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航程
船兒,船兒,你漂向海洋,
我把你遙望,
向你探問,
你守衛(wèi)什么?
籌劃什么?
心向何方?
一船出國貿易經商,
一船留下守衛(wèi)邊疆,
一船自遠方歸來,財富滿艙。
喂,可愛的船兒,你將漂向何方?
——古詩
凡去歐洲觀光的美國人,必須遠涉重洋,但這不失為一個絕妙的準備過程。他將塵世與俗務一時擺脫,心境寧然——此種情緒尤其宜于觀賞新鮮生動的景象。你看這大海,浩瀚無邊,宛如一頁現存的白紙,鋪開于兩個半球之間。舉目遙望,盡皆一色;猶如歐洲,各國的風土人情渾然一體,其變化極難覺察。故土一旦從眼前消失,一切便成空白,直至你踏上大海彼岸;此時,你又立即被拋向另一個喧囂而新奇的世界。
陸地旅行,景物連綿不斷,所見人事接踵而至,人生的故事得以繼續(xù),因此,我們不會有太多離愁別緒。不錯,我們在遠游中每前進一步,都拉著“一根長長的鏈條”;這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我們可以沿此返回,感到其末端仍然把我們與家緊緊連著。但在大海上航行,我們便瞬間脫離一切,仿佛先前還在平穩(wěn)牢固的錨地,現在忽然被解纜,漂向一個疑惑叢生的世界。一片汪洋,把我們與家斷然分開——這并非想象,而是千真萬確。大海常遭風暴襲擊,變幻不定,令人擔憂,使你宛如遠在天邊,難以重返家園。
至少我的情形如此。祖國的藍天,像浮云消失在地平線下;目睹此景,我仿佛覺得關于美國的大書我已就此合上,終于有閑暇作一番悠然的遐想,之后再打開另一本書。那片故土,也正從我視野里消逝;我一生最可愛的東西,無不珍藏其中。當我重返故園,她將發(fā)生怎樣的變遷?我自己的變化又將如何?——一旦起程遠航,怎知道這翻騰不息的大海要將你漂向何方?至于何時重返故鄉(xiāng),是否有幸再回到童年生活的地方,你均不得而知。
如上所述,海上一切皆為空白——此言應予糾正。一個人若喜愛幻想,勤于思索,便能在航行中發(fā)現可供思索的事物比比皆是:不過它們是大海與天空的奇跡,使你把世間置之腦后。我喜歡于夏季風平浪靜之日,漫步至船后的欄桿,流連忘返,或爬上主桅樓,在大海平靜的胸懷里,沉思默想數小時之久;舉目凝望一團團金光燦爛的云塊從地平線上徐徐顯露,將其幻想成美妙仙境,同時把我臆造之物置于其中;注視緩緩起伏的波濤卷起銀色浪花,似乎欲奔向幸福的海岸。
我從一個令人眩暈的高度,看海里種種怪物笨拙地嬉戲;我雖然并無危險,但仍感到畏懼,此種感覺實在有趣。只見群群海豚在船頭兩邊翻滾,虎鯨將巨大的身軀漫漫浮出海面,或者,貪婪的鯊魚像個鬼怪在藍海上猛沖而過。這時我憑著想象,把曾經聽到和讀過的一切,幻化入海里——猶如漫游于深不可測的波谷中的鰭狀獸群,潛伏于地球最深處的怪異之物,以及漁夫水手頗愛講述的狂暴幽靈。
有時,遠處忽然出現一葉孤帆,沿海邊微微滑行,引起我另一番遐想。那片小小的世界,也急于奔赴堅實龐大的土地,多么有趣?。∪祟惏l(fā)明了船只,便立下一座榮耀的豐碑:風浪已在一定程度上被征服,天涯海角彼此相連,上帝的恩賜得以互惠——南方一切華貴之物,無不涌入北方貧困地區(qū);知識的光芒普照大地;四處可見到文明社會的善行義舉;天各一方的人們得以團聚。而昔日,大自然似乎讓一個巨大障礙橫隔其間,無法超越。
某日,我們發(fā)現一個奇形物體在遠處漂浮。海上這片浩瀚的世界單調沉悶,因此某物一旦出現就會引人注目。原來是一只桅桿,船身必定已徹底毀損,殘余的圍巾仍然依稀可見,一些船員曾用它們將自己系于桅上,以免被海浪沖走。船為何名,無跡可查。這失事的船只顯然已在海上漂浮數月:一簇簇水生貝殼類動物緊附四周,兩側漂浮著長長的海藻。
我想,船員們此刻身在何處呢!他們早已不再掙扎,在咆哮的風暴中葬身海底,尸骨在大海深處發(fā)白。寂寞與遺忘,像波濤一樣將他們淹沒。他們何以遭此厄運,不得而知。怎樣的哀嘆曾飄隨船后,他們凄涼的家中,曾有過怎樣的祈禱!情人、妻子和母親,每天又是怎樣時刻關注著他們的消息,期望忽然聽到漂泊大海的船只一點音信。然而,期待怎樣變得黯然,成為焦慮,成為恐懼,成為絕望。哎呀!船上可資珍愛的紀念物均無從獲得,人們只知道船出了港,“從此杳無音信!”
