之處,那些肆虐的火焰都偃旗息鼓,霎時就矮了半截。對,陳游介說過,卻火雀的能力就是能讓火焰退散。明胤心中頓時一喜。
感覺到腳下火焰煙塵的力量一退,小八叼著他的衣領(lǐng)飛行的速度頓時就快了幾分。眼看,就即將離開巨釜之上!
明胤的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翻滾的火焰中,驟然躥出半截身軀,撲扇著利爪就朝著明胤襲來!
是三頭雷狼!想不到它跌入妖湯多時都還未曾完全被吞噬殆盡,竟然還有余力做這最后一擊!
明胤只覺得衣領(lǐng)后的小八在竭盡全力地飛掠而去,可那流淌著火焰的利爪來勢更急!明胤只覺得胸前一空,下一秒他就已經(jīng)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全身上下洶涌而來的痛楚感覺,都比不上劫后余生的欣喜來得如此真切。
一雙手伸過來,將他拉了起來。陳游介那似笑非笑的唇角,一如既往的譏誚聲音,這些平時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情景,此時看在明胤眼中,卻是分外親切。短短一瞬間,明胤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再世為人。
“老板……”明胤有幾分想哭,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陳游介卻伸臂把明明已經(jīng)累暈了,卻還咬緊了牙關(guān)掛在他衣領(lǐng)后的小八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面對明胤的感動神情,他卻輕笑一聲:“要是你再不能平安落地,小八就要提前變成沒牙的老龍了?!?/p>
明胤撲哧一笑。
只聽卻火雀的叫聲驟然凄厲!
明胤猛然想起:“小山豬!”剛才三頭雷狼最后的一擊,未曾打中他,卻正好將他懷里的小山豬打落妖湯!
明胤急忙沖到巨釜邊,只見小山豬在煙塵火焰間哀號,卻火雀在它頭頂飛舞,卻是無計(jì)可施。
旁邊原本三頭雷狼被打落巨釜時就已經(jīng)面色蒼白的于姑娘,此時倒?jié)u漸泛上些許詭異的紅暈:“雖然不勝,可你們也別打算可以所有人都全身而退!”
聽了她這話,明胤忍不住更加焦急。可是,他根本連靠近巨釜都無法做到,更別說去救小山豬了??吹剿y過的神情,于姑娘更平添了幾分得意。
“就算如此,先跌入妖湯的是你的三頭雷狼,你還是敗得徹徹底底、完完全全。”陳游介分外輕快的話語霎時讓于姑娘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小山豬的悲鳴漸漸地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聲音。在妖湯混濁的火焰和混沌的煙塵間,一個身影正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忽視。伴隨著它低沉的呼嘯聲的,還有清晰的吞咽聲。那些火焰,那些煙塵,那些翻滾的濁浪,都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散去……明胤睜大了雙眼,只見此時在那巨釜中,有只巨大的妖獸,正在將妖湯一點(diǎn)點(diǎn)地吞噬殆盡!
所有的妖怪們都愣住了,雖然他們來參加奢香夜宴已經(jīng)多年,卻沒有料到今夜會出現(xiàn)如此詭異的變故!
“咣當(dāng)!”巨釜碎裂的聲音震徹天宇。一個巨大的小山包一樣的巨獸噴吐著濃重的吐息,從巨釜間邁步而出!
那濃重的吐息,跟剛才明艷的火焰和詭異的煙塵不同,它是徹底的暗沉的黑色!找不到一絲光亮!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撲面而來!
啊……已經(jīng)有妖怪倒下。
陳游介的手指立刻捂住了明胤的口鼻:“是百妖瘴氣!”
“是……小山豬?”明胤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那個全身都染上了油膩膩的黑色污跡的巨獸,跟他熟悉的、那個會在他懷里蹭蹭的小山豬太不一樣了??墒?,那蒲扇般的大耳朵、那肥短的蹄子,如果不管這大得離譜的尺寸,眼前的巨獸,分明就是小山豬!
