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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形,書籍之形

什么是杰作:拒絕平庸的文學閱讀指南 作者:[法] 夏爾·丹齊格 著;揭小勇 譯


人生之形,書籍之形

假如我沒弄錯,“杰作”一詞大約是在十八世紀中期才用于文學的,至少我找到的最早表述出自伏爾泰的《路易十四的世紀》(1752):

但我們應依據(jù)一位偉人的杰作對其進行評判,而非他的錯誤。

大約是在同一時期,文學的概念出現(xiàn)了,它將作家們從娛樂消遣行業(yè)解脫了出來。文學出現(xiàn)之前杰作即已存在,但與前者一樣沒有名稱。恰恰是在獲得名稱的同時兩者得到了拯救。事物總是經(jīng)由命名獲得拯救。大權在握的人們喜歡將一切新事物扔進壁櫥,而一經(jīng)命名,它便可從這個“無名之物”的暗櫥中脫身而出。否則縱然它擁有才華,要求一席之地,又能怎樣?倘若沒有杰作,文學恐怕根本無法自立于世。它將杰作據(jù)為己有,從而使自己獲得更多尊敬。就像一個在海灘上筑城的小男孩,文學擺出荷馬,嗨喲!但丁,嗨喲!歌德,嗨喲!還有其他許多杰作,嗨喲!嗨喲!嗨喲!為自己筑就一道城墻。權貴們,杰作在此,誰敢動我!三個世紀過去了。三個世紀的杰作??墒?,假如我依然沒弄錯,迄今為止沒有一本關于文學杰作的書。就是因為這樣,這本書里才可能出錯。我權且做一名園丁,完成開荒前的清場。

比起思想,人似乎更喜歡為自己制造顯而易見的事物。他對于信念支撐的需要無窮無盡。于是我們建立起文學杰作這樣一個既不十分明確又難以撼動的概念。

它穩(wěn)固沉靜,歷盡艱辛。十分符合理想中的作家形象。這一形象在十九世紀得到完善,也就是一個坐著的人。他做出手藝人的姿勢,仿佛在拋光臺前寫作。這個形象的典范是馬拉美,還有他的椅子,他那平凡卻動人的工作椅,那是一個屬于抄寫人、史詩復寫員、因?qū)W⒐ぷ鞫讲礁呱闹t遜者的座位??偠灾?,平凡。我曾在2010年梅斯蓬皮杜中心開幕展覽時展示過這把椅子,它是塞納—馬恩省馬拉美博物館的藏品。當時我 負責開幕展的文學部分,博物館主席洛朗·勒龐把整整一個大廳托付給我,恕本人狂妄,這在我看來十分明智,因為我恰恰相信創(chuàng)造的各種形式是相通的。在一個頗具日本風格的儀式中——這在法國絕對罕見,因為我們對類似事物并無感覺——我親眼看到《追憶逝水年華》的手稿在展廳中行進。國家圖書館同意出借普魯斯特手稿的第一卷,并指派一位搬運工和一位女圖書館員將它送來。博物館正值布展階段,現(xiàn)場的混亂(即便有秩序也已散落四處)對瞻仰手稿并不十分有利。一幅巨大的西蒙·昂泰的油畫斜靠在一面隔墻上,像一個放學后沒人來接的孩子。地板上,各式工具像魚兒一般輕輕掠過不干膠貼紙留下的十字記號。散放在四周的木箱靜靜等待著,仿佛有一個身軀碩大的嬰兒玩過積木把它們?nèi)酉铝?。一組組工作人員腳上包裹著藍色鞋套,安靜地走動,忙于各自的任務,神情專注。當《追憶逝水年華》的手稿抵達現(xiàn)場,展廳內(nèi)出現(xiàn)了片刻停頓,四周鴉雀無聲,一個動作隨之出現(xiàn)。所有人都向它看去。搬運工戴著白色手套,雙手平展,上面托著一個箱子。女圖書館員禮貌有加卻堅定有力地向他下達著指令,他也帶著崇敬的莊嚴和沉默一一遵照執(zhí)行。他打開箱子,取出了手稿。應該就是它了,實實在在的一部文學杰作!它像一只紙做的朝鮮薊,期待著張開葉瓣向人傾訴!果然,當搬運工把它放進玻璃櫥窗,安置在我指定的地方,它就像一個剛醒來的新生兒張開了嘴。天才的新生兒,才華無法與他匹敵的我們則在發(fā)覺這份天才的時候滿懷幸福。

