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訪羅大佑

只有大眾,沒有文化(增訂版) 作者:王小峰 著


三訪羅大佑

這個時代不是當年他橫空出世的時代,在這個80年代生人決定流行文化口味的年代,羅大佑能給他們帶來什么,他們又能接受羅大佑什么?當懷舊的氣息漸漸隱沒在人們的記憶中,羅大佑將面臨70年代生人和80年代生人兩代人的背叛,只有羅大佑自己才能拯救自己,而拯救他自己的只有他的音樂。


一、我妥協(xié)是因為我走得更寬了

當羅大佑離我們還很遠時,我們習慣了通過他的歌來解讀他的內(nèi)心世界,在那個很難買到羅大佑專輯的年代,“羅大佑”這個名字就影響了整整一代大陸人。如果說“披頭士”在1960年代對美國的“侵略”改變了后來美國搖滾樂的方向是借助于他們有一個出色的經(jīng)理人和他們在巔峰時期適時地踏上美國、對美國文化造成直接沖擊的話,那么羅大佑對大陸流行音樂的影響完全是在一種沒有商業(yè)營銷的背景下完成的,他的音樂在多個層面擊中了那一代人的心靈。

在臺灣的歌手中,劉文正、鄧麗君等都不同程度地影響過大陸流行音樂,“劉鄧”在當年告訴了大陸人什么叫流行音樂,帶有啟蒙性質(zhì);而羅大佑則是賦予流行音樂以靈魂。因此,他的影響更深遠,更值得把他放在一個中國文化的背景下去討論。但歷史的陰差陽錯使大陸聽眾真正認識羅大佑的時間向后推遲了二十年,而這二十年正是大陸變化最劇烈的時期。2000年,當羅大佑站在上海八萬人體育場第一次與他的大陸聽眾零距離接觸時,人們發(fā)現(xiàn),羅大佑是從一個斷代的歷史中走來,只有通過“懷舊”這個詞才能與恍如隔世的音樂巨人站在一起。當那次朝圣般的膜拜曲終人散,羅大佑把自己孤零零地扔在了這個時代。

這個時代不是當年他橫空出世的時代,在這個80年代生人決定流行文化口味的年代,羅大佑能給他們帶來什么,他們又能接受羅大佑什么?當懷舊的氣息漸漸隱沒在人們的記憶中,羅大佑將面臨70年代生人和80年代生人兩代人的背叛,只有羅大佑自己才能拯救自己,而拯救他自己的只有他的音樂。

王小峰=Q

羅大佑=A

Q:你總是能創(chuàng)造一種現(xiàn)象,華語流行歌壇的音樂現(xiàn)象,上海演唱會引發(fā)的懷舊現(xiàn)象……那么,羅大佑的下一個現(xiàn)象是什么?

A: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新歌是想統(tǒng)一一個未來,把自己的歷史和新的歷史做某一種結(jié)合。我寫歌寫了二十五年,下一個階段怎么樣我不知道,我覺得年底“圍爐演唱會”還是很重要的,這場演唱會我準備了二十年。而上海演唱會是第一個批下來的,我根本沒時間準備。

Q:對這場演唱會有信心嗎?

A:我到現(xiàn)在寫了二十五年的歌,我希望能創(chuàng)作出未來,如果沒有未來,羅大佑就黔驢技窮,所以要把以前的觀眾拉回來?,F(xiàn)在的音樂市場是為二十歲以下的人準備的,但讓我還有一點信心的原因是有這么悠久歷史的國家,我們不可能只為二十歲以下的人去做音樂。一個創(chuàng)作者,他的創(chuàng)作會一路改變,不會在三十歲時就被更年輕的人淘汰掉。

Q:上海演唱會之后,你成了一種現(xiàn)象,成了懷舊符號,大家真正關(guān)注的是你這個人創(chuàng)造的一種現(xiàn)象,而不是你的音樂,這好像不是件好事。

