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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以方文、錢秉鐙為代表的皖江遺民詩人——兼說地域文化世族

清詩史:上下 作者:嚴迪昌 著


第二章 以方文、錢秉鐙為代表的皖江遺民詩人——兼說地域文化世族

地域文化是華夏文化整體組合的構(gòu)成部分。隨著政治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遷,地域文化各自在興替盛衰的歷程中發(fā)生著衍變,這種衍變不斷地導致地域間的文化差異,從而也促動著華夏文化整體重心的播遷。自從北宋末年“靖康之恥”,徽、欽二帝被俘“北狩”,趙構(gòu)南渡建都于杭州以后,隨著中州衣冠之族的“扈從”南遷,以及歷經(jīng)一百五十年人文蒸薰,由漢民族為整合主體的文化重心決定性地移向了神州東南。江、浙、閩、贛人才輩出,幾乎主宰著此后的八九百個春秋,直至封建歷史的告終。東南人文,江、浙尤見興隆,此即史書所謂的“吳越稱盛”。但自南宋以來,吳越人文亦有興衰交替的歷史階段性差異。明中葉以前,兩浙盛于三吳,特別是明初朱元璋深惡吳地文士趨附張士誠,統(tǒng)一后打擊甚酷烈,太湖流域以吳中為核心的文化氛圍一度消散,蕭條至甚,大致要到景泰、成化年間(1450—1487),吳地人文始復蘇再興。此后,江南經(jīng)濟,主要是城市工商業(yè)的迅猛發(fā)展,推促著文化高漲,加之科舉制的刺激,吳、越之間的地域人文再次出現(xiàn)構(gòu)變。這種構(gòu)變在詩人數(shù)量上體現(xiàn)得相當具體,而“詩”恰恰是封建后期文化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關于詩的作為知識教育被掌握的普及程度,前文有關章節(jié)已有所論及,其實這種普遍性早在唐代已形成,并深深滲透到人們的生活的各個方面,只是到明代以后更為發(fā)展罷了。最近,湖南長沙郊區(qū)望城縣出土大批唐窯瓷器,在上千把酒壺中有題詩的達大半,有不少為《全唐詩》所未見,這正好又一次證實著上述普及性,而此類現(xiàn)象到明清時期則更屢見不鮮。

清初有人說過,當時詩的選本中吳、越作者作品的比例要占整個中國之半,而吳又遠多于越,這個數(shù)量估計大體是準確的。但明末清初人言“吳”,其概念具體指“江南”省,即包括在明代隸屬于南直隸應天府(即南京),清初與江蘇同為“江南省”的安徽。直到康熙六年(1667)始獨立設省的安徽,是明清時期文學、文化史必須特予關注的地域。這是因為除卻徽州仕商文化的影響和建樹外,皖地尚有大批在這一歷史時期十分活躍而成就卓犖的群體和個人,尤其是呈現(xiàn)為十數(shù)世綿延不絕的家族群,如桐城方氏、姚氏,宣城梅氏等等。他們?yōu)槲膶W史、詩歌史提供了豐富的文化審視的參照系。

皖中文化世族的涌現(xiàn),同樣與科舉制度密切相關。據(jù)《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按當時隸屬安徽轄區(qū)范圍作不太精確的統(tǒng)計,在二百零一科進士考試中該省共有二千三百名左右中式,占全國進士錄取數(shù)五萬一千六百二十四名的百分之四點五左右,其中明代進士有一千一百八十余人。這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shù)字,大抵僅次于江蘇、浙江等省,足見安徽人文與科舉文化以及明王朝政治契入之深。皖地文化的重鎮(zhèn)又分布為二,一是以歙縣為中心的包括休寧、祁門、宣城、涇縣、旌德、績溪、廣德縣的皖南地區(qū);一是以桐城為中心的延及懷寧、太湖、宿松、貴池、全椒等邑的沿江地區(qū),這中間還不包括今屬江西的婺源和江蘇的盱眙等縣。欲探討近五百年來涵蓋各個層面的文化史現(xiàn)象,幾乎不可能不關涉這些地區(qū)的人文史實。

作為一部斷代分體文學史,當然不可能詳說地域文化、家族文化的演變過程,猶如難以具體論述科舉文化的多層次深廣影響一樣。然而,詩人的涌現(xiàn)、群體的構(gòu)成、詩史的演化,無不受諸多種文化機制的制約。如果忽略這些有機整體中的重要中介因素的影響,政治的經(jīng)濟的也即社會背景的審視必將顯得空泛,甚至是教條式的僵硬;而事實上不管是群體的還是個別的文學或是詩的現(xiàn)象,原本都十分豐富,絕非干巴巴的枯燥的模式化的羅列。所以,在相關章節(jié)分別予以某種側(cè)面的刪繁就簡的,甚而是掛一漏萬的述論,很有必要?;蛞唤嵌鹊奈幕瘜彵?,對詩歌史演變過程的認識,有可能提供較為真實而生動的事實,從而有助于辨認歷史過程中復雜微妙的軌跡。

皖地文化家族的興衰史實,具體而微地表證著詩作為心靈的窗戶,作為一種最敏捷的抒情形態(tài)在社會劇變時期不得不變的必然性。宣城梅氏、桐城方氏在詩史上的蹤跡則又是最能說明易代之際詩心、詩風播遷的過程。

梅姓是宣城巨族,素以詩、書、畫代傳著稱。明代前期,梅繼芳(陵峰)、梅繼英(吉山)、梅繼勛(嶧陽)三兄弟著《塤篪集》,到晚明,梅守箕(季豹)與侄輩梅蕃祚(子馬)、嘉祚(錫于)、臺祚(泰符)、咸祚(以虛)、國祚(景靈)、鼎祚(禹金)稱“林中七子”,各有詩集。其中守箕和鼎祚最有名,鼎祚曾與徐渭、陳繼儒、王稚登等一起被時人合稱“皇明七山人”,選有合集,自著《鹿裘石室全集》有六十五卷。梅家科舉盛自明中葉,梅繼善四子,長子守相是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第三子守和、幼子守峻先后中萬歷十四年(1586)、二十六年(1598)進士,次子守極為萬歷四年(1576)舉人。“守”字輩從兄弟中還有梅守德系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更早;“祚”字輩則有梅鹍祚為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梅鼎祚是守德之子,所以他的得以歸隱書帶園,并筑名聞江南的天逸閣,顯然與此特具的門第有關,從而他也有條件拍曲制劇,兼為名戲曲家。到明末時,鼎祚之孫梅朗中(朗三)以及梅磊(杓司)均為詩壇名人,與方以智、陳貞慧、吳應箕等交游甚密,朗三還是陳維崧早年的業(yè)師之一。然而,正是甲申、乙酉劇變,使這個與明王朝政治關聯(lián)甚深的家族不僅門第漸衰,而且以詩鳴于世的傳統(tǒng)亦中斷,轉(zhuǎn)而專力于書畫或天文歷算之研究。直到晚清梅氏遷南京的一支中梅曾亮以古文名世為止,梅氏家族沒有出現(xiàn)過稍有名望的詩人。

