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葉

一壺光景 作者:陳夫 著


落葉

我是不愿過秋的,雖然有著其它季節(jié)無法極目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但千萬生命在這樣一個時空里悄無聲息的接連交付與殞消,叫人又如何能高興的起。早年我見過一本出版志摩的散文集子《落葉》,有位編者在書的封面自我賣情與討好的題了這么一句促銷語“濃得化不開的情感”,這一經(jīng)典語當然也是出自志摩手筆。但此般移花截木的一用,一個唯美的志摩在早逝數(shù)年后頓然消失了,一個人性麻木的志摩在世人不經(jīng)意的一個好意中走來了。何等的冤屈,若他知得世人將自己看作直面葉兒落亡與慘淡時仍能心揣無窮雀躍,那該情何以堪?

相與葉落,反正我是難以高興的,想來志摩也不會。一片片葉落,一個個生命從此歸零既成往事,你可以漠視,可以坐觀,可以默默祝它們一路走好,但倘若思忖著逃開,終究只能是想像的分。秋天的葉兒交付生命太過集中,越想不見,它們越要從你的頭頂掠過,從你的眼前滑下,停在你敏感的掌心,停在你匆匆的腳間。秋天的葉兒太知道人類情感的軟肋,它們在你必經(jīng)的街道時疏時密的落起葉雨,直到淋得你有所思緒;在你必經(jīng)的開闊地早早趕去扎起堆,扎得一片死寂,扎得你悵然若失;也會在你必去的山色湖光里飄搖著游弋著,在你朝夕守望的窗臺上下紛飛著嘀嗒著,只那么輕輕的一搖,走到哪都相隨著它們的身影;只那么偶然的一嘀,整夜的夢都是關乎著它們的情節(jié)。

落葉,就這么輕輕的在自己的知音心上一落,給命運相濟的知音們帶去了太多的沉重,知音里的一群家天下的文人們在看到它們時忽然想到,自己正是無根的隨風游子。這群文人帶著自信的步履浪跡天涯,但終于有一天停了下來,一個個足以觸動內(nèi)心世界最脆弱的景觀令他們驚惶,于是他們第一次開始真正解讀自己??瓷弦魂嚽锷珠]上一陣雙目,再看一陣,再閉一陣,心不由一酸,一股慘淡、落泊、顛沛的失意情懷迅速淹沒了內(nèi)心,多年來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的自由主張,原本以為早不在乎的安居態(tài)度還一直在體內(nèi)強烈的潛伏著。他們害怕了,茫然了,也清醒了。在滕王閣赴宴的王勃看著漫天盡染的秋葉,又看了看滿座的陌生賓朋,一個游子毫無存在的羈客傷感滾滾而來。他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提筆寫道:“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笨捉B安“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的真切心境,對于此時正美酒當口的王勃,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而數(shù)年后走在夜郎流放途中的李太白,在面對禿丘上的一株枯蒿幾片落葉時更是催人淚下,一位老游子大詩人迫急的故里歸屬之愿彰露無遺,他幾乎卑微與遺憾的悲嘆:“慚君能衛(wèi)根,嘆我遠移足。白日知分照,還歸守故園”。

就在這群文人與落葉激烈的交織共鳴時,另一群文人則顯得異常平靜。他們生活最多的時間與地點就是逗留在自己的寓所,因而沒有了故里歸屬的不解心結,在他們心里只放著淡泊,從不狂熱也不詆毀游子世界里的天涯與自由,本著低調(diào)而高蹈的活著,本著與落葉相見不驚。在這么一顆顆即便“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的恬靜而知足的心靈面前,落葉一下失去了魔力,世界一下沒了聲音。看著流水帶著落葉,劉禹錫在篦宅中輕吟:“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甭犞^頂落葉的窸窣紛飛,五柳先生在東籬下看了看此刻正氣象勃發(fā)的南山,無比閑適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結廬小孤山的林逋更是氣淡神閑,帶著他的鶴子在漫山落英里來來回回,任落霞與孤鶩齊飛。

落葉,是秋放飛的心思,它們有點莫名的詩性悲情,一生中僅僅一次的跳躍便籠絡了所有人的心;落葉更有點霸道,它們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容身之所,滕王閣、南山、林泉以及你溫柔的心房。它們不讓你有一點輕松,白天一片一簇的活在你的眼里,夜晚沒了燈火便睡在你的夢里。再也無處可逃,躲不進周樹人的小樓,躲不進志摩的被窩,我們終將成為它們的知音,也終將在它們面前分流成兩群文人,一群往來陋室,一群做客滕王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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