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40年秋
屋里閃出微弱的燈光，黑暗籠罩著南草坪、樹林和下面的哈得孫河。屋里，“扎扎”作響的電報機傳來大選最后的結(jié)果，家人和朋友們吃著炒雞蛋在慶祝?？偨y(tǒng)和幾個人坐在餐廳里。他沒穿上裝，領帶松開了，選票記錄攤開在他面前。這是大選之夜，1940年11月5日。
子夜將至，聽到外面人聲嘈雜，客人們沖向窗口。羅斯福的鄰居三三兩兩地聚集到大門前的路上，在門廊下擠成一團，唱著歌。他們的火把閃動著紅色火舌，照到古老的大樹上，照到玫瑰園周圍茂密的鐵杉上，也照到那長長的白色欄桿上。童子軍鼓樂隊奏起了勝利的曲調(diào)。一條很大的橫幅打出來，上書“穩(wěn)坐第三任”。
門開了，羅斯福躊躇地走向欄桿。他扶著一個兒子的手臂，在攝影記者的閃光燈下，他的臉龐飽滿紅潤。同他站在一排的有他的母親薩拉、妻子埃莉諾、兒子富蘭克林和約翰，還有兩個兒媳。哈里·霍普金斯獨自一人站在陽臺后方，滿臉興奮。他一手握拳擊打另一手掌，踮起腳來轉(zhuǎn)了一圈，抒發(fā)勝利的喜悅。人叢中，一個男孩“嗖”地竄到最前面，他胸前掛著一塊寫著“穩(wěn)坐第三任”的大牌子，這幾個字是覆蓋在還清楚可見的“來偷第三任”的字跡上，總統(tǒng)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這是羅斯福非常輕松的時刻，他放心了。先前他還在為紐約傳來的選舉結(jié)果不安；更重要的是，幾個星期以來，他都在為一些不祥的勢力似乎同反對派結(jié)伙而擔心。他感到，太多的人想綏靖希特勒——他承認，絕大多數(shù)人就是這么想的，但卻是出于實利主義和自私。在收到的一些含糊不清的報告里，還有關(guān)于隱蔽的第五縱隊的活動。在那個大選的晚上，羅斯福坦率地對約瑟夫·拉希說：“喬，看來我們是躲過一劫了。”
現(xiàn)在，站在眾人面前，羅斯?？梢酝舾傔x中的壓力。他同鄰居說笑，回憶有關(guān)這種“突如其來”的慶?！獙嶋H上這是海德公園在大選之夜的老傳統(tǒng)了。
他說：“幾個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會想起1912年和1910年。但是我認為，海德公園里除了極少數(shù)幾個人，我記得的比那還早。我說是記得——家里人說我記不得——那是1884年格羅弗·克利夫蘭第一次當選。
“我那時一歲半，我記得那天夜里來到這里的火炬游行。
“這個年輕人小富蘭克林·羅斯福剛才對我說，他懷疑現(xiàn)在就在那邊房間里的富蘭克林三世會不會記得今天晚上。他也是一歲半……
“我們國家正有難，但是我想你們會知道，將來的我仍將是許多年來你們一向熟悉的那個富蘭克林·羅斯福。
“我的心一直在這里；將永遠都在這里。”
海德公園
“你們一向熟悉的那個富蘭克林·羅斯?！比巳褐幸欢ㄓ袔讉€還記得那個小男孩富蘭克林穿著雪地靴在田野里奔跑、打鳥、搞他的收藏，在哈得孫河上溜冰、滑冰船。過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海德公園里見不到他的蹤影。每年秋天他都到外地上學——在格羅頓四年，又到哈佛上了四年。
他一度回來定居，陪伴他孀居的母親?？墒菫闀r不長；不久他同他的遠房表妹埃莉諾·羅斯福，西奧多·羅斯?？偨y(tǒng)的侄女，結(jié)婚。他又得離開海德公園，這一回是去曼哈頓，在那里學習并任見習律師的工作。1910年秋天，在海德公園里常見到他，那時他奮力競選紐約州參議員的席位。后來他又走了——去奧爾巴尼，他在那里當了兩年反坦慕尼協(xié)會
的民主黨人；去華盛頓，擔任伍德羅·威爾遜的海軍部部長助理；走到全國政治的十字路口，這是1920年他競選副總統(tǒng)。
再后來，他又突然回家來。他的身體好像縮了，修長的雙腿無力，他的政治事業(yè)也毀了。整整七年的工夫，尋醫(yī)問藥想治好他的小兒麻痹后遺癥。他在海德公園休養(yǎng)，在佛羅里達沒有人的海灘上匍匐而行，在佐治亞州溫泉鎮(zhèn)那浮力大的水里游泳，但一直找不到治病良方。然而，他找到了他自己，穩(wěn)住了他的政治事業(yè)，在國家級的政治中打出了最高的牌。1928年，他的鄰居們幫忙把他送到奧爾巴尼，他在紐約主政四年之久。1933年3月，他離開海德公園去華盛頓，在使人心灰意冷的大蕭條中，他用八年時間興致勃勃地帶領全國實現(xiàn)大變革并走向復興。
那以后到1940年，他打破成規(guī)贏得第三次連任提名，遭到溫德爾·威爾基的強力反對，陷入政治聯(lián)盟變幻不定和對國外政治事件反應如火如荼的大動亂中。他曾面對兩黨內(nèi)的孤立主義分子、一個勞工叛徒約翰·劉易斯，他的競選經(jīng)理人詹姆斯·法利也同他黯然分手。希特勒對美國的事件有著決定性影響。這位總統(tǒng)政治家，他一心要使自己保持廣泛的選擇權(quán)，自己掌握時機，就在競選高潮之時，向英國派出護航驅(qū)逐艦，并在美國國內(nèi)征兵。
爭取勝利是付出了沉重代價的。在走投無路的最后幾天，羅斯福向孤立主義者作出了可怕的讓步。威爾基預言：總統(tǒng)連任三屆就意味著獨裁和戰(zhàn)爭。此言一出，羅斯福向“美國的母親們”保證：“你們的兒子不會被派到任何外國去打仗?！比欢?，好幾個月里，他對希特勒態(tài)度的基礎是，確信法西斯主義對任何地方的民主都是個威脅，納粹不會滿足于征服歐洲，而是會糾集他們的“小弟”意大利和日本，最終要瓜分世界?？墒?，他還是向美國的母親們做了這樣的保證。
現(xiàn)在，處在權(quán)力和威望的頂峰，他回來了。這個富蘭克林·羅斯福是何等樣的人？是躲過了共和黨的攻擊，又在競選運動的最后兩周擋住并打敗了政敵的競選大師嗎？是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家，以老派的崇高責任感，或以貴族責任的標準看人論事的那個海德公園的兒子嗎？是受老校長恩迪科特·皮博迪的誠實、公德心、公平訓導的格羅頓的畢業(yè)生嗎？是在公糜分子改革高潮中幾乎抱著激進農(nóng)工主義的州參議員嗎？是學會了同坦慕尼協(xié)會的頭頭們、工會領袖們、城市老板們、西部農(nóng)民們、共和黨的溫和派們，還有持孤立主義態(tài)度的參議員們討價還價的民主黨聯(lián)盟的政客嗎？是為國際聯(lián)盟（以下簡稱“國聯(lián)”）而戰(zhàn)，后來又拋棄了它的那個威爾遜國際主義者嗎？是能花數(shù)十億金錢搞救濟和經(jīng)濟恢復，但又苦口婆心地念叨必須保持預算平衡的那個人道主義者嗎？是在慕尼黑危機的痛苦時期袖手旁觀的極權(quán)主義的敵人嗎？他怎么能做到這一切呢？