馬拉美的椅子已經(jīng)運到,此刻就在我們身后,安靜地等待我為它安排位置。這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藤背木椅,兩支纖細的扶手,座墊下的椅腿交叉成菱形。馬拉美不可能用一把“簡單”的椅子。這椅子與他圓花窗式詩歌的精巧別致十分相配。他以努力勤奮獲得了這種精巧別致。馬拉美曾經(jīng)這樣答復一位記者:“每一次在文體上付諸努力,詩學必然產(chǎn)生?!保ㄈ謇铡び诶?sup>,《考察文學演變》,1891)努力。文體。端坐。馬拉美地位穩(wěn)固并時常以坐姿示人,有一張照片就是他坐在這把椅子上。歷經(jīng)幾個世紀,作家的地位已經(jīng)變化,但狹小的房間、書桌、固定不動的形象仍然未變。此時出現(xiàn)了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第五歌》(1923)?!暗麄兪钦l?告訴我,這些流浪者,這些靈魂/比我們更加短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我們從象牙塔走進了飛機機艙。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了三千年之后,我們開始日復一日地從一個地方飛往另一個地方。為了確保作家在社會中的地位,偉大的先輩們已在原先的姿勢里維持了太久,現(xiàn)在我們可以盡情地淘氣胡鬧。從馬拉美到馬爾羅只是一瞬之間。在文學里,演變是跳躍式發(fā)生的。沒有逐漸的進步。那純粹是幻想。杰作破殼而出,如同動畫片里的蘑菇。不過,經(jīng)濟艙的座椅也沒能趕走漫長和艱苦的意象,就像榫舌和榫眼,二者密不可分。仿佛如果沒有艱辛的勞動或者艱辛勞動的表象,天才便不可原諒。我們依然坐著寫作(在飛機里也是),但杰作已經(jīng)改變了。

從十九世紀開始,我們便遭遇了對杰作的質(zhì)疑,而對杰作形式的質(zhì)疑多于對概念本身。龐大厚重的杰作開始令一些人害怕,于是他們嘗試創(chuàng)造自己的杰作。擅長冷嘲熱諷的洛特雷阿蒙只想寫出《馬爾多羅之歌》(1868)。實際上,杰作并沒受到太大的質(zhì)疑。在反對杰作的陣營里,安德烈·布勒東本人就頗具杰作之風。他工作室的那面墻——如今已被收入蓬皮杜藝術中心——與十八世紀的一間珍奇陳列室沒什么不同,仿佛出自一間雅致的門廳,布滿了“我最美的中非紀念品”。他將另一個自我放進書中,儀態(tài)威嚴,像揮舞權杖般揮舞著手中的筆。布勒東編制過一部文集,其編纂所依據(jù)的是杰作的最高標準;他曾嘗試寫作“自動詩歌”,但那是為了從中提煉出夸張;更何況他的手稿還表明,寫作《磁場》的過程中,他曾對自己的文稿做過訂正、修飾、潤色,而蘇波卻沒對自己的文稿做任何改動。“我們應該跟那種只留給所謂的精英群體,而大眾都無法理解的杰作說再見……”阿爾托在《劇場及其復象》(1938)中如是說。這不是在質(zhì)疑杰作。這是在質(zhì)疑“一種”杰作,阿拉伯語中touhfa一詞最能表達它的確切含義,這個詞還派生出另外一個詞mathaf,意即博物館,字面意思是“寄放杰作的地方”(Touhfa,mathaf,kessaku,jiezuo。可惜我認得的語言不如認識的朋友多。他們做我的朋友實在是品格高貴。每個民族都太傾向于將自己視為一個杰作)。

