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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小芳

看不見的看見了 作者:彬彬主編


關(guān)于小芳

我家的小保姆叫小芳,四川妹。

母親到北京的前年春,經(jīng)朋友介紹,小芳也便成了我家的一員。更準(zhǔn)確地說,介紹人應(yīng)是朋友家的小保姆。那時小芳剛到北京不久,先在一戶人家看小孩兒,因為帶孩子到外面玩兒,孩子丟了玩具槍,主人不但嚴(yán)厲地訓(xùn)責(zé)她,還要她照價賠。

她賠了,但覺得非常委屈,便離開了那一家。也許玩具槍是主人才給孩子買的,也許還挺貴,也許丟了確實怪小芳,總之,在這件事上,我沒法兒說究竟是小芳不對,還是主人家不對。

雇小芳的第二戶人家房間小,沒她睡的地方。她的一個同村姐妹在某大學(xué)的招待所做服務(wù)員,她每晚便到那兒去借宿。半月后,帶回一條床單要用主人家的洗衣機洗,主人堅決不許。

小芳說——你家沒地方住,我才不得不借宿。我睡臟了人家的床單,不給人家洗,像話么?主人說——偏要洗你就用手洗!小芳用手洗凈了那床單,第二天又離開了那戶人家。

在這件事上,我的公正態(tài)度是給予小芳的。當(dāng)然,這都是以后熟了,小芳講給我聽的。盡管我信,讀者們卻是可信可不信的……

迄今為止,我家雇過三次人。第一次是兒子梁爽剛出生時,雇的是位安徽老保姆。非常好的一位鄉(xiāng)下老人。我和妻子至今常共同憶起她。

梁爽滿周歲后,她回安徽去了?;厝r我們和她互相都有些依依不舍。接著到我家的也是一位安徽鄉(xiāng)下女孩,叫小華。

那時我和妻子工資都很低,加起來不足200元。我也沒多少稿費收入,每月只能給小華100元。小華不嫌少,很肯干活,實心實意地干活兒。

那時家里連洗衣機也沒有,小華冬天為兒子洗衣洗尿片兒,手常被冷水浸得通紅。兒子入托后,小華走了。我和妻至今憶起小華,心里總牽牽掛掛的。想必小華早已做妻子做母親了。我們對她的命運和生活的牽掛,還包含有一份兒虧心。覺得當(dāng)年給她的工錢實在是太少了。屈指算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dāng)年有當(dāng)年的情況啊!

小芳才到我家時很瘦。眼睛大大的,看人愣愣的,顯出幾分驚詫的模樣兒。最初的日子里,我總叫她小華。我母親也叫她小華。因為小華在時,我老母親也住在北京。跟小華處得很親。妻也每每錯將小芳叫小華,小芳聽了,臉上就不免怏怏的。而老母親,還要常對小芳夸小華,我從旁邊看出,小芳聽了心里其實很不受用。有次小芳問我:“叔叔,你家有小華的照片么?”我說:“有?。 彼阏f:“找出來讓我看看!”我奇怪地反問:“你看小華的照片干嘛?”她說:“你別管,就是想看唄!”我拗不過她,只得找出一張小華抱兒子照的黑白照片給她看。十多年間中國發(fā)生的變化太巨大了!小華在我家時,即或北京,照彩色照片的人也太少太少……

小芳將小華的照片端詳了半天,往桌上一甩,以相當(dāng)不服氣的口吻說:“我以為啥樣的人兒呢,還不是和我一樣兒!”

我和妻和老母親都被逗樂了。

一天,我吩咐小芳:“你和叔叔一道擦窗子吧!”——我指的是,讓她擦內(nèi)窗,我自己擦陽臺窗。我家住三樓,陽臺下有帶尖兒的鐵柵,失足掉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我每次擦,腰間也必系上安全帶。

小芳愣愣地望著我,當(dāng)時臉都白了。直至我向她解釋清楚,她的臉才緩過血色。經(jīng)那一嚇,她第二天竟牙疼了。

不久我出差回來,她問我:“叔叔,沒發(fā)現(xiàn)家里變樣了么?”

我四面望望,搖頭。

妻便替她說:“小芳能耐,將陽臺窗也擦了!”

她卻沒獲得我的夸獎,反而挨了我一頓訓(xùn)。因為那實在太危險了。妻自然護著她,說已經(jīng)責(zé)備過她了……

天長日久的,小芳就真變成了我家的一員。雇傭關(guān)系,僅僅體現(xiàn)在每月的18日那一天了。那一天我們要付給小芳工錢。每到妻給小芳工錢時,我不禁總憶起小華,心中戚戚的。熟了,小芳就常鬧點兒小女孩兒家的脾氣了。她鬧脾氣,我們都讓著她。她也日漸地胖了。胖得帶來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于是她就減肥。減肥的方式是不吃晚飯。我和妻關(guān)心她,逼她吃晚飯,她就說胃疼?;5梦液推抟詾樗宋覆?,竟打算帶她去醫(yī)院透視……

小芳的眼睛雖大,但卻高度近視。一只1800,一只1400。有次我說:“小芳,要早知道你近視的程度如此深,叔叔是不會雇你的?!彼托?。笑夠了說:“活該!誰叫你們當(dāng)時不問問清楚!”