在1940年這個大選的晚上，沒有人——包括他的海德公園的鄰居們——能回答這樣的問題。不過，那個不太冷的11月的夜晚，他們或許已經(jīng)看出了那些聚集在羅斯福周圍的人對他的重要意義。
他身邊有他的母親。老人已經(jīng)87歲高齡，還很活躍，忙忙叨叨。19世紀80年代，她還是個美女，后來嫁給了一個年紀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她對幼年羅斯福性格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她費盡心思要使兒子不受海德公園外面的影響。她覺得庸俗的男人才搞政治。但是她又為這個兒子感到驕傲，有點兒為他辯護。就在這個大選的晚上，她對一個記者說，她不懂為什么商人那么恨她兒子。她說：“他們說他煽起階級仇恨，可是他的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我們從來不考慮人是窮還是富。”
有埃莉諾。今晚她穿著一身紅綢裙衫，容光煥發(fā)，渾身是勁，忙著招待四十多位客人，簡直都沒空來聽大選結(jié)果。童年的痛苦使她對不幸很敏感。雖然這個丑小鴨嫁得好，但她的苦惱還是不斷。她不得不忍受薩拉善意地在海德公園里指揮一切，多年來養(yǎng)育了五個孩子，后來竟發(fā)現(xiàn)她那快活帥氣的丈夫愛上了別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露西·默瑟，是埃莉諾把她請到家里來擔任兼職社交秘書的。她比羅斯福幾乎小十歲，是個天主教徒，家境貧寒，卻是馬里蘭州的名門之后。她俊俏的臉龐、樸實愉快的作風和她對他的感人的愛贏得了他的心。這個戀愛故事已經(jīng)過去了。埃莉諾一定看到，這主要是富蘭克林怕他母親反對并且顧慮到政治代價?？墒?，真的過去了嗎？在羅斯福病弱身殘的時候似乎是斷了。在丈夫康復期間，有一天晚上，埃莉諾對女兒安娜講起這件事，不禁潸然淚下。
現(xiàn)在，面臨第三任住在白宮，她已經(jīng)不再是位三十多歲有爭議的第一夫人了。絕大多數(shù)人接受她——許多人還欽佩她。她到處游說，支持青年、黑人、分益佃農(nóng)，總之，就是支持窮人。盡管她個人有不幸，但是她成長為一個堅強的公眾人物，有同情心、和藹，甚至快活，同時也強加于人、好說教、固執(zhí)，有時硬得像鋼鐵。但是私下里她還是個敏感軟弱的女人。她和她丈夫之間是一種相互關(guān)愛經(jīng)久的夫妻關(guān)系；她也是無時不在的良心。羅斯福有一次抗議地說：“凡事你一表了態(tài)，你的脊梁骨就不能彎一彎了？！”從許多方面說，她就是總統(tǒng)工作班子里的一員?；蛘邚哪撤N意義上講，她就愿意這樣。瓊·埃里克森認為，埃莉諾記得自己小時候未能阻止她鐘愛的父親住進養(yǎng)老院, 這使她變成了一個有主意的女人，她決心幫助她那被小兒麻痹癥致殘的丈夫繼續(xù)活躍在公共生活中。
有小亨利·摩根索。達切斯縣里一個多年的老鄰居。這位財政部部長實際上成了羅斯福家庭的一員，同羅斯福的兒子們關(guān)系特別好。嘮嘮叨叨，臉皮薄，又乖僻，有時也讓羅斯福家的人煩。但是總統(tǒng)卻贊賞他的絕對忠誠，他的牢固的信念，也許，最主要的還是他對達切斯縣，對它的一草一木、土地和莊稼，懷有和他們一樣的深情。
有哈里·霍普金斯。1940年時他已經(jīng)是總統(tǒng)的主要助手了。表面上霍普金斯仍然是熱情、隨便、言辭強硬的新政擁護者，他坦率地表示不喜歡保守主義者，常去跑步，對朋友、對政敵都一樣地攻擊，講話急急忙忙又不清楚，就因為這些，曾經(jīng)激怒過墨守成規(guī)的人們。然而，經(jīng)過了新政那段激動人心的時期，霍普金斯實際上變了。疾病把他折磨得很痛苦，無情的工作需求使他沉著起來，遇到名人時也不會“哎呀”驚叫。1940年8月他放棄了商業(yè)部部長一職來到白宮工作，也住進白宮，充當起羅斯福的眼睛、耳朵和腿。受羅斯福領導官僚政治的方法和計謀的廣泛熏陶，他對總統(tǒng)的需要和情緒能時時心領神會，他基本上是總統(tǒng)進行管理和操縱的工具。
那天晚上在海德公園的人還有：萊漢德小姐和格蕾斯·塔利，這兩位長期擔任總統(tǒng)的秘書，都很愉快又忠誠，她們?nèi)⌒习逯貜椭v沒完沒了的故事，晚飯后讓他放松，給他做伴，而這是埃莉諾很難做到的；塞繆爾·羅森曼是羅斯福當州長時的老朋友，現(xiàn)在是總統(tǒng)講演稿的主要撰稿人；斯蒂夫·厄爾利，一個氣色很好、時而和藹時而發(fā)怒的弗吉尼亞人，他負責總統(tǒng)的新聞聯(lián)絡；馬文·麥金太爾，過去是個報人，從海軍部時期起就是羅斯福的朋友；埃德溫·沃森將軍，白宮里的人稱他“老爹”，也是南方人，對人親切，會虛張聲勢，善于選擇適當?shù)娜艘娝睦习?，還會安撫失望的人；羅伯特·舍伍德, 一位劇作家，是個能言善辯的自由主義者，他被招募來幫助寫1940年的競選講演，后來就留下來了。
羅斯福自己呢？人們還在觀察他。到第二任總統(tǒng)任期屆滿時，他那令人琢磨不透的復雜性成了他身上最顯眼的特點。他可以大膽，也可以小心翼翼；可以隨隨便便，也可以很有威儀；可以很殘酷，也可以很仁慈；不寬容，但也能長期忍受折磨；很文明，但也會幾近粗魯；很沖動，但也會暫時敷衍；可以行馬基雅維里式的君主之道，也會道德至上。絕大多數(shù)政治領袖身上有著矛盾的特點，但羅斯福的問題是，他內(nèi)心有著什么樣的準則，如果有的話，決定著什么情況下表現(xiàn)什么樣的品質(zhì)，叫人看不透。
可是，他的情緒總是變化無常。處理驚人的公共事務時沒有一點私人的回避。至少有時候，不像個政治領袖，而成了有些怪誕或者可笑的角色。比如，1940年圣誕節(jié)前不久——就在羅斯福準備一個重要的總統(tǒng)講演的時候——收到來自亨里克·范·龍的小狗“面條”給“法拉”的信，法拉回信道：“糖果很好吃。我很高興你喜歡我，我的確很高興，你從來沒有坐過火車，因為坐在滾動的輪子上晃動的火車里長途跋涉——就像航行5000英里去看許多島嶼一樣——對我們可不是好玩的……又及：我寧愿在院子里走，院子里長了樹，樹上有地方蹭。”
在輝煌的表面背后能不能看到思想和價值觀的核心呢？什么樣的考驗能證明這個人的鋼鐵本質(zhì)呢?