A:如果我的音樂經(jīng)不起檢驗,只能聽兩三個月,我也不會出唱片。1994年出版了一張國語專輯《戀曲2000》,后來出了兩張閩南語唱片,這中間我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時代變化太快,現(xiàn)在一切都可以拷貝,這可能是現(xiàn)在這個數(shù)字時代與以往模擬時代最大的差別。對我來講可能需要一個更大的輪回,我在考慮音樂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輪回,一個時代契機的輪回,我不斷摸索,不斷失敗,人們只看到我寫歌成功的一面,沒有看到失敗的一面,沒有看到我很多根本沒法拿出來的歌曲。

Q:你步入歌壇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一個歌手在二十年后還能被人關(guān)注,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你現(xiàn)在能不能比較一下前十年和后十年在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上有什么不同?

A:80年代創(chuàng)作《之乎者也》,正是龍應(yīng)臺出版《野火集》的時候,書里面有一篇文章叫“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蔣經(jīng)國是在1988年1月去世的,之后臺灣和大陸之間發(fā)生了一些變化。80年代和90年代,對我來說是對于社會掙扎的觀察不同,這種掙扎實際上也代表一種時代變革之下每個人肩負起被生活挑戰(zhàn)的命運,但是每個人都經(jīng)不起這種挑戰(zhàn),他需要做出很大妥協(xié)來適應(yīng)現(xiàn)在這種現(xiàn)實生活。

Q:言外之意你后十年在很多方面做出了妥協(xié)?

A:我肯定要妥協(xié)的,我覺得應(yīng)該妥協(xié)。

Q:但是如果你妥協(xié)了,歌迷就認為這不是原來的羅大佑了,因為原來的羅大佑站得太高了,他們不希望看到一個往下走的羅大佑。

A:當我走得寬了,我必須往下走。我原來只屬于臺灣,后來去了香港,現(xiàn)在又來北京,我要走得寬,就必須“下來一點”。在80年代,在一個小的范圍內(nèi)人們允許羅大佑走得更高,后來因為走得寬了,去的每個地方都不一樣,消費者對我的要求也不一樣,所以我在妥協(xié)。

Q:你的新專輯《美麗島》是在什么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的?

A:對于八年來整個歷史和大環(huán)境的感受,我總結(jié)了一些經(jīng)驗,搖滾的也有,電子的也有,民歌的也有,情歌的也有……跑不了這些。

Q:《之乎者也》當年也是花了八年的時間,你覺得新專輯和《之乎者也》相比有什么不一樣?

A:我自己不能講這個話,因為太不公平。

Q:新專輯中你最滿意的是什么?這張專輯是否代表你未來的方向?

A:滿意自己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很難說這張專輯代表自己未來的方向,很多歌都是過渡時期的作品,像《愛人同志》也是延續(xù)《之乎者也》到90年代的過渡一樣。

Q:在你這次北京演唱會之前,我替你做了一個調(diào)查,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很多去過上海演唱會、被你歌聲感動過的人表示不想去看北京演唱會。

A:最好不要來。這次來看的應(yīng)該都是當初沒有錢去上海的人。上海演唱會是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比較倉促,老實說上海演唱會完了之后,我下臺后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搞砸了。因為有很久沒有辦演唱會了,很多歌詞都忘掉了,也就是說我并不把上海演唱會看作是成功的。經(jīng)過后來的九場演唱會下來,才讓我有了一些經(jīng)驗,把一個歷史拉回來,把一個懷舊也拉回來。

