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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丞相副貳

歷史不可戲說:曹丕·文豪天子 作者:方北辰 著


四 丞相副貳

建安十六年(211)初春,剛剛過完迎春節(jié)日的漢獻帝,在朝廷宣布了一項重要的任命:以丞相、武平侯曹操之世子曹丕,出任五官中郎將,其下設置各種屬官;五官中郎將的任務,是協(xié)助丞相曹操處理朝廷政事,也就是丞相的副貳。

這項任命,對于曹丕個人而言自然是一件頭等大事。須知他雖然年已二十有五,而且與聞其父的政務多年,甚至還承擔過留守的重任,然而他的頭上至今沒有一項正式的官銜,還是后世所謂的白丁一個。當然,他也不是普通的白丁,而是特殊的白丁,因為他畢竟是曹操的世子,即嫡長公子。在中國的封建時代,一個人要想在宦海中浮沉一番,你是秉承何人的精氣而生,這一點相當關鍵,尤其在講究門閥家世的魏晉南北朝更是如此。不過,曹丕雖然能夠以白丁參機要,終究還是有了官銜之后,名正言順地襄贊政務要好得多。既然如此,那么曹丕又何以會長時間充當“白丁”而未被正副手之名呢?

不言而喻,能夠決定曹丕何時結束“白丁”生涯者,并非漢朝的天子劉協(xié),而是他的老父曹操。實際上,任命曹丕為五官中郎將,與其說是皇帝的旨意,倒不如說是丞相本人的決定更為確切一些。就曹操而言,自他專擅漢朝大政之后,他也確實想培養(yǎng)一位副手,以便在自己統(tǒng)兵外出之際,有人能為他消除后顧之憂。要選副手,當然只能在自己的兒子中挑選,沒有得到自己遺傳基因的異姓人,即使忠誠如犬馬,也使人放心不下。但是,在諸子之中選擇誰呢?這倒使曹孟德大為躊躇了。因為自己的副手,實質(zhì)上就是未來的繼承人或接班人。就長遠之計而言,他曾經(jīng)打算在自己百年之后,把位子傳給聰穎非凡當時尚未夭亡的曹沖。就眼前之需而論,他又覺得已經(jīng)成年的長子曹丕,才能夠承擔副手之重任。但是,一旦給曹丕正了副手之名,將來若要取消其繼承人的資格,恐怕是麻煩多多。在猶豫之中,曹操只好采取一個權宜之計,即實際上把曹丕當作副手使用,但是暫不給他正副手之名。不僅如此,而且也不給他其他官銜,干脆直接以“世子”的名義行事。這樣,眼下可以避免官名與實權不合的問題,也為將來萬一需要任命曹丕為丞相副手時,留下做文章的余地。曹丕之所以長期為“白丁”,其背景即在于此。他為“白丁”而一直無怨言,其原因也在于此。

然而這其間有一位糊涂官兒,卻未看出個中奧妙,他竟然想把曹丕收為自己的下屬,此人便是司徒趙溫。在漢代,司徒作為“三公”之一,享有開府自辟僚屬的特權。所謂“開府”,即是自己專有一套辦事機構。而“自辟僚屬”者,是指專有辦事機構中的負責官員,完全由開府者自行委任,不必通過朝廷的人事選任部門。當時的“三公”,也就是太尉、司徒和司空,莫不想把一些后進英才辟為自己的僚屬,以提高府望。而熱衷仕進者,亦多愿通過此條終南捷徑進入政界。這位司徒趙溫,見司空曹操的嫡長公子,二十多歲尚未入流為官,有心巴結,便急急忙忙宣布任命曹丕為司徒府的僚屬。誰料想他拍馬屁卻誤拍到馬蹄子上,曹操得知此事后大為光火,當即上了一通表章,指責彈劾趙溫“辟臣子弟,選舉故不以實”,意思是選拔我的子弟為僚屬,在人才選舉上有意不實事求是。可憐趙溫丟了官,卻還不知道怎么丟的,這是建安十三年(208)正月間發(fā)生的事。

