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有個扶貧點,在廣昌山區(qū)。那些山,應該屬于武夷山麓,再往前走,就是福建。
走馬觀花看過去,那里田地較少,不過,土壤并不貧瘠。一片片的煙葉,一壟壟的蓮花,是那種亭亭玉立的映日紅花。才是端陽剛過,蓮花就開得很旺了。
出了廣昌縣城,約莫四十多分鐘車程,我竟看見好幾座茶亭閃過。讓我驚奇的,不僅僅在于數(shù)量,更重要的是,它們依然在路上,路是茶亭的血管和神經(jīng),路沒有荒蕪,它們就活著。那些茶亭在談笑,在擦汗,在吸煙。我看見了坐在陰影里的男女和彌散在陽光下的藍色的煙霧。對了,還有停靠在亭子墻邊曬日光浴的單車及摩托。
我驚奇,是因為那些曾經(jīng)遍布江西山野、陪伴著一條條道路的茶亭,如今很少見了。即便偶有幸存,也是落寞地瑟縮在某段廢棄的小路上,與那截沒有前方和遠處的路,形影相吊,生死相依。亭子里的野草是它的主人,門前的荊叢、墻上的藤蘿、緊鄰的樹則是它的客人,偶爾,會有幾只流浪的小鳥臨門。
是的,路與亭共著命運。路因人而生,亭為人而長。路與亭曾經(jīng)的緣分中斷了,關于茶亭的記憶也就隨之中斷了。我常常遠遠地看著那雖被廢棄仍頑強挺立到今天的茶亭,卻不曾走近,雖然有時不免怦然心動。也許,是它們游離村莊而孤立獨在的情狀,讓我忽視了茶亭建筑的意義。
生長在蓮鄉(xiāng)的茶亭,卻像一柄柄盛開的紅蓮,用它鮮活的存在,證明著它的價值。這價值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就像翹盼著的蓮花,不過是蜻蜓的棲息地;這價值又是彌足珍貴的,也像蓮花,高擎著一瓣瓣馨香,清新著山野里的風。
要知道,對于路人和勞作者來說,茶亭是疲乏時的一條條長凳,干渴時的一碗碗茶水,炎炎烈日下的一團團綠蔭,狂風暴雨中的一把把大傘。而建造茶亭,則是人們的自覺。一座座茶亭,象征著一顆顆向善之心,象征著一陣陣淳樸的鄉(xiāng)風。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茶亭召喚,離開廣昌我一轉念去了石城。沒想到,在石城,茶亭更是隨處可見,我在由縣城前往通天寨僅七公里的路上,看到的遠遠近近的茶亭有四五座之多,而且,近處的,都能看到在里面歇息的男女。當?shù)嘏笥杨H為自豪地宣稱,茶亭應是此地一道獨特的歷史文化景觀。
是的,小小的茶亭,在石城卻蔚為大觀。在被冠以“閩粵通衢”的古驛道上,它們是一個個承前啟后的逗號;在縱橫于山野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它們則是一個個寧靜安適的句號;至于坐落在田畈中的茶亭,那就是一個個感嘆號了。我聽說,那些茶亭是勞作者為便于自己休息而建的。因為早出晚歸、饑渴疲累,因為風云不測、日曬雨淋,人們居然不惜投資耗力建造茶亭以撫慰自己的身體,這讓我感到十分意外。在我眼里,它們自然就是感嘆號了??磥?,探究茶亭建筑所蘊含的民俗精神和文化意義,我們不能忽視滲透其間的、表現(xiàn)為體恤自我的生命意識。
當然,茶亭更多地反映了民間廣泛崇尚行善積德的道德心理。這與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濡染、以忠孝仁義為核心的封建道德教化是分不開的,同時,這也是佛教因果報應思想影響的結果,人們修行是為了所謂“積陰德”,為了來生轉世。
當人們競相把行善的熱情投注于茶亭建筑時,茶亭又成了宗祠建筑的延伸,成了宗族文化的某種標志。
據(jù)說,該縣有座風雨亭,坐落在山巔上,兩側各有九百級臺階,此亭為雙亭合一,建于明崇禎年間,它記錄了樂善好施的孔、賴兩姓為爭占風水的比拼。在那條石城通往寧都的必經(jīng)之路上,占田孔氏先建了茶亭,可是,此舉竟導致當?shù)刭囀弦恢彼ヂ?。也是不甘,賴氏為了改變風水,動員鄰近村落的所有賴氏一起上陣,于一夜之間建造起茶亭,而且,他們偏偏把茶亭建在孔氏亭的前面。為此,賴氏還動了心機,用松枝燒黑茶亭的基腳。果然,惱羞成怒的孔氏將賴氏告上了縣衙。而賴氏依據(jù)燒黑的基腳狡辯道:“此亭自古就有,基腳就是明證?!被杪樀目h官見基腳確實古舊,便判賴氏勝訴。于是,雙亭并峙,直到如今。不知道打此路過的行人,是否還要評判一番,再選擇其中一座入內(nèi)憩息呢?