倫敦
就在羅斯福同他的海德公園鄰居們打招呼的時候，納粹德國的空軍轟炸機正向倫敦傾瀉炸彈，然后掉頭飛回大陸。這時天剛破曉；解除警報拉響。經(jīng)歷了連續(xù)五十個夜晚納粹轟炸的倫敦人渾身無力地走出防空洞。這個古老首都的中心區(qū)遍地布滿了炸彈坑；建筑物只剩下空架子；碼頭區(qū)大部分已成廢墟。紙做的小小的英國國旗飄蕩在英國老百姓的屋頂上。
溫斯頓·丘吉爾為羅斯福再次當選感到非常興奮。這以前他沒敢把心里話說出來。這一天，他寫信給這位總統(tǒng)，信中寫道：“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你不會在意我說我曾經(jīng)祈禱上帝保佑你獲勝，我真為你的勝利感謝上帝?！彼稚髦氐卣f：“我企求，或者說希望在命運攸關(guān)的世界問題上，充分、公正而自由地發(fā)揮你的智慧……我們正進入一場顯然必定是持久而且要擴大的戰(zhàn)爭的黑暗時期……形勢在發(fā)展中，只要地球上還有人講英語的地方，人們都會記住這些……”不知什么原因，羅斯福沒有回復這封信，也許他的沉默勝于雄辯。
丘吉爾正處在困難時刻。對于戰(zhàn)爭，他很堅決，不怕失敗，但多股小渦流和不同方向的潮流沖破戰(zhàn)爭大潮，在這些拖延和前途未卜的日子里，他心煩。英國一度是單槍匹馬；皇家空軍使納粹空軍起飛不了；希特勒先是推遲，后又取消了跨海峽侵略的計劃；英國和非洲的防御加強了。可是現(xiàn)在，大西洋里的沉船越來越多，速度也快得令人不安；德國人在對法國維希偽政權(quán)和佛朗哥的西班牙增加壓力；自由法國剛剛擬就一項占領達喀爾的計劃。在國內(nèi)，生產(chǎn)滯后，政客們還互相攻訐。
老的地標不見了。倫敦著名的建筑被炸得千瘡百孔；在喝下午茶到吃晚飯這短短的時間里，古老的俱樂部就不見了。丘吉爾往往不得不離開唐寧街躲到地下35英尺深處的司令部去。那里，他在一個沒有任何陳設的臥室里繼續(xù)工作，口授明確、機智又機械般準確的指示；把寫著“即日辦理”的紅標簽貼到他的命令和質(zhì)詢上；在一間有鋼制柵欄加固的洞穴式的黃色房間里主持會議。在地下，他一刻也不停息。一聽到沉重的轟炸聲，他就吃力地爬上屋頂，頭戴空軍帽，身穿空軍大衣，外加厚厚的帶有防毒面罩和鋼盔的警報服，口銜長長的雪茄，慢吞吞地吐著煙霧，望著倫敦在燃燒。他的日程同羅斯福的很不一樣。他半夜在床上開始工作，床上散亂地放著電報和報告；然后上午接見他的助手，精神抖擻地主持一場工作午餐會，下午隨意地睡一個長長的午覺，繼續(xù)會商或者到倫敦市里某個遭閃電戰(zhàn)襲擊的地區(qū)去走走；再然后，整個晚上奮力工作，口授文件、開會、聊天一直到午夜過后很久——往往讓他的同事們很不高興。
到了1940年年底，這些同事都成了在壓力下堅定不移、對戰(zhàn)爭有點兒不在乎的老手了。在丘吉爾那緊湊的、無黨派爭議的戰(zhàn)時內(nèi)閣里有：工黨領袖艾德禮任掌璽大臣；長期任倫敦工會頭子的赫伯特·莫里森任內(nèi)政大臣；金斯利·伍德爵士任財政大臣；哈利法克斯勛爵任外交大臣；丘吉爾自任國防大臣；伊斯梅爵士將軍，這位職業(yè)軍人負責國防部的日常工作，將就著能應付丘吉爾的喜怒無常；約翰·迪爾爵士主政大英帝國總參謀部；路易·蒙巴頓勛爵是聯(lián)合作戰(zhàn)部的負責人。1940年11月初內(nèi)維爾·張伯倫的去世和年底安東尼·艾登返回外交部（哈利法克斯調(diào)任駐華盛頓大使館）似乎象征著丘吉爾的人最終獲勝。這位首相，年屆花甲又值權(quán)力高峰，無情地使用這些人，時而震怒，時而給他們啟發(fā)，時而令他們不知所措，時而又撫慰他們。
這時候，丘吉爾同羅斯福的關(guān)系既小心謹慎又密切。他們只見過一面，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羅斯福說他記得見過，而丘吉爾卻不記得。他們隨時互通信息。前海軍戰(zhàn)士——丘吉爾這么署名——的電報會在凌晨兩點直接發(fā)至美國駐倫敦大使館，大使館緊接著會用特設的密碼發(fā)報機發(fā)到白宮；羅斯福往往在就寢前收到。有時候，丘吉爾早晨醒來以前，總統(tǒng)的復電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
丘吉爾很欣賞羅斯福既不怕國外的納粹，也不怕國內(nèi)的孤立主義者。大選結(jié)果，羅斯福擊敗了對手，丘吉爾為他高興?，F(xiàn)在，他估計這位總統(tǒng)要采取行動了。
不過，即使在這早期階段，兩人之間還是有分歧的，但他們都有克制。他們各自對自己國家負責；都是愛國的。他們國家的利益這幾個月來如此密切地纏繞在一起，也總是能夠分開，甚至又可以就像維希和倫敦一樣各不相干。5月，羅斯福拒絕了丘吉爾提出的派驅(qū)逐艦的要求，那是最需要驅(qū)逐艦的時候；9月達成的交易，雖然受到倫敦熱烈歡迎，也只是到1940年年底才派出了六艘舊軍艦投入行動。在這場博弈中，驅(qū)逐艦本身并不是最主要的，丘吉爾的主要目的是把這兩個國家的事務和利益不可分割地捆綁在一起。羅斯福要的則是直截了當?shù)慕粨Q物，他可以像做一宗簡單的買馬交易一樣將問題提交給謹慎小心的國會。這兩位領導人妥協(xié)了：丘吉爾把驅(qū)逐艦和租借基地交換一事當作反映兩國彼此互利的“平行交易”；羅斯福則把它當作一宗公平交易。
丘吉爾實現(xiàn)了他的主要目標。他向下院陳說：“我毫不懷疑，希特勒先生是不喜歡我們這次驅(qū)逐艦交易的；而且我也毫不懷疑，一有機會，他是會報復美國的。”
但是現(xiàn)在，選票對羅斯福的考驗已過，華盛頓卻表現(xiàn)出一種緩和和抵觸的情緒。哪里有什么大選勝利似乎就要開始的進一步更大膽的行動？羅斯福政府似乎明確地奉行著“美國第一”政策。華盛頓仍然要求“現(xiàn)金支付和非美船只運輸”；而這些，倫敦卻越來越難以做到。
美國大選一個月之后，丘吉爾寫了也許是他生平寫的最重要的一封信。一開頭，他寫道：“我親愛的總統(tǒng)先生，時屆歲末，我想你會期待我向你談談對1941年的展望。我坦率而有信心地對你說，因為我認為廣大的美國公民已經(jīng)表示堅信，美國的安全以及我們兩個民主國家的未來和他們所代表的那種文明，都同大不列顛聯(lián)邦的生存和獨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這樣，那些賴以控制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海軍基地才能保留在忠誠善意的友人之手……”
他接著對戰(zhàn)略形勢做了評估。英國陸軍比不上德國龐大的陸軍，但是通過空軍和海軍，在只能有少量兵力參戰(zhàn)的情況下，英國可以對付納粹。為了保衛(wèi)非洲、南亞和本土諸島，英國正在組建50—60個師?！凹词姑绹俏覀兊拿藝?，不僅是我們的朋友和不可或缺的伙伴，我們也不應要求美國派出一支龐大的遠征軍?！边\輸是一個制約性因素?！?941年的決定有賴于海上?！边@里丘吉爾透露了最近運輸上的損失：到11月3日為止的五周內(nèi)已超過40萬噸?！皵橙丝刂浦▏辈康轿鞑康乃泻８?。他正在向法國沿岸各港口和近海的各島嶼布置其潛水艇、水上飛機和戰(zhàn)斗機。我們不能用愛爾蘭的港口和領土組織海軍與空軍的海岸巡邏隊。事實上，我們現(xiàn)在進入英倫各島只有一條有效的途徑，即北路，而敵人正加強向那里集結(jié)，利用潛水艇行動和遠程轟炸機到達比那更遠的地方?！庇鴳?zhàn)艦的力量，即使算上“喬治五世國王”號和“威爾士親王”號參戰(zhàn)，能提供的安全保障也只是充滿危險的一點點。
丘吉爾提到危險的方面。維希任何時候都可能轉(zhuǎn)向希特勒；如果法國海軍加入軸心國，“西非的控制權(quán)馬上就會落到他們手里，這對我們北大西洋和南大西洋之間的通信聯(lián)絡后果極為嚴重，而且也會影響到達喀爾，當然以后還會影響到南美”。看來很清楚，日本在遠東揮師向南，經(jīng)印度支那直達西貢和其他海軍與空軍基地，從而威脅到新加坡和荷屬東印度。
