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鎮(zhèn)

在他鄉(xiāng).記得住鄉(xiāng)愁 作者:經(jīng)典文庫編委會


小鎮(zhèn)

張靜

一直以來,很喜歡閑暇時將自己淹沒在旅途顛簸中,看天南地北的陌生面孔和鄉(xiāng)俗文化,迷戀暮色四合時天邊的那一抹夕陽,罩著大片大片的原野和村落。甚至那些有著各種煙塵味的氣息雜交在一起,彌散在村鎮(zhèn)或集市里,給人一種從軀體到靈魂的皈依和歸屬感。

回家第三天,和母親、妹妹帶著孩子們?nèi)チ艘惶诵℃?zhèn)。孩子們很少這樣聚在一起逛街道,他們快樂地穿行在街道里,打打鬧鬧,笑聲不斷。不一會兒,個個臉上汗水如雨,脊背也濕了,卻全然不顧,繼續(xù)樂著。

算起來,我已有半年沒有徜徉其中了。上次是大年初三,從公婆家回我家路過小鎮(zhèn),下著雪,路很滑,一跌一絆的,沒怎么停留,只匆匆買了串親戚少不了的禮品驅(qū)車走了。記得那天,風(fēng)雪彌散的小鎮(zhèn)是安靜的、潔白的,像一幅雋永的黑白水墨畫。

小鎮(zhèn)早已不是我年少時的模樣。記憶里,小鎮(zhèn)到處是低矮的瓦屋,糊著剪紙的木格子窗,脫了漆皮的黑色木門,還有坐在門口裹著三寸金蓮、瞇著眼睛曬太陽的老太太和哇哇叫的嬰兒。有時也會碰上下地回來的媳婦,看孩子餓哭了,趕忙擱下鋤頭,一屁股塌在門檻上,抱起孩子解開紐扣喂奶,一副無所顧忌的樣子。我一個姑娘家會羞澀地用手捂著眼睛急急走過去。最惱人的是,每逢有集的時候,我都要把書包夾在懷里,貓著腰從人聲鼎沸的縫隙和一家挨著一家的攤點(diǎn)過道中擠過,等我從最東頭躥到最西頭的學(xué)校門口時,我通常要大口大口地喘幾下氣。那時的我,穿很舊的衣裳,吃很粗的飯菜,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讀書,我要出去,早日走出這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鬼地方!

其實(shí),小鎮(zhèn)的集市當(dāng)時是很有名的。北到召公南到塬下,東到太白西到武功的人們,大清早一邊啃著干糧,一邊馬車、架子車、自行車一撥又一撥地從方圓幾十里的地兒都往這邊趕。雜沓的腳步聲、說話聲、叫賣聲一起涌向集市,不一會兒,小鎮(zhèn)就被這一番喧囂的景象吞噬了。

可能是沒有養(yǎng)家糊口的負(fù)擔(dān)吧,一心讀書的我對這種車水馬龍的熱鬧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抵御,總覺得它們會一分一分消磨和耽誤我背單詞寫作業(yè)的時間。一到有集的前晚,我臨睡前總要趴在炕頭祈禱:老天爺,明兒趕緊下場大雨或刮個八級風(fēng),把集市給攪黃了最好!偶爾半夜里,也會夢見自己插了翅膀變成蝴蝶從人頭攢動的集市中飛過,那些想法現(xiàn)在想來多么幼稚好玩!

不過,小鎮(zhèn)僅有的這條街,還是有很多讓我開心和懷戀的記憶。沒有集市的時候,若是離上課時間還早,路過唯一的新華書店時,我會進(jìn)去匆匆瀏覽一下。那個時候,我會囫圇吞棗地讀三毛,讀她漂泊在漫天的黃沙里,在細(xì)碎的駝鈴斷續(xù)之間,那飄舞的紗巾、翻飛的裙裾,這是一張多么美的畫卷!也讀徐志摩,透過字里行間,讀他忽遠(yuǎn)忽近、忽隱忽現(xiàn)的身影,讀他一襲長衫在康橋邊徘徊又徘徊……這些書,我雖然沒有錢買,但卻經(jīng)常翻,翻多了,內(nèi)心滋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歡喜和對文字的向往來。當(dāng)然了,更多的時候,我會很安靜地走在小鎮(zhèn)的街巷里,一邊心里默記課文,一邊抬頭看那些粗壯婆娑的杏樹、棗樹和槐花樹,從家家戶戶的土墻或檐下伸出來。三月杏花迎風(fēng)而舞,五月槐香沁人心脾,八月棗兒綻開笑臉……這些清甜的香氣從春到秋一直滲進(jìn)我的五臟六腑,帶著夢一樣的呼喚,成為我后來喜歡文字和墨香的淵源。

步入中年后,那些曾經(jīng)肆虐過的年少輕狂和激情浮躁一日日地消退了,骨子里多了一份懷戀和回憶,也多了一份沉穩(wěn)和淡定,我駐足小鎮(zhèn)的時間也稍微多了。每次只要回來,就帶著家人老小一窩子來到小鎮(zhèn),吃一碗老劉家的傳統(tǒng)豆腐腦,買幾個酥軟香甜的糖糕,或者把父親和母親硬拽到羊肉泡饃館,看二老吃肉喝湯的滿足感和愜意狀,會讓我的心底泛起一陣難以言說的安慰和幸福。

