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xiāng)綠了

山水相依 作者:譚談


晚霞亮得像金子一樣的時候,我來到了云峰山腳下。

啊,故鄉(xiāng),我又回到你身邊了!

下了汽車,我站在公路邊上,抬頭望著前面這座山,望著那山間的石板路。山,又綠了!一疊疊、一層層的梯田上,整整齊齊排列著一壟壟茶樹叢。茶樹叢枝頭上涌動著一層新綠。溫柔的春風(fēng),送來烘房里一陣陣新茶的芳香。山間,青石板路疊級而上。一塊塊石板,被世世代代山里人的腳板踩得光滑光滑。一隊隊采茶姑娘,挑著新采的上好的頭茶,沿著石板道歡快地歸來了。這山,這茶,這人,這路,故鄉(xiāng)的一切都震撼著我的心!五年前那次歸鄉(xiāng)探親的情景又在心間騷擾開了……

“是菊生吧?”

我正想著,身后有人喚。我忙轉(zhuǎn)過身來,一張端莊的臉龐出現(xiàn)在面前。我一怔,連忙喊道:“茶花嫂!”

“真是你!回來看看老父親?”

“一半是?!?/p>

“那另一半呢?”

“看看老鄉(xiāng)親!也看看你——茶花嫂!”

她笑了,一串哈哈飛出好遠好遠。

五年沒回來,故鄉(xiāng)的山,變了;人,也變了!茶花嫂,這個四十七八歲的山村婦女,著一身嶄新的的確卡衣,背一個黑皮革背包,臉上早幾年的皺紋如今隱去了,油光水色的,又有當年做新娘時的風(fēng)韻了。

記得,她是我八歲那年和堂四哥結(jié)婚的。她叫李云英,長得很漂亮,是我們村里最俊的媳婦了。我那位堂四哥,卻貌不出眾,背有點駝。有一次,三嬸和過門不久的云英一起磨米粉,閑拉著話,不料說漏了嘴。她對云英說:“堂四這人是不錯,只是這背不該弓?!痹朴⒌哪樢幌伦蛹t了,她回話說:“我過門到這里來,一半愛的堂四……”“那另一半呢?”“愛的是你們這里的茶園!”這一下,使三嬸笑彎了腰。這事兒也就很快在村子里傳開了,連我們這些細伢子都知道了。那陣子剛剛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合作化,我們這個社,除了糧食,還種植了四十多畝茶園。堂四哥是種茶的好手。云英跟著他,茶園里進,茶園里出,深深地迷上茶園了。第二年,她生下了一個娃娃。這時正逢社里墾荒擴建茶園,她用鋤頭把兒挑著木搖籃上山來了,出生才一個多月的娃娃就睡在這木搖籃里,呼吸著茶的清香。從此,不知是鄉(xiāng)親們贊美她像愛丈夫一樣愛茶園呢,還是看著她像茶花般美麗呢,悄悄地送給她一個美稱:茶花嫂。

有一年,云峰山高高的石崖上刷上了學(xué)大寨的標語,足有丈把寬一個的字,聲勢夠大的了。不出半個月,幾十畝茶園全變成了“大寨田”。山頭上,水源不充足,卻硬要插下禾苗。剛剛抽穗,田里就斷了水。于是,這條光滑的石板路上出現(xiàn)了長長的擔水上山的隊伍。

禾,還是干死了。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茶花嫂,揪上一把枯死的禾苗去找工作組。她樸樸實實、懇懇切切地對工作組的干部說:“人,要吃飯,也要喝茶。公社是棵大樹,不能光有樹干,沒有青枝綠葉?。 ?/p>

多么生動的比喻??!可是,她這番肺腑之言卻換來了一頂“破壞學(xué)大寨”的大帽子。一下子,她出名了,四鄉(xiāng)八村的人們都曉得云峰山腳下有個茶花嫂了。從此,云峰山的茶花再也沒有開,富有的故鄉(xiāng),窮了!

五年前的一天傍晚,晚霞也是這般絢麗,我踏上了這條熟悉的山路,走著走著,看見前面一個佝僂的身子在移動。我緊走幾步,追了上去,一看,是茶花嫂。僅僅幾年未見,我真不敢認了。她那漂亮的眼睛躲進了深深凹進去的眼眶里,那黑柔蓬松的頭發(fā)也過早地灰白了。我跟在她身后,默默地走著。她好像有什么話要跟我講,幾次囁嚅著,一張嘴又不作聲了。到了要分手的時候,她才低低地喚住我,問:

“你帶的有糖嗎?”

“白糖?”

“嗯。你堂四哥得了支氣管炎,要白糖配藥。這年頭,手頭沒錢,有錢,我們老百姓也買不到白糖??!”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晚霞里,我看到她那清瘦的臉漲得通紅,就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當我把糖遞過去時,她的眼眶里噙滿了淚水,我的眼眶里也噙滿了淚水。面對這高高的云峰山,面對這古老的石板路,我在心里呼喊:故鄉(xiāng)啊,你為什么越搞越窮了……

“菊生,你低著個腦殼想什么?”

茶花嫂爽朗朗的話把我的思緒從遙遠的往事中拉了回來。我朝她笑笑,正要回話,她卻笑吟吟地瞅著我,很自信地說:“我猜得著!”

“真的?”

“真的!”她脫口而出,“準是想起了我向你討白糖的事……”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思緒奔騰,不知該怎么說才好。這時,茶花嫂揚起頭來,伸手指著滿山的茶叢,自豪地說:“看看吧,山又活了!去年,隊上糧食畝產(chǎn)一千八!死了的茶園也復(fù)活了,而且擴大到了一百一十畝,還辦起了小型茶廠,我們的云峰茶出口了!今日,我就是去縣外貿(mào)公司簽訂合同的。早幾天,年終的賬目出來了,隊上人平均收入超過了二百元。如今,你茶花嫂富啦!咯咯咯……”

一串歡心的笑聲,在滿山滿嶺的茶叢中震動。迎著春風(fēng),我跟著茶花嫂在這條綠茶掩映的石板路上興沖沖地走著。這一瞬間,我想起了那年茶花嫂找工作組說的那個生動的比喻。是的,如今集體經(jīng)濟這棵大樹,再不是光禿禿的樹桿桿,已經(jīng)長滿了青枝綠葉。故鄉(xiāng),又綠了!

(原載1981年2月8日《湖南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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