Q:年輕人是否會對你有所了解?至少有八年你都沒有在大陸出版國語唱片,大家對你很陌生。

A:兩個方面:第一,有很多新人出來,包括陶喆、周杰倫,他們都在挑戰(zhàn)羅大佑,這絕對是好事。那個時代因為只有羅大佑,所以大家也寂寞,羅大佑也寂寞。那個時代是沒有歌曲的年代,現(xiàn)在歌曲很多,這絕對也是好事,羅大佑自己也要經(jīng)得起考驗,不能混了二十年,說我是那個羅大佑就可以不努力。這絕對是一個競爭的時代,經(jīng)不起考驗?zāi)憔拖氯ァN业母枨锸裁礀|西吸引人?我覺得這張唱片的賣點就是我在用我的心做音樂,真正賣的是這個東西,而不見得是哪一首歌。第二,我覺得是自己在探索中文語言在感情上的表達方式。一種語言一定有它的文化,語言和文字是兩回事,語言是我跟你講話時帶感情的一種東西,在中文語言里找到一種表達方式一直是我在做的事情。

Q:我參加過兩次你的新聞發(fā)布會,感覺你有時候很喜歡作秀,但是作秀技巧又不如劉德華。很多媒體對你這樣作秀也不適應(yīng),人們還是希望看到一個人文的而不是一個藝人的羅大佑。

A:我現(xiàn)在比以前能講話。以前的羅大佑是戴著墨鏡不講話的抗議歌手。但你別忘記羅大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也要吃喝拉撒。但兩岸之間有距離,1976年我開始寫歌,一直到1982年我唱《戀曲1980》,距離都很遙遠了,歌是不是能表達出一個人最實在最外在的東西,這不一定。在記者招待會上我還要穿著西裝,要面對所有媒體,要拍照,拍照的時候我就需要這種狀態(tài)。而你聽歌的時候,是最近的,是心靈之間最直接的溝通,這和我們現(xiàn)在這樣的溝通完全不一樣。

Q:到底哪個羅大佑更接近真實的羅大佑?

A:那個羅大佑就是寫歌的羅大佑;這個羅大佑是一個也需要抽煙、喝酒,晚上睡覺也需要做夢的男人。這就是臺上和臺下之間的差別。

Q:你的歌總能傳達出一種人文氣息,即便情歌也是這樣,新專輯是否還在延續(xù)這些?

A:它畢竟要回到整個時代來看我的變化,在出《之乎者也》、《家》的時候,我從來沒離開過臺灣。當人們討論我那么厲害的時候,環(huán)境也在變,時代也在不斷改變,包括我們做音樂的方式。前些天我在聽80年代出的專輯,我嚇了一跳,那么簡單的鼓、吉他的聲音,現(xiàn)在很容易做出來,在那個年代我要花一年的時間。人文這塊跑不掉,當我把人文的東西丟掉,我就背叛了自己,我可以妥協(xié),但我不能丟掉自己。

Q:最后再問你一個問題,歌壇還會出現(xiàn)一個羅大佑嗎?

A:肯定會,我自己走了二十年,不可能希望下一個羅大佑在三年內(nèi)出現(xiàn)。但能不能借助我讓這個人快一點出來?

(2002年)

二、我在見證這個時代的旅程

2004年11月,羅大佑發(fā)布了十年以來自己的第一張個人新專輯《美麗島》。對于他在新專輯中的改變,很多人不解,那個憤青的羅大佑終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多元、散亂的羅大佑。《美麗島》記錄了羅大佑十年間的生活感悟,他試圖跟上時代的腳步以證明自己還是一個有活力的、在音樂上有話語權(quán)的人,但他身處其中,又無法將自己摘出來。

Q:你十年沒出唱片了,這十年你都在干什么?

A:在探索下一階段應(yīng)該怎么過活,這樣才能產(chǎn)生下一段音樂。從《之乎者也》開始,一直到1988年《愛人同志》,這都是階段性的改變。人轉(zhuǎn)變才會有音樂的轉(zhuǎn)變。我一直在找一個生活方式,我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能把歌寫下去,我只能靠時間來解決能不能把音樂做下去這個問題。

Q:我聽到你這張新專輯,確實感到你在和時代同步,這些歌也反映了你十年來思考的東西,但我總感覺隔著一層東西,這種感覺不像我聽你在80年代做的那些唱片更直接一些。

A:你十六年前聽一首歌跟現(xiàn)在聽一首歌的感覺不同了吧?那我也在改變,時代也在改變,經(jīng)過科技,所有的東西都在改變,所以不可能有當初那樣的感覺。

Q:你哪些地方發(fā)生了改變?