“太……太好了!百妖成湯,煉化瘴獸!我終于成功了!”于姑娘無視那一群群正在噴涌的瘴氣中倒下的妖怪們,控制不住地拊掌歡呼!
“它已經(jīng)不是你的小山豬了,瘴氣會越來越濃,我們快走!”陳游介永遠(yuǎn)不緊不慢的聲音中,竟然也隱隱有一絲焦慮。
“可是,就這樣放任不管的話……”
瘴氣在小山豬的噴吐中,彌漫得越來越快,剛才還歌舞升平燈火搖曳的奢香盛宴,瞬間就變成了烏煙瘴氣的人間地獄!若不盡早脫身,只怕他們連來路都會找不到了。
可是,在那黑暗中,依然有一道紅色的光芒在盤旋飛舞。
是卻火雀!
“卻火雀。它能退火焰,可是瘴氣……它無能為力。”陳游介望著那黑暗中一抹不肯熄滅的紅色流光,仿佛在喃喃。
“雖然看起來它們總是你追我逃鳥飛豬叫的,原來感情還真不錯。這樣都不肯放棄,想要喚回它的靈智嗎?真是傻鳥?!标愑谓槔髫?,轉(zhuǎn)身就要走,“別管它們了?!?/p>
手心里原本緊緊抓著的那只手,一下就空了。沖到那暗沉的瘴氣間的少年在說:“我要去喚回小山豬的靈智!剛才危急關(guān)頭,它跟我并肩作戰(zhàn),這時候我怎么可以丟下它不管?”
少年的遠(yuǎn)去腳步聲和天空中那紅色流光間劃過的鳥叫聲,一下就被四散奔逃的腳步聲淹沒了。
陳游介仰頭,緩緩地微笑:“看來,這里的傻鳥,還不止一只?!?/p>
于姑娘正要伸臂激射出符咒,突然,手腕間傳來一股劇痛。
她惱怒地抬頭,看到的是陳游介淡然的面容。
“你干什么?你不是從不管這種事情的嗎?”
“我不是在管事,我只是不想讓你壞了我看戲的樂趣。如果讓你用符咒控制住了那山豬化成的瘴獸,我的樂趣,豈不是要大打折扣了?!标愑谓檫b望著那未知的黑暗深處。
“你的樂趣也樂不了多久,你以為那個小鬼能撐多久?你覺得他能贏?”于姑娘咬牙切齒。
“不到最后,誰知道結(jié)果會是如何……”陳游介說著,手中的折扇輕輕一揮,那些原本裹挾而來的瘴氣,霎時就退出了五尺開外。
于姑娘輕哼一聲,“那就請你,慢慢……看?!?/p>
此時的小山豬,或者說瘴獸,已經(jīng)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向前挺進(jìn)。所到之處,妖怪們紛紛倉皇逃竄,甚至有個別體弱的早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倒下,消散在濃黑的瘴氣之中。
明胤抵抗著那越來越濃重的瘴氣,一步步靠近小山豬。還好,卻火雀在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影后,也靠近了他的身畔。雖然它不能驅(qū)散瘴氣,可它帶來的光明讓明胤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不至于迷失方向。
恢復(fù)靈智……恢復(fù)靈智,陳游介剛才好像這樣說過。小山豬是喝了妖湯才變成這樣的,如果能讓它恢復(fù)靈智,那么它就能恢復(fù)原狀了!
可是,到底應(yīng)該怎么做呢?剛才沖過來的時候,應(yīng)該問問老板的。不對,他也不知道,否則他就不會試圖帶著自己離開了。
恢復(fù)靈智……耳畔,傳來了卻火雀不安的啾啾聲……
對了,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發(fā)熱,一晚上不退,父親擔(dān)心他熱迷了神志,就一刻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名字。父親相信,名字就是喚回靈魂最好的引路燈,那兩個字,能引導(dǎo)著迷途的靈魂,悠悠回轉(zhuǎn)……
要喊小山豬的名字嗎?可是……它叫什么?