甲申、乙酉之前夕梅朗中去世,他著有《書帶園集》十六卷,死時年僅三十六歲。梅磊卒于康熙四年(1665),著有《響山集》。梅磊病故時,方文有首悼詩《梅杓司隱君·歲暮哭友五首之四》足能見其為人:“多病緣多欲,吾嘗為爾箴。君言生此日,速死是初心。向子識誠卓,陶公恨轉(zhuǎn)深。響山遺集在,終古有知音?!保ā秿纳嚼m(xù)集》卷三)生不如死,縱欲速死固然消極,然憤急之情可見。方文在此前即順治十八年(1661)作的《題梅杓司藏卷·卷中乃誕北、穎侯、昆銅、伯宗、定生五亡友手札》說得更明白:

乍開此卷即沾巾,多是當年死難人。

浩氣尚能凝碧血,遺言終不化青磷。


余公亢烈首捐軀,周沈同心亦與俱。

莫羨陳劉考終命,肝腸寸折眼全枯。


梅生海內(nèi)結(jié)交繁,架上郵筒無數(shù)存。

獨寶數(shù)公殘翰墨,欲留書種在乾坤。

詩中“定生”即陳貞慧,伯宗是劉城的字,昆銅則乃沈士柱。沈士柱號惕庵,蕪湖人,這是個清初極敏感的忌諱人物。李天根《爝火錄》卷二十九載述有順治十六年(1659)沈氏被殺事:“士柱字昆銅,一字奇公……癸巳,以通李定國牽連被執(zhí),尋得脫。丁酉,復被執(zhí),囚于南京三年,作故宮詞以見志。至是,以交通鄭成功誅之,妻方氏絕粒五日死,妾汪氏、鮑氏俱自經(jīng)死?!薄犊h志》等也都載述其:“少負奇氣,倜儻豪貴,明末奔走國事,不避禍患。鼎革后,古冠大帶,不忘故國?!焙髞硭膶O子也被逮病死,遂絕后嗣。沈士柱能詩,為蕪湖遺民詩人中的高手,如《無題》四首變艷情為遺恨,句如“美人今向《離騷》憶,讀到更深淚似泉”;“正氣歌成歌板斷,剛腸莫浪作柔情”等都獨具面貌?!堵動虚L流之信擬出塞曲》雖在獄中仍芒鋒畢露:

生平不射獵,麋鹿隨我游。

入山復不深,未聞虎豹愁。

今將棄詩書,買刀系馬頭。

筋力雖不強,臂后矢可抽。

雁雉宿高崗,狐兔穴深丘。

將令飛走驚,一洗諸生羞。

他竟把出戍東北視作去虎狼之地而欲搏擊之,誠是大膽語,如此危險人物能不“誅之”?著有《土音集》,不傳。梅磊“獨寶數(shù)公殘翰墨,欲留書種在乾坤”,其人其詩,其行徑舉止當可想見。施閏章連序也不敢替他做,稱之佯狂之人,說他“喜觸忌諱”,《響山集》的失傳是必然的。梅磊死后,梅清(1623—1697)、梅庚、梅、梅南亦才士,但皆以畫著于世,為“新安畫派”(或稱天都、黃山畫派)骨干。清的輩分較尊,庚乃朗中子,先后在復雜的背景下出應科舉試,旋即隱于書畫。梅清著有《天延閣集》,又輯有《梅氏詩略》前集十二卷。梅氏子弟中如梅文鼎則負經(jīng)濟才而專攻歷算成學問家,詩文雖尚多郁勃情,然已為學術盛名所掩,且其時亦屆康熙晚年矣。梅氏家族的中衰于明清易代之際,與吳門文氏、四明李氏,陽羨陳氏、史氏等等殆同,時代風云變幻的印記極為鮮明。

第一節(jié) 真氣淋漓的方文的詩·附說方氏族群

桐城方氏是皖中最負盛名的世家大族之一,較之宣城梅家,不僅族巨裔繁,而且屢世官宦,與明朝依附至深,并以剛直稱。所以,甲申、乙酉之后,毋論方氏族裔歸順與否,在相當長一段時期里均深遭疑忌,案獄頻起。于是,這個家族詩人群體的不同層面均遭際坎坷,詩的鋒芒也備受摧挫,以至到康熙中期以后,歌吟的生氣命脈在這個族群中幾近衰歇。至于伴隨以“桐城文派”為指目的“桐城詩派”,那已是“盛世”時期的別一種風貌,與這一素以詩聞的家族無關。

方氏與明王朝政權(quán)幾乎興衰相始終。建文之初,方法受知于天臺方孝孺,官至四川都指揮使司斷事,明成祖朱棣以“燕藩奪統(tǒng)”,方法不從被逮,自沉于安慶境內(nèi)的江中。方法是著名的“明末四公子”之一方以智的八世祖。此后,方法的長子禎懋有五個兒子,分五房,其第三子方佑在天順四年(1460)中進士,“中四房”方瑜之孫方克則中嘉靖五年(1526)進士。方氏科舉鼎盛時期亦在萬歷、崇禎期間,方以智之祖父方大鎮(zhèn)系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官至大理寺卿;叔祖方大鉉萬歷四十一年(1613)進士,官戶部主事,大鉉即方文之父。此外,大鎮(zhèn)從兄弟方大任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官至副都御史;方大美是萬歷十四年(1586)進士,官至巡按、太仆寺少卿。其子即方拱乾,崇禎元年(1628)進士,官左諭德。方以智之父方孔炤亦系萬歷四十四年進士,崇禎末官至僉都御史、湖廣巡撫,方以智則在崇禎十三年(1640)成進士。至如未從進士出身而入仕途的方氏族群在晚明尚有數(shù)十人,這個家族與朱明王朝的關系誠是千絲萬縷,盤根而錯節(jié)。[1]

明亡,方氏族裔中持反抗或不合作態(tài)度的為多,方以智是代表人物,他從北京逃出后即轉(zhuǎn)輾各地,先在嶺南繼去黔滇供職南明,后出家為僧,其弟方其義(直之)國變后悲憤而卒。子侄輩方中德、方中通、方中履、方中發(fā)均隱逸而專力于學術。方以智父子于殘明政權(quán)覆亡前后累遭清廷逮捕入獄,險境不絕。又,方大欽之子方孔時亦隱遁,人稱介節(jié)先生,而方大美之孫方授(應乾之子)則參與浙東抗清活動,于順治十年(1653)勞瘁病死于象山,年僅二十七。

