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總有圣典

文學中杰作的多樣性和數(shù)量，比某些有意讓好東西變得稀有的人所列舉出來的小數(shù)字要多得多；或許也比造型藝術(shù)中杰作的數(shù)量更多，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個空間問題。一所公寓恐怕裝不下十件裝置藝術(shù)的杰作，而一間圖書室卻可以裝得下一千部杰作。

并非所有的文學杰作都被冒犯過，其實沒被冒犯過的有很多。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漢代的《古詩十九首》，奧維德的《哀怨集》，薄伽丘的《十日談》，克里斯托弗·馬洛的《愛德華二世》，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詹姆斯·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傳》，拉辛的《費德爾》，司湯達的《紅與黑》，沃爾特·惠特曼的《草葉集》，蘭波的《地獄一季》和托爾斯泰的《伊萬·伊里奇之死》，亨利·亞當斯的《亨利·亞當斯的教育》，眾所周知的那位的《追憶逝水年華》，契訶夫的《櫻桃園》，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集《阿爾伯特·卡埃羅》，F(xiàn)．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卡的《詩人在紐約》，讓·熱內(nèi)、蘭佩杜薩、托馬斯·伯恩哈德的《鮮花圣母》《豹》和《維特根斯坦的侄子》，總之，人們知道它們，更妙的是，人們不質(zhì)疑它們。我們或許可以說，文學杰作是一部不再遭到反對的偉大之書。一部杰作常常是一位年紀很大，在人們對她的百般崇敬里昏昏欲睡的女士。她仿佛被罩在各種腳注所形成的僵硬的羅網(wǎng)里，被那些根本沒看過她的人不斷重復前人的引用因而形成的千篇一律的引文固定在原地，耳邊又充斥著令人疲憊的溢美之辭，她覺得無聊極了。這時來了個淘氣的孩子掀了掀她的裙子。于是她笑了，忽然間，她又恢復了活力。人們這才意識到她其實并沒有那么老。是老家伙們讓她長出了皺紋。我們或許可以把所有不假思索地重復老一套的人稱為老家伙。有些人十三歲就是老家伙。老成得可以去做稅務稽查，在工會里混上一輩子，或者去指控最高檢察官。這位上年紀的女士才不管那么多，她從野孩子剛剛在羅網(wǎng)上制造的縫隙中抽身而出。老家伙們還在欣賞那張羅網(wǎng)，而杰作已經(jīng)和淘氣的孩子逃向了海灘。無論人們說它什么，它都能夠抵御。它的讀者們也是如此。他們決意不去理會人們?yōu)榱舜驌羲麄儗茏鞯男判乃褂玫年愒~濫調(diào)，堅持自己作出判斷。好的讀者是世界上最不具有宗教性的生命。為了獲得更多樂趣或者說為了內(nèi)心的成長，他自由地審視這個世界。

他甚至可以否定杰作。沒人這么做過。嘿！別忘了這其實是否定他親身體驗過的東西。因為其他人的許多書，他全都讀過，那些書寫得更好，思維更精妙，運用意象進行思考（或許就是我們說的想象力吧），每一本都有與眾不同的步調(diào)。它們看起來很完美。于是他滿懷熱情地將“杰作”的地位賦予那些書。評論家們會毫不猶豫地用上這個字眼；在大學里人們則更加審慎，可這個詞雖然幾乎銷聲匿跡，卻并不影響它繼續(xù)被傳授下去（學生們要看的書單跟我剛剛列出的那個也沒多大出入，或許有一兩本是最近才被刪去的，而非過去就不存在）。世界上終究有一套標準（Canon），從來都是如此?！皹藴剩好~、陽性。指規(guī)范、準則。古代時指被視為典范的作者名單。符合美學理想、用于確定雕像比例的固定規(guī)則的總和?！保ā洞罅_貝爾詞典》）

對于可能正在創(chuàng)造杰作的實踐者，即作家們來說，我覺得否認杰作的存在將不僅是否定我所體驗的，還是否定我在每一本書中所嘗試的。我贊成沖動，贊成激情，以及所有這一切。當我們心懷沖動，有時會跌倒，可有時也會騰空起飛。無論如何，我們沒讓雙腳都停留在泥濘里。

1. 法語里Canon有多重含義，既指代宗教的正經(jīng)、正典，又意為標準、規(guī)則。
2. 克里斯托弗·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英國伊麗莎白時代劇作家、詩人及翻譯家。
3. 詹姆斯·鮑斯威爾（James Boswell，1740—1795），英國律師、作家。
4. 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葡萄牙詩人、作家、文學評論家。
5. 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西班牙詩人、劇作家，被譽為西班牙最杰出的作家之一。