明胤茫然了。
因?yàn)橹佬∩截i是用來代替小八的食材,所以他一直沒有為它取名字。有了名字,分離的時候,只會更加不舍??墒乾F(xiàn)在……其實(shí),別說名字,明胤連它到底是普通的豬還是野豬、山豬都沒弄明白過。
地,仿佛都在震動著。
噴吐著瘴氣的巨獸,已經(jīng)如此迫近!
突然,有什么東西,從袖袋中滑了出來,跌落在地。是原本用來捆著小山豬的五色繩。
五色繩一落到地上,就瞬間化作了一張交織著五色流光的大網(wǎng),將巨獸籠在了網(wǎng)中!
憤怒的巨獸在網(wǎng)中竭力掙扎著,顯然這些繩索已經(jīng)讓它極為不適。隨著它竭力的掙扎,剛才還迸發(fā)著五色流光的網(wǎng),迅速地變得暗淡,并且,在一根根地崩斷。這五色繩是陳游介準(zhǔn)備的,老板這是在為他爭取脫逃的時間……
快逃!有個聲音在心底抑制不住地低吼。
頭頂,那一直搖曳盤旋的紅色光華,突然變得明滅閃爍,明胤急忙抬頭,只見卻火雀的翅膀已經(jīng)越來越無力,光華越來越暗淡……
可是,即使這樣,它也沒有飛走。擁有翅膀,能綻放光芒的它,本可以最先逃走的,可是,它沒有。那段在明家破舊庭院里相依相伴的日子,就足以它交付生命,不離不棄。
“嘟……吭……”化作了巨獸的小山豬,發(fā)出了熟悉的叫聲。只是這叫聲比起平時要沉悶了許多……
而此時,五色繩的最后一根繩索,正在崩斷!
巨獸噴涌著濃厚的瘴氣,呼嘯而來!在那混濁的雙眼中,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清澈與剔透!明胤卻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仿佛年幼的自己一般的孩子,在黑暗中茫然無措。它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成了這樣子,它奮力地號叫撕扯,卻依然看不到一絲光亮,它……忘記了,自己是誰!
妖湯迷惑了它的神志,它,找不到自己了!
這時候,只要呼喚,它的名字。它的……名字!
“醒一醒!當(dāng)康!”明胤竭盡全力,大聲地呼喊著!
“當(dāng)康!”
仿佛是被這一聲震懾住了一般,巨獸的身軀,驟然停滯。
“嘟……吭……”
“當(dāng)……吭……”
它粗重的喉間試探著,一次次試圖發(fā)出它聽到的那些音節(jié),一次次地,更加接近。
而隨著它一次次的試探,明胤看到了,那從它鼻息處噴吐出來的瘴氣,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稀薄、消散。
“當(dāng)康!”
“當(dāng)……康!”
同樣的兩個音節(jié),隨著高低不同的嗓音,如此準(zhǔn)確地,響徹天宇之上!