政治形態(tài)上另一種類型是方大美第五子方拱乾父子。拱乾字肅之,號坦庵,后更字甦庵,入清官少詹事,順治十四年(1657)因第五子方章鉞罹科場案,父子兄弟同戍寧古塔。時其長子方孝標(樓岡)亦已于順治六年(1649)中進士,官侍讀學士,次子方享咸(邵村)順治四年(1647)進士,官監(jiān)察御史,全遣戍。順治十七年(1660)納贖放歸后,方孝標于康熙九年(1670)曾入滇,著《滇黔紀聞》述南明史事,又與吳三桂等往還,終于到康熙五十一年(1712)因戴名世《南山集》案發(fā),遭戮尸之禍。親族或死或流放,有的遣戍黑龍江卜魁城等地,如方登嶧、方式濟父子,方世舉、方貞觀從兄弟輩,至于方貞觀、方苞等又皆隸旗籍。方氏一族元氣淪喪之甚,足見清王朝為穩(wěn)固統(tǒng)治,對與舊明淵源至深的氏族即使歸順朝廷也予剪除,不遺余力,一有借口即加誅伐。從方拱乾到方貞觀、方苞,前后為四代,方貞觀、方世舉是方章鉞之孫,方苞則是方象乾的曾孫,而方登嶧乃方大欽之子方仲嘉之孫。這種株連打擊已不僅是“五服”之內(nèi),而名副其實地是禍及九族。這批方家子裔大多在當時是名詩人,方拱乾著有《坦庵詩鈔》,方孝標有《鈍庵詩選》,方登嶧有《述本堂詩集》,方享咸有《栲舟詩集》,方世舉有《春及堂詩鈔》以及《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方貞觀有《南堂詩集》,而方貞觀、方世舉與方文世稱“方氏三詩人”,為數(shù)代族群中最著名者。

如果說,詩乃心聲,詩心的演化正是詩史的軌跡,那么,從方氏四世詩作的變異過程能清楚地看到:方拱乾雖已歸順清廷,但心態(tài)時多失衡,牢騷語與幽憤情時見流露,其類型殆同于吳偉業(yè)等;到方孝標一輩,大抵未多變更,孝標、享咸分別生于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和四十八年,入清雖仕,但舊朝印象仍深,故詩中吟詠南明殘跡以寄緬懷,不免情不自禁。迨第三代方登嶧及子侄方貞觀等則深味法網(wǎng)嚴酷,文網(wǎng)緊密,才情既富也就只能抒述戍邊之哀或記寫邊地風物風情,詩心已是自相緊裹,豈敢放膽而吟?方登嶧《述本堂詩集》卷六《葆素齋今樂府三十章》最能見出他們的衷情。隨同父輩流放的方式濟、方貞觀則心緒尤為復雜,式濟遣戍時已成進士,官內(nèi)閣中書,后來先其父卒于戍所,年方四十,究其心原本無他;而方貞觀乃方章鉞之孫,其祖父已是科場案遭殃人,現(xiàn)今自己又罹文字獄株連之罪,心境辛酸苦澀無以名狀,他的《望見京城》詩說:“潞河西面繞祥煙,遙指觚棱是日邊。獨有覆盆盆下客,無緣舉目見青天?!闭瞧淇嘈牡恼鎸崒懻铡5诹鞣诺姆绞献灞娭?,方貞觀的《南堂詩鈔》是尚敢出怨言的一家;雍正初釋歸后,他又堅決不出仕,乾隆元年(1736)當局薦舉其為“鴻博”,拒不赴試。然而正因如此,乾隆中期禁書終于也禁到《南堂詩鈔》。是的,諸如“中華多少未耕土,偏愛荒邊一片沙”(《擬古邊詞》)之類詩句確實皮里陽秋,不那么馴服。看來,詩對方家來說已成不祥物,遠禍之法最好少寫或不寫,方貞觀的從兄方苞不作詩而專工文,似亦非偶然,方苞之父方仲舒的處置詩集的態(tài)度最能說明問題。仲舒(1638—1707),字南董,號逸巢,自少即棄時文之學而好為詩,一生著有《江上初集》、《棠林集》、《愛廬集》、《漸律草》等共三千多首作品,據(jù)方苞《跋先君子遺詩》說:“(仲舒)弱冠即與宗老嵞山、邑人錢飲光、黃岡杜于皇游,諸先生皆耆舊,以詩相得,降行輩而為友?!睄纳郊捶轿?,論行輩為仲舒叔祖,錢、杜亦皆遺老,可知《棠村集》等詩情概貌。然而仲舒是謹慎的,鄧漢儀選《詩觀二集》欲收錄其詩,仲舒“再致書必毀所刻而后止”,方苞在他晚年曾“請錄諸集貳之”,即錄副本,仲舒也不許,一則說:“凡文章如候蟲時鳥,當其時不能自已耳?!痹賱t曰:“人懼名,豕懼壯,爾其戒哉?!彼?,方仲舒以“汝誦經(jīng)書古文未成熟,安暇及此”為理由力禁其子作詩,方苞也非不能詩而終身不以詩名,實系別有隱衷。方仲舒死后四年,方苞罹禍被捕,其父三千余首詩為免招致罪名全付之于火。[2]

方拱乾祖孫四代詩情的嬗變以及方仲舒父子對詩的警戒,從一個層面上展示了清詩初期蛻變的史實。這種蛻變究其實是生氣的銳退和鈍化,而生氣則正是詩的命脈。嚴胤肇《嵞山續(xù)集序》中論“氣”的文字恰好可借以觀照上述銳退和鈍化勢態(tài),由此亦可見出詩轉(zhuǎn)而館閣化、縉紳化的潛在趨向。嚴氏說:

昔人有言文章以氣為主,夫詩與文一也。而今言詩家往往較短長、爭工拙于字句音響之間,以為茍能是是,亦可以無憾矣。試問其中之所以勃然而來,沛然而往,喤然而鐘呂鳴,凄然而風雨至,如怨如慕,欲泣欲歌而不能自已者,誰為為之?曰:不知也。此之不知而自附于能詩,吾不知于古宜風宜雅之旨何若也?蓋孟子所云: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此天下之通患也,而于今之號能詩者為甚?!?/p>

夫古之能詩者,其初皆非有意于為詩也。其氣積乎其中而溢乎其外,悲愉感憤、浩歌淋漓,有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譬之空山絕壑,本非有聲,忽而大風鼓之,怒號洶豗,陵谷為之動搖,草木為之吟嘯,豈非氣之所至,聲亦隨之。而彼所為不得而勿求之氣者,果何說之遵而若是歟!