丘吉爾要求美國做什么呢？他一項一項地列出了他的要求：（1）美國重申海洋自由原則，這樣美國船只就能同那些沒有被有效合法地封鎖的國家進行貿(mào)易。（2）美國戰(zhàn)艦保護這種合法的貿(mào)易。（我認為，這種保護未必就會促使德國對美國宣戰(zhàn)，雖然時而會發(fā)生具有危險性質(zhì)的海上事端。希特勒先生表示他自己要避免德皇的錯誤……他的信條是“一個一個地吃掉”。）（3）這些不成的話，贈送、貸款或者提供大量的美國戰(zhàn)船，特別是驅(qū)逐艦，以幫助維持大西洋航線，并延展美國海軍對自己那一側(cè)大西洋的海上控制。（4）“斡旋”，使愛爾蘭在這類問題上合作。隨后附上一個特需物品的采購清單。接下來是錢的問題：“我們就要到對運輸和其他供應付不出現(xiàn)錢的時候了?！?我相信你會同意，如果在這個斗爭的高潮時刻，大不列顛被剝奪了獲得這些可出售的資產(chǎn)，在我們用我們的鮮血贏得勝利、挽救了文明、為美國贏得了充分武裝起來應付各種可能事變的時間之后，我們卻一無所有，這在原則上是錯誤的，事實上也是對雙方都不利的?！彼f，這樣的事態(tài)發(fā)展既不符合道義，也不符合戰(zhàn)后兩國的經(jīng)濟利益。
“總統(tǒng)先生，我認為，如果你相信打敗納粹和法西斯專政對美國人民和西半球的人民是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你就不會把這封信看成是求援，而會看成是實現(xiàn)我們共同目標所必須的最低限度行動的聲明了?！?/p>
柏林
羅斯福再次當選的消息傳到了威廉大街上新的德國總理宮。那位元首沒有公開發(fā)表評論；他不允許有挑釁性的說法。但是，兩天后，在紀念啤酒館暴動17周年的時候，他在慕尼黑做了不太好的答復——對羅斯福，對丘吉爾，對他所有的敵人。
“我是德國幾十年來，也許是多少世紀以來，最強勢的人之一，擁有著德國領袖最大的權(quán)威?！毕Ｌ乩赵谶@個裝飾著納粹“
”字旗的大廳里，對聚集在他周圍的老戰(zhàn)友們炫耀地說，“但是首先，我相信我的成功，我無條件地相信我的成功……”他喚起戰(zhàn)友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回憶。大戰(zhàn)爆發(fā)時，德國裝備很差，但是它堅持了四年。四年下來同盟國精疲力竭，“然后他們不得不搬出美國魔術(shù)師般的牧師，他找到一個制服德國的藥方，信任一個外國總統(tǒng)的保證?！?/p>
希特勒繼續(xù)說，他曾經(jīng)要同英國建立最親密的友誼?！叭绻?，那好?。凰麄儧]有同意，那也好?！?/p>
他轉(zhuǎn)而談英國的盟國——而且做了一個奇怪的讓步?！熬兔绹纳a(chǎn)數(shù)字而言，也不是什么天文數(shù)字。因此在這方面，我不想同它競爭。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德國的生產(chǎn)能力是世界上最高的……無論在哪方面，今天的德國，和它的盟國一起，足以抗擊世界上任何大國聯(lián)合起來的力量……”
世界在聆聽；這就是從去年夏天到今年夏天征服了六個國家的那個人；就是在威脅要進犯英國、占領直布羅陀并橫掃巴爾干半島的那個人。不過，1940年11月，對希特勒和對丘吉爾一樣，是個感到受挫和舉棋不定的時候。這個歐洲的征服者經(jīng)過法國去西班牙，想說服弗朗西斯科·佛朗哥讓納粹軍隊去占領直布羅陀和西地中海的其他戰(zhàn)略前沿。有感于英國不屈服而存在，又受到丘吉爾的壓力，佛朗哥同希特勒拐彎抹角地談判了九個小時，爭爭吵吵又猶豫不決；希特勒后來說，他寧愿拔掉四五顆牙齒，也不愿再重復那樣的談判。維希也讓他頭疼。在返回柏林的路上，希特勒見到了亨利·貝當元帥；這位老人謙恭有禮，但是關(guān)于同新秩序合作，他的允諾只是含糊其詞。
最惱人的莫過于墨索里尼——希特勒的老戰(zhàn)友。這位“領袖”，是希特勒真正佩服的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盡管如此，他也不愿對這個比他年輕的伙伴推心置腹。因為覬覦希特勒的成功和造成的既成事實，所以墨索里尼于10月28日命令他的部隊進犯希臘，而到最后一刻才通知柏林。元首是在同佛朗哥和貝當談判之后回國的路上得到消息的。他氣得發(fā)狂。秋天不是走山路進攻的時候；巴爾干半島上脆弱的實力平衡會被打亂；墨索里尼本該保存實力去主攻北非的英國人。當機立斷，希特勒命令他的列車掉頭向南，去佛羅倫薩會見這位“領袖”，讓他推遲行動。可是太晚了；墨索里尼在站臺上迎接他，對他宣布——幾乎是效仿柏林的戈培爾——“常勝的意大利部隊今天黎明時分越過了希臘同阿爾巴尼亞的邊境線?！?/p>
接著——最令人傷心的是——這次入侵失敗了。希臘軍人埋伏在山里，打擊了行進中的意大利人，把他們趕回了阿爾巴尼亞，英國人乘機占領了希臘最大的克里特島和利姆諾斯島，從而大大加強了他們在東地中海的地位。羅馬尼亞的油田受到英國皇家空軍的威脅；這時希特勒只好派幾個師到南邊去。墨索里尼到底是盟友還是個麻煩？
同1940年11月那些昏暗的日子里希特勒主要擔心的事情相比，這一切都不過是小麻煩而已。他正在逼近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決策：是不是要冒險打一場兩線大戰(zhàn)。
最能體現(xiàn)希特勒軍事天才的莫過于他能在外交和軍事上孤立他的敵人，然后利用他們：就是這樣對付了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和法國。下一個會是英國嗎？事情的發(fā)展果如臨時計劃的一樣，德國早在1940年秋天就入侵英國了。當時俄羅斯袖手旁觀，密切注視卻無所作為；美國也作壁上觀，很關(guān)心卻無能為力；英國無論如何拒絕合作。入春以前不可能進行大規(guī)模的入侵，而到了春天，英國的抵抗運動更強大了，德國的海軍將領們對于是否行動還在猶豫。且不說跨海峽入侵戰(zhàn)術(shù)上的冒險，羅斯福還一直是個謎。那個愛管閑事的總統(tǒng)會怎么樣呢？在競選激烈的時刻他都派出了驅(qū)逐艦并送去了軍火，難道能夠想象在德國軍隊擁向英倫海峽對面的時候，他的海軍會聽之任之？
還有俄國。希特勒早已計劃要摧毀他十分藐視的東邊這個布爾什維克—斯拉夫—猶太政權(quán)；也許這是其全球計劃最切實的部分?？墒牵裁磿r候干呢？1939年的互不侵犯條約不過是為爭取時間而定的一紙空文。當希特勒忙于攻打西邊的法國和英國的時候，斯大林不僅絲毫不差地拿到了他那一份贓物，而且還輕易地占領了北布科維納的羅馬尼亞平原、比薩拉比亞，并且也占領了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俄國人的行為簡直無法容忍。但這又是一個棘手的兩難。難道希特勒不處置英國就去東征？而且在美國人大力支援英國的可能性一直在增大的情況下，他能進行兩線作戰(zhàn)嗎？在11月中旬舉行的一次會上，海軍上將埃里?！だ椎聽枺瑫r任海軍總司令，也是比元首更懂得海戰(zhàn)的戰(zhàn)略家，再次提醒希特勒，在沒有搞定英國以前不要同俄國人攤牌。
希特勒的眼光急切地看著東方，但是他停下來了。會不會有替代方案——再搞一回1939年的策略，不過是歐洲大陸版的？1940年9月在使節(jié)大廳簽訂的德、意、日三方條約。這個條約主要針對的是羅斯福；在日本力量增強后，使他顧不上支援英國。要是現(xiàn)在能吸引莫斯科參加這個條約，那會怎么樣呢？這難道不會使羅斯福喪氣，使丘吉爾想從華盛頓和莫斯科獲得支援的希望破滅？想入非非的希特勒于是邀請俄國外交部部長訪問柏林。
11月12日，維亞切斯拉夫·莫洛托夫到了。軍樂隊奏樂歡迎，檢閱儀仗隊，甚至還升起俄國國旗，上面有希特勒早已憎恨的錘子和鐮刀。但是一切都籠罩著一種冰冷的氣氛。當莫洛托夫的車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穿過鴉雀無聲的人群駛往位于蒂爾加滕的駐地時，這種冷峻的氣氛更加沉重。