仿佛是最爽朗的東風(fēng),將所有的污濁與黑暗全部掃清了一般。那些剛才還籠罩了天地的濁氣,此時如同斗敗了的殘軍,偃旗息鼓,無處容身。
可是,比起那些,更讓明胤難以置信的,是眼前小山豬的變化。它那龐大的身軀漸漸消散開去慢慢變小,隨著它那一聲震徹天宇的叫聲,一對雪亮的長牙出現(xiàn)在了它的嘴邊。襯著它此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潔白的身軀,它的全身上下都流動著一股清朗的草木甘香。
“原來是神獸當(dāng)康,其形似豬而有長牙。這只本來沒長牙的小當(dāng)康,經(jīng)歷這一番歷練,終于能變成真正的神獸。于姑娘,你只是想要瘴獸,老天爺卻給了你一只神獸,真是可喜可賀?!?/p>
神獸當(dāng)康,它的叫聲就是如同呼喚自己的名字一般。當(dāng)它叫起來的時候,就意味著天下太平,五谷豐登。那一聲,足以滌蕩妖孽瘴氣。
于姑娘抖了抖蒼白的嘴唇,猶有不甘。
陳游介卻一指天邊已經(jīng)悄悄泛白的一線:“今晚已經(jīng)過去了,若想再理論,還是請于姑娘明年趕早吧?!?/p>
于姑娘跺了跺腳,終于化作一道黑影消失不見。
“這里不適合我生活,我要回到山林里去了?!毙∩截i,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它神獸當(dāng)康,認(rèn)真地對明胤說。卻火雀也撲扇著翅膀,啾啾地告別。
“都是因?yàn)槲蚁刖刃“?,結(jié)果卻差點(diǎn)害了你們。”明胤有點(diǎn)不好意思。
當(dāng)康擺擺頭,那大大的耳朵撲扇撲扇的,它的聲音好像吹過山林的風(fēng),那么爽朗豁達(dá):“我一直在山上修煉,可是一直沒辦法成長為真正的神獸。就算我生來就是當(dāng)康,也要長出長牙,才能算是長成。經(jīng)歷了這一次,我才真的可以承擔(dān)起自己的使命了。”
“所以那時候,你才自己沖上擂臺?”
當(dāng)康似乎還有幾分孩子氣的不好意思:“我一直膽小、害怕,可是那時候我覺得,只有變得勇敢了,我才能真的長大?!?/p>
不膽怯、不退縮,才會真正成長,一直躲在強(qiáng)者身后的人,永遠(yuǎn)都只會是孩子。
望著當(dāng)康騰云而去的身影還有它身畔一直飛舞的卻火雀,明胤覺得這一晚,長大了的不只是當(dāng)康,還有自己。
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陳游介正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fù)破鹌扑榈木薷凶詈笫O碌臇|西。一道雪色的流光閃過,一顆白色的丹藥已經(jīng)落入了陳游介的掌心之中。
此時的他,比那喝了妖湯的小妖們還要眉開眼笑:“百妖煉化,又得當(dāng)康凈化,這靈丹真的是千金難得的妙品啊?!?/p>
明胤只覺得,嘴角在控制不住地抽抽:“其實(shí),你什么都知道,就是為了這顆靈丹來的吧?”還弄得我差點(diǎn)送命,還有當(dāng)康和卻火雀也身陷險(xiǎn)境……
陳游介一臉誠懇:“怎么可能?剛才那些人要把你活吞了的時候,難道我沒有護(hù)你周全嗎?”
呃,說起來也沒錯,那時候陳游介確實(shí)是毫不遲疑地將自己回護(hù)在身后。可是……明胤還是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
金色的陽光,披頭蓋臉地猛然潑打到了身上,明胤從來不記得什么時候的早晨,會這么瞬間降臨。而且,看起來簡直就不是清晨,儼然是日上三竿了!
再回頭看過去,巨釜、擂臺都在陽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更別說那些熙熙攘攘的眾妖和昨晚曾經(jīng)觥籌交錯的長街夜宴了……七月半的長夜,在一瞬間,仿佛是一個輕薄的夢境般,在陽光中不動聲色地粉碎,消失殆盡……
“累了一晚上,我們正好可以去搶到懷德坊東頭的第一爐胡餅!那個噴香啊……”陳游介已經(jīng)開始摩拳擦掌了。明胤一聽,頓時也激動起來,大跨步就沖在了前面。那個胡餅的香味似乎已經(jīng)縈繞在鼻端了呢。
看著一夜間似乎長高了不少的少年的背影,陳游介不動聲色地將那一片已經(jīng)凋零的葉片輕輕揉碎,“可惜我的變晝草……就這么用掉了啊……
“剛才若不是我及時使用它,延長夜晚,那么當(dāng)康根本就沒有機(jī)會長牙化身。小孩子果然還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 變晝草,有點(diǎn)像芭蕉,可以長到幾尺高,只有一根莖,葉子卻有上千,把它立起來則周圍百步以內(nèi)黑得像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