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枕一捆麥草

有時幸福的體味很平常，淡淡地和你的生命依在一起，使你感到這個屬于你的生命實實在在地存在于你的軀體之中，那情形就如頭枕一捆麥草。啊，頭枕一捆麥草，那麥草昨天還一根根長在坡地上，昨天它們還是大地的一個部分。這些此刻伏在你耳邊的麥草昨天還一根根站著，站成一片風(fēng)景，風(fēng)景是梵高筆下的那一種，天空藍得像寶石，而麥地金黃的波紋被太陽風(fēng)涂得如一首頌歌，遼闊高遠，回聲猶如來自天國。這樣感覺不是每個人都會領(lǐng)略到的，只有當(dāng)你拿著一把鐮刀走進這幅油畫時你才會從心里生出這樣一種宗教般虔誠的心境。是的，此刻你頭枕一捆麥草，那些陽光的氣息，那些成熟的氣息，從草捆中溢出來，又彌漫了你的肺腑，讓你的心在這有點燥烈的芳香中沉醉。那醉意把你帶回到那個山坡，那個讓你想起來很美走進去很苦的山坡，多少年過去了，你也不會忘記它，你知道你的一部分留在那里了。留下的是什么？真難說清道白。春天木犁劃開荒草覆蓋的土地，那翻起的泥浪中散發(fā)出的是一種淡淡的苦，但你分明嗅出那苦味里飽含著生命的渴望。是一種什么樣的渴望，現(xiàn)在回想起來，你也覺得讓人激動，那是與青春相近的，也和母親相近的，有了這種渴望，這土地上才有一年一度的收成喲。但你覺得，那莫名的渴望中還有一份是對于你的，它把你召到這里，讓你扶起了犁耙，叫你撒下了種子，還悄悄收起了你一串串足跡。當(dāng)然你在那山坡上留下的不止是這些，還有春天的足跡和夏日的汗滴。鋤禾日當(dāng)午是難有什么快樂的，好在你那時年輕，你崇拜斯巴達精神，于是苦行僧的內(nèi)心滿足感讓你在烈日下完成了成年的儀式。于是到了收獲時節(jié)，你手中的鐮成了一支大筆，揮動它，你在抒發(fā)著人生的自信。你不是一個道地的農(nóng)民，收獲對于你也就有了一種精神上的升華，至少你自己是這么認為的。這種心態(tài)讓你的日子浸泡在橄欖汁中，在苦澀中體味甘甜，但同時你也有一種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惶恐，你的一部分留在那塊土地上了，當(dāng)農(nóng)民心滿意足收獲了麥子的時候，你的收獲卻好像并沒有完成。枕在麥草上，你躺在大地的胸膛上（你這么想），你躺在天空的目光里（你也這么想），其實生活并沒有那么浪漫，只是打谷場上的收獲的喜悅籠罩著你，讓你分享了他們的十分平凡的幸福。啊，又是多少年過去了，那個躺在草捆上的少年已經(jīng)是一個詩人了，你寫過許許多多的詩，這時你又拿到一本自己的新詩集，成功感讓你沉醉，瞇上眼，你靠在沙發(fā)上，不知為什么眼前浮現(xiàn)的又是那片山坡而自己依稀還躺在那捆麥草上。你對這一次次重現(xiàn)的情景總感到親近又陌生。你對自己說：“我也成了那土地的一部分了，我留下的那些麥粒和腳印、汗水和青春都變成了根，扎在深深的土里；也許這就是上蒼對于人的賜予，當(dāng)我們一生都聽從心靈的召喚，以付出為天性，那么我們收獲的是內(nèi)心的充實和寧靜……”啊，你想得很對，這個世界上教導(dǎo)人們生活的道理實在太多太多，但最平凡的也許就是你頭枕一捆麥草時想到的這一切。人們都在做一件事“怎么生活得更好”，但這個題目的答案卻是千差萬別。今天肥胖的肚皮和空癟的靈魂同時增加，這個“要生活得更好”的小學(xué)生式的問題顯然有許多人并不及格。啊，事情本來那么簡單，千百個哲人堆積如山的著作只應(yīng)有一個答案：幸福就是一個生命付出的更多，更有價值，也更有回報。啊，謝謝你，躺在一捆麥草上的朋友，此刻我正背靠著一條剛犁開的土壟望著站在一邊反芻的老牛，讓春天的陽光曬暖我的快樂……

199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