作于康熙七年(1668)前后的嚴氏之序所指出的“通患”,實即詩史不斷反復呈現(xiàn)的“真詩”的消長之勢,而審視了方氏某支裔族的詩作的嬗變,則在相觀照中愈顯出作為遺民詩人杰出代表之一的方文《嵞山集》的真氣淋漓,誠為難能可貴。

在方家遺逸群中,方以智兄弟父子固亦皆精于詩,但他們的主要精力投注于學術,特別于經(jīng)、子以及音韻學研究頗深,而天文歷算之成就更為超卓。一生以詩為性命所寄的唯方文而已。

方文(1612—1669),字爾止,號嵞山。初名孔文,又名一耒,字明農(nóng),別號淮西山人、忍冬子。在方氏族眾中,他輩份較尊,系方以智從叔,年齡則幼于以智一歲,青少年時為同學友伴前后達十四年之久。明末為諸生,入清以賣卜、行醫(yī)或充塾師游食為生,氣節(jié)凜然,交游遍南北。著有《嵞山集》及續(xù)集、又續(xù)集共詩二十一卷。乾隆年間,續(xù)集列入禁書,正集和前續(xù)集《四游草》分別板刻,故未并列。

方文為人率直,《明遺民詩》說他“性不能容物,常以氣凌人。有以詩投者,必曲為改削”。其實方文篤于友誼,極富人情味,詩集中大量追悼亡友之作,一片赤忱溢于言表,可為明證。唯嚴于是非,尤重大節(jié),如其與溧陽陳名夏(百史)原系舊交,陳氏亦詩人,為崇禎十六年進士,官兵科都給事中,入清官至大學士,后于南北黨爭中“賜死”。朱書《方嵞山先生傳》載:“陳溧陽以假歸,乞嵞山定其詩,執(zhí)禮甚恭”,方文“反復讀之曰:甚善,但須改三字即必傳無疑耳!”陳名夏問改哪三個字?方“厲聲曰:但須改陳名夏三字。時坐客滿,舉座愕然,不能出聲。陳亦厲聲曰:爾謂我不能殺爾耶?適代巡來謁,陳拂衣去”。同座客人都怪方文太尖銳,他卻“笑曰:吾自辦頭來耳,公等何憂?頃之,陳復入,執(zhí)嵞山手,涕流被面,曰:子責我良是,獨不能諒我乎?竟相好如初?!?sup>[3]這不是小說家言,而是紀實,寫出了方文的風骨。他作于康熙七年(1668)的《三藏庵見陳百史遺墨有感》足可與朱書《傳》互為表里:“驀見僧房大幅懸,回思三十五年前。斯人雅志千秋事,僅僅科名亦可憐?!狈?、陳曾于崇禎六年(1633)結(jié)盟此庵,故有“三十五年”之句,末句“科名可憐”則道出了科舉仕途的名利導致著多少人在重大歷史關頭迷而忘返,陳名夏即其一也。在這類大節(jié)問題上,方文是不姑息、不寬容,涇渭自分,其于順治十五年(1658)寫的《會試榜發(fā),久不得報,有懷同社諸子》直言各走各路:

諸子皆耆舊,亡何試禮闈。

便應驤首去,未許倦懷歸。

輦下新朝服,山中老布衣。

高鵬與低,各自一行飛。

這是丁酉科場案發(fā)的第二年所作,盡管時風是“古人重高士,今世賤遺民”(《談長益永平書來卻寄》),方文卻依舊蔑視“輦下新朝服”的仕進之路。作為“山中老布衣”,方文不與新朝趨合的心志的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之一是年年農(nóng)歷三月十九必有詩哭奠,在遺民群中他的“三月十九日”詩是有幸保存得最多,憤慨悲哀之情寫得最直白的一個。從乙酉年(1645)在鎮(zhèn)江與邢昉、史玄、潘陸、錢邦寅、范景仁登北固山拜哭的《三月十九日作》的“奄忽歲已周,哀情若新喪”,“何忍處華屋,對酒鳴笙簧”一詩起,方文直到老死,確是“縱使??葸€石爛,不教此恨化寒煙”(《戊子三月十九日作》)。試舉二首激憤情郁者為例,一是順治四年(1647)的《三月十九日作》:

年年今日強登高,獨立南峰北向號。

漫野玄云天色晦,美人黃土我心勞。

虛疑楊柳牽愁緒,不忍滄浪鑒鬢毛。

前輩有誰同此恨,雪庵和尚讀《離騷》。

另一是康熙八年(1669)也就是方文病逝那一年的同題詩:

野老難忘故國恩,年年慟哭向江門。

南徐郭外三停棹,北固山頭獨愴魂。乙酉、丙午、己酉三年三月俱在京口。

流水滔滔何日返?遺民落落幾人存?

錢生未死重相見,雙袖龍鐘盡血痕。是日遇錢馭少,故云。

詩中提到的錢馭少名邦寅(1614—1683),號鐵崶,系錢邦芑(1602—1673,字開少,后為僧,名大錯)之弟,能詩,著有《若華堂詩集》等。錢邦芑是抗清遺老中名人,邦寅之二兄錢邦韶(字虞少)為順治十七年(1660)鎮(zhèn)江“通海案”死難者,故“雙袖龍鐘盡血痕”云云自有實事相系。[4]

方文順治十五年(1658)上述同題之作結(jié)尾說:“猶有野夫肝膽在,空山相對暗吞聲?!笔聦嵣?,詩人亦并未只是“暗吞聲”,其詩集中冷嘲熱罵,直指新朝的文字正也不少??滴跷迥辏?666)的《旅食嘆》組詩之四有“良方豈必兇年試,大藥應從此日嘗”等句,他要用“麻仁黑豆”來清理時勢,而《六月》詩中唯一的一次提到清廷年號,則實在是心祈這個政權(quán)在兇年得到相對的報應:

六月重衾更著綿,陰寒渾似暮秋天。

我生半百何曾見?記是康熙丙午年。

順治十六年(1659)作《徐杭游草》中的《太湖避兵》則是熱罵詩,這類作品在方文筆下屢見。其一云:

將近楓橋路,唯聞人語喧。

北來兵肆掠,東去艇皆奔。

震澤煙波迥,高秋風雨繁。

此時期免患,艱苦復何論。

方文詩筆鋒芒不蔽,尖銳直入,以“氣”與“力”勝,故早在順治八年(1651)前就常有人勸戒他,他卻在《客有教予謹言者,口占謝之》中回答說:

野老生來不媚人,況逢世變益嶙峋。

詩中憤懣妻常戒,酒后顛狂客每嗔。

自分余年隨運盡,卻無奇禍賴家貧。

從今卜筑深山里,朝夕漁樵一任真。

他當然沒有真的卜筑深山,倒是充分“一任真”的?!白苑钟嗄觌S運盡”乃其心態(tài),國既破亡,身無顧忌,這是他“一任真”的情懷所以能施展的前提,同時又是其詩所以能不受羈絆、自在騁情的緣故。方文極自信也極自豪地稱他的詩是“布衣語”,絕不憚人譏為俚俗,試聽:

有客慈仁古寺中,蒼龍鱗畔泣春風。

布衣自有布衣語,不與簪紳朝士同。

從一般意義看,此詩后二句恰好從大概念上劃開了詩史領域的兩大范疇,“布衣語”與“簪紳朝士”文字乃歷代詩歌的二種流向;從特定意義說,他正是在宣稱絕不附從的獨立意念:我就是我,任何依賴權(quán)勢者壓不住本人,也不會來趨奉哪位有大力者!上引絕句是《都下竹枝詞》的末篇,這組二十首《竹枝詞》本身就足以表現(xiàn)他“布衣語”的特點,歷代竹枝詞重在吟詠風土人情、民間生活,視角較細小具體,情調(diào)輕捷活潑。方文的組詩既保存有這些共同特點,卻又以敏銳、辛辣的筆力,揭去了清初新朝駐在地的特定氛圍,特見其能透過現(xiàn)象切入本質(zhì),視野宏闊。最有名的是第十一首:

自昔旃裘與酪漿,而今啜茗又焚香。

雄心盡向蛾眉老,爭肯捐軀入戰(zhàn)場?