外交部部長約阿希姆·馮·里賓特洛甫迫不及待地對他的客人直奔主題。他直截了當?shù)卣f，英國打敗了，會求和,丘吉爾肯定要依賴美國援助。但是，他說：“美國參戰(zhàn)根本影響不到德國?！钡聡鴽Q不會再讓盎格魯-撒克遜人踏上歐洲大陸。莫洛托夫面無表情地聽著，里賓特洛甫放出試探氣球。大英帝國會被瓜分，“一切都會向南方發(fā)展”——德國回到它以前的中非殖民地；意大利到非洲的地中海岸邊；日本到東南亞和西太平洋。俄國怎么辦？難道莫斯科不想得到通過達達尼爾海峽到公海的出?？?？莫洛托夫不置一詞，只是仔細到煩人地問一些具體問題。
當天晚些時候，莫洛托夫見到了希特勒，還是那種冷靜和保留的態(tài)度。元首面對著地球儀東拉西扯地說著，瓜分著地盤。英國完了；美國在幾十年內(nèi)都不可能成為威脅，“不是1945年，而最早在1970年或者1980年?！蹦逋蟹蚰托牡芈犞Ｌ乩湛淇淦湔?；然后，他還是提出具體問題。他提的問題都很穩(wěn)當，不帶感情色彩。諸如，新秩序是什么意思？蘇聯(lián)能起什么作用？具體都給日本許諾了些什么地方？莫斯科在土耳其和巴爾干半島的利益怎么辦？他的翻譯后來回憶說：“問題像雨點一樣灑向希特勒。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外國客人那樣對他講話?！?/p>
希特勒簡直受不了這個冷冰冰的大額頭戴著一副老式夾鼻眼鏡、問不完刺人問題的布爾什維克，他強忍著怒火。元首建議，可能要有空襲，暫停討論。第二天的談判更僵。兩個人在相同的問題上爭來爭去：芬蘭、波羅的海、巴爾干、土耳其。元首想把話題從歐洲岔開，讓莫洛托夫注意南面，含糊地暗示“南面一個純粹的亞洲領土”——估計指印度。下午的談判更差，甚至還發(fā)生了一些小爭執(zhí)。
希特勒放棄了，又把莫洛托夫交給里賓特洛甫。希特勒的這個外交部部長為了外交禮儀不得不出席俄國大使館舉行的晚宴。沒有收到柏林宴會邀請的丘吉爾，派出皇家空軍轟炸機來致意。里賓特洛甫正要舉杯回敬莫洛托夫的祝酒，警報聲響了，客人們四散而逃。他領著莫洛托夫進了一個防空洞，再一次想說服莫洛托夫抓住這最后的機會登上納粹的世界戰(zhàn)車。外面炸彈的爆炸聲響，里賓特洛甫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英國完蛋了。莫洛托夫看著他說：“如果英國真是完蛋了，那我們?yōu)槭裁炊氵M這防空洞？又是誰丟下了這些炸彈呢？”
受挫的元首還沒有下決心轉(zhuǎn)而反對俄國。他命令繼續(xù)制訂東進的計劃并為此做著準備；但在相當一段時間里，他感覺開辟第二條戰(zhàn)線的前途未卜，便沒做決定。
12月，他發(fā)動一連串的宣傳，想激起世界各國工人反對英美財閥的情緒。他站在柏林萊茵金屬工廠的一個講臺上，背景是一尊陰森的大炮，他宣稱這遠不止關(guān)系到一個國家的命運，“而是兩個對立的世界之間的戰(zhàn)爭”。他說，英國已經(jīng)攫取了地球表面1600萬平方英里土地的控制權(quán)。
“我這一輩子都是個‘窮光蛋’。在家鄉(xiāng)我就是個‘窮光蛋’?！彼┼┎恍莸卣f著，譴責世界上的資本家，說他們豢養(yǎng)著輿論界和政黨?！叭绻@個世界上一切都指向金錢而與勞動為敵，資本主義與各國人民為敵，反動與人類的進步為敵，那么，勞工、各國人民和進步必定獲勝。即使猶太人支援對方也無濟于事……
“大戰(zhàn)前我是什么人？一個默默無聞、不出名的人。戰(zhàn)時我做什么？一個不起眼的普通的戰(zhàn)士。我對那場大戰(zhàn)根本沒有任何責任。然而，今天英國的統(tǒng)治者是什么人？他們同一戰(zhàn)前的戰(zhàn)爭販子是同一批人。同一個丘吉爾就是一戰(zhàn)時他們當中最下流的煽動者……”希特勒這時已經(jīng)講了一個多鐘頭。他繼續(xù)漫無邊際地從歷史、從全球講個不停——但就是不提美國，也不提俄國。他把其夢寐以求的新秩序描繪成一種和平、建設、勞動壓倒資本主義的新秩序，“偉大的詩人們夢想的偉大的日耳曼帝國?！?/p>
“如果有人對我說：‘這些都是白日做夢，只是想象?！抑荒苓@樣回答他，當我在1919年作為一名不起眼、不出名的戰(zhàn)士起步的時候，我就把未來的希望建立在一種非常生動的想象之上，而這一切都已成了現(xiàn)實……”
東京
日本官方對羅斯福再次當選表面上裝作無所謂，只讓低層流露出敵意。外務省的一位發(fā)言人說，這位總統(tǒng)現(xiàn)在一定要修改他的遠東政策；他目前的態(tài)度是“不可行的，太脫離實際了”。一家報紙回憶羅斯福曾經(jīng)說過“我痛恨戰(zhàn)爭”，但是現(xiàn)在他似乎正把他的國家引向一場戰(zhàn)爭。唯一的希望是美國人克服他們對日本新秩序的誤解。很快評論就銷聲匿跡；東京出現(xiàn)了一種比較歡快的氣氛——這兩天要慶祝日本王國成立2600周年。
慶祝儀式融合了古老和現(xiàn)代的日本。一大群人鴉雀無聲地肅立在由古代軍營改成的皇宮的灰墻下等候著天皇。令人眼花繚亂的花壇邊上排列著層層菊花。時辰一到，只見皇家儀仗隊在樹叢中緩慢地移動，后面是一輛深紅色的羅爾斯-羅伊斯轎車。車隊緩慢地駛過護城河上的雙橋；樂隊奏著日本國歌；天皇和皇后下車，坐到覆蓋著繡品的桌前。
在裕仁天皇兩側(cè)站立的是日本的重要人物；他的兄弟們和其他貴族，仍然能覲見天皇年邁的政治家和武士以及內(nèi)閣成員，他們身穿大禮服端然肅立。這里有：外務大臣松岡，一個精明善言談、善變的俄勒岡大學的畢業(yè)生，為了掙錢上學，他在那里的一家旅館里當小廝，真正受到過各種屈辱；陸軍大臣東條英機——年輕時，同學叫他“好斗的東條”——現(xiàn)在是一個板著面孔、思維敏銳的將軍，因為在中國滿洲統(tǒng)帥天皇的軍隊而建立威望；海軍大臣吉田善吾，總是不知疲倦地工作；內(nèi)閣總理大臣近衛(wèi)文麿，一位儀表堂堂的貴族，在同僚中只是以身高、機敏、才藝見長，但是優(yōu)柔寡斷，有臆想病，缺乏控制其軍事同僚的手段和意志。
天皇站起身來；近衛(wèi)公爵高喊萬歲；五萬民眾隨聲起舞猶如波濤起伏，全日本的千百萬村民聚集在其長輩面前，向他們的天皇鞠躬。在皇宮門前，所有的人都眼望著這個集人、神、高僧、偶像和天皇于一身的人。他沒有一丁點兒地方像天皇，但是他扮演著這個命里注定屬于他的角色：一個耐心的儀式表演人、盡責的家長、名義上的君主；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對事態(tài)的發(fā)展都有影響，而對重大的決定他卻沒有決定性的控制權(quán)。
第二天，在一場同樣莊嚴的儀式上，羅斯福的老朋友和格羅頓的同學、約瑟夫·格魯代表外交使團講話。他面對天皇，鞠躬，拿出眼鏡和講稿，念講稿，鞠躬，把眼鏡和講稿收起來，又鞠躬，向后轉(zhuǎn)，一步一步莊嚴地走回到他的位子上。那是一個溫和的講話，號召和平和相互合作，以及日本對文化作出新貢獻。這位大使看到裕仁對他講話的主要之點頻頻點頭表示認可，很是高興。這是不是對軍方的示意呢？格魯拿不準。
現(xiàn)在，他在東京已經(jīng)八年，曾經(jīng)向華盛頓寫了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報告：陸軍狂人暗殺重要的政府領導人；加緊控制滿洲；東京加入柏林1936年反共產(chǎn)國際協(xié)定；進軍中國，占領上海和實施南京大屠殺；蔣介石政府遭遇到日益增大的壓力；日俄兩軍在亞洲激烈而又秘密的沖突。軍方顯然是得到指示的，不過一再猶豫不決。那時溫和派似乎得手，特別是在獲悉令人震驚的消息——至少對那些真正反共的軍事長官——1939年蘇德締約。格魯外表很沉著、耐心、適度、舉止優(yōu)雅，可是其內(nèi)心卻困惑而苦惱。他曾經(jīng)建議采取節(jié)制政策，希望軍方的好運到頭了。