A:我現(xiàn)在全部都在改變,專輯出來我是很開心的。這張專輯寫了六七年。我有時間把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這是很難的,中間不斷有事情發(fā)生,97回歸、世紀交接、“9·21”大地震、非典、伊拉克戰(zhàn)爭……這些改變多大??!

Q:你這張專輯和上一張專輯像一個時代分界線,標志是什么?

A:標志有很多,這是一張21世紀的唱片,我前面的都是20世紀的。當年寫第一首歌的時候我二十一歲,現(xiàn)在五十歲,還在寫歌。你不覺得全世界正在發(fā)生很大很大的改變嗎?我不曉得下一步是什么,但我敢肯定這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

Q:現(xiàn)在世界變化比較劇烈,這也是你創(chuàng)作時所關(guān)注的,那么倒退二十多年,那時候你關(guān)注的可能沒這么多吧?

A:我寫《鹿港小鎮(zhèn)》《之乎者也》《未來的主人翁》《家》的時候,從來沒離開過臺灣,因為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只能在他看到、感覺到的范圍內(nèi)。那時候的臺灣媒體還有限張政策,就是報紙只能出三張,那時候的審查制度還是很嚴格的,《之乎者也》不能播,只能被局限在一定的范圍里?,F(xiàn)在我到處跑都跑過了,時間和空間都經(jīng)過了很多改變。

Q:可不可以這樣說,那時候你創(chuàng)作就像拿一支來復槍對準一個目標,打得非常準,現(xiàn)在你好像是用機槍掃射,反正這一片都打過去了,是不是打準了并不重要?

A:對。假如我們有想打的欲望,市場也好,聽者的心靈也好,自己想表達的目標也好,不管是來復槍還是機關(guān)槍,打的動機很重要,為什么要打?都是要表達自己的能量。我現(xiàn)在用機關(guān)槍掃射出去,該談的事情都談了,《綠色恐怖分子》講的是去年“3·19”發(fā)生的丑陋的事情(“3·19”槍擊事件是發(fā)生在2004年3月19日對臺灣執(zhí)政黨主席陳水扁和副主席呂秀蓮的槍擊事件);《寧靜溫泉》表達一個人在社會中的經(jīng)歷;《美麗島》說的是我出生的地方,經(jīng)過一些變亂,真情換虛擬;《伴侶》是非典時期寫的……

Q:你剛說了你這么多年有很多改變,我看到你以前接受采訪的時候總強調(diào)要超越自己,你的改變和超越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

A:其他我不敢講,這張唱片我倒是很開心的。你聽每首歌,它的旋律都是獨特的。創(chuàng)作就是無中生有,怎么去寫一個東西,讓人覺得它有獨特的東西在里邊,我沒有去抄自己,這是讓我很開心的。

Q:你這張專輯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比較長,大約有六七年的時間,三年前我聽過你的幾首新歌,你在里面加了很多新的音樂元素,你需要加進這么多音樂元素來跟進這個時代嗎?

A:80年代我用搖滾樂的方式,但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聲音,都有它習慣的聆聽方式。在我這張專輯中,《伴侶》只有一架鋼琴,《傾城之雨》只有一把電吉他。我從來沒有在一張專輯里一首歌中只用一把電吉他,我不需要那么純粹,21世紀得有21世紀的聲音。

Q:你說你的音樂要有時代特征,同時你又說音樂被當成資訊、音樂不再是心靈的產(chǎn)物了,我想起你在《未來的主人翁》里有一段歌詞:“我們不要一個被科學游戲污染的天空,我們不要被你們的發(fā)明變成電腦兒童?!钡沁@個時代就是一個電腦兒童的時代。

