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致韓菁清
梁實秋(1903年1月—1987年11月3日),號均默,原名梁治華、梁秋實,字實秋,筆名子佳、秋郎、程淑等,出生于北京。中國現(xiàn)代作家、散文家、翻澤家。國內(nèi)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曾與魯迅等左翼作家筆戰(zhàn)不斷。著有散文集《雅舍小品》、《雅舍雜文》等十余種,譯有《莎士比亞全集》等。
韓箐清(1931年一1994年),本名韓德榮,原籍湖北黃陂,生于江西廬山。后來前往臺灣,成為臺灣頗有聲譽的歌星。
(一)
昨天睡得時間不久,但是很甜。我從來沒戴過指環(huán)(注:指環(huán)。即戒指。韓菁清把祖?zhèn)鞯慕渲杆徒o他),現(xiàn)在覺得手指上添了一個新的東西,是一個大負擔,是一種束縛,但是使得我安全地睡了一大覺。小兒睡在母親的懷里,是一幅純潔而幸福的圖畫,我昨晚有類似的感覺。“像是真的一樣”(注:這是韓菁清常愛說的話)。手表夜里可以發(fā)光。(注:這是韓菁清送他的表),實在是好,我特別珍視它。因為你告訴我曾經(jīng)戴過它。我也特別羨慕它,嫉妒它,因為它曾親近過你的膚澤。我昨天太興奮,所以在國賓(注:飯店的名稱)飲咖啡就突然頭昏;這是我沒有過的經(jīng)驗,我無法形容我的感受。鳳凰引火自焚,然后有一個新生。我也是自己撿起柴木,煽動火焰,開始焚燒我自己,但愿我能把以往燒成灰,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也即是你所謂的“自討苦吃”。我看“苦”是吃定了。
你給我煮的水餃、雞湯,乃是我在你的房里第一次的享受,尤其是那一瓶ROYALsALUTE(注:據(jù)韓菁清說,那是蘇格蘭的一種名貴威士忌),若不是有第三者在場(注:指傭人,每天來韓寓服務一、兩小時),我將不準你使那兩只漂亮的酒杯——只就足夠了。你喝酒之后臉上有一點紅,我臉上雖然沒有紅,心里像火燒一樣。以后我們在單獨的時候,或在眾多人群中,我們絕不飲酒,親親,記住我的話。只有在我們兩人相對的時候,可以共飲一杯。這是我的懇求,務必答應我。我暫時離開的期間,我要在那酒瓶上加一封條。
親親,我的心已經(jīng)亂了,離愁已開始威脅我(注:指一個月后他要離開臺北),上天不仁,殘酷乃爾!我今天提早睡午覺,以便及時飛到你的身邊,同時不因犧牲午覺而受你的呵斥(注:戀愛期間梁實秋常常不睡午覺在韓菁清樓前“仰望”、等候,因而韓菁清“呵斥”他要保重身體)。親親,我可愛的孩子!
粱實秋
63.12.早晨6時
(注:“63”,即1974年。)
(二)
菁清:
昨夜華國的“群英會”,很妙,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主角。群英會這出戲在角色的輕重之間分配得相當均勻。最后那個鏡頭好凄慘,一個心事重重地獨自登樓,鉆進那個斗室去思前想后,另一個有人陪伴著繼續(xù)到一個地方去笑談消夜,這一結(jié)束的場面耐人玩味。
人生如戲,高潮迭起。你說你是編導,你說你要讓我來編下去,其實我不能編,你也不能導。我們兩個是一對可憐的演員,受著造物主的播弄,乖乖地照著劇本演下去,是喜劇,是悲劇,是悲喜劇,只有天知道。你喜歡喜劇,我也是,我們在性格上有太多的相類似的地方。
昨天我第一次看見你流淚,可是我相信這決不是這十二天中之第一次流淚。我也是第一次在你面前流淚,可是我早已告訴過你我流了好幾次淚。親親,果然如你所說,我們的事已開始受到不利的批評,沒有關系,請你信賴我,我知道你是純潔的,圣潔的!如果你有缺陷,那便是你太美麗、太聰明、太真誠、太慷慨。人人說你人緣好,可是人人對你有一份嫉妒。你吃虧就在此,這是無需乎相術士來指點的。關于這件事,見面再談。
謝謝你昨天為我攜帶的披肩,山上有涼氣,蓋在我的腿上好溫暖。我要給你一只金絲雀,你不要,怕忘了喂而餓死它,我擔心的是因為鳥是我送的而你過份寵愛它,把它喂得脹死!
我每次寫信到末尾署名的時候就挺起身來驕傲的、負責的、坦率的寫下這樣三個字——梁實秋。
1975年12月8日早
(三)
小娃,我的愛:
昨天寄上二函,下午一函報告我不能如約于二十二日動身,匆匆寫好寄出,不知信里說了些什么,料想你看了一定不痛快,我心里好難過。愛人,我不是不想早一點飛到你身邊,實在是命運捉弄人,美國的環(huán)境及法律手續(xù)之繁處處掣肘,使得我困在此地。當然,我不等支票,空手回去,是辦得到的,但是想來想去,那很不好。我必須隨身帶一些錢。因此只好耐心等候,對不起我心愛的人。
愛人,我不像熱鍋上的螞蟻了,我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滿腔歡喜準備回去與你相聚,突然知道又要延期,這打擊實在太大,而且沒有人同情!我越來越覺得只有你一個人是我的知音!任何其他的地方不能給我溫暖。愛,我現(xiàn)在只有忍耐,盡量利用空閑寫一點東西,打發(fā)掉這難以忍耐的時光。希望你也善自珍攝,千萬保重,一切謹慎小心,至要至要。我最不放心的是你一個人在家里,晚上有人陪不好,沒人陪也不好,我掛念極了!愛人,郵差現(xiàn)在還沒來,急于出去寄信,下午再寫。
你的人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