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紹興魯迅故居

這是季羨林一生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來到魯迅故居參觀。文章從小處寫起，以小見大，情感細膩，心潮騰涌，頌揚魯迅“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一生頑強戰(zhàn)斗，追求真理，“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薄?/span>

季羨林在文中提到魯迅堅毅剛強的性格正是自兒時逐漸形成的，這與他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似乎相似。而季羨林自嘲“少無大志”，其實這也不難理解。一個六歲離開親生父母，成為寄人籬下的“非孤兒”，能夠混上一口飯吃，且有書可讀，他就感到心滿意足了，又怎能堂而皇之地談什么遠大理想和志向呢？然而，這樣的出身和經(jīng)歷并非完全是一件壞事，它使季羨林領(lǐng)略到世事紛紜，道路維艱，人性里隱藏的并非只有光明的一面，還有黑暗的一面，如自私、陰險和邪惡。因此，他頭腦平和而敏銳，性格質(zhì)樸而剛強，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七波八折，在政治信仰和學(xué)術(shù)修養(yǎng)上，逐漸做到是非明確，立場堅定，并形成一種大無畏的淡定。

一轉(zhuǎn)入那個地上鋪著石板的小胡同，我立刻就認出了那一個從一幅木刻上久已熟悉了的門口。當年魯迅的母親就是在這里送她的兒子到南京去求學(xué)的。

我懷著虔敬的心情走進了這一個簡陋的大門。我隨時在提醒自己：我現(xiàn)在踏上的不是一個平常的地方。一個偉大的人物、一個文化戰(zhàn)線上的堅強的戰(zhàn)士就誕生在這里，而且在這里度過了他的童年。

對于這樣一個人物，我從中學(xué)時代起就懷著無限的愛戴與向往。我讀了他所有的作品，有的還不止一遍。有一些篇章我甚至能夠背誦得出。因此，對于他這個故居我是十分熟悉的。今天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里，我卻感到我是來到一個舊游之地了。

房子已經(jīng)十分古老，而且結(jié)構(gòu)也十分復(fù)雜，不像北京的四合院那樣，讓人一目了然。但是，我仍覺得這房子是十分可愛的。我們穿過陰暗的走廊，走過一間間的屋子。我們看到了魯迅祖母給他講故事的地方，看到長媽媽在上面睡成一個“大”字的大床，看到魯迅抄寫《南方草木狀》用的桌子，也看到魯迅小時候的天堂——百草園。這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東西和地方，一點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處。但是，我卻覺得這都是極其不平常的東西和地方。這里的每一塊磚、每一寸土、桌子的每一個角、椅子的每一條腿，魯迅都踏過、摸過、碰過。我總想多看這些東西一眼，在這些地方多流連一會。

魯迅故居（紹興）

魯迅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了。他生前，恐怕也很久沒有到這一所房子里來過了。但是，我總覺得，他的身影就在我們身旁。我仿佛看到他在百草園里拔草捉蟲，看到他同他的小朋友閏土在那里談話游戲，看到他在父親嚴厲監(jiān)督之下念書寫字，看到他做這做那。

這個身影當然是一個小孩子的身影。但是，就是當魯迅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那堅毅剛強的性格已經(jīng)有所表露。在他幼年讀書的地方三味書屋里，我們看到了他用小刀刻在桌子上的那一個“早”字。故事是大家都熟悉的：有一天，他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上學(xué)遲到了，受到了老師的責(zé)問。他于是就刻了這一個字，表示以后一定要來早。以后他就果然再沒有遲到過。

這是一件小事。然而，由小見大，它不是很值得我們深思自省嗎？

三味書屋

這堅毅剛強的性格伴隨了魯迅一生。“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他一生頑強戰(zhàn)斗，追求真理?！皺M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他對人民是一個態(tài)度，對敵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態(tài)度。誰讀了這樣兩句詩，不深深地受到感動呢？現(xiàn)在我在這一間陰暗書房里看到這一個小小的“早”字，我立刻想到他那戰(zhàn)斗的一生。在我心目中，他仿佛成了一塊鐵、一塊鋼、一塊金剛石。刀砍不斷，石砸不破，火燒不熔，水浸不透。他的身影突然大了起來，凜然立于宇宙之間，給人帶來無限的鼓舞與力量。

同刻著“早”字的那一張書桌僅有一壁之隔，就是魯迅文章里提到的那一個小院子。他在這里讀書的時候，常常偷跑到這里來尋蟬蛻，捉蒼蠅。院子確實不大，大概只有兩丈多長、一丈多寬，墻角上長著一株蠟梅，據(jù)說還是當年魯迅在這里讀書時的那一棵。按年歲計算起來，它的年齡應(yīng)該有一百八十歲了?？墒菢幼訁s還是年輕得很。梗干茁壯堅挺，葉子是碧綠碧綠的。渾身上下，無限生機；看樣子，它還要在這里站上一千年。在我眼中，這一株蠟梅也仿佛成了魯迅那堅毅剛強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性格的象征。我從地上拾起了一片葉子，小心地夾在我的筆記本里。

把樹葉夾在筆記本里，回頭看到一直陪我們參觀的閏土的孫子在對著我笑。我不了解他這笑是什么意思。也許是笑我那樣看重那一片小小的葉子；也許是笑我熱得滿臉出汗。不管怎樣，我也對他笑了一笑。我看他那壯健的體格，看他那渾身的力量，不由得心里就愉快起來，想同他談一談。我問他的生活情況和工作情況，他說都很好，都很滿意。我這些問題其實都是多余的。從他那滿臉的笑容、全身的氣度來看，他生活得十分滿意，工作得十分稱心，不是很清清楚楚的嗎？

魯迅刻的“早”字

我因此又想到他的祖父閏土。當他隔了許多年又同魯迅見面的時候，他不敢再承認小時候的友誼，對著魯迅喊了一聲“老爺”。這使魯迅打了一個寒噤。他給生活的擔(dān)子壓得十分痛苦，但卻又說不出。這又使魯迅吃了一驚?？墒撬膬鹤铀汪斞傅闹秲汉陜簠s非常要好。魯迅于是大為感慨：他不愿意孩子們再像他那樣辛苦輾轉(zhuǎn)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像閏土那樣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像別人那樣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魯迅沒有能夠親眼看到。但是，今天這新的生活卻確確實實地成為現(xiàn)實了。他那老朋友閏土的孫子過的就是這樣的新生活，是他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按年齡計算起來，魯迅大概沒有見到過閏土的這個孫子。但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魯迅一生為天下的“孺子”而奮斗，今天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這真是天地間一大快事。如果魯迅能夠親眼看到的話，他會多么感到欣慰啊！

我從閏土的孫子想到閏土，從現(xiàn)在想到過去。今昔一比，恍若隔世。我眼前看到的雖然只是閏土的孫子的笑容，但是，在我的心里，卻仿佛看到了普天下千千萬萬孩子們的笑容，看到了全國人民的笑容。幸福的感覺油然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就帶著這樣的感覺離開了那一個我以前已經(jīng)熟悉、今天又親眼看到的門口。

1963年11月23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