詩人深刻地覺察到八旗王公及將士們?nèi)腙P十五年左右,已銳減雄悍之氣,在“漢化”程度愈深,沾染文人習氣愈多的同時,其勁健之風也愈衰。方文的“北游”是否有心考察而別懷所圖,這是很難下結(jié)論的。以下各首為同類竹枝詞中少見的佳篇:

都門本是利名關,來去紛紛各不閑;

亦有京官十數(shù)載,從無偷眼看西山!(其二)


前朝勛戚盛如云,后裔同歸廝養(yǎng)群;

莫向灞陵嗔醉尉,何人猶識故將軍?(其三)


投認師生法不輕,其初只為杜逢迎。

因而場屋真知己,懷刺無他止姓名。(其五)


東戍榆關西渡河,今人不及古人多。

風吹草低牛羊見,更有誰能《敕勒歌》。(其十二)


故老田居好是閑,無端薦起列鴛班;

一朝謫去上陽堡,始悔從前躁出山。(其十七)


自古長安似弈棋,一番客到一番悲。

許多大老休官去,幾個名娼又嫁誰?(其十八)

這組《竹枝詞》可說是易代之初輦下京城的特寫鏡頭,不能移其具體時空,詩的價值也就在此。其二是罵某些降清官吏的沒心肝,“西山”為明朝帝后避暑駐蹕之所,指代舊朝。忙著名利,無“閑”去“偷看”一眼西山,豈不寡義薄情。其三寫故明勛戚子弟大量淪落為八旗奴才;其五寫清廷嚴禁官員認師生、同年等關系,是密防聯(lián)絡結(jié)伙;其十二寫漢人被流放之多,故無人能唱《敕勒歌》;其十七寫歸順清廷者復被貶謫,方文認為此亦咎由自取。無疑,他的諷刺是針對包括從兄方拱乾等在內(nèi)的眾多名士、聞人的;其十八則是清初京城特多的走馬燈式的“大老”更替現(xiàn)象,這是滿漢之間、南北之間黨爭的結(jié)果。組詩的第四首寫裁革宴會,第六首寫“新法逃人律最嚴”而逃者轉(zhuǎn)多等等,也深具時代印記。最有趣的是第一首寫清廷嚴禁吸煙,這當然不會想得到,這個王朝最后恰恰致命地受到鴉片的腐蝕和侵略,詩云:

金絲煙是草中妖,天下何人喙不焦?

聞說內(nèi)廷新有禁,微醺不敢?guī)鷮m僚。

方文為數(shù)眾多的悼詩寫得既深情哀苦,真摯感人,又別具史乘參酌意義。在數(shù)以百計的悼念之作中,哭其從侄方授的一組堪作典型。方授(1627—1653),字子留,一字季子,更名留,號明圃、圃道人,明亡為僧,密與浙東抗清活動,擅于詩,著有《三奔浙江草》、《浙游四集》、《奉川草》等,《龍眠風雅》錄其詩一百八十首,但最能見其心志氣節(jié)的卻是方文悼詩中保存的二句。方文《水崖哭明圃子留》十首真是血淚迸瀉,茲錄一、二、六諸首:

圣代遺民本不多,頻年鋒鏑又銷磨。

衰宗尚剩農(nóng)兼圃,至性同歸笠與蓑。

只道陽春回律管,豈知長夜閉煙蘿。

瑤華且受霜風折,冉冉孤根奈若何?


少小能文氣似蘭,里人誰不信彈冠。

只因喪亂身當廢,縱使沉埋性所安。

故國有懷唯涕淚,新詩無字不悲酸。

漫勞鐵匣藏枯井,此日流傳血已丹。


憶昔相攜吳楚游,日同匕箸夜同裯。

奇歡東壩千鐘酒,苦恨西湖一葉舟。

共把愁心對陵闕,獨將佳句播滄洲。

河山猶未歸堯禹,痛爾飄零先白頭。子留有“河山若不歸堯禹,從此飄零到白頭”之句。

這組詩在頌贊方授品格時,對族中歸順出仕新朝者從對比角度狠予鞭笞。如其四云:

里門裘馬日紛紛,鸞鶴寧同雞鶩群?

如以衣冠坐涂炭,不徒富貴等浮云。

家人愚暗還相勸,異類腥臊孰忍聞?

十世國恩蒙者眾,獨將破衲報明君。

在今所存見的遺民詩作中,這是篇堪稱尖銳激越的文字,“坐涂炭”、“異類腥臊”、“報明君”等,無不可招致滅族之罪的,但方文難以抑制悲憤,一腔苦水化為怒火,噴薄而出以至一無忌憚?!袄镩T裘馬”、“雞鶩”云云,與第三首的“同堂群從爭榮”是一個指向,即指方授嫡堂叔父方拱乾父子。前明太仆寺少卿方大美(字思濟,號黃中)有五子:方體乾、承乾、應乾、象乾、拱乾。應乾即方授之父。比起在明末僅是個十幾歲的諸生,后來走甬上參與“五君子”義舉,又回皖中預英、霍二山寨起兵事,破家,為僧,入獄,備嘗苦辛的方授來,方拱乾、方孝標父子確實有愧。所以方文要呼嘯:在“同堂群從爭榮”時唯有方授“絕島游魂獨怨嗟”,天理在哪?“茫茫天道屬誰家”?當方授靈柩回鄉(xiāng)后,天人相隔,永難相見,方文更見悲哀,在《與錢幼光入山同哭子留因有贈》中他唱出了堪稱撕心裂肺之歌:

雖在人間亦長夜,那能白日照重泉!

方文的詩“樸老真至”四字足可概括之,詩語明白如話,詩心深摯蒼涼,詩境清樸純真。他因自己生于壬子年,而陶潛、杜甫、白居易亦壬子生,故請人繪《四壬子圖》,從其詩風觀之,他是對詩史上三位偉大詩人心向往之而也確實各得其長,并呈現(xiàn)出自家面目的。紀映鐘《徐杭游草題詞》中一段話基本上把握了方文詩的特點:“以自然為妙,一切纖巧華靡、破裂字句,從不泚其筆端,垂三十年,守其學不變,而日造堅老純熟,沖口而道,如父老話桑麻,不離平實,卻自精微。”方文的詩又一特點是以敘事法寫抒情詩,這是手法為情思所驅(qū)的一種表現(xiàn),誠如李明?!缎旌加尾菪颉匪^:“世人讀爾止詩,或稱其氣格雄渾,或稱其音節(jié)和暢,或稱其用意曲折,種種不一,而吾以一言以蔽之曰:妙于序事而已。”“蓋天下之景多同而情各異,情或同而事各異。爾止妙于序事,故其詩千態(tài)萬狀,無一事相同,良有以也?!薄笆隆保瑢嵓唇?jīng)歷際遇、興衰起廢的具體過程,通常所說的“生活”就是“事”。