曹沖夭亡后,曹操心中的猶豫不復存在了。事情很明顯,他目前除了曹丕外,暫時還別無選擇。這倒真的應了曹操那句“此乃我之不幸,而是你們兄弟之幸事”的感嘆。不過,給曹丕什么樣的官銜更妥當,這又是一件費斟酌的事。此時,曹操已經(jīng)廢除了“三公”,自任丞相。丞相之下還設置了一個御史大夫,作為丞相的副手。按照這樣的體制,如要給曹丕正其副手之名,就應以之為御史大夫。從現(xiàn)存的史籍記載來看,曹操當時未必沒有這樣的考慮,因為六月間他在自任丞相時,卻并未任命御史大夫,這一空缺一直拖到八月間,才由其忠實追隨者郗慮充任。但是,假若曹丕就任御史大夫,那么東漢朝廷便真的成了曹家的“父子店”了。大概曹操也覺得這樣做實在有些過分,所以又另外想出一個花招來。

曹操的花招說穿了其實也很簡單,他在形式上保留了御史大夫這一副丞相的職位,并且讓異姓人擔任;而在實際上,又把副手的實際威權,交給擔任五官中郎將的兒子。如此這般虛名與實權分離之后,東漢朝廷依然是曹家的“父子店”,然而看起來卻不似獨家經(jīng)營的字號了。能夠“挾天子以自重”的曹操,在政治上耍點類似的“障眼法”還不是小菜一碟?

曹丕所任的“五官中郎將”一職,就以往的正常情形而言,其官階并不很高。東漢官員的級別,以大將軍和三公為最尊,自此以下,分為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千石、比千石、六百石、比六百石、四百石、比四百石、三百石、比三百石、二百石、比二百石、百石、斗食、佐史等十六等。五官中郎將屬于比二千石這一級,每月的實物俸祿是糧米一百斛。至于其具體職任,乃是皇宮衛(wèi)隊的一名衛(wèi)隊長。漢代的宮廷衛(wèi)士,總稱為“郎”,據(jù)說是因其在殿廊之中執(zhí)戈守衛(wèi)而得名,郎者,廊也。而所有的郎官,又分為五支分隊,分別叫做“五官郎”、“左署郎”、“右署郎”、“虎賁郎”和“羽林郎”。其中,主管五官郎這一分隊的長官,即是五官中郎將,簡稱作“五官將”。

當然,曹丕受命之后,此時的五官中郎將,就非昔時的五官中郎將所可比擬的了。官位尊崇自不消說,至于具體職任也不會去給漢獻帝當保鏢。尤其特殊者,是曹丕還享有設置下屬官員的權力,于是,他就和能夠開府自辟僚屬的三公一樣,擁有一套自己專門的辦事機構。在這個小系統(tǒng)之內(nèi),他就是主宰,他就是上帝。由此可見,曹操不僅想要曹丕輔佐自己,而且大有培養(yǎng)其自主能力,使之將來能夠獨攬大局的意思,用心不可謂不深了。

曹丕奉天子詔書,就任五官中郎將,乘朱車,佩紫綬,前呼后擁,好不威風!他的五官中郎將府,不在漢獻帝所在的許都(即許縣,后改為許昌,今河南省許昌市東)而在曹操經(jīng)營的勢力基地鄴城。開府視事之后,他立即從其父的丞相府中,挑選了一批幕僚來充任五官中郎將府的吏員。從史籍記載看,他所設置的官屬,以及充任各官職的人士,大略如下:

其一是五官中郎將府長史。這長史是曹丕的第一副手,具體負責全府之公務處理。擔任此職者,前為涼茂,后為邴原。

其二是五官中郎將府司馬。曹丕手下有一支人數(shù)可觀的軍隊,其統(tǒng)領者即是司馬。京兆長陵縣(今陜西省西安市北)人趙戩,一直充任此職。

其三是五官中郎將府功曹。府中的低級吏員甚多,不可能一一由曹丕親自委派。而低級吏員的選拔、考核、升降,概由功曹負責。換言之,功曹即人事部主任。出任此職者,是曹操手下的干員常林。

其四是五官中郎將府門下賊曹。門下賊曹是府邸的警衛(wèi)長官,先后由盧毓和郭淮充任。

最后是五官中郎將府文學掾。在曹丕的府署中,文學掾是最為特殊的一種官員。其特殊表現(xiàn)在如下幾點:首先是人數(shù)沒有定額;其次是沒有很具體的任務;第三是他們與曹丕的關系,名義上為上下級,實際卻在師友之間。曹操批準設置文學掾,其目的是想通過與飽學之士相游處,使曹丕開闊眼界,增廣見聞。而酷愛文學的曹丕,則想借此和文壇精英們大交朋友。于是,他博延英儒,廣攬才士,恨不得把天下擅長筆翰者都請入府中。徐干、劉楨、應玚、吳質(zhì)、劉廙、蘇林等人,即是文學掾中的佼佼者。

