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dòng)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shí)要津。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這是諷刺楊國忠兄妹的荒淫奢侈的。楊國忠天寶十一載十一月作右丞相，這詩當(dāng)是十二載春所作。首二句提綱，態(tài)濃一段寫麗人的姿態(tài)服飾之美，就中二句點(diǎn)出主角，紫駝一段寫飲食之精，后來一段寫楊國忠的威風(fēng)和無恥。不空發(fā)議論，只盡情揭露事實(shí)，而諷意自見，手法極高。浦起龍說：“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diǎn)逗處，聲聲慨嘆。”施均父《峴傭說詩》亦云：“《麗人行》，前半竭力形容楊氏姊妹之游冶淫佚，后半敘國忠之氣焰逼人，絕不作一斷語！使人于意外得之，此詩之善諷也。”均甚確。

1. 三月三日為上巳日，開元時(shí)長安士女多于是日游賞曲江。
2. 態(tài)濃，姿態(tài)濃艷。意遠(yuǎn)，神氣高遠(yuǎn)。淑且真，是說很端莊。
3. 肌理細(xì)膩，即《詩經(jīng)》所謂“膚如凝脂”。勻，勻稱。
4. 羅衣裳用金銀線繡著孔雀和麒麟。
5. 翠，翡翠。為一作微。音鴿。葉，婦人首飾。鬢唇，鬢邊。
6. 衱音劫。腰衱，即裙帶，綴珠其上，壓而下垂，因?yàn)榕嘛L(fēng)掀起。
7. 就中，猶其中，是從那許多麗人中，特提出幾個(gè)來說。李白《憶舊游》詩：“海內(nèi)賢豪青云客，就中與君心莫逆?！卑拙右住段骱魟e》詩：“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又《憶舊游》云：“江南舊游凡幾處，就中最憶吳江隈?！笔蔷椭心颂迫丝谡Z。云幕，云霧似的帳幕。椒房，漢代皇后居室，以椒和泥涂壁。故后世稱皇后為椒房，皇后親屬為椒房親。
8. 《舊唐書·楊貴妃傳》：“太真有姊三人，皆有才貌，并封國夫人，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并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li>
9. 駝，即橐駝。唐貴族食品中有駝峰炙。
10. 水精即水晶。用水晶盤盛白色的魚。
11. 犀箸是犀牛角作的筷子。飫音裕，厭飫，吃得膩了。久未下，是說都不中吃，所謂“無下箸處”。三字寫盡驕奢之狀。
12. 鸞刀，有鈴的刀。縷切，細(xì)切?？占娋]，大師傅白忙亂一大陣。
13. 黃門，即宦官。鞚，即馬勒頭。飛鞚，即飛馬。
14. 御廚，天子之廚。
15. 遝音踏。雜遝，眾多意。要津，即指國忠兄妹，所謂“虢國門前鬧如市”。實(shí)字，是嗟嘆的口氣。
16. 后來鞍馬，即丞相楊國忠。留丞相二字直到末尾點(diǎn)出，意在使讀者得諷刺之意于言外。逡巡，徐行貌。杜詩：“余病不能起，健者勿逡巡?！边@里兼有大模大樣、旁若無人的意味，即下句所言。
17. 錦茵，錦作的地毯。
18. 這和下句都是隱語，也是微詞，妙在結(jié)合當(dāng)前景致來揭露楊國忠和從妹虢國夫人通奸的丑惡。這里杜甫采用了南朝民歌雙關(guān)語的辦法，用楊花雙關(guān)楊氏兄妹?！稜栄拧め尣荨罚骸捌?、蓱，其大者蘋?！薄钝拧肪硎骸笆勒f楊花入水化為浮蘋?！睋?jù)此，是楊花、萍和蘋雖為三物，實(shí)出一體，故以楊花覆蘋，影射兄妹茍且。又北魏胡太后嘗逼通楊白花，白花懼禍，降梁。(楊華本名白花，降梁后，改名華，見《南史》)胡太后思之，作《楊白華歌》，有“秋去春還雙燕子，愿銜楊花入窩里”之句。杜甫這句詩也暗用了這一個(gè)淫亂的故事。按唐章碣《曲江》詩有“落絮卻籠他樹白”之句，可見當(dāng)時(shí)曲江楊柳甚盛，故有“楊花雪落”的景致。
19. 青鳥，西王母使者。飛去銜紅巾，為楊氏傳遞消息。紅巾，婦人所用紅手帕。唐徐夤《尚書筵中詠紅手帕》詩：“鶴綾三尺曉霞濃，送與東家二八容。羅帶繡裙輕好系，藕絲紅縷細(xì)初縫。別來拭淚遮桃臉，行去包香墜粉胸。無事把將纏皓腕，為君池上折芙蓉?！笨芍茣r(shí)貴族婦女多用紅巾。
20. 炙手可熱，言勢焰灼人。絕倫，無人能比。
21. 丞相，指楊國忠。黃生說：“先時(shí)丞相未至，觀者猶得近前，及其既至，則呵禁赫然，遠(yuǎn)近皆為辟易(遠(yuǎn)遠(yuǎn)躲開)。此段具文見意，隱然可想。”楊不欲游人窺視，故近前作嗔，其淫亂之意，已露于言外。似含蓄，實(shí)尖銳；似幽默，實(shí)辛辣?！礂罨ㄈ胨癁槠?，其說始見于蘇軾《再次韻曾仲錫荔支》詩自注和陸佃的《埤雅》。我過去沿用仇、浦、楊諸家舊注引《廣雅》，實(shí)誤。茹辛同志據(jù)王念孫《廣雅疏證》卷十(上)已為指出(見《文學(xué)遺產(chǎn)》四三八期)。惟陸佃(蘇軾同時(shí)人)既云“世說”，則在唐代或已有此傳說。(頃閱胡震亨《唐音癸簽》及朱鶴齡《杜工部詩注》，亦均引作《廣雅》，則其誤不始于仇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