眼前這只破船一如往常,令人想起許多可悲的往事。尤其在傍晚,晴朗之日突然天昏地暗,十分可怕,一場疾風暴雨將至;先前還一帆風順,此刻便不得安寧。我們圍著一盞孤燈坐下,其光昏然,室內因此更陰森可怖。大家依次講述關于船只遇難的故事。船長講的雖然不長,但使我尤為感動。
“一次,我乘坐一艘牢固的船,”他說,“沿紐芬蘭海岸航行,遇上當地常見的漫天大霧,白天也看不多遠。一到夜晚,天氣十分陰暗,兩船之遙的東西都辨認不清。我點亮桅桿頂部的幾盞燈,隨時觀察,以免碰到前面的小漁船,那些船習慣停在沿岸。風呼呼地猛刮,船飛快行駛。突然,值班海員發(fā)出‘前面有船!’的驚呼——話一出口兩船就撞上了。那是一只停泊的縱帆船,船身正好橫對我們。上面的船員都在睡覺,連一盞燈也忘記升起。我們沉重的大船正撞中它胸懷,猛烈將它撞沉,并從其上面穿越而過,向前駛去。當它在我們身下漸漸沉沒時,我瞥見兩三個不幸的人半裸著身子,從船艙奔跑出來——他們剛從床上驚起,就在尖叫聲中被海浪吞沒。我聽見風中傳來他們被淹沒時的哭叫。狂風把這聲音卷到我們耳邊,隨之刮走,再也聽不到了。那些哭叫聲讓我永生難忘!過了一些時間我們才得以調回船頭,因為船速太快。我們盡力返回原地,猜想那只小漁船可能停泊的地方,并在濃霧里四處巡游了幾小時。我們又鳴放信號槍,看是否能聽到幸存者的呼叫;然而四周一片寂靜——他們從我們眼里、耳里徹底消失了!”
我承認,類似故事使我美好的幻想一時化為烏有。夜愈深,風暴愈猛,使大海波濤洶涌,翻騰不息,發(fā)出沉悶可怕的聲音。海水一浪高過一浪。有時,頭上的陰云似乎被閃電撕裂,只見閃電在滔天的白浪上空震顫,隨之而來的黑暗因此更為恐怖。這片洶涌的汪洋之上,雷聲轟鳴,在巨浪中回響,連綿不斷。我看見船在咆哮的海面搖晃,顛簸,竟然保持了平衡,或者說仍未被巨浪卷沉,堪稱一奇。帆桁時時沉入水中,船頭幾乎被波濤淹沒。有時一個巨浪迎面沖來,仿佛要將它傾覆,唯有巧妙地把握好舵方能使其免遭重創(chuàng)。
我回到船艙,可怕的場面仍然縈繞腦際??耧L從帆纜呼嘯而過,發(fā)出喪葬似的哭聲。桅桿吱嘎作響,船在洶涌的海浪中掙扎時,艙壁緊繃,發(fā)出呻吟,令人膽戰(zhàn)。我聽見海浪一次次猛擊船身,在耳邊咆哮,好像正圍著這漂浮的監(jiān)獄怒吼,尋捕食物——哪怕一個釘狀的小孔,接合處的一點小縫,都會使之乘虛而入。
但有一天,大海平靜安寧,和風宜人,一切憂愁頓然消失。天氣這樣晴朗,風兒如此和美,誰不為之欣喜呢。船鼓起風帆,歡快地在微波中乘勝前進,此時它多么傲然,多么英勇——好像意欲稱霸大海!
也許,一次航行,我即可將所思所想記錄成書,因為思緒幾乎連綿不斷——不過我該上岸啦。
這天早晨,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桅頭傳來“陸地”的叫聲,令人激動不已。美國人初次見到歐洲,總會心潮澎湃,妙不可言,唯有身臨其境者,方能心有所悟。只“歐洲”這一名字,便會使他浮想聯翩。這是一個“希望之鄉(xiāng)”,他童年時之所聞,學生時之所思,無不珍藏其中。
從那時起,直至親臨歐洲,我皆滿懷激動。戰(zhàn)艦像守護的巨人悄然潛伏于海岸,愛爾蘭岬伸入海峽,威爾士大山高聳入云,這一切令我興味盎然。船駛向默茨河時,我用望遠鏡觀察沿岸。整潔的村舍,置身于美麗的灌木與綠草之中,我凝目遙望,欣喜不已。一座大寺,日見腐朽,成為廢墟,常春藤蔓延其上。附近山頂有一座鄉(xiāng)村教堂,其尖塔直刺天空。種種景觀,無不為英國所特有。
此刻風平浪靜,船很快靠住碼頭。只見人群熙來攘往,有的悠閑自在地旁觀,有的熱切期待親友。有個商人似乎頗為精明,眉頭緊皺,神情不安,我由此得知他專為接船而來。他兩手插入衣兜,若有所思地吹著口哨,來回踱步;見他與眾不同,人們專為他讓出小道。船上、岸邊的朋友不時看見對方,發(fā)出歡呼和問候。一個衣著簡樸、舉止異樣的年輕婦女,尤其引起我注意。她從人群中擠出,船靠岸時急切地尋找著,看久盼的人兒在何處,顯得失望焦慮。忽然,我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呼喚她。原來是個不幸的水手,此次航行他病魔纏身,人人同情。每遇到晴朗天氣,同伴就在甲板陰涼處為他鋪一張床墊。但近日他病情加重,整天躺在吊床上,咕噥著,希望死前見妻子一面。船沿內河行駛時,他已被扶至甲板,此刻正靠支索,面容消瘦,極其蒼白,難怪妻子充滿愛意的雙眼都沒能把他認出。可一聽見他的聲音,她就立即轉過身去,頓時眼里悲哀無比。她攥緊雙手,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尖叫,默默站著,痛苦萬分。
此時周圍的人多么匆忙噪雜。熟人相見,朋友問好,商人交易。唯我一人獨處一旁,無所事事。沒有友人見我,沒有任何人同我歡呼致意。我踏上了祖先的土地——卻感到置身此處,我倒成了一個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