經(jīng)曹操的批準,五官中郎將府的官員陸續(xù)赴任了。春末夏初之際,府中僚屬已經(jīng)大體到齊,行政機器開始正常運轉。曹丕初出茅廬而諸事得心應手,不禁面有得色,暗想老子所諄諄告誡的“治大國如烹小鮮”,也未免太謹小慎微了。

就在曹丕頭腦有點發(fā)熱之時,有人兜頭給他澆了一瓢涼水,使他清醒過來。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年五月的夏至節(jié),曹丕在官邸設宴款待闔府僚屬,對他們數(shù)月來的勤勉盡職表示慰勞。在古代,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二分”和“二至”,也就是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都屬于大節(jié)氣,往往要聚會慶祝一番。

宴會在府中的東閣大講堂舉行。這東閣大講堂,是曹丕與諸文學掾論詩衡文之所,高大寬敞,四面花木扶疏。上午巳時(上午九至十一時),眾賓客相繼來到,近兩百人把宴會廳坐得滿坑滿谷,幾乎沒有余地。午時(中午十一至一時),酒宴正式開始,山珍海味,水陸畢陳,賓主開懷暢飲。講堂之中,歡聲笑語不絕,一片快樂氣氛。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曹丕已有幾分醉態(tài)。他舉手示意,眾人便都安靜下來。曹丕環(huán)顧四周,朗聲說道:“今日歡會難得,丕謹提一問,供諸君辯論以助酒興。假如君與父各有重病,手中僅余良藥一丸,可救一人性命,試問當救君呢,還是當救父呢?”

不要看曹丕此刻已經(jīng)醉眼陶然,他所以提出這樣一個刁怪問題,其中卻是大有深意。曹丕的問題,簡言之可謂“君父先后論”。君與父誰先誰后,其實也就是忠與孝二者的主次問題。古代的士人,要想建立功業(yè)必須效忠,要想砥礪品德必須盡孝。大體上說,在兩漢的穩(wěn)定時期,從政者多能兼顧養(yǎng)親,忠孝得以兩全,故而人們不大討論君父的先后問題。及至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干戈擾攘,離家出仕效忠,與在家養(yǎng)親盡孝,二者不可得兼,便有人研究起君父先后這一問題來。所以曹丕的“一丸藥”問題,后人看來頗為刁怪,其實在當時,卻是時髦思潮的辯題之一,并非隨口一說的話頭。

不過,如果以為曹丕提出這一問題來討論,只是趕趕時髦追追風潮而已,那就上當受騙了。須知在東漢一朝,君臣關系并不僅僅限于皇帝與其臣僚之間。當時,凡是具有開府自辟僚屬權力的官員,與其所辟的僚屬之間,也被認為是君臣關系,因為這些僚屬的功名是由其上司個人所授,和皇帝那個大朝廷無涉。因此,當時的僚屬,習稱上司為“府君”或“府主”,稱上司的辦公廳為“府朝”。這“君”、“主”、“朝”的字樣,都在提醒你君臣關系的存在。作為五官中郎將府的小君主,向臣僚考測君父孰先孰后的問題,曹丕內(nèi)心深處的那一點打算,不是很明白了么?

當下便有不少意存諂媚之輩,一迭連聲地發(fā)言,說是那一丸藥自然應該奉送于君。看著他們那振振有詞的樣子,雖在暑熱之天,曹丕心中也覺得十分爽快愜意。不過,也有一些人到這時猶未識破天機,竟認認真真闡述起父為君先的道理來。他們的理論根據(jù),便是“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于生身之父尚且不孝,又何能忠于異姓之君?前面那批聰明人暗想:你們大概酒喝多了罷,真是糊涂得可以!隨即反駁對方,重申君為父先的高論。于是,一場激烈的辯難在宴會之上展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端的是熱鬧非凡!