阿道夫·希特勒對低地國家發(fā)動的閃電戰(zhàn)，法國淪陷以及入侵英國的威脅，在東京議會里引起軒然大波。荷蘭、法國甚至英國的屬地似乎都要被侵吞。1940年7月，軍方領導人急于抓住機會，迫使溫和派政府解散，成立了一個以近衛(wèi)為首的新政府，從此奉行強硬路線。為了解決“中國事件”，他們企圖切斷國民黨政府的供應線，這意味著要從印度支那側(cè)翼進攻。這樣的行動必然冒犯華盛頓和倫敦，而且也會抵消西方的支持。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急于把美國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太平洋去，心甘情愿地接受加強軸心聯(lián)盟。
8月下旬，東京迫使維希政府承認日本在印度支那的直接軍事利益。困境中的法國人向羅斯福求助，可是美國政府正處于深刻的政治斗爭中，除了道義聲援，幫不了別的。不過，華盛頓的態(tài)度是更加強硬了——在東京的美國人也是。格魯在一篇后來以“開綠燈”知名的電報中說：“今天的日本已經(jīng)是掠奪性國家之一：它置一切道德正義于不顧，變成了一個毫無羞恥、明目張膽的機會主義者，借一切機會從別人的弱點中撈好處。它向南擴張的政策肯定威脅到美國在太平洋的利益?！北仨毑辉僦豢陬^上而要以美國的實力震懾日本。
格魯?shù)挠^點使那些推動羅斯福使用他唯一現(xiàn)成武器的顧問們的手更有力了。9月底，政府決定對賣給日本的所有廢鋼鐵——不包括石油——實行禁運，同時宣布再給中國一筆貸款。
這時候，東京已經(jīng)是在深水里釣魚。松岡已就一項三方條約同德國談了好幾個星期。棘手的問題是德國對日本的勢力范圍承認到什么程度。已經(jīng)擬就了一張可能是日本新秩序轄區(qū)的清單：印度支那、泰國、英屬馬來亞、英屬婆羅洲、荷屬東印度群島、緬甸、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等等”；對日本來說，中國的滿洲及其內(nèi)地是新秩序的核心腹地。讓東京既驚奇又高興的是，希特勒的特使同意這張單子，只有印度可能例外，也許要保留給俄國。不過，德國人也明說，日本必須幫助他們不讓美國參與歐洲的戰(zhàn)爭。
松岡支持這個條約，他直截了當?shù)貙忻茉宏愂觯骸昂炗嗊@個條約，德國和日本有著共同的目標。德國希望阻止美國參戰(zhàn)，日本希望阻止日美發(fā)生沖突。”但是，這位年長的政客在條約第三款上思索再三：“德國、意大利和日本同意……如果三個締約國之一遭受目前沒有卷入歐洲戰(zhàn)爭或中日沖突的國家的襲擊，它們將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和軍事上盡全力互相協(xié)助?！苯椌噶_斯福和顯示三國結(jié)盟的實力，哪一個更能阻止戰(zhàn)爭呢？可是沒有時間重新考慮了；9月，日本在三方條約上簽了字。
對簽訂這個條約的消息，美國公開的反應很冷靜，但在政策上的爭論仍在緊張地繼續(xù)著。這個條約加強了鷹派的地位，他們主張對日本采取強硬路線。政府內(nèi)意見分歧，有些內(nèi)閣成員害怕強硬措施——特別是石油禁運——有加劇發(fā)生一場國內(nèi)尚未準備好的戰(zhàn)爭的危險?？偨y(tǒng)考慮了許多方案，包括把海軍部署西移，甚至移到新加坡，或者進行海軍巡邏，不過他決定再等等看。
埃莉諾·羅斯福在選舉日之后一周寫信給他，提道：“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停止了廢鐵供應，那么石油呢？”
他答復說：“真正的答案——你不能引用——是，假如我們禁止向日本運送石油，日本就會增加購買墨西哥的石油；不僅如此，實際的必需還會驅(qū)使他們襲擊荷屬東印度群島?！彼€加了一句：“這樣，也許會使戰(zhàn)爭在遠東地區(qū)擴大化?！?/p>
東京方面一聲不響。松岡堅稱條約不是針對美國的；他甚至邀請華盛頓參加這個條約，幫助軸心國把世界做成一個大家庭。正是這種虛張聲勢使得科德爾·赫爾說松岡扭曲得像一籃子釣魚鉤。
12月中，格魯給他“親愛的富蘭克”發(fā)了一份他個人對年終太平洋形勢的評估。他告訴總統(tǒng)，經(jīng)過八年的努力，外交已經(jīng)“被它完全無法控制的勢力打敗了，我們的工作像遇到了臺風，被一掃而光……”。他向總統(tǒng)直接提出了主要問題：“或遲或早，除非我們做好準備……從‘大東亞包括南太平洋’徹底退出（上帝不準許這樣做），我們最終必將同日本發(fā)生正面沖突。
“從我們方面來說，漸進而堅定的政策要包括不可回避的冒險——尤其是要冒遭受突然的估計不到的打擊的危險，比如說‘帕奈’號軍艦的沉沒，這會引起美國人民的憤慨——不過，我個人的意見是，這些風險比之我們奉行聽之任之的政策在將來會遇到的危險還是要輕得多……
“記住這一點很重要，即假如我們采取‘除打仗’以外的措施而不真想在必要時貫徹這些措施，這對日本人是太明顯了，他們沒有受到威懾，甚至會更受到鼓勵，繼續(xù)干下去。只有在他們確信我們?nèi)绻艿教翎吘蜁?zhàn)斗，那我們的臨時措施才有可能提供有效的、消除戰(zhàn)爭危險的機會——又是1914年愛德華·格雷的老故事……”
最后他寫道：“你掌握著我們的外交。我深感慶幸我們的國家沒有被剝奪由你為這艘老船掌舵的明智、決心和非常的勇氣?！边@些話既是恭維又帶刺；白宮里的這位船長，他登上指揮臺所做的承諾中就有讓美國人民不卷入戰(zhàn)爭的承諾，而現(xiàn)在他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的政治。
華盛頓
選舉兩天后，富蘭克林·羅斯福的列車沿著哈得孫河慢慢向南駛?cè)?，避開紐約，連夜駛向華盛頓。早晨，埃莉諾·羅斯福、當選副總統(tǒng)的亨利·華萊士，還有幾千名華盛頓市民在聯(lián)合車站歡迎他。二十萬人在賓夕法尼亞大道上夾道迎接他。歸來的英雄，他就像古時候的征服者從戰(zhàn)場上回來，在轎車緩緩地駛向白宮的時候，興高采烈地脫去他在競選時常戴的氈帽。成千上萬的人跟在車后面，擁進白宮大門，擠在草坪上，高聲叫著“我們要見羅斯福”，直到總統(tǒng)和第一夫人出現(xiàn)在北回廊上。
現(xiàn)在又恢復了日常秩序，八年來形成的這種規(guī)矩又開始在這座著名的老宅里實行。早晨8點半左右，總統(tǒng)披著披肩在床上用早餐，一邊匆匆地瀏覽簡報和報紙，一般是《紐約時報》和《紐約先驅(qū)論壇報》（專為他從紐約空運過來的），華盛頓的報紙——《巴爾的摩太陽報》和《芝加哥論壇報》——他的雙眼像雷達一樣掃過關(guān)于總統(tǒng)和政治的新聞。埃莉諾這時候也許會進來提出緊急的要求，然后是總統(tǒng)的助手們——霍普金斯、厄爾利、麥金太爾，白宮老手威廉·哈西特，總統(tǒng)的保健大夫羅斯·麥金太爾給總統(tǒng)做一個簡單的檢查。上午10點，總統(tǒng)隨從阿瑟·普雷蒂曼用無扶手小輪椅把他推進白宮電梯，下到一層，經(jīng)過柱廊，推到他的辦公室；這時，伴著他們的是還帶著幾筐總統(tǒng)的文件的秘密特工。法拉也許會在路上遇見它的主人，接受總統(tǒng)的愛撫。下午5點半，總統(tǒng)回到書房后，有一小時放松聊天的雞尾酒時間。總統(tǒng)費勁地調(diào)好酒，這時也主要是他講話。通常他和家里人及身邊工作人員一起吃飯，晚上有時研究講演稿，有時翻翻收到的報告，或者同秘書們一起話舊，或者欣賞他的集郵和海軍紀念品。
星期五一般是內(nèi)閣開會日；選舉后的那個星期五，是總統(tǒng)離開去競選后第一次同他的公務大家庭見面。1940年11月的內(nèi)閣經(jīng)過多年歷練已經(jīng)成熟，有經(jīng)驗——也有分歧。政治分量最重的內(nèi)閣成員，以正式的權(quán)威或以接近和影響總統(tǒng)的程度衡量：（同摩根索一起的）國務卿赫爾彬彬有禮，顯然很有耐心，容忍有度，直到壓力大得讓他的驢脾氣忍無可忍地爆發(fā)，痛罵其外國的和本國的敵人；陸軍部部長亨利·史汀生，同總統(tǒng)關(guān)系不親密，但在美國政界德高望重，能直率地提出意見，因而經(jīng)常能影響他的頭兒，即使從表面上看不出來；勞工部部長弗朗西斯·珀金斯，美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內(nèi)閣成員，對總統(tǒng)和埃莉諾·羅斯福極其忠誠，極善言談，能調(diào)解敵對的政治家和勞工領袖之間的矛盾，她的官方形象很難掩飾其敏感的女性性格；還有，很奇怪，內(nèi)政部部長哈羅德·伊克斯，如果說摩根索是內(nèi)閣里的“瑞比”，他就是“屹耳”，小心地維護著他的官僚主義地盤，錙銖必較，在大問題上都傲慢地固執(zhí)己見，打撲克時他給頭兒做東，總統(tǒng)釣魚時還請他這個脾氣暴躁的客人陪著。