然而,方文詩在當時頗有譏為俚俗率易的,從施閏章等為之力辯,可知“時論揶揄”之事不少。最有代表性的是王士禛,在《古夫于亭雜錄》卷四中王氏說:“桐城方嵞山文,少有才華,后學白樂天,遂流為俚鄙淺俗,如所謂打油、釘鉸者。予常問其族子邵村享咸曰:‘君家嵞山詩,果是樂天否?’邵村笑曰:‘未敢具結(jié)狀,須再行查。’”這顯然口吻輕蔑,在另一則詩話中漁洋更以揶揄語氣說《四壬子圖》。[5]

對此種“口實”,孫枝蔚題《嵞山續(xù)集》詩回答得好:“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難。嵞山詩合荊公語,輕薄兒曹莫浪彈。”陳維崧題詩更說:“字字精工費剪裁,篇篇陶冶極悲哀。白家老嫗休輕誦,曾見元和稿本來?!编u祗謨題詩“平淡盡從攻苦得,時賢未許斗清新”二句也能得要旨。這實在是詩壇上“簪紳朝士”風尚與“布衣語”的沖突,也是詩史上常見的一種跋扈現(xiàn)象。關于這一點,李楷《嵞山集序》中的論述別具理論意義,可視為透過現(xiàn)象攫住實質(zhì)的詩史論:

夫論詩而好譏議人者,此其人不足與言詩也。其意以為不排人無以自見,故于古人亦反唇焉。由此推之,必律天下之人皆歸于己一軌,凡古人之不合于我者,輒訾其瑕疵,使聞者無不驚而畏之,曰:夫夫也且出古人上,其誰敢與之爭?嗟乎,古人何易言也!古之人先得我心,亦猶我之先得乎天下后世之心也。與我同者,我趨之;與彼同者,彼趨之,古今一揆,是非無定,必引彼以就我,與強我以適彼,皆不然之事也?;虮嘶蛭遥猿梢患叶岩?。乃世所援以為口實者:元輕、白俗、郊寒、島瘦。予竊以為不然。夫微之、樂天、東野、閬仙,豈復有堪為姍笑之資哉!后之學者,不得其精神之所存而皮相之,耳食之,群而吠之,以“輕俗寒瘦”概古人之一生,古之人其心折乎?若四公者,皆自成一家者也。夫家者,異于游歷與寄寓者也。跋涉之途不足以當一宿,一宿之旅不足以當流寓,流寓之所不足以當故廬。以是知歧出歧入,泛泛然而無所歸者皆失其家而家他人之家。不能以自立,我之亞旅、我之苗裔將安歸乎?古人為人之所歸,而或以其異己,則曰非我家也,然不謂之汝家,乃遂訾之曰:“此未足以為家。”嘻!其甚哉!……

“定于一尊”與“自成一家”之爭,是詩歌史上重大的又是不斷反復的事實?!岸ㄓ谝蛔稹眱A向嚴重,詩的活力必轉(zhuǎn)衰竭,而“自成一家”之風盛行后,則又復轉(zhuǎn)為興隆,這已成通同規(guī)律。明清易代之際,政治的社會的動蕩,人心的劇烈震撼,“定于一尊”的勢態(tài)失控,造就了特定年代中的詩的生氣強旺。隨著清廷統(tǒng)治的漸趨穩(wěn)固,“一尊”觀念又將頑強地重新抬頭。觀照這樣的史實,李楷的論述顯得相當深刻而精微,對認識遺民詩、辨識清初詩史流程很有助益,而于其時呼喚“自成一家”的心靈之聲的把握尤足資佐助,所以整段引錄,以便于參照。

第二節(jié) 錢秉鐙及其他

皖中遺民詩人著名的尚有蔣臣(1597—1652)、劉城(1598—1650)、許楚(1605—1676)、沈壽民(1607—1675)等。蔣臣,初名姬胤,字子卿,更字一個,號誰庵,桐城人。崇禎九年(1636)以拔貢生應廷試,應得知縣,不就,后官戶部。明亡一度為僧,著有《無他技堂遺稿》十六卷。蔣臣早年受知于張溥,為復社成員,后得范景文、倪元璐賞識。甲申國變走淮上入史可法幕參軍務,見四鎮(zhèn)跋扈,事已難為,辭歸。詩文與姚士晉、沈壽民齊名。身處末世,人生多艱,故其詩辛酸語多,抑郁情深?!陡杏鲑泟⒉凇酚小疤炻房嗲G棘,豺虎彌川原。關洛數(shù)十郡,戰(zhàn)哭皆新魂。子才陋微管,奮翮必鸞騫。余方戀南陔,蓺黍供晨昏。出處各有適,素節(jié)諒自敦”云云,可見其志。沈壽民,宣城人,字眉生,號耕巖。明諸生,崇禎九年舉賢良方正,著有《剩庵詩稿》,與沈昆銅稱“江上二沈”,與“吳中二張”張溥、張采并稱,卒后黃宗羲為撰《墓志銘》。沈壽民一生有二件事著稱于世,一是于崇禎末以諸生劾首輔楊嗣昌,一是與周鑣(鹿溪)相善而被阮大鋮視為《留都防亂揭》的主謀,周被阮誣殺,壽民變姓名遁入浙江金華山中多年。據(jù)《明語林》載述,明亡后“足跡不入城市垂四十年”,授經(jīng)于鄉(xiāng),門弟子多才士,吳肅公(雨若)即其一。詩沉思多慨,述志高潔,有句云“丈夫忍饑耿介死,不學鵝雁鳴啁啾”[6]。許楚,字芳城,號旅亭,歙縣人,著《青巖集》十二卷。許楚為明諸生,入清后棄去,先隱遁黃山,后與抗清事,順治四年間因牽涉金華王朱由一案被捕,后得釋,閉門著述。其人少時曾舉“白社”,與復社相呼應,林古度、沈壽民、黃周星等均為詩友。擅書畫,世少人知,詩極蒼老沉郁,《閱常山志感賦》云:

萬戶凋傷戰(zhàn)伐余,登豐舊里盡丘墟。

浮空石爛思遺履,清獻巖深蹇著書。

瘦馬半飧鄰縣草,哀鴻常擁令君車。

靈符縱革南山虎,澤竭誰援泣釜魚?