但是,曹丕不久就發(fā)現(xiàn),有一位重要人物對此辯論似乎毫無興趣,從一開始就默不作聲,只顧自斟自飲。此人非他,便是五官中郎將府的首席幕僚邴原邴長史。

其實,邴原此刻的心中,并不像其外表那么平靜。豈止是不平靜,簡直是滿腔惱怒了。

這邴原字根矩,乃青州北??ぶ焯摽h(今山東省臨朐縣東南)人氏。其人耿介方正,不隨流俗,被時人譽為“龍翰鳳翼,國之重寶”。曹操在愛子曹沖夭折后,曾四處尋求一位已死之少女,與曹沖作為夫妻合葬一穴。當他得知幕僚邴原有女夭亡時,便正式向邴原提出要求。在他人看來,這是求也求不到的巴結機會,然而邴原卻以為“合葬,非禮也”,竟婉言謝絕。曹丕剛剛就任五官中郎將時,奔走其門者絡繹不絕,史稱是“天下向慕,賓客如云”,唯獨邴原不然。曹操曾令人從側面詢問其故,邴原說是“國危不事冢宰,君老不奉世子,此典制也”。意思是國君危難時,不能去巴結專權的執(zhí)政大臣;君主衰老時,不能去追捧將要繼承他位置的兒子,這都是典章規(guī)定的制度。曹操從此二事看出,邴原是一位堅持原則守正不阿的君子,于是特地把他安排到長史的位置上來匡扶曹丕。今天,曹丕剛一提出君父先后的問題來討論,邴原就覺得非常之不妥當。首先,曹丕這個五官中郎將,本身也只是丞相的副手,你怎么能在上任不久就要臣僚表示對你效忠呢?這豈不是有與你老父分庭抗禮之嫌么?再次,這一辯論題目由曹丕本人提出,尤其不合時宜,因為單就你曹丕而言,“父”當然是曹操,而“君”是誰?不就是漢獻帝么!如果你要倡導君先父后,試問你將置那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老父于何地呢?邴原覺得曹丕實在是輕狂過分,有心要警醒他,于是乎正色而不言。

曹丕直到此刻尚未覺悟,竟然一再要邴長史發(fā)表高見。邴原以嚴肅的目光,注視著滿面春色的曹丕,好一陣之后才厲聲回答了兩個字:“父也!”

一向待人接物“優(yōu)柔溫潤”頗具君子之風的首席幕僚,突然發(fā)出一聲響徹全場的厲喝,人們都不禁有些發(fā)怔。曹丕畢竟不是凡庸之輩,他立即從“父也”二字意識到了自己的荒唐。于是,他急忙轉換話題,這場君父先后的辯論就此結束。雖然后來魏晉名士還不斷有人討論君父或者忠孝的先后,曹丕本人卻是從此不再沾邊了。

當天晚上,酒闌人散,曹丕沐浴更衣之后,頭腦清醒許多。他獨自步入后園,一面散步,一面反思白天宴會上發(fā)生的一切。此刻,一鉤下弦月已經(jīng)冉冉升起,四周萬籟無聲。曹丕覺得自己的神智,也如月光一般澄澈寧靜。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在宴會上提出君父先后問題來討論,確實愚蠢之極。幸虧邴長史及時警告,不然還不知道將有什么更放肆的謬論在酒客的口中冒出來。而此事之發(fā)生,其根源就在于自己近來志氣驕盈,未能具有盛滿之懼。須知天道忌盛滿,連這天上的明月也是盛滿必虧,何況于人!不過,過失既已發(fā)生,當思彌補之術,自己的幕僚中定會有某些人把這一切報告父親的。在公開場合出現(xiàn)的過失,最好以公開的方式彌補之,不然不能消除其惡劣影響。想到這里,他忽然有了主意。于是,他轉身回房,濡墨伸紙,寫了一篇《戒盈賦》,其辭曰:

避暑東閣,延賓高會,酒酣作樂,悵然懷盈滿之戒,乃作斯賦。

惟應龍之將舉,飛云降而下征。資物類之相感,信貫微之通靈。何今日之延賓,君子紛其集庭。信臨高而增懼,獨處滿而懷愁。愿群士之箴規(guī),博納我以良謀。

大意是說,今日宴請眾賓客,快樂的同時,也生出告誡自己不要自滿的念頭,隨著我的地位增高,還應當經(jīng)常保持畏懼,戒驕戒躁,深切希望諸君時刻規(guī)勸我,向我提出好建議。賦文不長,然而已把曹丕知過而能改的意思含蓄地表達出來。次日,曹丕把這篇賦交給邴原,請他代為宣示合府僚屬。邴原心里十分高興,當即照辦去了。

不久,宴會辯論之事,果然傳到曹操耳中,他頗為不悅。接著曹丕的《戒盈賦》抄本又到了曹操手中,曹操點了點頭,沒有再追究下去。曹丕這個丞相副貳,終于安然度過了自己給自己造成的第一道政治難關。這正是:

耳熱酒酣多亂語,糊涂事后戒荒唐。

要知道此后曹丕,在五官中郎將位置上,將會施展什么樣的拳腳,請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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