后來妻陪她到醫(yī)院去配了一副眼鏡。瓶底兒般厚,戴上了模樣十分可笑。她只在家看書看電視洗菜切菜時戴。出門絕不戴。有客來了立刻摘下。剛滿20歲,正是女孩兒家愛美的年齡。鏡片兒厚,覺著戴上丑,自然不怎么愛護,結(jié)果摔碎了一只鏡片兒。戴不成了,才覺著眼睛離不開眼鏡了。于是央我找關(guān)系,給她配副美觀的。又配了副超薄型的,相當(dāng)美觀的,覺著戴上美了,才高興了。

小芳是某電臺音樂頻道的發(fā)燒友。還給電臺的“友誼橋”投過稿,結(jié)果,引得一些“兵哥”來信頻頻,于是家里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我在一個房間里寫作,小芳在另一個房間里給“兵哥”們回信,老母親獨自在一個房間看電視。老母親感到被冷落了,一個人孤獨了,就對小芳有意見了。我勸母親:“她還是個孩子。她也需要擴大情感交流范圍。媽,理解萬歲吧!”

有時我讓小芳去替我寄稿,她則噘起嘴說:“外邊正熱呢,天黑我再去!”

我說:“不行,得趕上下午開箱的郵車!”

她說:“那你逼我去呀!”

我想,她不愿立刻去,也別逼她去啦!

便自己去寄。出門前少不得問一句:“小芳,你有信要發(fā)沒有?”

她笑起來說:“有!叔叔勞您駕了!”

母親便嘟噥:“瞧瞧,這成什么事兒了?你們家把個小保姆慣得沒樣兒了!”

寄罷信,我回來還要勸母親。我常對母親說——媽,小芳事實上雖是傭人,但您的兒子您還不了解么?我是個最板不出主人面孔的人?。w根結(jié)底,小芳是來幫我們做事的呀!咱們不能因為給了她工錢,就不拿她當(dāng)自家人一樣看待啊!……老母親通情達理,我這么一說,也就釋然了。

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小芳是我家很重要的一員呢。由于她到了我家,我出差,再也不惦家了。妻下班晚,或加班,心里也不急了。有次看電視——屏幕上有一個村婦,抱著孩子,坐在村口樹下,望著遠(yuǎn)景……

小芳忽說:“沒意思!”——將電視關(guān)了。之后,自己也癡癡地呆呆地想起心事來。我問:“小芳,想什么呢?”

她說:“將來我也一樣兒!”我一時不知該再說什么。

我知道,和小芳一起到北京來的那些同村的小姐妹們,沒有一個還甘心情愿地再回家鄉(xiāng)去。她們的家鄉(xiāng)很閉塞。她們都希望她們在北京時命運發(fā)生奇跡般的轉(zhuǎn)變。然而我又知道,她們總歸還是要回到家鄉(xiāng)去的……她的小姐妹們都很羨慕她。不是羨慕她別的,僅僅羨慕我們視她為一個孩子,拿她當(dāng)自家人看待。

她也漸漸地對我們依賴起來。竟至于很怕離開我們家了——怕再換個人家,對她不好……但,她不久必得離開我們家了。因為我的老母親要回哈爾濱了。白天,我一個人在家,是不需要保姆的……

我和妻商議,由妻先給她下點兒“毛毛雨”。于是妻有天晚上對她說:“芳啊,以后,你如果離開了阿姨家,不管是回家鄉(xiāng)了,還是受雇于別的人家了,只要想回咱家,隨時都可以回來的!這家里永遠(yuǎn)為你保留著一張床……”

小芳大約聽出了什么意思,那天夜里失眠了,第二天早晨眼睛紅紅的……妻就再也不忍心對她下“毛毛雨”了。

但母親卻是肯定要回哈爾濱的。我們都不知該怎么對小芳攤牌。

最后我們決定——如果她愿意的話,由她陪母親回哈爾濱。我們怕只怕她不愿意。一個四川妹,遠(yuǎn)去東北,冬天那冷就夠她受的!

沒想到一說,她高興極了。

歸根結(jié)底,小芳是個勤快的,懂事的,有規(guī)矩的,知情知義的四川妹。看來,她和我家,有著一種緣分。

我和妻都達成了共識——鄉(xiāng)下女孩兒進城當(dāng)小保姆,可能是她們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事呢!我們一定要使我家的小芳將來回憶時,心中充滿溫愛,充滿美好!充滿對我們的思念!如有可能改變我家的小芳的命運,我們當(dāng)然也要竭盡全力為她去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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