A:《美麗島》這張唱片有很強烈的電子的東西。搖滾樂其實也使用非常強烈的音色去抗拒越來越喧鬧的都市,優(yōu)美寧靜的音樂可以去表現(xiàn)人的心里寧靜的一面,它不能去抗拒這個現(xiàn)實。在這個時代也是這樣的,當新的一代人用電子的聲音完成游戲、上網(wǎng)或跳舞時,我們得用他們能接受的語言去抗拒它,說這個不見得是對的。

Q:你現(xiàn)在的歌詞寫得沒有以前有震撼力了。

A:語言的能力在我們這個時代正在被削弱,我現(xiàn)在堅持不用E-mail,因為它太有效了,可問題就在這里。我在演唱會現(xiàn)場問大家,沒有手機的請舉手?結(jié)果沒有舉手的。你不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嗎?以前家里打電話要排隊,現(xiàn)在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打電話,它的太方便,帶來的就是什么東西都沒那么重要了。

Q:你的意思是不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被削弱了?

A:是的,比如我要寫一封信給你,下筆的時候我知道它來之不易,其間我一定斟酌得很厲害,短則一兩頁,長則十幾頁,為什么古人能寫出好文章,就是因為溝通的方式很書面。

Q:是不是你也受到了這個影響了?

A:我相信每個人都會受到這個影響,但我已經(jīng)盡我的全力去避免這種影響了。在《美麗島》這首歌里我就避免用白話文去寫。我覺得人和人之間看似越來越近,比如手機、電腦、E-mail,其實肯定是更遠了,因為他們并沒有進行一個實質(zhì)性的交流。科技本身有很大的問題,在科技時代,大家要的是結(jié)果,在以前的時代,結(jié)果不重要,溝通的過程重要。有句話說“旅程才是目的”。比如,我花十年的時間寫這些歌,它賣掉多少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是我見證過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旅程就很重要了??萍甲畲蟮膯栴}是太有目的性,而人活著的目的不能太明確,就活那個過程吧。

Q:那你當年寫《未來的主人翁》時想到過這樣的結(jié)果嗎?

A:至少我意識到科技的可怕了。1993年我在香港,當時在錄音棚里,我看到他們把人聲取樣下來,唱得不準、節(jié)奏不準都可以修正,當時我就覺得這東西很可怕,如果誰都可以唱歌的話,這就說明唱歌越來越不值錢了,人的情感越來越不值錢了。當有人拿到一個很好的合成器,一彈所有的和弦都出來,作曲就不那么重要了。

Q:是不是這個時代歌詞已經(jīng)不重要了?

A:我覺得不是,歌還是歌,沒有歌的民族一定很寂寞,音樂應(yīng)該有種可延續(xù)下去的東西,就是力量。比如貝多芬,這個音樂天才寫的“mi-mimi-do”這四個音到現(xiàn)在我們都記得,兩百年后,大家都知道這個旋律,它回到了最簡單。我相信人越走向科技化,就越要按照大自然的法則來生活。

Q:現(xiàn)在人們聽音樂越來越容易了,但是音樂對人們來說已經(jīng)不像原來那么重要了,聽音樂變成了消費音樂。

A:我還是很樂觀的,現(xiàn)在唱片賣得少主要是因為太容易拷貝,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只要有一臺電腦,就可以成為盜版商。當家庭盜版量增加時,并不意味著音樂需求量減少了。唱片本身不值錢了,但是里面的東西還是值錢的。假如這個世界上有盜版的存在,就說明人們還是有這個需求的。我擔心的是這個世界上連想做盜版的人都沒有了,那音樂就沒有了。比如說iPod,最多能存一萬首歌,可是誰需要一萬首歌?對我來說,平時需要聽的歌曲不超過一百首,那表示我珍惜這些歌。如果你有一萬首歌,這些歌就都不重要了,這就是科技本身的危險。美國發(fā)明了互聯(lián)網(wǎng),卻從網(wǎng)上遭受到最大的損失。

(2005年)

三、創(chuàng)作還是要繼續(xù)