如今,小鎮(zhèn)舊貌換新顏。十字街口那棵我曾熟悉的、碗口粗的老柳樹和樹下供路人歇腳的、被磨得油光锃亮的磨盤石早已不在。新修的六米寬的水泥路面干凈整潔,街道兩邊統(tǒng)一規(guī)劃設(shè)計的二層小樓紅磚灰瓦,顯得既古樸又氣派。一家家超市、時裝店、五金店、理發(fā)店、水果店,小吃店比肩林立。門面房的前面,沿著街道東西方向圈出的臨時攤點(diǎn),也是整整齊齊地一家挨著一家,五顏六色的帳篷下,扯布的,裁衣的,绱鞋的,修理的,各自吆喝各自忙活。只是,逛集市的人少多了。尤其是近幾年,一些青年人拖家?guī)Э谌チ顺抢锫淠_,小鎮(zhèn)比以前安靜了很多,再也見不到摩肩接踵的擁擠盛景了,我們一行七八個說說笑笑行走其中,倒感覺有些顯眼了。

繼續(xù)朝前走著,到了老街和新街的轉(zhuǎn)角處,那里曾經(jīng)有兩家比較有名的鋪?zhàn)?。一家是?dāng)時鎮(zhèn)上唯一的照相館,一家是花圈和壽衣店。如今,照相館變成了影樓和婚慶店,櫥窗里的婚紗照時髦而張揚(yáng),城里人婚慶用的司儀、彩車、絲帶、花架、禮炮等一應(yīng)俱全。倒是那家花圈和壽衣店讓人耳目一新。當(dāng)年坐在門口兩只手不停歇的大媽和老伯早已不在人世,他們的兒子和媳婦繼承了老人的手藝,早年那些簡單的花圈和祭品,也變得異彩紛呈起來。除了花圈和壽衣,還有紙糊的金童玉女、別墅轎車、彩電冰箱、皮鞋襪子、上衣褲子,大的小的、長的短的、薄的厚的應(yīng)有盡有。更有趣的是,還有以假亂真的手機(jī)呢。不過,我在想,這些物品變來變?nèi)?,但孝子孝孫們思念和緬懷親人的心意,永遠(yuǎn)不會變!

要說的是,一個以前沒有的露天茶攤吸引了我。這茶攤的位置,我很熟悉。我記得以前這里是鎮(zhèn)上的老戲臺子,后來,戲臺子禁不住風(fēng)雨侵蝕而坍塌了。再后來,舊街?jǐn)U建把這里變成新街了,露天茶攤便在舊街通往新街的拐角處,格外醒目。

茶攤很簡約。一頂陳舊的白帆布帳篷用竹竿頂起來插在一個水泥墩子里,遮蔽出一方幾尺開外的陰涼來,幾把長條形矮凳圍在茶攤四周。凳子是早年的松木做的,顏色晦澀而黯淡,找不到一個釘子,兩條腿的筋板都是卯上去的,用手一摸,卻光滑順溜。燒茶的老伯,年已古稀,滿臉堆笑,兩只眼睛雖然不很清亮卻始終平和而安靜地注視著路人,說話的腔調(diào)也是慢言細(xì)語的。他一直用緩慢的手勢拉著風(fēng)箱,風(fēng)箱另一邊連接著炭火爐子,架著黝黑的茶壺,一遍遍翻滾,一遍遍沸騰。熬到火候剛好時,老伯一只手熟練地夾著粗長的竹筷子擋住茶壺出口,另一只手襯著抹布握住茶壺手把,茶水順著筷子咕咕地流出來,淌到圍成一圈的茶碗里。若是茶葉乏了,老伯會從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新茶葉添進(jìn)沾滿茶垢的茶壺里,架到火上繼續(xù)熬。

茶客大多數(shù)是賦閑的老人。他們中很多人也不是住在鎮(zhèn)上的,但都離小鎮(zhèn)不太遠(yuǎn),或步行二三里,或騎車五六里,聚在茶攤上。有坐著的,有站著的,還有習(xí)慣蹲著的,你一碗我一碗地暢飲起來。日子久了,不管是北坡的還是西坡的,也不管是王家崖的還是楊家溝的,聊多了相互熟了起來,茶攤因此而興旺起來。過了不久,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也聞香而來,他們隔三岔五地來這坐坐,文化人也好,莊稼漢也罷,都能在這里找到一種共同的樂子。這些安享晚年的老人們,一邊恣意暢快地抿著屬于西府人喝慣了的勁道茶,一邊悠然安享一段時光。盡興時,你吼幾句秦腔,他喊幾聲信天游;見多識廣的,侃國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時事政治或前塵舊事,那種身份上的距離和隔閡在端起茶碗的一瞬間,蕩然無存。

細(xì)細(xì)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為新奇的趣事,想不到這露天茶攤也成了媒妁之事的集結(jié)處。你看,有一個老人,顯然在撮合一老伯子女的婚事,還帶有很濃厚的占卜色彩。他的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縫,一邊慢條斯理地詢問雙方屬相和生辰八字,一邊掐著手指頭,過一會兒,眼睛睜開,樂滋滋地說:“命相不克,還有旺夫命,這事能成,回去趕緊讓娃見個面定事吧!”還有的兒孫建房動土、出門辦大事,老人都要來這里,找所謂仙道深的占上一卦,給個黃道吉日,鳴炮開工擇日出行,也算是一種安慰。

我盯著那茶攤好久,心里陡然間感慨萬般。這樣一個露天茶攤,卻能讓我善良寬厚的父輩們,把這種樸素的風(fēng)俗世世代代延續(xù)下來。即便這風(fēng)俗帶有明顯的迷信色彩,但它畢竟比較真實(shí)地反映了農(nóng)家人心中一些樸素美好的夙愿,不知是不是一種傳承呢?

當(dāng)我抽回眼睛告別茶攤的時候,茶壺里的茶水依舊在翻滾,茶攤四周,笑聲朗朗,茶香繚繞……

不知這露天茶攤能存在多久,但我真的希望,它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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