人們在1840年至1920年間寫出了若干部或若干系列長達三千頁的小說,只有游手好閑的有產(chǎn)者才有時間閱讀。它們是杰作中的堡壘,比十八世紀末的杰作還要厚重,但后者卻并不比它們?nèi)狈畹臉嬙?。工程之神知道工程師頭腦的拉克洛是否通過《危險的關系》寫出了一部工程師式的小說;上帝知道五幕悲劇和悲劇詩是否如建筑般構造完整??缮系鄄⒉淮嬖?,寫悲劇的伏爾泰明白這一點,但他還是將上帝稱為“建筑師”。伏爾泰屈從于這項樂高游戲(盡管這游戲如此有悖于他可愛的神經(jīng)官能癥),創(chuàng)造出多部悲劇,其中有幾部極為優(yōu)秀。他也寫過一些符合他緊張個性,卻與繁文縟節(jié)和緩慢遲鈍所支配的時代格格不入的書。那是些像松鼠般靈巧輕便的書,一百頁的世紀歷史,簡短的詞典,以及所謂的哲學通信,實際上就是他拿手的獨白,法國人稱之為談話,說穿了就是不斷轉(zhuǎn)換話題。它們都是那個有血有肉、名叫伏爾泰的男人的作品,寫他的神經(jīng)官能癥,寫他年輕時對跳舞的喜愛和一直存留到老的美好回憶,寫他對咖啡的迷戀(“別喝這么多,伏爾泰,你會把自己害死的?!疑鷣砭捅缓λ懒恕保?,寫他對腓特烈二世的熱忱,還有對那個人的,他叫什么來著,《四季》的作者,莎特萊夫人去世的時候他還大哭了一場,說“她要了我的命”!寫他的胃病和他那顆溫柔的心,人人都斷定那是顆惡毒的心,可它卻讓他寫出了這樣的話:“人都會死兩次,我已看清:/停止愛與停止被愛,/那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死亡;/停止生命,卻算不得什么?!睍巧鷦拥?、扣人心弦的東西,由真正的人寫成。

沒有作家,文學就不存在。我認為人們要談論文學就不能不談到作家。談論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是怎樣的人,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歡笑,他們糟糕的行徑和出色的表現(xiàn),他們的旅行,他們的品位,他們熱愛的事物。我明白,所有這一切都將影響我對寫作所投射的理想,并且防止這種理想走向幼稚。我不希望人們談起我的書的時候就像我什么都沒做一樣。但我也覺得說出下面這種話的人十分奇怪:“我啊!我的生平就是我寫的書?!蹦撬麄兌鍤q的時候干了什么蠢事?我們通過寫書試著做一個更好的自己。無論我們的書形式如何,是長是短,是三句詩,還是三百頁的小說,都要求同等的用心;這或許是神靈對我們自詡為創(chuàng)造者的一種報復。杰作的作者通過他們的書來嘲弄這些不存在的神靈,而他們的書則給人以神圣之感。有誰知道它們是否離神靈最近呢?又或者,它們是否最能令我們接近神靈呢?

  1. 梅斯蓬皮杜中心(Centre Pompidou-Metz),位于法國東北部城市梅斯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是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的一個分館。
  2. 西蒙·昂泰(Simon Hanta,1922—2008),出生于匈牙利的法國畫家,以抽象藝術著稱。
  3. 儒勒·于雷(Jules Huret,1863—1915),法國記者,以其對作家的訪談著稱。
  4. 此處法語原文為assis,含有“坐著的”和“穩(wěn)固的、穩(wěn)定的”兩層意思。
  5. 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1846—1870),法國詩人,生于烏拉圭,代表作《馬爾多羅之歌》,對法國象征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產(chǎn)生重要影響。
  6. 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法國詩人和評論家,超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與蘇波合作寫出超現(xiàn)實主義的第一部著作《磁場》(Les Champs magnétiques)。
  7. 菲利普·蘇波(Philippe Soupault,1897—1990),法國作家、詩人、政治活動家,達達主義的積極主張者,與布勒東一起創(chuàng)立了超現(xiàn)實主義。
  8. 安托南·阿爾托(Antonin Artaud,1896—1948),法國戲劇理論家、作家、詩人。戲劇理論代表作《劇場及其復象》(Le Théatre et son double)收錄了他在1932至1938年間發(fā)表的戲劇論述。
  9. 肖德洛·德·拉克洛(Pierre Choderlos de Laclos,1741—1803),法國作家、軍人,代表作《危險的關系》,他對數(shù)學與邏輯興趣甚濃。
  10. 莎特萊侯爵夫人(émilie du Chatelet,1706—1749),法國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和哲學家,她將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翻譯為法語。
  11. 此處所指的人應為圣—朗貝爾侯爵(Jean-Franois de Saint-Lambert,1716—1803),法國詩人、哲學家、軍人,伏爾泰十分欣賞他的才華,《四季》是他最重要的詩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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