內(nèi)閣是各種對立和不同意見拼湊起來的。史汀生和大多數(shù)人對赫爾的拖拖拉拉和小心謹慎很煩；而赫爾呢，則懷疑，有時還真懷疑對了，他的同事里有人樂意接管其一些部門的責任；摩根索因援英問題晉升了，正在同國務院和陸軍部較勁；伊克斯實際上同他所有的同事都斗過，除了打敗希特勒之外，他最熱心的事業(yè)就是要將林務局從農(nóng)業(yè)部中剝離出來。
但是，在1940年的主要問題上，內(nèi)閣還是團結(jié)的。赫爾警告拉丁美洲的外交官，“有些當權(quán)者”一心想無節(jié)制地征服，以至于瘋狂地競賽。史汀生逐漸信服了，戰(zhàn)爭不僅無法避免，而且也是為清理做決定性努力的場地所必需的。摩根索既害怕又痛恨納粹，急切地要盡美國所能，充分地援助英國。伊克斯多年來一直公開斥責希特勒，近幾個月來又敦促對日本實行全面禁運。其他人都是強烈的干涉主義者。
1940年秋，內(nèi)閣里任何一點才智和斗志都很寶貴。很明顯，英國面臨著一場航運、補給和財政危機。謠傳敵人的首都正在醞釀重大的戰(zhàn)略決策。干涉主義者們要求采取行動；總統(tǒng)負責對所有英國戰(zhàn)時短缺物資援助的授權(quán)——他為什么還沒給呢？可是，似乎沒有動靜。11月下旬，英國大使洛西恩勛爵從倫敦返任，帶來的警告是，英國財政已經(jīng)見底了。羅斯福告訴他，倫敦必須先清算它在新大陸的投資，然后才能要錢。
就在華盛頓官方等待進軍令的時候，總統(tǒng)因為睡眠不佳,于是在波托馬克河上做了一次為時四天的航行補覺。然后，一反輿論認為他對內(nèi)閣不會做什么變動的預言，他試圖說服年事已高的約翰·潘興將軍出任駐維希法國的大使，但是將軍沒有同意；要國會圖書館館長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查一查，詩歌和小說里有沒有他曾對報界說過他將訪問的謝拉布勒群島（the Cherable Islands——他們查不到）；還要舉辦一年一次由白宮贊助的藝術(shù)周?？偨y(tǒng)明確表示他不會要求取消或修改《中立法》，按照《中立法》，禁止貸款給交戰(zhàn)國；也不會要求取消或修改《約翰遜法案》，根據(jù)這項法案，禁止貸款給沒有償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借款的國家。
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總統(tǒng)避開了那些想問在大選后是否就戰(zhàn)爭作出重大決定的記者。這一切都是心平氣和的。當一位記者問到，其經(jīng)濟是否禁止修建民用公路，包括國防公路兩側(cè)的停車位時，總統(tǒng)無法阻止這樣的開場。
“路邊停車位?”
“是的，就是邊上加寬，為的是在軍車通過時民用車輛可以停泊。”
“你指的是公路脖頸上的那塊地方（necking places）嗎？”
記者們哄堂大笑，因為“necking”這個詞，一般含義是“抱住脖子親吻”；這回他們可是搞到了難得的小趣聞。政府看來還在拖。然后，12月3日，總統(tǒng)登上“塔斯卡盧薩”號巡洋艦，到加勒比海做十天巡游。除了其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他只帶了霍普金斯。
羅斯福釣魚，看電影，招待英國殖民地的官員——包括溫莎公爵夫婦，視察海軍基地。這時候，家里華盛頓的內(nèi)閣成員們正被援英這個難題搞得焦頭爛額。管生產(chǎn)的官員認為美國工業(yè)有足夠的能力供應這兩個國家，陸軍首長很高興供應英國和美國，這將大大擴充國防生產(chǎn)設施，可是經(jīng)費在哪里呢？在華盛頓的英國人說他們根本不可能為這么大的項目買單。摩根索問復興金融公司的頭兒杰西·瓊斯，是否能合法地使用他那里的資金建設國防工廠。瓊斯說，為陸軍部是可以的，但是為英國，不行。史汀生說美國政府再不能敷衍其事了，必須把這件事提交國會，其他人也都同意?？墒?，這好像是走投無路的樣子，誰都能想象，這些問題如果提出來，國會山就得爆炸了?？偨y(tǒng)能冒險讓這么大的事情在立法上失敗嗎？
向南數(shù)千英里之外，海軍的海上飛機每天給總統(tǒng)送來關(guān)于這些令人焦慮的調(diào)查報告。一天，晴空萬里，“塔斯卡盧薩”號正要起錨離開安提瓜，海上飛機送來了丘吉爾在總統(tǒng)選舉后寫的一封重要信件。后來沒人記得羅斯福好像特別受感動?！跋喈斠欢螘r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說他在想。”霍普金斯后來說，“不過，那時——我開始覺得他在琢磨。他就是這樣，看上去像是休息或無所事事，所以我也不向他提什么問題。然后，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說出來了——那是整個的計劃。他好像也不清楚怎樣做合乎法律程序。但是毫無疑問，他心里已經(jīng)想出辦法了?！?/p>
那整個計劃就是租借——說來簡單，美國可以給英國軍火，不講價錢，也不以美元支付，而是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以實物償還。
這可不是變戲法兒，從總統(tǒng)的帽子里抓出一只兔子。丘吉爾的信只起到觸媒的作用。英國一個造船代表團不久前到了華盛頓，為在美國造船訂合同。好幾個星期，也許好幾個月，總統(tǒng)已經(jīng)在思考造貨船并租借給英國。為什么不把這個方案延伸到槍炮和其他軍火呢？表面上看不過是延伸，然而卻是大大的擴展，并且是方案的轉(zhuǎn)移。戰(zhàn)后英國根本沒有可能歸還幾千架飛機和幾千輛坦克；即使能歸還，美國拿到也沒有用。海事委員會的官員們甚至反對租借船只，理由是，戰(zhàn)后美國不需要龐大的船隊，到時候會有許多沒用的船只。如果船只是這樣，坦克和槍炮更是如此。但是羅斯福就是這樣機智地、極富想象力地處理了這個問題。在以后很長時間里，批評者提出各種意見，但在關(guān)鍵問題上卻都不置一詞。
12月16日，總統(tǒng)在巡游后胸有成竹；他恢復了健康，心情愉快地返回華盛頓，隨即同他那些滿心焦慮的顧問們舉行了一系列的會議。這以后的兩周是羅斯?？偨y(tǒng)任期內(nèi)最具決定意義的時期之一，他放下狐貍般的狡黠，扮演起雄獅的角色。
他往往出人意料，還為自己的計謀揚揚自得。有一次他在記者招待會上突然說出他的計劃。雖然開始時他就宣布“沒有什么特別的新聞”，但記者們看他的神情——他的香煙嘴向上翹起，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鼓起雙頰，開玩笑的口氣——就知道準有戲。他若無其事地開始，說他讀到許多關(guān)于財政的胡說八道的東西，事實是“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哪一場戰(zhàn)爭是因為缺錢打贏了或打敗了的”。他以不屑的口氣回顧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時在“巴爾港”快車上遇見的銀行界和做經(jīng)紀人的朋友，他們告訴他這仗最多只能打六個月，因為銀行家要制止政府打下去?，F(xiàn)在有些“思想狹隘的人”在談論廢除《中立法》和《約翰遜法案》，談論貸款給英國，都是些“陳詞濫調(diào)”。還有些人談論把武器、飛機和槍炮當禮物給英國，那也是陳詞濫調(diào)。最好的點子——說句自私自利的話，從美國的觀點看——“莫過于”建設生產(chǎn)設施，然后把物資“租借或出賣，也可抵押”給那邊的人。
