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甸之二
新年逛廠甸,在小攤子上買到兩三本破書。其一是《詩廬詩文鈔》。胡詩廬君是我的同學(xué)前輩,辛丑年我進(jìn)江南水師,管輪堂里有兩個名人,即鉛山胡朝梁與侯官翁曾固,我從翁君初次看到《新民叢報》,胡君處則看他所做的古詩。民國六年我來北京,胡君正在教育部,做江西派的詩,桐城派的文,對于這些我沒有什么興趣所以不大相見。十年辛酉胡君去世,十一年壬戌遺稿出版,有陳師曾小序,即是此冊,今始得一讀,相隔又已十二三年,而陳君的墓木也已過了拱把了罷。詩稿前面有諸名流題字,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嚴(yán)幾道的第二首,因?yàn)槭鹈掠幸婚L方印章,朱文兩行行三字,曰天演宗哲學(xué)家,此為不佞從前所未知者也。
舊書之二不知應(yīng)該叫作什么名字。在書攤上標(biāo)題曰名山叢書零種,但是原書只有卷末明張佳圖著《江陰節(jié)義略》一卷書口有“名山叢書”字樣,此外《謫星說詩》一卷《謫星筆談》三卷《謫星詞》一卷,均題陽湖錢振锽著,不稱叢書。我買這本書的理由完全是為木活字所印,也還好玩,拿回來翻閱著見其中儀字缺筆,《節(jié)義略》跋云癸亥九月,知系民國十二年印本,至于全書共有幾種,是何書名,卻終不明白。讀《謫星詞》第三首,《金縷曲》“憶亡弟杏?!?,忽然想起錢鶴岑的《望杏樓志痛編補(bǔ)》也是紀(jì)念其子杏保而作的,便拿來一查,果然在《求仙始末》中有云,“丙申冬十二月長男振锽于其友婿卜君壽章處得扶乩術(shù),是月二十有一日因于望杏樓試之,”卷后詩文中亦有振锽詩七首詞一首,唯《金縷曲》未收,或系后作也。去年春節(jié)在廠甸得《志痛編補(bǔ)》,得到不少資料寫成《鬼的生長》一文,今年又得此冊,偶然會合亦大可喜,是則于木活字之外又覺得別有意思者也。
《謫星說詩》雖只六十余則,卻頗有新意,不大人云亦云的說,大抵敢于說話,不過有時也有欠圓處。如云:
“滄浪謂東野詩讀之使人不歡,余謂不歡何病,滄浪不云讀《離騷》須涕洟滿襟乎?曷為于騷則尊之,于孟則抑之也。東坡稱東野為寒,亦不足為詩病。坡夜讀孟郊詩直是草草,如云細(xì)字如牛毛,只是憎其字細(xì),何與其詩。
王李多以惡語詈謝茂秦,令人發(fā)怒。以雙目嘲眇人,已不長者,以軒冕仇布衣,亦不似曾飲墨水者也。盧柟被陷,茂秦為之稱冤于京師,得白乃已。王李諸人以茂秦小不稱意便深仇之,弇州至詈其速死。論其品概,王李與茂秦交,且辱茂秦矣,宜青藤之不入其社也?!贝送夥请y弇州的還有好幾則,都說得有理,但如評賈島一則雖意思甚佳,實(shí)際上恐不免有窒礙,文云:
“詩當(dāng)求真。閬仙推敲一事,須問其當(dāng)時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墮入做試帖行徑。一句如此,其他詩不真可知,此賈詩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謂敲字佳,誤矣。”我說窒礙,因?yàn)樵娙擞袝r單憑意境,未必真有這么一回事,所以要講真假很不容易,我怕賈上人在驢背上的也就是這一種境界罷。
《謫星筆談》與《說詩》原差不多,不過一個多少與詩有點(diǎn)相關(guān),一個未必相關(guān)而已,有許多處都是同樣地有意思,最妙的也多是批評人的文章。卷二云:
“退之與時貴書,求進(jìn)身,打抽豐,擺身分,賣才學(xué),哄嚇撞騙,無所不有,究竟是蘇張游說習(xí)氣變而出此者也。陶淵明窮至乞食,未嘗有一句怨憤不平之語,未嘗怪人不肯施濟(jì)而使我至于此也。以其身分較之退之,真有霄壤之別?!夺屟浴芬皇祝嫉没际е幕瞵F(xiàn)紙上,讒之宰相便須作文一首,或讒之天子,要上萬言書矣?!边@一節(jié)話我十分同意,真可以說是能言人所難言。我對于韓退之整個的覺得不喜歡,器識文章都無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讀書人的模型,而中國的事情有許多卻就壞在這班讀書人手里。他們只會做文章,談道統(tǒng),虛驕頑固,而又鄙陋勢利,雖然不能成大奸雄鬧大亂子,而營營擾擾最是害事。講到韓文我壓根兒不能懂得他的好處。我其實(shí)是很虛心地在讀“古文”,我自信如讀到好古文,如左國司馬以及莊韓非諸家,也能懂得。我又在讀所謂唐宋八家和明清八家的古文,想看看這到底怎樣,不過我的時間不夠,還沒有讀出結(jié)果來?,F(xiàn)在只談韓文。這個我也并未能精讀,雖然曾經(jīng)將韓昌黎文集拿出來擱在案頭,但是因?yàn)橐粍t仍舊缺少時間,二則全讀或恐注意反而分散,所以改變方針來從選本下手。我所用的是兩個態(tài)度很不相同的選本,一是金圣嘆的《天下才子必讀書》,一是吳闿生的《古文范》?!恫抛颖刈x書》的第十和十一卷都是選的韓文,共三十篇,《古文范》下編之一中所選韓文有十八篇,二家批選的手眼各不相同,但我讀了這三十和十八篇文章都不覺得好,至多是那送董邵南或李愿序還可一讀,卻總是看舊戲似的印象。不但論品概退之不及陶公,便是文章也何嘗有一篇可以與孟嘉傳相比。朱子說陶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我想其文正亦如此,韓文則歸納贊美者的話也只是吳云偉岸奇縱,金云曲折蕩漾,我卻但見其裝腔作勢,搔首弄姿而已,正是策士之文也。近來袁中郎又大為世詬病,有人以為還應(yīng)讀古文,中郎誠未足為文章模范,本來也并沒有人提倡要做公安派文,但即使如此也勝于韓文,學(xué)袁為閑散的文士,學(xué)韓則為縱橫的策士,文士不過發(fā)揮亂世之音而已,策士則能造成亂世之音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