一個無法回避的現(xiàn)象是,很多人到中年的歌手,在他們各方面經(jīng)驗日臻成熟的時候,本來還可以在事業(yè)上更進一步,但卻不得不面對數(shù)字化時代的現(xiàn)實,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幾乎讓他們不得不放棄過去創(chuàng)造的一切。他們不像更年輕的音樂人那樣,適應(yīng)通過數(shù)字時代傳播自己的作品的方式,并成為傳播中的一員;他們更習慣按照過去的方式錄制一張唱片,通過唱片去證明自己,或者,通過演唱會與歌迷交流。在沒有發(fā)片的日子里,這些老人家顯得無所事事,有些甚至慢慢開始遠離音樂。個中滋味,也許他們自己最清楚。

人們自然希望羅大佑會沿著“戀曲2010”、“戀曲2020”這樣的節(jié)奏唱下去。但是羅大佑已無心戀戰(zhàn),出不出唱片,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至少“華語流行音樂教父”這頂桂冠在他有生之年不會屬于別人了。

自從2004年《美麗島》發(fā)行之后,羅大佑除了跟“縱貫線”進行了長達一年的演出之外,沒有任何動靜。直到最近(2011年6月),他才計劃在北京等地舉行幾場演唱會,同時,羅大佑對錄制新唱片的計劃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興趣。

Q:從《美麗島》到現(xiàn)在,你都在做什么?

A:這期間就是寫寫曲子,然后反省人生。我最近都在想,過去這十年,二十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1987年4月1日到香港以后,搬了十九次家,我就在想自己怎么會跑來跑去,搬了這么多次家,這到底是為什么?我最后有一個總結(jié)就是“歸屬感”——我缺少一種歸屬感。

Q:你所指的“歸屬感”是什么?

A:不只是居所的歸屬感,是心靈以及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歸屬感。其實很矛盾的,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宿命其實是很痛苦也很幸運的。大家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梁弘志過世,他出殯那天,我們?nèi)樗蜌洝D莻€禮拜我的心里很難受,我一直在唱他那首《驛動的心》。有一個好處是你唱了他的歌之后,那個傷心的感覺慢慢會減輕很多。我也在想,作為一個音樂人,你怎么去感動別人,你到處漂泊的原因和理由是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是矛盾的嗎?做音樂人很矛盾的一點就在于他一方面要能讓人被感動,之后又要能撫平人心、讓人安靜下來,最后得到真正的寧靜、安定,有一個舒坦的心情,再重新好好地工作,開啟生命另一天。音樂人比較麻煩的一點在于他要知道人最動態(tài)的狀況是什么,什么是能讓人激動的;但是安靜下來,又要知道怎樣能夠讓人聽著音樂睡著覺,這其實是很矛盾的一種職業(yè),這也是歸屬感為什么重要的原因。

Q:那你現(xiàn)在有這種歸屬感嗎?

A:快啦。從1954年出生到現(xiàn)在,樂壇上比我資深的人也找不到幾個了,這個年紀斗膽出來開演唱會,也算是抱著一個比較平靜的心態(tài)。

Q:現(xiàn)在的音樂人在今天這樣的環(huán)境,誰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傳播音樂的觀念、方式與過去不一樣了。《美麗島》發(fā)行之前你談到過互聯(lián)網(wǎng)對音樂的影響,現(xiàn)在,你對這個問題又有什么新的理解?

A:版權(quán)到最后其實是打不過科技的。大家都會把大量的投資放在硬件上面?;旧衔疫€是樂觀的,既然音樂是可以被大家共享的,那就讓音樂被大家共享好了,創(chuàng)作者也只好把創(chuàng)作當成一種不自私的行為。我還是盡量創(chuàng)作。電影還有個電影院保護,但音樂就沒有,獲取音樂太容易了,那我們就只好認命了。至于要不要創(chuàng)作呢?那當然要創(chuàng)作啦!譬如說轉(zhuǎn)型到音樂劇范疇,進入到類似電影院這樣的殿堂里,來保護我的創(chuàng)作。既然政府沒有辦法保護我,就只好轉(zhuǎn)型到這個結(jié)構(gòu)里去。

Q:現(xiàn)在的音樂家都盡量用回避數(shù)字版權(quán)受侵犯的方式創(chuàng)作。那以后誰還唱歌呢?

