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致高孝貞

聞一多（1899年11月24日—1946年7月5日），本名家驊，又名多、亦多、一多，字友三、友山，湖北浠水人。曾留學(xué)美國學(xué)習(xí)美術(shù)、文學(xué)。早年參加新月社，著有詩集《紅燭》、《死水》等，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作出了顯著的貢獻。中國現(xiàn)代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堅定的民主戰(zhàn)士，中國民主同盟早期領(lǐng)導(dǎo)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摯友，詩人，學(xué)者，民主戰(zhàn)士。晚年思想轉(zhuǎn)為激進，積極投入民主救亡運動，終為敵人暗殺。

高孝貞（1903年—1983年），湖北黃岡人，比聞一多小4歲，和聞家是姨表親，1922年與聞一多結(jié)婚。

（一）

親愛的妻：

這時他們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靜極了，靜極了，我在想你，我親愛的妻。我不曉得我是這樣無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樣。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罵一個學(xué)生為戀愛問題讀書不努力，今天才知道我自己也一樣。這幾天憂國憂家，然而最不快的，是你不在我身邊。親愛的，我不怕死，只要我倆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親愛的妹妹，你在哪里？從此我再不放你離開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親愛的：午睡醒來，我又在想你。時局確乎要平靜下來，我現(xiàn)在一心一意盼望你回來，我的心這時安靜了好多。

16日（二十六年七月）

（二）

妹：

今天早晨起來拔了半天草，心里想到等你回來看著高興，荷花也放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來開，一切都是為你。

1937年17日早

（三）

貞：

此次出門來，本不同平常，你們一切都時時在我掛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與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為立恕的事，來過兩封信外，離家將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這是什么緣故？出門以前，曾經(jīng)跟你說過許多話，你難道還沒有了解我的苦衷嗎？出這樣的遠門，誰情愿，尤其在這種時候？一個男人在外邊奔走。千辛萬苦，不外是名與利。名也許是我個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經(jīng)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書可讀，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這回出來唯一目的，當(dāng)然為的是利。講到利，卻不是我個人的事，而是為你我，和你我的兒女。何況所謂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將來得一溫飽，和兒女的教育費而已。這道理很簡單，如果你還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這里清華北大南開三個學(xué)校的教職員，不下數(shù)百人，誰不拋開妻子跟著學(xué)校跑？連以前打算離校，或已經(jīng)離校了的，現(xiàn)在也回來一齊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沒有就漢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實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應(yīng)勉強一個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我不知道這封信寫給你，有用沒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轉(zhuǎn)意，我又有什么辦法？兒女們又小，他們不懂，我有苦向誰訴去？那天動身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們，說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們起來，不看見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們一個個叫醒，跟他說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話沒有說完，喉嚨管硬了，說不出來，所以大妹我沒有叫，實在是不能叫。本來還想囑咐趙媽幾句，索性也不說了。我到母親那里去的時候，不記得說了些什么話，我難過極了。出了一生的門，現(xiàn)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轎子，我就哭了。母親這大年紀，披著衣裳坐在床邊，父親和駟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門，那時你不知道是在睡覺呢還是生氣。現(xiàn)在這樣久了，自己沒有一封信來，也沒有叫鶴、雕隨便畫幾個字來。我也常想到，40歲的人，何以這樣心軟。但是出門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說是過分嗎？到昆明須四十余日，那么這四十余日中是無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馬上就發(fā)信到昆明，那樣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了，以后也永遠不必寫信來。

多

1938年2月15日

（四）

貞：

在昆明所發(fā)航空信想已收到。我們5月3日啟程來蒙自，當(dāng)日在開遠往宿（前信說在壁虱寨，錯誤），次日至壁虱寨（地圖或稱碧色寨）換車，行半小時，即抵蒙自。到此，果有你們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賞，于愿足矣！你說以后每星期寫一信來，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來，我發(fā)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在先總以為蒙自地方甚大，到此大失所望。數(shù)十年前，蒙自本是云南省內(nèi)第一個繁榮的城市。但當(dāng)法國人修滇越鐵路的時候，愚蠢的蒙自人不知為何誓死反對他通過。于是鐵路繞道由壁虱寨經(jīng)過，于是蒙自的商務(wù)都被開遠與昆明占去，而自己漸漸變?yōu)橐粋€死城了。到如今，這里沒有一家飯館，沒有澡堂，文具店里沒有漿糊與拍紙簿，廣貨店里沒有帳子。