“現(xiàn)在我正在試圖取消美元這個符號。我認為，在座的所有人的思想上，這都是個嶄新的事物，取消這個愚蠢無聊過時的美元符號。
“我來給你們打個比方：假設我的鄰居房子著火了，我家花園里有一根四五百英尺長的水管。如果他能用我的管子接到他的水泵上，我就能幫忙撲滅他家的火。那我現(xiàn)在怎么辦？我不會一開始就對他說：‘鄰居呀，我花園的水管子是花了15美元買來的；你用就得給我15美元?！撬闶裁唇灰祝课也⒉灰?5美元，我是要火滅了以后把管子還給我。好，如果滅了火之后，那管子完好無損，他還給我，謝謝我讓他用了?！比绻従影压茏优獕牧?，他賠一根就是了。
記者們接二連三地提問。這是不是意味著護航？不是?！吨辛⒎ā肪筒挥眯薷牧?？正是。必須由國會批準嗎？是的。采取這樣的步驟會比現(xiàn)在卷進戰(zhàn)爭的危險更大嗎？不會，當然不會。沒有人問總統(tǒng)戰(zhàn)后用“實物”償還有什么用，也沒人問他的計劃是不是就等于贈送軍火。
這時候柏林沉不住氣了，害怕羅斯福會把在美國港口的七萬噸德國船只交給英國，又怕美國海軍會開始給貨船護航。威廉大街的一位發(fā)言人發(fā)出警告，聲稱對于羅斯福“令人不快、挑釁、侮辱而且是道德冒犯”的政策已經(jīng)“不能容忍了”。
但是羅斯福還有一個年終努力的高潮。12月29日，他坐著輪椅被推進外交接待廳，廳里的桌子上放滿了各通訊社的麥克風，有全國廣播公司的、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還有MBS的。在那個又熱又小的房間里，他周圍擠著一堆人，人數(shù)不多卻各種各樣：赫爾和其他內(nèi)閣成員，薩拉·羅斯福，克拉克·蓋布爾，他的妻子，還有卡羅爾·隆巴德?？偨y(tǒng)戴著夾鼻眼鏡，打著蝴蝶領結(jié)，表情嚴肅，但很放松。
“這可不是爐邊談話說戰(zhàn)爭。”他以平和而洪亮的聲音開始說，“這是談國家安全；因為你們的總統(tǒng)全部意圖的要點就是，要你們現(xiàn)在，以后你們的兒女，以及更遠以后你們的子子孫孫，不被卷進一場保衛(wèi)美國獨立的最后的戰(zhàn)爭，以及美國的獨立對你們、對我、對我們所有的人所意味著的一切……
“自從詹姆斯敦和普利茅斯之石以來，我們美國的文明從未遭遇過現(xiàn)在這樣的危險……
“德國納粹的頭子已經(jīng)表明，他們不僅要統(tǒng)治其本國人的生命和思想，還要奴役整個歐洲，然后用歐洲的資源去控制世界其他地方。”
羅斯福引用了希特勒在三個星期以前講的話：“‘有兩個世界互相對立?！?/p>
“換句話說，軸心國不但不允許在他們的執(zhí)政理念和我們的執(zhí)政理念之間有永久的和平，而且公然宣布他們是這樣想的?！?/p>
總統(tǒng)接著回顧了納粹侵略及其企圖以“各種欺騙”為他們的侵略狡辯的歷史。他指責美國高層，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經(jīng)意地”幫助了外國代理人?！斑^去兩年的經(jīng)驗毫無疑問地證明，沒有哪個國家能綏靖納粹，沒有哪個人撫摸老虎就能把它變成了貓咪……美國主張綏靖的人……對你講，軸心國終歸會得勝；這場世界性的流血真的不必打了；美國還不如把自己的影響投到遵命的和平上，并可從中謀得盡可能多的利益。
“他們說這叫‘協(xié)商的和平’。胡說！如果一伙強盜包圍了你的家園，威脅你要保命就必須交出財物，那也叫協(xié)商的和平嗎？”
然而總統(tǒng)再次保證不參戰(zhàn)?！翱紤]到今天和明天，我向美國人民直接說明，如果我們現(xiàn)在盡我們的所能支援受到軸心國攻擊的國家自衛(wèi)，而不是默認他們的失敗、俯首帖耳地接受軸心國的勝利，美國卷入戰(zhàn)爭的機會就小得多；否則，我們就等著淪為他們下一場戰(zhàn)爭攻擊的目標吧！
“假如我們真是老老實實對待自己，就必須承認，我們無論采取什么辦法都是有風險的。但是我深信，我國絕大多數(shù)人都同意，我現(xiàn)在主張的辦法是風險最小而將來獲得世界和平希望最大的……”政府并不打算派遠征軍去國外，“因此，你們可以說，關(guān)于派兵去歐洲的說法全都是無稽之談。
“我們的國策并非指向戰(zhàn)爭。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使戰(zhàn)爭遠離我們的國家和人民?！?/p>
他隨后呼吁全國盡一切努力無保留地加快生產(chǎn)軍火?！拔覀儽仨毘蔀槊裰髡蔚某壾娀饚臁ξ覀儊碚f，這就是同戰(zhàn)爭本身一樣嚴峻的當務之急……
“在我們支援大不列顛的決心上不要有‘瓶頸’。任何獨裁者，任何獨裁者的聯(lián)盟，都不能用他們對我們決心的解讀來威脅、動搖我們的決心……”
這個講話給整個反納粹世界帶來了令人振奮的希望。倫敦人圍在收音機旁聆聽越過大西洋傳來的那陣陣高亢而充滿活力的聲音。這天夜里，納粹對這座城市進行了前所未有的狂轟濫炸。遠在東京，格魯感到這個講話標志著戰(zhàn)爭的一個轉(zhuǎn)折；他反反復復地讀這篇講話，以至于都能背下來了。電報像雪片般飛到白宮；后來部長們報告，收到的電報和信件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表示擁護的。
這個講話增強了人們的信念和信心?？偨y(tǒng)說：“我相信軸心國贏不了這場戰(zhàn)爭。我的信心是建立在最近收到的最好的情報基礎之上的?！睂嶋H上，羅斯福唯一的情報就是他相信《租借法案》在國會會被通過，這會使軸心國根本不可能取得勝利。
最后，他呼吁人們作出美國歷史上最強有力的努力：“作為美國總統(tǒng)，我號召全國一致努力。我以我們熱愛、我們引以為榮而且能夠為這個國家服務而驕傲的名義，號召你們這樣做。我懷著絕對的信心，我們共同的事業(yè)一定會大大地成功?！?/p>
坦慕尼，系17世紀美國特拉華州一位印第安酋長，因?qū)Π兹擞押枚劽?789年，紐約城民主黨成立一強大政治組織以“坦慕尼”命名，又稱坦慕尼協(xié)會。但到19世紀以后該協(xié)會貪污成風，大搞腐敗政治?！g者
溫泉鎮(zhèn)（Warm Springs）,在美國佐治亞州梅星韋瑟縣。這里的溫泉溫度常年保持在32℃。羅斯福在20世紀20年代第一次來到這里，希望溫泉浴有助于其小兒麻痹癥的治療。在之后的二十多年中，他多次到此地，住在這里的小白宮。這里建有羅斯福溫泉康復療養(yǎng)院。——譯者
公糜分子（Bull Moose），1912年美國競選總統(tǒng)時，西奧多·羅斯福領導的進步黨黨員的別稱?！g者
“法拉”是羅斯福的愛犬，這是兩位主人以小狗的名義通信?！g者
維希（Vichy）,法國中部城市。1940年6月德國侵占巴黎后，以貝當為首的法國政府向德國投降，并遷移至維希?！g者
達喀爾（Dakar），塞內(nèi)加爾共和國的首都?！g者
元首（Führer），德國納粹統(tǒng)治時期對希特勒的稱呼?！g者
墨索里尼于1925年獲此稱號，原文為“Il Duce”?！g者
即《蘇德互不侵犯條約》?！g者
三方條約（the Tripartite Pact），即德、意、日三國軍事同盟條約?！g者
瑞比（Rabbit），迪士尼經(jīng)典劇《小熊維尼》故事里的人物之一。——譯者
屹耳（Eeyore），同上，一頭十分悲觀的驢。——譯者
全稱為“Mutual Broadcasting System”，1934年至1999年間的美國一家廣播網(wǎng)。——譯者
普利茅斯之石（Plymouth Rock）,指1620年清教徒登陸之地?！g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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