歙縣許氏為巨族,人文頗盛,然有清二百七十年間,亦唯許楚與晚近《疑庵詩》作者許承欽為最卓特。劉城,字伯宗,號存宗,貴池人,諸生,崇禎九年保舉廷試授知州,不就。著有《嶧桐詩集》十卷。劉城與吳應箕(次尾)合稱“貴池二妙”,系著名文學家和高士。早年為復社眉目,《遺民詩》稱其曾被史可法薦授刺史,辭受,“肆力詩歌,履道自娛。會江東再建,上策匡時,柄臣不聽,長捐歸田,息影峽山”。他自刻一印曰“謝發(fā)鄭心”,志比謝翱、鄭思肖,《峽居》詩又有“新詩句句吟皋父,舊史重重續(xù)憶翁”句,亦此意。吳應箕于乙酉起兵貴池,壯烈死難,劉城為之營葬,并撫養(yǎng)吳氏遺孤多年。應箕長于史,《啟禎兩朝剝復錄》、《留都見聞錄》、《復社姓氏》皆名于世。故論者以為吳應箕文勝于詩,城則詩優(yōu)于文,其詩激楚而情深,于死生交誼彌篤。如哭史可法、黃道周、戴重等詩,均和謝翱韻,所謂“不死儒冠已負慚,謝皋鄭肖欲成三”,最有名?!犊薮骶捶颉分疲?/p>

青山來此赴,白日欲成陰。

已痛故人絕,更傷節(jié)士心。

衣冠猶就殮,宗祏不俱沉。

洞腹逃禪事,千秋名自今。

《寄白門余澹心懷》亦意蘊甚佳:

重問當年舊六朝,干戈經(jīng)處可蕭騷?

隱囊麈尾應零落,石闕華林自寂寥。

白板扉存知爾在,黑頭公貴有人驕。

孝標著論交堪絕,猶向蘭心說夢蕉。

皖省詩人以清初最盛,除上述諸家外,世傳著稱的還有蕭云從、湯燕生等,蕭氏又為大畫家,后來黃鉞輯成《蕭湯二老遺詩》。桐城姚港姚孫,以及“白苓姚氏”的姚士晉亦皆擅詩,戴重之子戴本孝、戴移孝均以詩畫稱名家。本孝著有《余生詩集》,移孝的《碧落后人詩集》則于乾隆四十五年構(gòu)成一大文字獄,被“照大逆律戮死”。大抵自諸遺民以及“南施北宋”中施閏章而后,要到晚清程恩澤等出,皖籍詩群始又多名家。如姚鼐雖詩藝亦卓,然終非專力者。

清初遺民詩群中,皖籍而堪與方文比肩稱名宿的當推錢秉鐙。

錢秉鐙(1612—1693),字幼光,號田間,桐城人。明諸生,避禍削發(fā)為僧,名幻光。后入隆武政權(quán),官漳州府推官,旋仕永歷朝,授禮部儀制司主事。迨廣州、桂林相繼陷,于順治八年(1651)間道歸里,改名澄之,字飲光。著有《藏山閣集》二十卷、《田間詩集》三十卷等。

錢澄之在遺老中稱高壽,卒時已是康熙三十二年,上距明亡幾五十載。作為詩壇宿老,錢氏一生作品繁多,前期詩于乙酉年燼于火,大部佚失。其《生還集自序》謂于詩“始能明體審聲”,是在崇禎十一二年間(1638)。然該階段仍不外“欲出入于初盛之間,間有中晚者,亦斷非長慶以下比”,即宗唐為多。后來,“難后無賴,遇境輒吟,感懷托事,遂成篇帙。既困頓風塵,不得古人詩時時涵泳,兼以情思潰裂,夙殖荒蕪,得句即存,不復辨所為漢、魏、六朝、三唐矣”,“其間遭遇之坎,行役之崎嶇,以至山川之勝概,風俗之殊態(tài),天時人事之變移,一覽可見。披斯集者,以作予年譜可也,詩史云乎哉?”這就是說,錢澄之詩的脫略前人軌跡而自成其一家,乃在明亡之后?!安粡捅妗币韵逻@番話,實系真正的詩人所以自立的規(guī)律性概括之論。納蘭性德《通志堂集·原詩》記述錢氏的詩學態(tài)度很生動:

近時龍眠錢飲光以能詩稱,有人譽其詩為劍南,飲光怒;復譽之為香山,飲光愈怒;人知其意不慊,竟譽之為浣花,飲光更大怒曰:我自為錢飲光之詩耳,何浣花為?此雖狂言,然不可謂不知詩之理也。

“我自為錢飲光之詩耳”一語其實何嘗“狂”者,入而能出,學而不泥,不甘囿死于前賢腳下,應是詩之史得以延續(xù)的基因,感懷托事,不拘一格,此“理”最可貴。

關于錢澄之的詩風,潘耒《錢飲光八十壽序》中概述得很準確:“質(zhì)直真摯,如家人對語,未嘗稍加緣飾,而情事切至,使人欲喜欲悲,不能自已?!?sup>[7]白描自然,沖淡深粹是《田間詩集》的風格整體特點,晚年之作,后一點尤突出。

毋論家國情、手足情、交游情以至哀泣民生之情,錢澄之確實無不能“情事切至”地抒之于筆端,感人至深。先看其寫親情,如《暑中走椒嶺省方氏姊示諸甥》:

十七年前椒嶺路,短驢疑在夢中行。

兵烽幾度門無徑,靈雨初通澗有聲。久旱得雨。

牛屋半楹啼寡姊,蔬盤一夜費貧甥。

老來萬事心灰盡,益重人間骨肉情。

亂世荒涼從情親哀訴中溢出,手足之情愈見其意深沉。《還家雜感》中寫生還與死別:

此生誰料有還期,哭罷相看夢里疑。

同產(chǎn)僅余三子在,一門猶仗兩兄持。

篋中淚漬游人信,壁上蝸殘憶弟詩。

不是天涯歸意懶,歸懶原怕到家時。


近家才聽喪吾兄,望見柴門百感并。

得病只聞思弟劇,遠歸虛擬出村迎。

哭爺嬌女帷前識,繞膝孤兒別后生。

素喜拮據(jù)遺跡遍,經(jīng)行何處不傷情。哭四家兄若士。

此中生死骨肉、哀樂莫名的心境無不印有深深的時代烙痕。最凄苦的要數(shù)《傷心詩》的追悼亡妻及同難的子女。乙酉秋錢澄之聯(lián)同浙江嘉善錢棅起兵抗御南下清兵,事敗,其妻孥均遇難于震澤。詩云:

屈指吳江死別時,孤情此日已全癡。

子山漫著傷心賦,孫楚休傳除服詩。

海外無香回玉樹,帳中何術召蛾眉。

故園小閣經(jīng)年鎖,花落花開見阿誰?


著眼空花一刻徂,蒼天何意奪童烏?

玉臺已碎懷中鏡,明月還沉掌上珠。

早信靈氛逃大劫,難將因果問浮屠。

平生兒女鐘情甚,此際黃泉舐犢無?


三十年來底事忙?梳頭一半已成霜。

宵寒被裂山僧綻,病臥藥香小豎嘗。

羨爾漁樵能絜耦,看人兒女喜還鄉(xiāng)。

飄零莫憶家園事,記得團夜繞床。

寫同道友情的則以《遇曾庭聞蕪陰市上》一詩為最出色:

自著淄衣萬恨平,窮途遇爾轉(zhuǎn)傷情。

我從嶺外經(jīng)年至,君向江南何處行?