也許正因為茶亭騎路而建,便于向世人炫耀宗族的光榮吧,該縣楊村干脆把茶亭和牌坊合二為一,于1875年建起一座造型獨特的坊式亭。
這座坊式亭至今矗立在公路邊,我進入亭中,驚起了一位躺在石凳上的年輕人。他警覺地盯著我手中的相機。我相信,若不是提防著相機,他和他的摩托會依然故我,安然入夢。
坊式亭的南北兩端是兩座牌坊,明間拱門為茶亭南北入口。整座坊式亭均以麻石砌成,但牌坊枋間的匾額為紅石鑲嵌,由上至下有“圣旨”“貞節(jié)”“旌表太學生許清漣之妻李孺人坊”匾。兩座對稱的牌坊,中間夾著以石墻封閉的亭子,仿佛一座牌坊的兩面。牌坊上遍飾雕刻圖案,淺雕在麻石枋上的花草紋飾蒼勁而古樸,一些反映戲曲場景的圖案則深雕在紅石上,嵌于麻石枋之間,既豐富了牌坊上的紋飾,也打破了以麻石為材料所帶來的面的冰冷和僵硬。是的,點綴在牌坊上的紅石,淡化了牌坊給人的莊嚴感,而變得親切起來,溫馨起來。我想,這對于亭子是非常重要的。它是面朝道路的招呼,迎向行人的微笑。古人在建筑上的用心著意,由此可見一斑。
那位李孺人的事跡,我不得而知,但江西鄉(xiāng)村現(xiàn)存的貞節(jié)牌坊,大多是為旌表那些未嫁已寡、從一而終的女子而建,如果李孺人也是如此,這個亭子豈不成了她永遠的洞房?
一百三十多年了,有多少歸魂打此路過在此歇腳,誰是她守望的婚約,誰是她托付終身的人?來來往往的陌路人,像風從茶亭穿過,沒有留下任何履痕。
亭子中有面對面的兩排石凳。古往今來,人們坐在這里休息,大約是不會念及李孺人的好處的,因為在石城有路就有亭,司空見慣了,一切自然得很。倘若路人亦如我,把這亭子想象為守候百年的洞房,那豈不瘆得慌?
也許正是為了辟邪驅祟以安定人心吧,在作為亭子內(nèi)部雕飾重點的梁枋上,木枋兩端均有圓雕的獸頭形象,而兩根橫梁的中部、兩側都刻有面目猙獰的吞口。分別正對著南北亭門的吞口,其辟邪意義顯而易見。
石城人對茶亭的鐘情,使得一些橋也具備了亭的功能。比如,永寧橋就是集橋梁、亭閣、廟宇、戲臺于一體的建筑,該橋橋身用麻石砌成,廊與閣為木結構,閣分五段,中段最高,兩邊逐級降低。廊外挑出檐板以遮風擋雨,廊下設木凳靠欄供行人歇息;橋上建有廟宇,祀關公;喜慶之日,當?shù)剡€會在廊閣中演戲。還有一座橋叫川至橋,初建時僅有供行人休息的設施,后人卻在橋上增建了寺廟和戲臺,據(jù)說那寺廟香火甚旺,每年都舉行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