A:我們當然得靠自己。像我們老人家,要把身體養(yǎng)得健康一點,嗓子保養(yǎng)得好一點,這樣可以唱久一點,演唱會還可以繼續(xù)開。這個世界在錄音技術(shù)還沒有發(fā)明以前,演唱會就已經(jīng)存在,否則以前的音樂家是怎么活的呢?

Q:實際上是在一個數(shù)字時代,逼著音樂家回到“公元前”唱片時代了。最后是要把觀眾、聽眾培養(yǎng)到體育館里、劇場里。

A:對,這是很正常的。

Q:另外,現(xiàn)在人們太容易得到音樂了,容易得到就容易不珍惜。

A:有一個講法是人一輩子只要有大概一百張CD的量就夠了,真的是這樣,因為好聽的唱片其實不多,而且人的取向是有限的。可是真正的重點是你要聽完多少張CD以后才能決定最后哪一些CD是你需要的。老實說,當一個人下載了一萬張CD以后,他哪里會知道哪些音樂是好聽的?我們的問題就是選擇太多了。像我們那個時候會很小心地到處去打聽哪些音樂是好聽的,所以我們對音樂的選擇和過濾是很小心的,音樂的來源也很清楚?,F(xiàn)在的人下載都來不及,一天就下載二三十張,一個禮拜可能就下載了幾百張了,音樂的來源是混雜的。面對一大堆東西以后,其實思考是混亂的。

Q:當選擇的量很少的時候,意味著別人的作品占有大腦的空間就會比較少,自己創(chuàng)作與想象的空間就會比較大?,F(xiàn)在一下塞滿以后,就沒有想象的空間了,只是判斷各種類型而已。

A:沒錯。我覺得在我們那個年代,當選擇少的時候,反而人是小心的、謹慎的,所以聆聽音樂的程度是高很多的。人們對音樂的尊重與敬畏的層次是高的,讓音樂保留下來的感覺是慎重的,這個很重要。所以那個年代音樂可以被留下來跟現(xiàn)在音樂被得到的喜悅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F(xiàn)在做音樂的人做出來的音樂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樣的深度了,因為現(xiàn)在做音樂太容易了。我們現(xiàn)在擁有這么多的樂器,一個鍵盤就可以做出很多種音樂。以前做音樂多小心吶,我等了一年、兩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可以有一個管弦樂隊,終于有這樣一個機會。錄音室也那么貴,一百多個人在等我,我寫了兩三年,終于要錄音了,謹慎恐懼,哪里敢錯一個音!人家穿西裝打領(lǐng)帶在那邊等你,每個人一天下來起碼都是一千塊人民幣,你哪里敢隨隨便便寫歌!每個音符都要寫得很小心,小心的程度就跟拜神一樣,這里就有敬畏。

Q:你當時在創(chuàng)作《童年》的時候,歌詞就寫了五年。現(xiàn)在寫五天都算長的。當年你創(chuàng)作音樂的時候那么痛苦、那么麻煩,圖個什么?

