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道人心說《西游》 作者:肖能


駱玉明

三個精怪——猴子、豬和大鯰魚,跟著一個白白凈凈、哭哭啼啼的和尚去拯救人類。他們走很長的路,遇上各種各樣其他的精怪,獅子、老虎、大象、蜘蛛、鯉魚以及老鼠等等,然后打架,一關(guān)一關(guān)打過去。其實他們誰也拯救不了,但是路上還是很熱鬧的。這跟打游戲一樣,打的時候非常緊張十分有趣,打完了啥事也沒有。所以魯迅說《西游記》乃是一種游戲的小說。

但是也有人不贊成這么看。歷來都有人認(rèn)為《西游記》實包含了深刻的喻意,比較集中的,就是肖能在這本書里提及的那層意思:孫悟空從胡作非為到修成正果,可以理解為一個人克服狂蕩的心念而回復(fù)清靜本心、徹悟世界之空性的過程。而對各種具體情節(jié)的象征意義的詮釋則是各有妙論,五花八門。有位南懷瑾老先生對《西游記》說過很多話,他認(rèn)為《西游記》“是一本道書,許多修行道理都藏在故事里”。南先生所說有兩句我印象頗深。一句說“須菩提同我一樣,不準(zhǔn)任何人在外面說是我的學(xué)生”,這個是南先生暗暗評價自己,跟小說關(guān)系不大;一句說孫悟空那根金箍棒“又軟又硬,可大可小”,“就是男人那個東西”,對不對不知道,總之蠻有想象力。

說《西游記》是游戲小說應(yīng)該不錯,這個不需要很多分析,讀起來令人歡喜發(fā)笑的地方都是這種游戲特性的發(fā)揮;說《西游記》有哲理性的象征喻意也不錯,因為作者唯恐人不知,在小說文字中再三作出明確的提示。譬如孫悟空師父菩提祖師的道場,是在“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靈臺是心方寸是心斜月三星還是個“心”字!重要的事情真的要說三遍哦。二者矛盾嗎?倒也并不;也許可以說,在《西游記》里,游戲也是哲理,哲理也是游戲。

我在大學(xué)里講文學(xué)史課,把《西游記》稱為“大小說”。這不是說它規(guī)模有多大,而是說它有非常廣大的闡釋和演繹空間。這種空間如何得來的呢?就是因為作者從來不用固執(zhí)和單一的立場來看待事物,他的態(tài)度機智多變而詼諧有趣,許多在一般人看來是對立而難以相容的因素在《西游記》里輕松愉快地并存著。你看《西游記》天上地下、佛祖妖魔很神奇是吧,可是不拘什么角色弄不準(zhǔn)一開口就是市井或鄉(xiāng)間的俗腔;妖精很可怕嗎?談起戀愛纏綿得很!豬八戒很蠢?只不過詩寫得差一點,好多話說出來真叫機趣橫生。你如果想用固執(zhí)的理論去讀解《西游記》,很容易上當(dāng)?shù)?。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曾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就是認(rèn)為孫悟空的形象是“農(nóng)民起義”的象征。你看他闖龍宮、擾地府、鬧天庭,叫嚷“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差不多是一個革命英雄了??墒撬旆词?,并沒有高呼口號壯烈犧牲,而是樂不顛地撅著個猴屁股跟隨唐僧上西天取經(jīng)去了,路上遇到麻煩,不是拜佛便是求神,完全和從前的敵人站在了一起。你難道非要說他“背叛革命”才覺得過癮嗎?

因為這個緣故,讀《西游記》令人非常快樂,并且深知思想解放之美妙。我看迪斯尼的動畫片,不禁長嘆:這些玩意兒怎么能跟《西游記》比?隨便拎起個小妖翻新出奇,也能演出一臺遠(yuǎn)勝過它們的好戲。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西游記》永遠(yuǎn)也說不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藝術(shù)趣味、人生態(tài)度,抓一把跟《西游記》一炒,味道大不相同。只要不是死板地談什么“證道”,人還有趣,文章自然好看。我前年出過一本《游金夢》,一部分文章是說《西游記》的。肖能是我學(xué)生,這回也說《西游記》,照樣比我說得好。

早些時有家報社的記者采訪我,談《西游記》改編的問題,問我:這種改編要不要考慮忠實于原著?我說,對《西游記》而言,不存在這個問題。唐僧師徒取經(jīng)故事在很長的歷史過程中經(jīng)歷了豐富的演變,直到小說《西游記》形成,仍然保持著一種開放性;小說中異想天開、視角靈活的情節(jié),為后人留下了無窮的演繹空間,只看改編者才華夠不夠用而已。當(dāng)然,我這說得比較認(rèn)真,你若去問周星馳,他大概回你一句——忠你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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