瓢笠喜無鄉(xiāng)里識,須眉猶使故人驚。

相持莫便當街哭,為到郊原一放聲。

于記敘中一句一轉(zhuǎn),托出心態(tài)的還有《寄吳梅村》,八句中既寫盡共同的情愫,又切合友人復雜處境和微妙的心緒:

秣陵煙樹已全空,回首登臨似夢中。

只課詩篇銷晚歲,別填詞曲哭秋風。

同時被召情偏苦,往事傷懷句每工。

卻憶清江陽伯起,屢辭麻詔薦婁東。

詩人對民間疾苦甚多關注,《大水嘆》、《催糧行》、《田家苦》、《捉船行》、《沙邊老人行》等即是。如《水夫謠》的表現(xiàn)人命如草芥:

水夫住在長江邊,年年捉送裝兵船。

上水下水不計數(shù),但見船來點夫去。

十家門派一夫行,生死向前無怨聲。

衣中何有苦搜索,身無錢使夜當縛。

遭他鞭撻無完膚,行遲還用刀箭驅(qū)。

掣刀在腰箭在手,人命賤同豕與狗。

射死紛紛滿路尸,那敢問人死者誰?

爺娘養(yǎng)汝才得力,送汝出門倚門泣。

腐肉已充烏鳶饑,家家猶望水夫歸。

以平馭曲,淡語苦情,是錢氏詩最所擅長處,即使抒述故國淪亡亦能舉重若輕,如《金陵即事》組詩中的二首:

秋山無樹故崚嶒,幾度支筇未忍登。

荒路行愁逢牧馬,舊交老漸變高僧。

鐘樓自吼南朝寺,佛塔還燃半夜燈。

莫向雨花臺北望,寒云黯淡是鐘陵。


城郭人民迥未移,夕陽鼓角不勝悲。

屋檐幾處添宮瓦,石路何年踐御碑。

祠廢已無官樹禁,寺荒端為賜田追。

酒樓遍唱關東調(diào),誰聽秦淮舊竹枝?

五言律詩向以典雅求整飭,白描最難措辭,錢澄之則輕捷地寫得既工穩(wěn)又老到,語言平直,句意轉(zhuǎn)進而深,《江村雜述》即是佳例:

老屋江皋近,兵船上下愁。

只求連夜過,怕被斗風留。

烽火沿村放,雞豚比戶搜。

蘆中多難婦,莫勸土人收。


自來生計少,難后更何營?

襆被讓寒女,稻粱分老兄。

兒知鹽米貴,天與利名輕。

得飽殊非易,明年我欲耕。

他的《田間雜詩》五律一組以及《夏日園居雜詩》組詩都是著名之作,此類詩平淡全從錘煉而得,又不見斧鑿痕。關于錢澄之詩的煉字煉句,不煉而煉的功力,可舉《水村即事示諸從子》的第一首為例,詩藝的爐火純青,足以見出:

近水山都小,穿湖路盡通。

帆低歸浦雨,傘敵到家風。

門繡蒼苔澀,堤號老樹空。

全家生活計,都在淼茫中。

感受之具體,體味之深細,言足盡意而又留余味于言外,景在筆底復能即小以見大?!袄C”、“號”與“澀”、“空”的煉錘,質(zhì)感和形象同顯;“傘敵”句純屬家常話語,卻是入人意中而又出人意外,一種清樸中別具精微的審美情趣,從自然圓潤的文字中溢出,能不令人動心?詩歌技藝發(fā)展的高精程度,于此足見。清詩的令人驚嘆,這當然僅是一家之例,但由點及面,應可以把握到詩本體的發(fā)展趨勢的。

往昔論者很少談及錢澄之的七絕詩,其實長篇固需才學,短章尤貴情韻,錢氏小詩極多佳制。《和方有懷孤鴛鴦詩》是和方文所作,方氏妻金鴛在一場豪強勢力凌辱下驚嚇而死,詩人一腔悲憤傾注于詩,澄之有類似傷心事,故寫得極凄絕,同時也復得知方文又一字曰“有懷”。詩云:

十首詩成盡可憐,憐他只影小窗前。

也知嶺外歸來客,獨宿松間十七年。


此生交頸夢難成,愧煞人間伉儷情。

喚作鴛鴦單不得,時時顧影怕呼名。

《馬上看月》的清圓情韻,亦不亞于歷代七絕名家的身手,秋夜月旅的行色,風情如畫:

露白煙消欲夜天,冰輪卻向馬頭圓。

此時見月唯行客,一路人家盡早眠。

不言羈旅之苦而其苦盡見于末句,很是空靈搖曳。錢秉鐙深于《周易》,嫻熟經(jīng)史訓詁,是位造詣甚高的學者,然而他作詩不以學問腹笥來填塞詩行,純以情驅(qū),是誠可貴?!锻┡f集》轉(zhuǎn)述錢氏“詩說”:“詩有其才焉,有其學焉。有才人之才,聲光是也;有詩人之才,氣韻是也。有學人之學,淹雅是也;有詩人之學,神悟是也。故詩人者,不唯有別才,抑有別學焉?!薄皠e學”之說,為深有創(chuàng)見語,他的身為學者而不以“淹雅”作筏,不愿做學人之詩,正是其大高明處。


[1] 桐城方氏家族史事,綜見焦竑《獻征錄》、《明史》以及馬其昶《桐城耆舊傳》、桐城地志、諸家文集。

[2] 《跋先君子遺詩》,載《望溪先生文集·集外文》卷四,四部備要本。文中有云“廣陵人鄧孝威嘗于杜于皇所見先君子詩,以入《詩觀二集》;先君子再致書,必毀所刻而后止”。

[3] 宿松朱書《方嵞山先生傳》,附見于康熙原刻本《嵞山續(xù)集》后,朱書此《傳》不載于道光庚戌重刊本《朱杜溪先生集》。按朱書此文署名“宿松朱書紫麓”,今人言朱氏但曰“一名世文,字字綠,號恬齋”而已。《傳》又謂:“嵞山在懷遠城外,周世宗望之謂‘濠州有王者氣’。文以自號,不忘濠也。”按,“不忘濠”者,不忘朱明王朝之根本也。

[4] 錢邦寅昆仲行年及傳略,均見載于《吳越錢氏京江分支宗譜》十六卷,民國十年萬芝堂刻本。

[5] 王士禛有嘲《四壬子圖》語,見《漁洋詩話》:“方嵞山(文)桐城人,居金陵,少多才華,晚學白樂天,好作俚淺之語,為世口實。以己壬子生,命畫師作《四壬子圖》,中為陶淵明,次杜子美,次白樂天,皆高坐,而己傴僂于前,呈其詩卷。余為題罷,語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嫗可解,皆不足慮;所慮杜陵老子,文峻網(wǎng)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條耳!一座絕倒?!薄稁Ы?jīng)堂詩話》卷二十七“詼諧類”亦輯存此語。

[6] 轉(zhuǎn)引自《明詩紀事》辛簽卷十六。

[7] 轉(zhuǎn)引自《清詩紀事·明遺民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頁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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