A:圖個……圖個……我不知道。我不曉得別人是不是這樣子,但有幾個字我覺得還是唱得不順口,跟別的詞擺在一起就覺得不對,就非要把那幾個字消滅不可。還有幾行沒寫出來,那個感覺還沒到,好像我的童年還不夠完整,好像我的童年里面有一些意境還沒有到。像最后一段“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我花了很多時間。雖然那段并沒有把童年里最有趣的事情寫出來,但是那一段里有童年的一種視野,是長大以后去看,比稻草更高一點點,好像能夠看到山的感覺。是人長大以后比較能夠看到多一點點的世界的感覺,是比六七歲稍微更寬一點的視野,看到顏色,可以分辨天空了,我想把那種感覺寫出來。等最后一段出來以后,我才覺得整個歌曲完成了。至于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寫,我不知道,大概只有作曲的人知道為什么非得完成這個事情。有些東西沒有完成就覺得對不起自己,如果對不起自己,唱這首歌的時候就會覺得味道不夠。

Q:但是2005年我在聽《美麗島》的時候,心里有一種不是很暢快的感覺?;鹆苊?,但打得不準。

A:對,《美麗島》不暢快,《美麗島》當然不暢快?!睹利悕u》那張唱片出來的時候是2004年11月,后來想一想,那段時間大概是臺灣有史以來最糟糕的時候。那時候陳水扁正在把錢往外面送,弄到瑞士,那是臺灣有史以來價值觀最亂的一段時間。我怎么可能打得準呢?那個時候亂七八糟的。臺灣1999年“9·21大地震”,我是9月24號從美國回到臺北;2000年選舉變天,民進黨陳水扁當選;2001年是全世界網(wǎng)絡(luò)經(jīng)濟泡沫,還有“9·11”;2002年我搬到北京,臺灣“3·31大地震”;2003年非典,我還在廣州辦了演唱會,還有伊拉克戰(zhàn)爭;2004年是“3·19事件”,3月27日一大堆人到“總統(tǒng)府”前抗議游行,2004年我還在臺灣做巡演……《美麗島》就是那時候?qū)懙模_灣一直沒有消停,像過山車一樣,所以我整個思考是亂的。

Q: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只要一發(fā)生什么大事,你的反應(yīng)都會比較敏感?

A:我會,我是一個想得比較多的人,年輕的時候沒有這么嚴重。

Q:是不是說年輕時習慣從一個角度去看一個很具體的現(xiàn)實,可能會寫出一些作品,比如《童年》,或者對審查制度不滿,就寫了《之乎者也》,隨著關(guān)注的范圍越來越大,很多可能跟音樂無關(guān)的事件也被你牽涉進來了,甚至會去想這些能不能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

A:會有關(guān)系,而且你到外面多跑一跑以后,音樂多多少少都會和你周遭發(fā)生的事情有關(guān)系。

Q:你除了演出,做音樂劇之外,還有沒有出唱片的計劃?

A:我接下來主要就是一些音樂劇的作品。因為首先音樂劇像電影一樣比較容易受到版權(quán)的保護,可以做巡回的比較長的演出。而且因為歌多,不會是唱片的形態(tài)。我人也到了一定的年紀,不一定要自己去唱,音樂劇又可以有劇本,又可以有導演,又可以有各種表演形式,就可以群策群力,多一點人參與,是一個將多種表演形態(tài)、各方的創(chuàng)意和人馬聚集到一起的現(xiàn)場演出。到目前為止,華語世界還沒有一個比較夠影響力的音樂劇出現(xiàn),也差不多該是時候了。

Q:你的野心是想去填補華語地區(qū)音樂劇的一個空白?

A:對。

Q:但是那些喜歡你、一直期待你還能出一張唱片的聽眾可能會在這方面比較失望。

A:我自己唱歌還好,假如這個嗓子還唱得下去就唱。但是我一直把自己比較多當作一個寫曲的人,其次,才是一個歌手,作曲對我來講還是比唱歌重要,我覺得大家看我也是這個樣子。

Q:這個音樂劇準備了多長時間?

A:講都講了十年,準備大概也有七八年,歌大概有五六十首了。估計后年大概能夠進入劇場了。我們現(xiàn)在有三個劇本,我現(xiàn)在在把三個劇本融合到一起。舞臺劇之前會有一個音樂電影先出來,電影還是會以我之前的歌為主,把以前的歌串到一起。先用這個電影做一個試探,做一些導演、演員等人才的集合,大概明年會推出。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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