這都是我到此后急于需要的東西，而發(fā)現(xiàn)他都沒有。然而有些現(xiàn)象又非常奇怪。這里有的是大洋樓，例如法國海關(guān)，法國醫(yī)院，歌臚士洋行等等，都是關(guān)著門沒有人住的高樓大廈，現(xiàn)在都以每年三兩元的租金租給聯(lián)合大學(xué)作校舍了。自從蒙自覺悟當(dāng)初反對鐵路通過之失策，于是中國自己筑了一條輕便鐵道，從壁虱寨經(jīng)過蒙自與個舊，以至石（屏），名曰壁個石鐵路，（我們從壁虱寨換車來到蒙自，便是這條鐵路。）但是蒙自覺悟太晚了，他的繁榮仍舊無法挽回。直到今天，三百多學(xué)生，幾十個教職員，因國難關(guān)系，逃到這里來講學(xué)，總算給蒙自一陣意外的熱鬧，可惜這局面是暫時的，而且對于蒙自的補益也有限?？傊?，蒙自地方很小，生活很簡單。因為有些東西本地人用不著，我們卻不能不用的，這些東西都是外來的，價錢特別貴，所以我們初到此需要一筆頗大的“開辦費”。但這些東西辦夠了，以后恐怕就有錢無處用了，歸根的講，我們住蒙自還是比住昆明省強。

前天經(jīng)過開遠的時候，遇見殷先生全家新從海道來，往昆明去。殷太太當(dāng)然問起你，殷益蕃和他們大妹望著我笑，雖然沒有說話，但我明白他們心里是在說“聞立鶴聞立雕呢？”余肇池先生現(xiàn)在就住在我隔壁，余太太和他們?nèi)易≡诶ッ?，大概不搬到蒙自來，反正蒙自到昆明，快車只一天路程。張蔭麟在昆明，他太太住在香港，暫時不來。汪一彪在昆明，太太快來了。此外一時想不起，就住在我隔壁房間的講，陳寅恪浦薛鳳沈乃正家眷都未來。但也有租好房子，打算接家眷的，如朱佩弦王化成等是也。問你安好！

1938年5月5日

（五）

貞：

今天接到你6月24日的信，說三四日內(nèi)動身來省，現(xiàn)在想已來到，婆婆想已去沙洋，爹爹何時來省，細叔現(xiàn)在何處，來函盼告我。武漢局勢暫時似不要緊，近日敵機仿佛也不大到武漢來，你們暫時在武昌住下再說，萬一空襲來得厲害，就往咸寧躲一躲，請大舅在武昌我家暫住，以便照料。舊衣服可先寄來，我需要的褲褂以及你們應(yīng)添的衣服，若來得及，無妨做起來，也由郵局寄來，上次信上說到學(xué)校遷移的事，究竟遷到什么地方，現(xiàn)在尚未決定。如果在昆明附近，我們還是住昆明，但我一時又不能到昆明去找房子。

25日考大考，我大概要月底把卷子看完，才能離開蒙自，你們最好也在月底動身，汽車票聽說要早買，或者月半前后請大舅上長沙去一趟，把票先買回來，亦無不可。將來走時，仍請大舅送至長沙，到貴陽可我我的同班聶君照料，下次我再寄一封介紹信來。細叔的事大致無問題，上次信中已說過，細娘是否同來，關(guān)于他們的情形，來信請告訴我，以便好找房子，現(xiàn)在計劃已經(jīng)大致決定，我想你心里可以高興點，只再等一個月，我們就可見面，這次你來了，以后我當(dāng)然決不再離開你，無論如何，我決不再離開你一步，我想，你也是這樣想吧？叫孩子們放乖些，鶴、雕讀書寫字不可間斷，前回信上說你又有些發(fā)心慌，現(xiàn)在好了沒有？

多

1938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